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往事若無其事
Chapter 1 往事若無其事
低矮破舊的居民樓,狹窄肮髒的街道,随處可見的小攤販——文昌路算是翡海這座大都市中的貧民區了。只是今天,這裏卻來了一場排場極大的迎親,左鄰右舍嗑着瓜子,拖着孩子,站在馬路兩邊看得津津有味。
街口本就狹窄,尤其是放過了一輪爆竹之後,青煙缭繞,空氣中彌散着濃濃的硫黃味道,迎親車隊開得更慢了。爲首的是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跑車,白色玫瑰組成一個不大的心形,點綴在車上,昭示着這是一輛主婚車。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裝飾,簡單,卻高貴。
“啥車?”圍觀的人羣中,有人大聲說,“不是大奔,也不是寶馬啊?”
“啥牌子啊?沒見過……”
“你們懂個屁,這車抵得上十輛大奔寶馬。”一個滿臉豔羨的年輕人說,又踮起腳尖望向對街那戶貼了喜字的人家,“是誰出嫁啊?啧啧,一溜兒瑪莎拉蒂啊!”
“還能有誰啊?就對面賣水果的老舒家女兒!”有個中年女人穿着睡褲,拍了拍自己小女兒的頭,唾沫橫飛地說,“你看看,人家讀到博士,學問有了,又嫁得這麽好!讓你考試再不及格!讓你再偷懶!”
“快看快看!新郎出來了!”
隔着青煙嫋嫋,看不清新郎真正的面目,只能模糊地認出是個身材修長挺拔的年輕人,黑色西服合身地勾勒出完美的線條,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
年輕男人站在老舒家
的水果攤前,氣質顯得那樣格格不入,可他似乎并不在意,敲響了那扇鐵皮包着的老舊防盜門。
此刻那羣拼命墊着腳尖,想要看看新郎長啥樣的男人女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這場迎親,會在第二天的報紙、網絡甚至電臺新聞裏,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
誰說這世上沒有灰姑娘?
誰說現實生活中,只有冷冰冰的門當戶對?
誰說白馬王子只是小女生冒着粉紅泡泡的可笑幻想?
曾經說過這些話的那個人,一定是因爲沒有見到這一幕。
許佳南隔着車窗玻璃,忍不住嘲諷地勾起了唇角。
假如新娘是灰姑娘,那自己是什麽?王子在認識灰姑娘前,大約和貴族小姐們交往過。她們美麗妖嬈,卻又矯情……於是王子最後的選擇依然是善良而無辜的平民女孩。這樣……王子也會有滿足感吧?
陳綏寧竟然真的帶着車隊,捧着花球,按着良辰吉時的說法,放完一百零八枚爆竹,準點在上午十點零八分趕到了這裏。
據說那是因爲新娘的父親——那個賣水果的老頭迷信這個。於是這個常春藤名校商學院畢業的年輕男人——哪怕他是個徹底的唯物論者——也一絲不茍地照做了。
許佳南的眼睛一眨不眨,她要這樣看着,看着他還要做出多麽可笑又荒謬的事來。
半個多小時後,那扇鐵門重新打開了。
新郎牽着新娘的手走了出來。新娘身上Vera Wang露肩白色婚紗的後擺長長地拖曳在身後,甚至給人錯覺,
那豐盈的紗裙就足以将那扇窄小的門填充起來。新郎體貼地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溫柔款款地望着她,或許是因爲見她行動不便,他索性将她打橫抱起來,穩穩地走向婚車。
這樣柔情蜜意,圍觀的群衆自發地為這對新人鼓起掌來。
許佳南開着一輛沒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那對新人,緊緊握着方向盤,堅定地踩下了油門。離那輛婚車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加速……再加速……此刻許佳南發熱的頭腦裏,只有四個字:同歸於盡。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陳綏寧唇角溫柔至極的微笑,許佳南用力地抿緊了唇,義無反顧地将油門踩了下去。
斜裏忽然開進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地攔在路口,許佳南下意識地踩了剎車。
吱——
刺耳的剎車聲,本田在離那輛路虎不到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許佳南沒有絲毫的防備,慣性讓她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盤上,胸腔、小腹因為巨大的沖擊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路虎的身軀巨大,擋住了這一幕混亂,而迎親的車隊轉了方向,絲毫不亂地往濱海山莊駛去了。
許佳南趴在方向盤上,強忍着劇痛,沒有呻吟出聲,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來。她到底還是失敗了……是啊,陳綏寧怎麽會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發瘋呢?!他……一定早早地就派了人跟着自己,看着她吃盡苦頭。
路虎上果然下來幾個人,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緩緩地将玻璃降了下來,年輕人冰冷地伸手進來,将車門打開,一把将她拖出來:“許小姐,陳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麽事都不要做。”
許佳南用力掙了掙,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氣,因為小腹內一陣陣的劇痛,她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你們……放開我。”
“婚宴是十二點整,在濱海山莊。陳先生說,希望你能代替你父親參加儀式。”他并未放開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将這話說完。
“我去不去,你們管得着嗎!放開我!你再這樣,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發地腹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整。雖被人拽着手臂,卻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在地上蜷成了一團。年輕男人雙臂一橫,将她抱了起來,徑直塞進了路虎後座,車子打了個彎,向着婚車車隊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進熟悉的濱海山莊,許佳南蜷縮在後座上,小腹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狠狠地剮着。劇烈的疼痛中,每一秒都被無限制延長,直到車門被拉開,佳南已經滿臉都是淚痕,嘶啞着聲音說:“送我去醫院……”
年輕男人逆光立着,叫人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低沉悅耳:“把她送進房間,休息一會兒。”
這樣熟悉……許佳南生理上的傷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看着身前的那個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閑然之至,聲音卻帶着微諷:“佳南,有勇氣開車來同歸於盡,就沒勇氣來觀禮嗎?”
