2 游湖

游湖

元嘉這廂已乘了步辇回了甘泉宮。

甘泉宮是皇帝皇後特意為元嘉騰出來的,宮內恢宏華麗,應有盡有,亭臺樓閣,假山流水,拱橋游廊,茵草綿長,繁花茂枝,可謂人間難得的勝境。

元嘉一路走至拱橋,青栀小跑跟上,無意暼了一眼,大驚,“公主何時傷到了唇?快傳太醫來!”

“不用。”元嘉腳步一頓,擡手按了下唇肉,将指腹移到目光下一瞥,一片血色,口中冷哼,“不打緊。”

青栀心中暗驚,公主一貫冰冷無色,何以露出這種生氣的模樣來?

“取水來。”

青栀命宮女捧來洗漱物品,就在拱橋上為元嘉洗漱,元嘉一直不喜旁人伺候,自己動手潔面,涼涼的水珠滾過纖密的睫毛,流過滑膩的面頰,洗掉了唇上的血印,浮動的心緒也靜了下來。

拱橋下面,一尾尾彩鯉來回游動,青栀頓時記起公主的習慣,俯身禀告,“奴婢去取魚竿。”

自打元嘉回宮,發現了這些魚兒,幾乎每到下午,必雷打不動地坐在湖邊垂釣。

元嘉下了拱橋,來至湖邊,袖子一擡,一柄魚竿被放入細長五指中,接着甩竿入水,靜靜等待。

岸邊還有一群宮女,離元嘉不遠不近,靜靜地看着元嘉,他們覺着這位公主與其他公主實在不一樣,其他公主在這個時節是要放風筝要出游的。

剛回宮的元嘉公主卻要在這裏釣魚,一坐就是一下午,就那麽靜靜地,冷冷地,似乎還有點孤單地坐着。

及至斜陽入山,晚膳就要到了,元嘉也未能釣上一條魚來,可她也不失落氣餒,反而心情愉悅地收了魚竿,只是面上冷冷的,旁人也瞧不出她的情緒來。

用了晚膳,元嘉命人備水,她要沐浴休息。

一腳踩入湯池,元嘉任由身體緩緩滑落,胸前描畫的桃花豔色靡靡,仔細去瞧,桃瓣中間有道粉色傷疤,原是猙獰可怖的,在補了桃花後就顯得妖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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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長發在水中浮游,元嘉慢慢阖上了雙眼。

柳府。

院落連綿,燈火通明。

書房裏,府中大夫皺眉看着柳璟的手背,那手背本就留了兩道疤了,如今又被野貓抓了,可真算得上倒黴了。

大夫上了藥,将手背細細裹了一層布,俯身一跪,“大人府中藥膏極好,但恐怕還是會留疤。”

“無礙。”柳璟不甚在意。

大夫起了身,躊躇道,“大人以後還是離野貓遠些,倘若再碰到今日這般兇殘的野貓,難免受到傷害。”

“是我疏忽了,這只貓以往乖順着呢。”

柳璟微微一笑。

*

月色溶溶,窗戶前的書桌旁,低吟聲柔柔,青年披着青色衣衫,揚頭時口中咬着的毛筆蹭過懷中人的臉頰,另一只毛筆慢慢游走,輕輕地點出了粉色桃瓣來,後來那朵桃花在掌中綻放。

低吟聲綿綿不絕。

柳璟豁然睜眼。

一雙大掌習慣性地撲向身側,依舊撲了個空。

兩年了,身側都空空如也。

夢中旖旎也只能化為泡影。

房裏蠟燭不熄,火光跳躍間,蠟柱淌下兩行紅淚。

柳璟緩緩阖了雙眼,須臾,再度睜開。

“來人,更衣!”

