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許諾

許諾

此話提及往年, 元嘉聽得疑惑,腦中閃出一節回憶,當年她為柳璟擋了一刀, 胸口留個疤, 委實難看, 柳璟罔顧她的意願,手指要挑開衣衫看一看, 她以男女有別阻止了,沒成想柳璟為了看傷疤, 當晚就開始準備與她成親的事宜。

柳璟發癫似的舉動驚呆了裴府衆人,從不曾有人明日成親, 前一日晚上才籌備的,府衙諸位大人都睡下了,還能被撈起來接喜帖,聽到是柳璟的喜帖, 都以為還在夢中,翌日到了府衙一說,府衙炸開了鍋。

滁州城誰人不知, 府衙柳大人從不近女人身,多少人明裏暗裏往裴府塞人都被他拒了,裴府裏唯有一個姑娘,是被他救下的孤女, 跟了他的姓氏, 名叫裴蘖,所以, 除了裴蘖,他還能和誰成親?

趙知府看着喜帖驚叫一聲, “果真是裴蘖啊!”

府衙衆人備好賀禮,匆匆奔到裴府,簇擁着一身紅衣的柳璟進了喜堂,堂裏賓客滿滿,熙攘喧嚣,等着未來的裴府夫人過來與柳璟拜堂。

當時的趙知府為兩人高興,多說了幾句,“大人,你家夫人自幼奔波,也無爹娘親人依靠,日後也就大人這個夫君了,大人可莫欺負了你家夫人。”

自有幾個同僚一邊捶他一邊笑着反駁,“要你多慮,要你多嘴,以咱們大人心淨的程度,怕是此生唯他夫人一人了!”

衆人一陣大笑,柳璟紅衣如火,擡起一雙含着春水的眸子,視線一一睃過堂裏人,朗聲一笑,“那今日就請諸位做個見證,倘若我裴璟此生有負裴蘖,再娶他人,便叫我裴璟天打雷轟,不得好死!”

真如驚天春雷,震得堂裏霎時一靜,衆人是呆了又呆,木愣愣地立住了,好在趙知府最先反應過來,“我看大人是高興過頭了,這還沒飲喜酒呢,已開始說醉話了!”他這一打岔,堂裏凝滞的氣氛動了,衆人又喧鬧起來了。

那時元嘉已換上了嫁衣,又驚又喜地等着嫁給柳璟了,她自是沒聽到這些話,便一直不知,原來成親那日,柳璟不只打了個她措手不及,還曾這樣給予過她誓言。

她不知不打緊,柳璟記得清楚就好,有府衙衆人為他作證就好,今時今夜,柳璟似又聽到了舊年喜堂裏的喧鬧聲,聽到了趙知府說不要欺負夫人,聽到了同僚說此生唯夫人一人,注視着元嘉的目光堅定執着,“便是公主與臣已和離,臣在往年立下的誓言也不改一字,更不會違背誓言做出另娶之事,故今夜臣實難從命,請公主責罰。”

一字字,一句句,終究敲碎了元嘉冰雕似的冷絕面容,驚得她容色微變,腦中混沌,心頭蹿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荒謬感,她霍地從座椅上立起來,顧不得過來扶她的傅知慬,瞧不見從廊下奔來的太子,只疾步到了柳璟跟前。

元嘉看着眼前這張極度俊美的面容,看着這個曾與自己度過無數個深夜的男人,一時心潮翻湧,張不了口,四目相對,霎時叫兩人同時念起成親那夜的光景,紅燭滴淚,嫁衣旖旎,她依戀着他,好像永遠都會依戀他……

柳璟是從未忘卻,元嘉早已忘了,她本已忘了,忘得幹淨,是柳璟叫她想了起來,是柳璟叫她慌了起來,卑劣的柳璟,無恥的柳璟,死死抓着她不放的柳璟,叫她殺又殺不得的柳璟……

“裴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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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嘉呢喃着喚了一聲舊年稱呼,柳璟眸子裏迸發出了一抹驚人的光采,緊接着元嘉抿緊紅唇,猛地揚袖揮了過來,啪得一聲打碎了柳璟的幻想。

庭院一片死寂,柳璟臉頰上立時浮出了清晰發紅的指印,修長手指撫了撫面上指印,輕柔地感受着她殘留的觸覺,喉嚨裏溢出一道發涼笑聲,“謝公主責罰,一掌夠麽?”

視線落在元嘉垂下來的左手上,瞥見瑩白手指微微顫抖,垂眼請求,“倘若不夠,剩餘的臣自己來,莫累着公主。”

“住口!”

分明挨巴掌的是他,元嘉卻如吃了敗仗,并未能穩住自己混亂的情緒,生生退了一步,厲聲呵斥,“你這時候做什麽遵守誓言的正人君子?難不成真怕了天打雷轟不得好死?!”

心頭又無比明晰,他柳璟可以做小人,也可以做君子,更可以這樣卑微地讨要責罰,端看他要達成什麽樣的目的,他攥着往年誓言不松,不過是不想另娶,但是他不想就可以不做了麽,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兒!