許佳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低聲說:“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這樣柔情蜜意,圍觀的群衆自發地為這對新人鼓起掌來。
許佳南開着一輛沒人注意的黑色本田,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那對新人,緊緊握着方向盤,堅定地踩下了油門。離那輛婚車還有幾十米的距離,加速……再加速……此刻許佳南發熱的頭腦裏,只有四個字:同歸於盡。
二十米,十五米……她甚至能看清陳綏寧唇角溫柔至極的微笑,許佳南用力地抿緊了唇,義無反顧地将油門踩了下去。
斜裏忽然開進一輛黑色路虎,不偏不倚地攔在路口,許佳南下意識地踩了剎車。
吱——
刺耳的剎車聲,本田在離那輛路虎不到一人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許佳南沒有絲毫的防備,慣性讓她狠狠地撞在了方向盤上,胸腔、小腹因為巨大的沖擊力,痛得她說不出話來。
路虎的身軀巨大,擋住了這一幕混亂,而迎親的車隊轉了方向,絲毫不亂地往濱海山莊駛去了。
許佳南趴在方向盤上,強忍着劇痛,沒有呻吟出聲,額頭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來。她到底還是失敗了……是啊,陳綏寧怎麽會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發瘋呢?!他……一定早早地就派了人跟着自己,看着她吃盡苦頭。
路虎上果然下來幾個人,敲了敲她的車窗。她緩緩地将玻璃降了下來,年輕人冰冷地伸手進來,将車門打開,一把将她拖出來:“許小姐,陳先生吩咐了,今天一整天,你最好什麽事都不要做。”
許佳南用力掙了掙,卻發現自己使不出多大力氣,因為小腹內一陣陣的劇痛,她的聲音也變得微弱:“你們……放開我。”
“婚宴是十二點整,在濱海山莊。陳先生說,希望你能代替你父親參加儀式。”他并未放開她,只是面無表情地将這話說完。
“我去不去,你們管得着嗎!放開我!你再這樣,小心我爸知道了……他……”
她愈發地腹痛難忍,連話都說不完整。雖被人拽着手臂,卻還是忍不住蹲下來,在地上蜷成了一團。年輕男人雙臂一橫,将她抱了起來,徑直塞進了路虎後座,車子打了個彎,向着婚車車隊的方向駛去。
車子開進熟悉的濱海山莊,許佳南蜷縮在後座上,小腹像是有千萬把刀在狠狠地剮着。劇烈的疼痛中,每一秒都被無限制延長,直到車門被拉開,佳南已經滿臉都是淚痕,嘶啞着聲音說:“送我去醫院……”
年輕男人逆光立着,叫人看不清表情,聲音卻是低沉悅耳:“把她送進房間,休息一會兒。”
這樣熟悉……許佳南生理上的傷痛倏然消失了,她有些茫然地睜開眼睛,看着身前的那個人。
他穿着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神情閑然之至,聲音卻帶着微諷:“佳南,有勇氣開車來同歸於盡,就沒勇氣來觀禮嗎?”
許佳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都消退了,她有些神經質地笑了笑,低聲說:“你為什麽這樣對我?”
“佳南,你要相信我。那個時候,我是真心喜歡你……床上的你。”陳綏寧淡淡笑了笑,俯身擡起她的下颌,又補充說,“可我真正愛的,是舒淩。”
他提起舒淩這個名字,眼神都驀然柔軟下來。可那種柔軟,卻仿佛是一把刀,刺得許佳南幾乎昏厥過去,她用盡全身力氣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陳綏寧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指纖細,已經沒有絲毫的血色了,卻執着地蜷曲着,不肯放開。
那一剎那,這個年輕人眼神中掠起幾分錯綜之意,卻也只是一閃而逝,他微微蹙眉,像是撣開灰塵一樣,甩開了她的手,轉身離開。
“許小姐昏過去了。”
陳綏寧并未停下腳步,只抿了抿唇,冷笑了一聲:“送去醫院吧。她出了事,許彥海那邊面子上過不去。”
許佳南醒來的時候,病房裏只有她一個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藥水正緩慢而流暢地滴落,陽光蒼白地透過半拉着的紗窗透進來,透過那個小小的塑膠管,在牆上落下一個個小小的光斑。耳朵裏傳來一陣嗡嗡的鳴響,她有些茫然地四顧,過了一會兒,門把被人轉開了。
佳南怔怔地看着床邊那個高大的男人,一句“爸爸”沒有出口,臉上卻狠狠挨了一下巴掌,她下意識地拿手去擋了一下,手上插着的針卻被碰歪了,頓時手背上腫起了一大片。
“爸爸……”臉頰上火辣辣地痛,嘴角甚至還帶着血腥味,許佳南知道父親這一下是真的用了力,或許是因為恨鐵不成鋼吧——從她的視線望出去,已經看不清他的臉或者表情了。她轉開目光,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望着天花板。
許彥海鐵青着臉按下了呼叫器,護士膽戰心驚地走進來,替病人拔下了針頭,又小心地說:“許小姐,我替你換一只手插上吧?”
佳南近乎麻木地伸出另一只手,針尖觸及皮膚時,帶着鋒銳的涼意。
許彥海在沙發上坐下,年過五十的他看起來依舊健壯,他的指尖夾了一支雪茄,卻沒點燃,看了枯槁蒼白的女兒一眼,又放下了。
“爸爸……對不起……”許佳南聲音嘶啞,低低地說,“我錯了……可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這樣的回憶對她來說是極為痛苦的,她不得不翻了個身,将臉埋在厚實的枕頭中,無聲地讓眼淚肆虐。
“醫生說你體內有炎症,還不能做手術。”許彥海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再休息幾天,做完手術之後,我送你出國。”
“爸爸……你知道了?”
許彥海眯了眯眼睛,不置可否地重重哼了一聲。
佳南無意識地撫着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用力抿了抿唇,整個人分明脆弱得一擊即碎,卻又倔強得可怕:“不,我要生下來。”
此刻躺在床上,仿佛能靜靜地感知到一個小小的生命在自己身體裏成長,那種由衷的骨肉相連的感覺……讓許佳南覺得詫異,之前她為什麽這樣沖動,竟要去和陳綏寧同歸於盡?
