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桃花
桃花
“我不記得太醫院有根除傷疤的方子。”
柳璟收回胳膊,難以忍受似地仰了仰脖子,擡袖撕開了衣領,肅正威嚴的赤羅衣一散開,整個人都淩亂糟糕起來。
蔣太醫目瞪口呆,這位大人素來清雅文質,如那春風春水,一貫的懷瑾握瑜,悠閑自得,這般皺眉忍耐的情狀,實屬罕見。
“大人……”
蔣太醫死性不改,“補品吃多了……”
“出去。”
柳璟仰面躺于圈椅上,蔣太醫不敢再提,只道,“聽說甘泉宮還傳了畫師過去。”速速出去了。
圈椅上那只手立時浮出青筋,幾欲爆出血來。
甘泉宮這邊,畫院過來一位女畫師,低眉斂神的模樣十分恭敬。
元嘉坐于殿中,冰冷不可親近,見那畫師不敢妄動,擡袖招她近前,輕輕解開領口,露出胸前的桃花,“可能洗掉?”
那肌膚細膩白皙,桃花糜麗豔色,桃瓣旁藏着若隐若現的豐腴,倘若用手撫上去……
“如何?”
一道冷聲讓畫師趕緊甩掉了腦海裏的荒唐念頭,她定睛瞧了會兒,低聲回禀,“回公主,似是滁州那地産的顏料,能洗,只是……”
“有話直言便是。”
“洗的時候難熬,會傷了公主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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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師見這位公主還在靜等自己答話,斟酌着提議,“不知這朵花是如何畫上去,若是讓畫的人來洗,他因比我清楚,洗時也容易些,公主也可少遭罪。”
頭頂久久未有聲音。
正當畫師心頭忐忑時,一道冷聲響起,“退下吧。”
畫師退下後,元嘉攏緊了衣衫,擰起細眉,青栀知曉她不悅了,上前道,“奴婢去催催太醫院那邊。”
元嘉點點頭。
不想,及至晚間,太醫院那邊蔣太醫領着幾個醫官來了,先是細細看顧了裴檠的雙腿,皺眉嘆氣,“恐還得養一陣子。”
不提醫治眼睛的事,那就是心裏沒主意。
元嘉命人推着裴檠去休息,殿裏一空,蔣太醫伏地而跪,提及除疤,只說疤紋可消淡,“倘若早幾年,還可除掉。”
卻不知這句話直接撩起了元嘉的怒氣,元嘉一個茶杯砸過去,砰一聲砸到了蔣太醫的額角,頓時流下血來。
蔣太醫憋着嘴巴不敢喊疼,窺着元嘉那極冷的神色,有苦說不出。
元嘉冷笑,“把柳大人喊來。”
朝蔣太醫擡擡下巴,“就你去。”
蔣太醫瞬間明白這個罪因何而受了,不敢拖延,出了殿門才敢捂着腦袋去文淵閣。
到了文淵閣,柳璟正與薛次輔等人品茶。
薛次輔等人現下總算明白過來了,以往大人哪裏是為國公府那點破事心傷,分明是自打那位公主回宮才行為反常的,只是那公主似是對大人無情啊!
如今朝堂後宮私下都議論紛紛,起先都覺着柳璟應成了元嘉公主的驸馬,可惜皇帝遲遲不表态。
這便罷了,甘泉宮還住進了一位男子,都說是昔年對公主有恩的故人,公主對其理應多加關照,但實際如何,也無人知曉了。
幾人恐怕柳璟獨坐屋中,一直傷神下去,再熬壞了身子,特意喊了陳尚書帶茶過來。
一時,幾人端坐飲茶,正不知道如何寬慰柳璟,蔣太醫流着血撲騰進來, “大人,我适才去甘泉宮。”
幾人驚訝:“你頭怎麽了?”
蔣太醫獨獨幽怨地望向柳璟,柳璟唇邊含笑,“公主砸的?”
那是一種你理應被砸的語氣。
蔣太醫越發幽怨,“公主召大人進甘泉宮。”
柳璟還未有反應,其餘幾人齊齊笑了,瞅瞅外邊的夜色,心說,這個點召人,這不好事嗎?說不定大人與公主還有可能!