房門應聲而開,只一個随從進來,捧着早已備好洗漱用品及上朝衣物。

洗漱過後,柳璟張開雙臂,擡起下颌,随從為他穿上緋色公服,系好衣領,環腰扣上玉束帶。

“大人,國公府來信,國公夫人已行程過半,再過一陣就會抵達京城。”

男人似乎不當一回事,薄唇一開,喉結上下滾動,“近日我要住在閣。”

天際昏黃,将亮未亮,柳璟進入皇城,到了文淵閣。

文淵閣是內閣輔臣處理政務的地方,院落闊大,九曲回廊間房屋接連,配足了供四位輔臣休息的房間。

柳璟以往在這裏住過許多次了,随從輕車熟路去收拾房間,他自去上朝,甫一下朝,便被皇帝召進了勤政殿。

“柳卿又住進了文淵閣?”

柳璟微笑,“臣在文淵閣住慣了,倒不喜住在家裏了,還是在文淵閣睡得踏實。”

都是謙詞,皇帝心想,柳卿何必說這些,他都明白,不過是政務繁忙,宿在家裏不方便而已,年輕人焚膏繼晷,夙夜匪懈,不愧是他排除萬難欽點的首輔。

“柳卿的手背怎麽了?”

“不小心被貓咬了一口。”

皇帝哦了一聲,“你沒事和貓玩什麽?”

皇帝說話随心所欲,一貫如此,柳璟只是微笑。

“對了,這幾日天氣甚好,柳卿既宿在了文淵閣,也省出些許時間,後日午後不若陪朕去清波湖走一走。”

“謹遵陛下吩咐。”

自打皇帝皇後見到元嘉笑顏,心中舒坦許多,皇後聽說當晚用膳,元嘉又多吃了一點點,頓覺柳璟能力非凡。

帝後籌劃一番,雖有心為元嘉定下柳璟,又恐日後生變,依舊不做聲張,特地為兩人選了一處僻靜之地,清波湖。

宮中湖水不少,清波湖不算闊大壯美,勝在環境清幽,位于一片茂林之中,往日只有一兩個宮妃來坐一坐。

這日,聖駕先至,皇帝吩咐侍衛,“沒有朕的命令,除了皇後,其他人不得靠近。”領着柳璟進去了。

過了會兒,鳳辇也至,皇後領着元嘉到了入口,那群侍衛自然放行,皇後與元嘉緩緩而行,到了涼亭。

四人見面。

柳璟身着青色常服,長身玉立,豐采高雅,挺直鼻梁下的一雙含情雙目似在逐風弄柳。

元嘉也不遑多讓,盡管她的臉色依舊冷若寒冰,但在皇後執意裝扮下還是美貌逼人,好似一團耀耀豔光,閃得周圍芙蓉海棠都容色盡失。

此時,一人如春水,一人如寒霜。

皇帝皇後如同瞎了眼,心中一致驚嘆。

好一對璧人!

元嘉到了此地,才明了帝後心思,忍無可忍地被皇後推上船只,只得怒聲命令柳璟,“劃遠點。”

船只劃至湖中央,元嘉已窩在船艙裏,曲起雙膝,手肘撐在膝上,手指支着下颌,目光瞥及柳璟手背,當沒瞧見,嘴上不滿道,“不是說不見面了嗎?”

體态纖巧的她在身量高大的柳璟眼裏,不過小小的一團,柳璟俯身低眸,直接罩住了大片的日光,大片陰影一撒下來,巨大的壓迫感就來了。

男人聲音發柔,“公主說什麽?”

“你離遠點!”元嘉不由想起了往昔柳璟攥她入懷的壓迫感,強撐着維持面上冰冷,“本公主說,以後我們不要見面了!”

柳璟往後撤的步子一頓,再次欺身而下,“陛下命臣見公主,臣豈能推辭?公主自是不懼聖命,但臣卻不能違抗。”

“你明知父皇母後的意思!”

“哦,臣不知,還請公主為臣解惑。”

一口一個公主,行事卻如以前,強硬得很,元嘉偏過頭不去看他,“你如今可騙不了我了,少在我面前裝糊塗。”

“陛下不過是讓臣給公主解悶,公主何必多想?”

元嘉張口,“誰多想!”