不——她不會這樣傻了,這個世界上,畢竟還有那個小小的胎兒是屬於自己的……
啪的一聲,茶幾上的水晶花瓶砸碎了。
許彥海站起來,震怒:“那個畜生的孽種,你要生下來?你是嫌我這次丢的臉還不夠大?”
“可這也是你的外孫啊……爸爸……”佳南閉了閉眼睛,“是我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良久,許彥海重新坐回了沙發上,他苦笑了一聲,慢慢說:“佳南,你想過沒有?這個孩子生出來,算什麽?陳綏寧已經結婚了,我了解他的脾氣個性,他不會認這個孩子的。你這樣……何苦呢?”
“就算他不認,那也是我的孩子。”
許彥海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的女兒。她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還那麽小,怎麽……怎麽就偏偏弄成這個局面呢?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小囡,從小到大,爸爸很少管着你。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不強求你什麽。可現在,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一副模樣,還不肯聽爸爸的話嗎?爸爸……真的是為了你好啊。”
“爸爸,他不會這麽對我的。”許佳南不敢再看着父親的臉,卻倔強地堅持。
“他不會這麽對你?”許彥海居高臨下地看着蜷縮成一團的女兒,似是憤怒,又似是不忍,“你自己看看這些。”
他扔下了一堆報紙雜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病房。
佳南有些艱難地坐起來,拿起最上邊的一份報紙,标題大得讓她覺得炫目:
“翡海驚現年度最豪華婚禮!”
“灰姑娘傳奇的複制!”
“平民女踏入豪門之路。”
而最後一本,也是制作最為精良的時尚雜志,詳細地分解了這場婚禮的各個部分——婚車、婚紗、鑽戒、酒宴……甚至提到婚禮上的表演嘉賓,出場費用都高達七位數。
一場婚禮,能這樣吸引眼球,只是因為新郎。
照片上的男人襯衣袖口卷到肘側,雙手插在黑色西褲口袋中,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半側着身子,側臉清隽,是他慣常的表情:漠然、慵懶,又或者是漫不經心——
陳綏寧,OME集團最新一任接班人……無論用什麽樣的華麗字眼去形容,都不為過。
許佳南無意識地伸出手指,似乎是想去觸摸他的眉骨,又或者極薄的唇。她恍惚間想起來,一個星期前,他還帶她去泡溫泉。這一池中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被熱氣熏得昏昏欲睡,而他悄悄地從後邊潛過來,攬住她的腰,熱氣噴在她的頸側,喃喃地說:“小囡,喜歡和我在一起嗎?”
她點頭。
他的手已經不懷好意地慢慢向上,呼吸似乎更加灼熱了:“你想過結婚嗎?”
“嗯……”她心跳微微漏了一拍,“什麽?”
他低頭,吻着她的背,輕笑:“沒什麽。”
她那時以為他要求婚,卻并不知道,他正在策劃着這場與別人的婚禮。許佳南忽然一陣心悸,她靠在枕頭上,有些痛苦地按壓住胸部,又自虐一般,去看新娘照片。
穿着實驗室工作服的女生有一種異常聰穎而清爽的氣質,因是素顔,自有一種幹淨的漂亮。與美貌相符,她的履歷同樣利落出衆:舒淩,國內頂尖實驗室“模式識別與智能系統”專業博士,絕不只是花瓶而已。
這樣一張照片,唯一和這本高端時尚雜志搭邊的,大約便是她手上的那枚橢圓形切割戒指了吧——Cartier曾經用於珠寶展的一枚足有8克拉的橢圓形切割鑽戒,價值千萬。設計者以希臘語Αγπη命名,寓意為“锺愛”。
這枚戒指……她曾經在Cartier的貴賓宴上見過的。那時她是他的女伴,看到的剎那,也不禁動心了。陳綏寧不經意地一側身,貼着她的耳朵說:“你喜歡的話……以後就買它當婚戒吧。”
而它如今戴在舒淩的手上,這樣合适。
她怔怔地看着那幅照片,并沒有察覺到護士悄悄進來了。
“許小姐,再測下體溫吧。”
佳南有些機械地擡起手臂,卻嘩啦啦一聲,碰翻了那堆雜志報紙。
護士插完針,又蹲下去理了理,準備放在床頭櫃上,許佳南忽然開口說:“最上面那本,麻煩遞給我看看。”
護士瞄了一眼,有些不自然地控制住眼神,放在了她的身前。
“陳綏寧歷任女友調查”——最後一個名字熟悉得可怕。
“……婚禮在濱海山莊設宴,而濱海山莊隸屬OME元老許彥海。這場婚禮的背後,最尴尬的恐怕是他了。坊間一直傳言,陳綏寧上一任女友正是許彥海的獨生愛女,兩人曾毫不避諱地出現在OME辦公大樓中,也曾親密出游,甚至一度談婚論嫁。濱海山莊的宴席,是否算是一種示威呢?其間的關系,引人揣測,不可謂不錯綜複雜。據悉,婚禮當日,許氏父女均未出席。當記者就此事詢問陳綏寧的發言人時,後者表示,此事純屬子虛烏有。”
許佳南用力咳嗽起來,她想大笑,想用力地将這本雜志扔到很遠的地方,遠到自己再也看不到,可渾身的力氣卻消失了,連擡擡手指都覺得異常艱難,下腹又是一陣劇痛,神志也漸漸模糊起來。
一旁的護士慌亂的表情,是她的意識陷入黑沉前見到的最後一幕……
一個月後。
翡海機場。
許佳南從車裏下來,這一天天氣很冷,她穿一件黑色亮面羽絨服,背着一個寶藍色的雙肩包,巴掌大的臉上氣色依然不大好,腳步卻很快。沈容從後備廂取出了她的行李,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你回去吧。”她對他說,“不用等我了。”
“小姐……”
許佳南笑了笑,“我沒事的,爸爸都放心讓我一個人去旅行了。”
沈容并不是司機,他是許彥海最得力的助手,幾乎算得上是左膀右臂了。有時許彥海甚至半開玩笑,說他更像是自己的兒子。
他有些擔心地看了她數眼,才低聲囑咐說:“一個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嗯。”許佳南點了點頭,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我又不是沒出過國……”
她不是第一次出國……可是以前的每一次,都會有他等着,這一次呢?許佳南笑了笑,明明心裏一抽一抽,痛得不可自抑,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