只是,幾人瞅着柳璟的笑意一絲絲隐去,面無表情地下座出屋,不免疑惑。
蔣太醫提醒他們,“別高興了,不是什麽好事。”
“告知公主,就說我病了,回柳府了,今晚無法前去。”柳璟出了房門,召了随從就離開了。
蔣太醫這個大冤種只想尖叫,匆匆處理了傷口,奔去甘泉宮,元嘉聽了說辭,并不退步。
“不打緊,柳大人病了,本公主就去瞧瞧他。”
“青栀,我們出宮去柳府。”
夜色深沉,秋風四起,元嘉前腳帶着青栀出了宮,後腳消息傳至東宮,太子喃喃自語,“當斷不斷,實在要不得。”
揮手召人,“去甘泉宮帶裴公子。”
裴檠同太子坐上去柳府的馬車後才知曉原由,心下一沉,“殿下帶上草民,是要草民離宮?”
“裴公子,他們既是你從前的兄嫂,你就不該生出別的心思來。孤觀嘉嘉,雖對你有情,卻非男女之情。”
太子沉聲下了結論。
這層關系,這輩子都不要想着越過去。
柳府門口燈籠搖曳,柳璟踏步進府,對着迎上來的書肆胡掌櫃吩咐,“關門,無論誰來,都不要開。”徑自進府去了。
胡掌櫃納悶,大門還未關嚴,一輛疾馳的馬車停了下來,元嘉扶着青栀的手下來。
眼瞧大門即将關緊,青栀揚聲,“且慢!”
胡掌櫃從門縫裏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容,大喜過望地一把推開大門,像是盼了多少年才盼到一樣,步履匆匆地奔過來。
“您終于回來了!”
元嘉點點頭,适才見門要關,就知曉柳璟存了什麽心思,所幸胡掌櫃見是她,還未明白過來,元嘉遂疾步進了柳府,甩下一句,“關門!”
“啊?”
胡掌櫃這才渾身一震,糟糕,忘了大人交待的了!正欲進府阻攔元嘉,耳邊傳來疾馳的馬蹄聲。
只見又一輛馬車停下,胡掌櫃再不遲疑,回身關門時瞅見那身紅衣,疾呼一聲,“二公子也回來了?!”
裴檠耳朵一動,笑了起來,“老胡!”
胡掌櫃熱淚盈眶,可見他身坐輪椅,雙眼蒙帶,右袖空蕩蕩的,一時又驚又痛,“二公子這般若被大人知曉……”
“敘舊不急,先進去!”
太子打斷二人,胡掌櫃一聽要進去,趕緊攔住,“大人說了,任何人都……”
“老胡,這是太子殿下。”
胡掌櫃頓時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卻說元嘉進了府門,入目望去,柳府燈火通明,卻人影極少,伶仃幾個随從,皆是男人,一眼認出是她,皆是呆呆地的,連話都忘了說。
元嘉越往裏走,心裏越驚,大門門匾上寫的是柳府,但格局布置俨然是另一個裴府,那伶仃的幾人也是往年裴府裏的下人,他竟然把滁州的裴府搬到了京中。
元嘉可以想象,昔年柳璟在裴府是何樣子,如今在柳府還是什麽樣子,他真是半點都不改變,
憑着記憶,元嘉找到了柳璟的寝房,房裏燭火映着窗子,有道高大的人影正在卸下發冠,她看向青栀,青栀揚聲,“柳大人。”
房裏人影僵了半響,不見有什麽動靜。
元嘉沒什麽耐心等他,直接一腳踢開房門,房內情景一覽無餘。
男人黑發散在頸旁,赤羅衣領口半開,修長的手指停在官衣的革帶上,聞聲回身一望,春眸微眯,“公主連臣換衣的時間都不給?”