索性背對着柳璟,厭煩地說道,“本公主不用你解悶,等下回去,本公主就與母後說,見了你,本公主不開心,那父皇也不會讓你再來了。”

他們兩個本就不該見面了。

許久,身後也無動靜,倒是元嘉因為下了決心,心中松快許多,她本已開啓了新的生活,可不能被柳璟打破了,以後她都要開開心心的。

清波湖湖水澄淨,水草豐盛,魚兒皆若空游,四周茂林樹立,元嘉瞧着瞧着,忽地記起一件事來,當年她與柳璟月夜游湖,起了争端,她一氣之下将柳璟踹入了湖中。

今時,他良久不語,莫非還記着這個?

元嘉不由回頭,“你是不是還記恨着我踹你入湖?”

不知何時,柳璟已坐在船艙裏,目光深深地望了她的背影許久。

“臣記那個做甚?”

語氣輕描淡寫,但元嘉知曉,他生氣了。

他以前生氣就是這樣的,神色淡淡的,語氣淡淡的,可越是這樣不動聲色,發作起來越是可怕。

不過,如今和她有什麽關系呢?

帝後兩人就在岸邊,柳璟自也不敢逮住她一通揉—搓。

元嘉突地開心起來,唇角一翹,歡快地起了身,第一次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自己以前的男人,笑道,“大人,話已說清,我們該回去了。”

“公主很開心?”

柳璟還沒有起身的意思,他也笑了一聲,“臣也很開心,臣記得當年與公主在湖中……”

“住口!”

當年,元嘉一腳将柳璟踹入湖中,過了許久,柳璟也沒露頭,元嘉不由急了,沖着湖面喊,“裴璟,你不是會游泳嗎?快出來啊!”

湖面平靜。

直到忽地一陣水聲,元嘉被扯進湖裏,才氣急敗壞地大喊,“你這騙子!”

如今回想起來,元嘉自然惱怒,一氣之下一腳就将站起來的柳璟踹入了湖中,接着劃船就走,及至岸邊,對上帝後目瞪口呆的神情,她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柳大人說他熱,想游泳。”

皇後:“……倒也不必親自踹他。”

但帝後兩人哪裏舍得責怪元嘉,皇後扶了元嘉上來,元嘉道,“沒意思,想回去了。”

皇後二話不說,當即帶她出了清波湖,兩人同乘鳳辇,皇後輕聲地試探,“囡囡和柳卿在一起開心嗎?”

“一點都不開心,日後我不想見他了。”

元嘉一錘定音。

皇後惋惜,又覺還有可能,明明囡囡和柳卿在一起時是笑了的,囡囡定是還沒發現柳卿的那些過人之處,以後可以再試試!

清波湖岸邊,柳璟長發披肩,濕透的衣衫下腰身精瘦,一雙薄唇含笑,“陛下,臣失禮了。”

“柳卿說笑了!”

皇帝見他狼狽之時,皮相也不減一分,心道,這番品貌,不被他元嘉女兒收入手中,豈不是可惜了?不行,他一定要替元嘉女兒籌謀一番!

柳璟換好了幹淨的衣衫,欲言又止似的,皇帝暼見納悶,“柳卿是不是有話要說?”

柳璟笑道,“陛下睿智,臣想了,公主面皮薄,她若說了什麽,想必陛下也能體會。”

“那自然。對了,柳卿,你每次都游這麽長時間?注意點,可別栽裏面了。”

皇帝這張嘴!

但實際上,柳璟在他這裏的待遇已經算頂好的了,其他官員碰上皇帝的嘴,至少心傷個十天半月。

當晚,皇帝與皇後兩人一合計,針對元嘉白日的定論,兩人一致認為,元嘉有可能口是心非!看來兩人很有戲啊!

入夜,文淵閣裏,首輔的寝房裏傳來一陣咳嗽聲,且有愈來愈烈之勢,值班的官員聽得心驚,隔着門請示,“大人,下屬去請太醫吧。”

房裏傳來輕淡的聲音,“不用。”

那官員納悶,分明病了,怎不讓太醫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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