是啊……她有些悵然地想,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之後,大概連最後的眼淚都流得枯竭了。
“小囡!”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佳南轉身看見父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着。她知道他早上有個極重要的會議,可還是趕來了。
佳南丢下了行李箱,一步步走過去,直到站在父親面前,才發現這一刻,許彥海似乎蒼老了許多。她的聲音頓時啞了下來,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
許彥海一言不發地将女兒抱在懷裏,隔了很久,才說:“玩夠了就回來……爸爸永遠都在這裏。”
她用力點頭,心中酸澀難言——自己真的不是一個好女兒,這麽大了,卻只會讓父親難堪、難做,讓他操心。她努力深呼吸,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爸爸,對不起。”
許彥海只是笑了笑,替她理了理長發,滿目慈愛:“小囡,好好去玩。”
坐在寬敞明亮的VIP候機室,許佳南要了杯咖啡,熱氣暖暖地烘烤着下颌,她随手從書架上拿了本雜志,卻被封面人物刺痛了眼睛,像是被燙了手,忙不疊地丢開。玻璃窗外飛機起起落落,她忽然慶幸自己可以逃離這個城市,至少此刻的狼狽,不會被人看見。
還有半個小時,許佳南低頭喝了口咖啡,忽然覺得一陣輕微的氣流旋過身側。下意識擡起頭,不偏不倚撞進視線的那道修長身影,讓佳南腦海一片空白——就連一杯滾燙的咖啡倒在手上,都察覺不到任何痛楚。
是陳綏寧,和他的新婚妻子。
許佳南不敢回頭,也不敢去打招呼,婚禮那天開車去同歸於盡的勇氣,早已消失殆盡。第一反應,竟然是自欺欺人地轉過了身,随手拿起扔在包上的一塊絲巾,一下一下地擦着早已泛紅的手背。此刻她就像只被扒光了渾身硬刺的小獸,血淋淋地蹲在角落,只是麻木地活着,呼吸,如此而已。
身後的動靜頗大,随行而來的不只是陳綏寧和舒淩,似乎還有幾名記者。或許是因為他向來日理萬機,於是候機的那麽短短一段時間,也被塞進了幾個專訪。
佳南打開書包,拚命去找耳機,可是談笑聲還是難以抗拒地傳入自己的耳中,這讓她絕望。曾經溫柔地叫她“小囡”的那個男人,此刻正談起這次的蜜月旅行,語氣中滿是甜蜜。
“……OME集團的重工企業剛剛上市,陳先生似乎更看重的是陪着太太旅行?”
陳綏寧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心情很好:“蜜月只有一次。”
“會去哪裏呢?”
“這我就不方便說了。現在的記者太厲害。我不希望有人破壞兩人世界。而且我太太她……很低調。”
他異常溫柔地伸出手,握住了舒淩的手,十指交扣。
“難道是因爲太太‘低調’,你才要高調地迎娶嗎?”
“唔,這麽說吧,我從未接觸過她這樣的女人,聰明、溫和、淡然。你知道的,現在的女孩子,大多膚淺虛榮一點。”陳綏寧似乎有意頓了頓,目光有片刻移掠至候機室的角落,很快又接着說,“所以我想再不下手,将來一定會後悔。”
記者笑了:“雖然陳太太就在這裏,不過還是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一問。”
陳綏寧的表情很溫和,似是猜出了記者想要問什麽,随意地說:“問吧,恰好太太在這裏,我就當是澄清。”
“聽說因爲結婚的關系,陳先生現在和許先生有些不和?”
陳綏寧薄唇輕輕一抿,這讓他本就極爲英俊的面容顯出幾
分銳利來,他似笑非笑地沉吟一會兒,緩緩地說:“那是媒體的捕風捉影。”
“那麽之前的緋聞也是捕風捉影?”記者小心地問。
“我的緋聞可不少。”陳綏寧半開玩笑,終於緩緩地轉頭,專注地望向候機室的一角。那個坐着的人影已經不見了,他星眸微動,牢牢盯住了那個已經走到門口的背影,不輕不重地開口說:“許小姐就在這裏,你們爲什麽不親自問她?”
他話音未落,舒淩已經皺了皺眉,站起來說:“我累了。”
陳綏寧伴着她一道站起來,語氣溫柔:“時間也差不多了,到了飛機上再好好睡吧。”
他摟着她的肩膀,經過許佳南的身邊,雲淡風輕地向她颔首,似是打招呼,又似是道別:“嗨,這麽巧。”然後眼神就這樣自然而順滑地離開她,毫不眷戀。
許佳南怔怔地看着他們離開,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些記者對待自己,絕不會如同對待他一樣客氣;他要那些傷疤赤裸裸地,再翻開一次。
其實痛到極致的時候,大約真正的,就麻木了。她努力地回憶起那張報紙上用過的詞。
是了,是“子虛烏有”。
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能看到那道修長的身影,牽着身邊女人的手,溫柔得不可思議。而她甚至來不及告訴他,他們差一點就會有一個孩子,不論是男是女,她曾經那麽希望……他能繼承父親那雙湛
然的眼睛。
而此刻,哪怕是爲了自己的尊嚴,她也要努力解釋一切都是子虛烏有。
“……不,當然沒有……對,我和陳先生不熟。”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一遍遍地重複着這些意義相同的句子,直到工作人員趕來替佳南解圍,送她上飛機。
許佳南無力地蜷縮在寬敞的皮椅上,一旁空姐彎下腰,體貼地問她還需要什麽服務。她只覺得冷,於是又要了一牀毛毯。
三萬英尺的高空讓人覺得平靜,佳南将自己裹得緊緊的,努力不去想臨行前的羞辱。她本以爲會失眠,卻很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來餓得受不了,飛機餐也變得可以忍受。然後再睡,什麽夢都沒有。睡眠像是一個巨大的黑洞,讓自己陷下去,從前覺得這樣難熬的十多個小時,這一趟旅途,卻宛如一瞬。
飛機即将降落,空姐溫柔地喚醒她,佳南摘下眼罩,聽到斜後方有人笑了起來:“你可真能睡……”
此刻她還有些難以适應此刻的光線,回頭看了一眼,那是個年輕男人,穿着一件極休閑的棉布襯衫,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又擡起手腕,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說:“我算過了,百分之八十的時間你都在蒙頭睡覺!”