柳璟卻道,“臣不怕天打雷轟,臣也不怕死,臣只想守住這個誓言,何況臣便是應允公主另娶,也不過是損了一個姑娘的一生,公主心善,想必也不願看到其他姑娘牽連其中。”

元嘉沸然的心潮一滞,他總有這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裝飾自己的意圖,偏偏這個理由叫元嘉忽視不得,元嘉從不願牽連他人,若平白折給柳璟一個姑娘,确然不妥。

傅知慬忽地道,“公主,柳大人過謙了,以柳大人的風采,自有許多姑娘傾慕,無論柳大人是何态度,都會心甘情願地嫁給柳大人。”

元嘉沉吟,不想柳璟轉眼已擇好退路,“公主,臣知傅大人心中有氣,也知傅大人要臣另娶的緣由,傅大人倘若心有不甘,盡管自謀籌劃,便是讓臣困于滁州一生,臣也甘拜下風,何苦連累其他姑娘?”

傅知慬面色一沉,順勢而為,提了一個更不可能的要求,“柳大人這麽會憐香惜玉,又說出此話,若趁這個機會許下承諾,此生再不踏入京中一步,本官便放棄适才的要求,如此也不會連累其他姑娘了。”

元嘉容色一動,試探的目光望向柳璟,柳璟知曉她動搖了,心念轉動間竟未有一絲不願之意,只輕輕地問,“臣許了,公主信麽?”

元嘉一驚,當即在心裏搖頭,柳璟這人信不得,轉瞬耳邊竟聽柳璟道,“公主信臣吧,今日臣若許了這承諾,自做到不踏入京中一步,再不辜負公主的信任。”

傅知慬與太子皆是一怔,适才柳璟還百般抗拒另娶,對元嘉尚存癡心妄念,此刻竟願此生不入京中,元嘉總歸要回京的,他這般豈不是自相矛盾,蒼黃翻覆?

只有元嘉腦子轉得飛快,很快洞悉柳璟的心思,柳璟在用這個許諾換取自己的信任,那日柳璟寫了和離書,自己仍不信他,讓他記在了心頭,今日他願舍去這麽大的利益,只是叫自己知道他再不會騙自己了。

很明顯,比起再踏入京中,柳璟最想要的是自己的信任,正因為最想要,所以他一定會做到,元嘉不會懷疑這個承諾的真實性,只是自己的信任,以前他從不在意,如今對他這般重要嗎?

元嘉一時失神,視線對上柳璟期待的眼神,心頭悚然一驚,竟覺此刻能動搖自己心思的柳璟比适才更為可怕,不由踉跄着退了兩步,身形不穩起來。

太子與傅知慬都慌地疾步靠近,但都不及柳璟距離近,柳璟動作迅疾,趕在元嘉身子倒下去前,長臂一伸,摟住了元嘉。

元嘉倒在了他懷裏,記憶裏熟悉的氣息萦繞于鼻,叫柳璟狠狠閉上雙眼,不敢貪戀地多聞,神色焦灼地安撫,“公主莫急……”

元嘉霎時間心神聚攏,不願與他貼得過近,一瞬離了他的身體,後背靠上了太子的胸膛,他當即斂起雜念,掩埋妒火,後退兩步,心裏反複回味适才那算不上擁抱的擁抱,極短,極暖,叫他克制不住地擡頭再去盯元嘉,聲含憂切,“公主可好些了?”

元嘉已被太子扶住了雙肩,立得穩當了,傅知慬神情複雜地低語,“公主累了,早些歇息吧,臣與柳大人之事不急,莫耽擱了公主休息。”

“無須擔心,本公主無事。”元嘉搖搖頭,今日總要給傅知慬一個答案,适才是她想錯了,柳璟都要許諾不入京中了,還有何可怕的,她道,“柳大人許吧,本公主信柳大人的。”

柳璟得了想要的,朗聲一笑,“公主信臣了,那臣必遵守此生不入京中的承諾,再不讓公主對臣失望。”

元嘉忽略最後一句,望向傅知慬,“傅大人可滿意?”

這個許諾,不只傅知慬,便是太子也無話可說,因為無論怎麽看,柳璟都在自取滅亡,且看柳璟那姿态,他絕對會做到的,一時間兩人都松了口氣,傅知慬笑着點頭,“謝公主為臣做主,臣滿意至極。”

元嘉笑了笑,“都退下吧。”

傅知慬先行告退,柳璟慢了幾步,回眸瞧見元嘉與太子立在一起,轉過頭時眼神陰郁,出了府門,見裴檠還在樹下立着,掩去眸中情緒,無奈道,“怎不回去歇着?”

裴檠瞅見他臉頰上未消的手指痕跡,幽幽道,“兄長總是不長記性,做什麽又惹公主生氣?”

兩人在道上緩緩走着,柳璟慢慢道,“我也不想的,公主她……不理我,我能有什麽辦法?”手指撫上臉頰上的指印,輕輕摩挲着,似乎元嘉的手指還停在面上,他舍不得叫這痕跡消去,又思及院中那一瞬而逝的擁抱,心底不舍越發濃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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