啪一聲,房門關了,元嘉慢步靠近桌子,徑自一坐,“本公主有急事,片刻都等不得。”
柳璟不再接話,如同房裏無人般,解開革帶,褪下官衣,只着中單,白紗青緣,長臂一伸,撈起一件青衣披上,卻久久不回身。
元嘉笑道,“昔年,柳大人在本公主胸口描了一朵桃花,今日就勞煩柳大人為本公主洗掉。”
“洗不掉。”
一道淡聲緊跟而上,“公主夜見外臣,并不妥當,請公主回宮。”
“柳大人何故托辭不洗?”
何故?
柳璟仰目,望向了窗外,京中天幕漆黑,無月無星。
哪裏比得上滁州的夜晚?
滁州的夜色真好,月華灑落房內,他專注地攬着懷中人,一筆一筆地在肌膚上描出花瓣。
就在這樣的房間裏,床前床後,桌上窗前,他親手描上的桃花在他掌下綻放無數次,他癡迷地,貪婪地,擁有每一刻。
柳璟阖眼,喉頭滾動,聲線嘶啞,“公主,臣已說了,臣洗不掉。”
“柳大人,本公主已問過畫師,畫師說可以洗,只是她若洗,本公主可遭了罪了,倘若柳大人來,本公主也可舒服點。”
“公主并非怕吃苦之人。”
柳璟不急不緩,只重複,“請公主回宮。”
“柳璟,我今追至柳府,就是為此,不達目的,我不會走。”
元嘉的聲音堅決,如他一樣,無情無緒,似乎只提出了一個合理的并不過分的要求。
柳璟仍是搖頭,“公主便是坐至天明,臣還是那句,臣洗不掉。”
背對元嘉的挺直身影如在朝堂般淡然從容。
元嘉沉思起來,這男人不急不惱,穩得油鹽不進,只能另想法子了,她索性起身,步至柳璟身後,直接解開衣領,露出那朵桃花。
“柳大人想必許久未見那朵桃花,記不清了,不妨瞧一眼,再想想?”
不等元嘉貼近,男人猛地回身過來,饒是速度極快地替她攏好了衣衫,眼睛還是瞥到了那片桃紅,一時間面色極其難看。
“看到了,能洗了?”
元嘉坐回去。
柳璟阖眼又睜開,揚起的脖子扯出痛苦的弧度,高大的身軀移到桌面另一端,身子一俯,沒了巨大的壓迫力,就宛若低頭,“我已同意斷絕夫妻關系,你何必逼迫至此?”
“逼迫?柳大人何出此言?”
“你若願意洗,自去洗掉,何需必須找我?”
“因為我不想因你受苦了,既然找你,我能舒服一點,我又何必受那個苦?”
“裴蘖,你到底有沒有心?”
柳璟瞠目切齒。
他想起了兩年前,他纏綿病榻時,妻子一夜消失。
懷中溫存不再,他自是惱怒生氣,他病得那麽重,她怎能棄他而去,一走了之呢?
甚至,只言片語,都不給他留下?
後來,他在病中派人去尋,遍尋無果,及至病好了,他心想,走就走了,他再不要找了,權當自己沒養過這個沒良心的女人。
他柳璟豈能為一個女人屈服?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繼而太子的聲音響起來了,“元嘉,柳璟,既然要斷,就斷個幹淨,再不要牽連不清。”
“斷後,你柳璟自可以再娶,元嘉亦可以再嫁,不必像此刻折磨彼此。孤今夜就做個證明,你們就此斷了吧。”
元嘉點點頭,對柳璟笑道,“皇兄說得甚對,柳大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日你迎娶新人,我來喝你的喜酒。”
她的笑是真心實意的。
柳璟盯着那笑,緩緩直起身子,過了好半響,他點點頭,“說得好。”似乎內心所有的憤恨貪戀都消去了。
一瞬間,他也笑了起來,是元嘉往年最喜歡看的那種,春風化雨般的輕淡。
可不過眨眼,他就收了笑,直起的身子高大如山,視線睥睨而下。
“但我不是你。你若是執意讓我為你洗,那你就答應我,這輩子都不再嫁人。”
這男人從來不知退步二字。
“柳璟,你瘋了?”
太子一腳踹開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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