他做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佳南卻沒有笑,只是靜靜地轉過頭,拉開了遮光板。
“你去意大利幹什麽?”那個男人很不識相,繼續輕松地搭讪,大有她不答話
,他便不罷休的架勢,“旅游?探親?”
“旅游。”她終於簡單地回答他,接着繃緊臉,“對不起,飛機降落的時候我不喜歡說話。”
“哦,這樣啊。”襯衫男悶悶地靠回自己的座位,不再說什麽了。
飛機急速地下降,耳膜中有奇異的鼓脹感,許佳南緊閉着眼睛,莫名生出一種安全感來。她……終於到了一個,沒有他無處不在的痕跡,也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了。
許佳南第一次來到羅馬,這裏的冬季遠比翡海來得暖和,一件大衣、一條圍巾似乎足矣。
石板鋪成的小路,岩石砌成的建築,遠處教堂哥特式的尖頂高高聳立着,直刺雲霄。而行人們歡笑着彼此搭着肩膀,走向不遠處的廣場。
此刻正是羅馬人用午餐的時候。佳南随便找了家咖啡店,看了看菜單,要了一份cima。最後菜端上來,其實就是牛肉卷,裏邊胡亂塞了一些蔬菜、雞蛋和幹奶酪之類的東西。她食慾并不見得如何地好,只吃了幾口就放下了,慢慢啜飲一杯濃縮咖啡。她還是難以适應這裏的咖啡。卡布基諾倒還好,可是Espresso,小小一口下去,心髒就會不受控制地猛跳,像是被灌了一整瓶的興奮劑。
又這樣漫無目的地過了一整天,佳南最後招來侍應生買單,手剛探進包,她就愣在那裏,半天說不出話來。
包上被劃了很大的一道口子,手機、錢包
、護照……什麽都不見了。她孤身一人,頓時傻了眼。
侍應生聳了聳肩,有些憐憫地說幾句意大利語。她呆呆地回望他,一臉茫然。
接下來該怎麽辦?是要去警局嗎,或者去大使館求助?
她忽然想起以前假期的時候去美國找陳綏寧,自己大大咧咧的,把化妝包護照手機一股腦兒往他的背包裏一扔,什麽都不用再操心了。
如今他不要自己了,而她還是在原地踏步,依舊什麽都不會。
許佳南臉頰上忽然一涼,難以克制地,眼淚滾落下來。
“嗨,這麽巧嗎?”
熟悉的漢語,許佳南彷佛抓住了一根浮木,有些急迫地擡起頭,看見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一臉探究:“你怎麽了?”
是飛機上的襯衫男。
她抹了抹眼淚,有些語無倫次:“錢包被偷了。”
襯衫男同情地看着她,十分大方地先替她将錢給了,然後和那個侍應生交談了幾句,一把拉起她說:“走吧。”
“去警局嗎?”
他沒說話,腳步卻很快,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
她茫然地跟着他,直到在一個垃圾桶前停下來。襯衫男掀開蓋子,挽起袖子,翻了翻,似乎一無所獲;他也不氣餒,直到将這條街上所有的垃圾桶翻遍,終於在最後一個裏撈出了一本護照和幾張信用卡。
“你的?”他揚揚得意地翻開,“許佳南?”
“是我的!”佳南幾乎要跳起來,她感激地看着襯衫男
,忽然發現,這個男人長得挺順眼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像他的打扮,彷佛是一個邊打工邊旅游的大學生。
“還你。”襯衫男大方地遞給她,順便伸出手去,“我叫柏林。”
“德國的柏林?”
“很好記的名字吧?”柏林笑了笑,“很高興認識你。”
“謝謝。”許佳南真心實意地說,“真的謝謝你。”
“《聖經》裏有句話說:‘祈求,就給你們;叩門,門就爲你打開;尋找,就能找到。’我就是你的福音。”他說得嚴肅認真。
“可是你怎麽知道會在垃圾桶裏?”
“因爲……羅馬的賊就是這樣。偷錢偷現金,不過護照信用卡他們用不了,何不還給被偷的人?扔附近的垃圾桶也是慣例了。”柏林咧嘴笑了笑,“我還認識一個朋友,那個賊很好心地把他的包裏自己用不着的證件全都寄還給他了。”
“真有趣。”她忍不住微微彎起了唇角。
“還有,背這麽闊氣的包,賊不偷你偷誰?”柏林扯了扯那個已經咧開大嘴的雙C包,“出門在外,不要露富,懂不?”
於是他們順理成章地一起結伴逛起了羅馬城,柏林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他帶她去帕賽大街的帕斯酒吧。
他們到一個窗口位置坐下,此時夜幕降臨,城市正發生着某種改變……正逐漸變成狂歡的樂土,彷佛千年前的鬥獸場。唯一的區別,大約是現代文明的酒精、香
水、奶酪掩蓋起了人獸搏鬥時的血腥和塵土。
侍應生有着妖嬈的褐色長發,眸子是灰色的,異常熱情地送上菜單,親熱地和他打招呼:“e stai!”
他笑着向許佳南解釋:“每次來羅馬都會來這裏吃飯,小牛肉很不錯。”
菜很快地上來了。鮮嫩嫩的小牛肉,佐着清酒,黃油融成了汁,澆在最上邊。種種香味錯綜在一起,鼻尖輕輕一嗅,就覺得美妙無比。第二道菜是蔬菜沙拉,羅馬洋薊和蘆筍的味道很清爽,又被特制的醬料一中和,無比妥帖。許佳南吃了幾口,聽見柏林在問自己:“下一站去哪裏?”
許佳南頓了頓,有些茫然,她是真的不知道。
柏林早就放下了餐具,只是撥了撥大杯的啤酒杯把兒,閑閑地往後一靠:“你去西西裏嗎?”
“如果不去西西裏,根本不能真正地認識意大利。因爲西西裏是一切事物的線索。”他望着窗外,微笑着說,“這是歌德說過的一句話。”
“你一定是學文學的。”
“猜錯!這頓飯你請——你的卡還能刷吧?”柏林懶懶地說,“我是不折不扣的工科生。”
翌日,兩人一道出發去西西裏。
坐在出租車上,浮光掠影地看着這座城市,羅馬的清晨十分靜谧。此刻沒有喧嚣,沒有人聲——确切來說,除了冷清,什麽都沒有。因爲攏着淡淡一層薄霧,像是一位尚在淺眠的美女。
車子沿着河流開
過,嘎嘎的老鴉被驚起,柏林忽然說:“這是臺伯河。”
這條河流寧靜和緩,在半明半暗的天氣中,彷佛是翡翠瀑流。臺伯河或許沒有塞納河聞名,可這條河流,在中世紀的時候,無疑曾經灌溉起輝煌的基督教文明,也蕩滌清掃了所有對教皇不利的異端信徒,他們的屍體從上游漂蕩下來,作爲威懾,警示着還活着的人們。
他說完又抓了抓頭發,半是認真地對她說:“你有沒有覺得,免費得了我這樣優秀的導游,你該知足地笑笑,而不該擺出我欠你五百萬的表情?”
佳南啞然失笑:“好,我會努力。”
他半是認真地端詳她,贊許說:“你笑起來比較好看。”
飛機降落在上西西裏島。
車子在首府巴勒莫的道路上奔馳,一路晃過去的,有巴洛克風格紀念碑,晾滿男人女人衣服的貧民窟,巨大石塊壘堆而成的或華麗或樸素的教堂。建築物的空隙之間,有大片的叢林和植物。檸檬樹,棕榈樹,不知名的野花鋪滿山丘。城市随處可見的是廢棄的工廠和住房。若是在別處,難免讓人生出美景破裂的惋惜。可這裏是西西裏,頹喪倒塌的鐘樓,寞落獨立的教堂,這一切就變得無比自然起來。
柏林穿着棉布襯衣,帶淺色背帶的菸灰色便褲,随意自然地套了件厚夾克。風從出租車的縫隙間鑽進來,把許佳南的長發吹得有些肆無忌憚地張揚。她
轉頭看着窗外,於是有幾縷就落在他的臉上,微癢。
他忽然有些沖動,想要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地纏繞上一束。
這個念頭像是一陣輕風,一掠而過,柏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看過《教父》沒有?”
她沉默,不知想起了什麽,微微低下頭,卻答非所問:“西西裏島上還會有黑手黨嗎?”
“《教父》的第三集,發生在美國。”柏林不以爲然,“早沒了。”
許佳南笑了笑,側頭看見大街小巷中的光影錯落,碎滿一地。她慢慢地說:“是這樣啊。”
盡管早就知道黑手黨組織在這個地方早已狡猾地銷聲匿跡,西西裏展示給世人的也是一派寧和的景象,可許佳南怎麽會忘記那些場景呢?
那是……他同她一起看的電影啊。
畫面裏,男人們的臉頰繃得微緊。上一秒在熱烈的舞會中擁着女伴,身姿旋轉;下一秒彈夾裏已經填滿了彈藥,蓄勢待發。
畫面外,他抱着她,一起坐在柔軟的沙發裏;她說馬龍白蘭度好帥,他卻将她的臉掰過來,很深地吻下去,然後微微離開她,帶着笑意說:“那我呢?”
佳南有些黯然地轉開眼神,她只是頹然地發現……直到此刻,竟然還有着自己不想承認的……懷念。
車子一路往西,直到在一條大道邊停下。
柏林指着一家餐館:“你會喜歡這裏的甜食。”
西西裏的美食風格就像整座島的氣質一樣,混合
着各種特質,卻又是獨特的,叫人難以忘懷。魚子醬十分鮮美,金槍魚和扇貝的拼盤口感也鮮滑,而最後的冰激淩餡餅——從西西裏島另一端的埃特納山運來的雪、檸檬汁和咖啡,調制在一起,酥軟清涼,有一種甜潤如蜜汁的口感從舌尖滑開。
柏林看着她吃完滿滿的一份,嚴肅地說:“你确定你消化了嗎?”
“呃?”
“因爲我們要去一個奇特的地方。”
卡布奇諾女修道院。
外邊熱烈歡快的陽光,絲毫無法将溫暖滲透到這裏。這個女修道院聞名於世的,是它的墓穴。柏林走在她身前,對這裏的歷史似乎了如指掌,侃侃而談,還不忘回頭安慰她:“其實不可怕。”
兩側全是木乃伊,有男有女。穿着生前各式各樣的衣物,綢緞有些碎裂,禮帽也斜斜垂挂着,他們靠着牆壁,擺出姿态各異的動作。有些滑稽,也有些恐怖。
他的聲音順着長長的走廊往後邊傳來,像是有回音似的:“走在這裏,會覺得其實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我們在看他們,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看我們呢?”
許佳南忽然在一個小小的透明棺木前停下,低頭,若有所思地看着裏邊那個才兩歲的幼童。
孩子小小的身體蜷縮起來,依然是最安全的姿勢,一只手枕在頭下,彷佛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大多數的時間裏,他都在沉睡,大概偶爾會被游人的腳步
聲打擾。或許他的靈魂已經飄浮在半空之中,依舊帶着純真的幸福俯瞰這個世界。
她的孩子呢……甚至還沒有來得及看這世界一眼,就已經化成一攤血肉了。
她忽然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長長的甬道。
全身都沐浴在西西裏下午的陽光之下,許佳南才慢慢克制住了顫抖,她想起柏林的話:“生和死的界限,基本就是這麽一點兒……”
是啊,她品嚐過了,生和死的界限,以及陳綏寧給她的,生不如死。
“喂,你沒事吧?”
“你殺過人嗎?”許佳南有些突兀地說,她拿手遮了遮刺眼的陽光,臉頰上是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呃,難道你殺過,還是說我一直在和一個殺人兇手結伴同游?”柏林有些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
佳南嘴角的微笑加深了,她學着他的樣子,将雙手插在口袋裏:“我随便問問。”
柏林漸漸收斂起唇邊的笑,只是探究地看她幾眼,最後移開目光,伸了伸懶腰,答非所問說:“真想就這麽一直度假……”
“你要走了嗎?”佳南側頭看着他,心中莫名産生一絲依戀。
柏林卻不答:“你呢?”
“我不急着回去,想去北歐看看。”許佳南有些悵然。
“去看看極光吧!”柏林并不因爲即将到來的離別而難過,依舊興致勃勃地說,“至於我們,回國還是能見面的吧?”
“當然!”她笑眯眯地說。
生命中有很多這樣的旅人,他們出現了一瞬,繼而離去,然後會有新的人出現,沒什麽好難過的。
許佳南獨自踏上行程的時候,她這樣勉勵自己。
她并沒有刻意去計算自己旅行的時間,可當自己風塵仆仆地趕到荷蘭時,已經不像是初來的時候了。那時候她蒼白、脆弱,而現在,膚色比之前黑了許多,看起來卻健康了。她可以熟練地用不太純熟的英語在小鎮上的集市買香槟玫瑰,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原本極讨厭的法國羊奶酪。
而這一切,她很感激在意大利認識的那位新朋友。
佳南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凡高博物館出來,接到了國內的電話,算算時間,那邊是深夜,這讓她覺得有一絲不安。
打來的是沈容,他的語氣倒是很冷靜,先問了問她在哪裏,接着說:“小姐,先生他住院了。如果可以,你還是早些回來吧。”
許佳南只覺得自己的腦子轟的一聲炸開了。
她太了解自己的父親,家裏是有保健醫生的,他這麽好強,如果不是因爲實在撐不下去,絕對不會放下工作住院。更何況這個電話是沈容親自打來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地問是什麽病,嚴不嚴重,沈容只說是輕微的中風,她也不必太過擔心。
“我馬上就去訂機票回來。”
機票是在酒店訂的,是明天一早的航班,佳南這一晚睡得很不安,翻來覆去一直失眠。翌日起來,天氣忽
然變得糟糕,連太陽都不再露面,她坐出租車直奔阿姆斯特丹機場,這個港口城市灰沉沉的,像是有一場風暴即将襲來。
趕到機場,才發現候機廳擠滿了人。
電子屏幕上滾動着航線消息,因爲冰島火山的爆發,數條航線暫時關閉。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聲,擠進問訊處,疲倦的工作人員正一遍遍地重複着“抱歉”,她又從人羣中出來,看到機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大批大批地運行軍牀,她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的位置,於是只能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打開了電腦。
就連國內的門戶網站,也都不遺餘力地報道着這條新聞:歐洲空中交通癱瘓,游客被困在機場,而航線恢複遙遙無期。
大使館的電話永遠是占線,網上的消息雜亂無章,有人說三天之內航班開始恢複,也有人說起碼半個月,許佳南焦躁地站起來,想去衛生間洗臉清醒了一下,眼光卻忽然掠到了一條小小的滾動新聞上。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還是控制不住地點開了。
他也在歐洲嗎?
許佳南怔了怔,記憶有片刻的混亂,是蜜月?
“OME首席執行官陳綏寧先生於前日抵達歐洲,将與數家科技公司簽訂技術轉讓協議……也有消息稱,陳先生對於購買剛剛挂牌的某歐洲老牌勁旅十分感興趣……”
那種陌生而遙遠的依賴感倏然間又泛了上來,盡管這讓她沮喪,也讓她覺
得羞恥,可是此刻,她無比地想念很久之前……那個叫自己覺得無所不能的男人。
“不行,我得做些什麽……”彷佛是爲了打退剛才那一瞬間的軟弱,佳南拖着行李急急奔出機場。或許她能趁着火山灰還沒到達南歐之前趕過去,再輾轉回國。
到了車站才發現,并不止她一個人這樣想。
到處都是人頭攢動,這番場景,倒有些像是國內的春運。佳南絕望地排在隊末,直到有個好心的游客告訴她,此刻往南走,各國的機場也大多關閉了,還不如在這邊機場等着。
她重新趕回機場,精疲力竭地就在門口的地方坐着,沈容又打了電話來,問她上了飛機沒有,佳南勉強笑着說:“還在等飛機,火山灰散開就可以起飛了。”
工作人員發來的水和麪包幾乎難以下咽,佳南想到父親的病,就急得坐立不安。時間分分秒秒逝去,機場的人越來越多,絕望和失落一層層湧現……她很清楚地明白,此刻即便天氣忽然好轉,自己也未必能立刻登機。
如果是在從前……從前……佳南忽然下定了決心,點開一個郵箱,輸入用戶名和密碼。然後,意想不到地,頁面轉跳成功。
有數秒的時間,佳南覺得暈眩,旋即,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細想了——或許是他忘了更改密碼,又或許他完全不在乎。
而她,同樣地,也要堅強!
殘存的理智與驕傲讓她迅速關掉了頁
面,她深呼吸,又一次去撥大使館的電話,一遍遍告訴自己:許佳南,你必須做到。
就在阿姆斯特丹港口附近,太陽隐在雲層之後,逐漸落進海的盡頭,撩人的煙霧亦漸漸轉爲深沉的菸灰色。陳綏寧站在落地窗的後面,眯起眼睛看着這一切。
剛剛簽完合同回來,他似乎只休息了片刻,助手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陳先生,有人進入了您的行程郵箱。”
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密碼的人,只有兩個人。
“嗯。”他将水杯放下,眸色有些陰沉。
“要更改密碼嗎?”
“不,暫時不用。”修長的手指将領帶松開,他的唇角露出一絲近乎冷酷的笑意。
“好的。”助手并沒有多問,匆匆記下來,又問,“和您确認一下,明天的行程是去芬蘭……”
“哦,這個推遲到……”陳綏寧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說,“先推後吧,我還要在這裏待上兩天。”
放下電話,陳綏寧回到書房,打開電腦,漫不經心地浏覽着郵件。隔了片刻,他饒有興趣地打開了郵箱,十分耐心地敲下一行地址,然後發送。
合上電腦,陳綏寧唇邊的笑帶着淡淡的薄涼:“我很期待在這裏見到你……許佳南。”
淩晨,國內一個“病情加重”的電話終於讓許佳南徹底失去了理智。她被困在這個該死的機場,哪怕扯光了每一根頭發,還是回不去。如果此刻……爸爸出了什麽事,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落水的人總是會毫無意識地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哪怕它毫無用處。許佳南紅着眼睛,手指顫抖着一個個輸入密碼,又一次打開了郵箱,查看到最上邊一個郵件,那個地址……離自己并不遠。
是老天在幫自己……還是在作弄自己呢?
他可能帶着新婚妻子在享受甜蜜,并且欣賞因爲火山灰所帶來的平時難見的美景。而自己卻要鼓足勇氣、用光所有的尊嚴去求他幫忙……
他能幫上忙嗎?或者……假如他可以,他願不願意幫忙?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深思了,筆跡潦草地抄下了那條地址,然後拖着行李,艱難地在人羣中穿梭,直到出了機場。
深厚的雲層遮住了天明前的光亮,他住的地方并不算好找,許佳南最終趕到的時候,哪怕是火山灰都無法遮住天明時分的光亮了。
在機場擠了整整一天一夜,她連吃東西的胃口都沒有,從出租車上下來,腳步都有些虛浮。佳南微微仰頭,唇上沾到了一絲濕潤的涼意。她裹緊了風衣,低着頭,一步步走到緊閉着的黑色鐵門邊,摁響了可視門鈴。
很快有人回應她,彬彬有禮地說:“請問您找誰?”
許佳南簡單說了自己的身份與來意,對方頓了頓,依然極有禮貌地說:“陳先生在休息,抱歉,他休息的時候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或者您下午再過來吧。”
此刻的
許佳南很難分辨出自己的心情。或許是松了一口氣,因爲他真的在這裏;又或許……還是很深很深的屈辱。
她提醒自己,她來求他幫忙……她可以等。自尊和驕傲……和父親比起來,算不上什麽。
“那我就等一等吧。”她低低地說。
而對方甚至沒有提到讓她進去,便中斷了通信。
“陳先生,外面在下雨。”
管家這樣提醒的時候,陳綏寧懶懶地擡起眉眼,看了看窗外的天氣,“嗯”了一聲。
“新聞中說,火山灰和雨水溶在一起,對健康很有害處。”
他擡頭,不輕不重地掃了一眼滿頭花白,卻将頭發梳理得乾乾淨淨的管家。
“我是說……外面的那位,好像并沒有帶傘。”
陳綏寧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慢慢走到窗邊,從二樓的這處視角望出去,黑色的大門邊,倚着一道單薄的身影。她沒帶傘,便只能貼着牆壁,或許是因爲冷,雙手緊緊地攏在胸前。
“她等了多久了?”
“三個半小時了。”
室內的溫度十分适宜,他的淺色襯衣外只穿了一件黑色菱形背心,於是又淡淡看了眼窗外,那道單薄的人影靠着牆,正慢慢地往下滑。
陳綏寧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身旁的管家冷靜地說:“先生,她似乎撐不住了。”
“讓她進來吧。”他蹙了蹙眉,轉身離開。
許佳南被扶進客廳的時候,盡管虛弱,神志卻很清醒。她還認得林管家——陳綏寧無論
去哪裏,都會将他帶在身邊——驀然見到熟人,讓她覺得松了一口氣。
客廳裏鋪着柔軟潔白的地毯,而她還沾着泥漿的鞋子踩上去,便落下一串串醜陋的痕跡。佳南頭一次覺得局促起來,低聲問:“他起來了嗎?”
管家彬彬有禮地說:“許小姐先坐一下,陳先生正在和夫人通電話,很快就下來。”
這麽說舒淩不在這裏……也好,不用這麽尴尬了。許佳南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目光只盯着腳邊巴掌般的一塊地方上。
不知坐了多久,腳步聲由近及遠,她的手指痙攣般地握緊了濕答答的風衣衣角,鼓起勇氣擡起了頭。
陳綏寧就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地方,雙臂攏在胸前,居高臨下地望着自己,淡淡地問:“許小姐怎麽會來這裏?”
她深呼吸,努力将自己想象成一具只會說話、沒有感情、不會思考的木偶,然後用微顫的聲音艱難地說:“請你幫我……我想盡快回國。”
陳綏寧挑眉,看着她血色盡失的臉,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果然還是不問世事的大小姐。你不會還是沒看新聞吧?”
“我知道。”佳南仰頭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露出一絲祈求,“所以……才請你幫我。”
“怎麽?這麽急着回國,是死了人?”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出這樣刻毒的話,難得薄唇邊還帶着一絲笑意。
佳南閉了閉眼睛,有些麻木地說:“不,
是我爸爸病了。”
陳綏寧一雙黑眸深處,滑過一絲叫人捉摸不透的亮意,卻只是淡淡地說:“是不是出租車司機騙了你,說這裏是大使館?”
“我是來求你的,幫幫我。”佳南站起來,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求求你……”
她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們剛剛認識時,她就是這樣拉住他的。
他毫無反應地看着她,彷佛置身事外。
“我不知道你爲什麽突然這樣對我……如果我做錯了什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只覺得自己卑賤得可憐,“可是你幫我這一次,好不好?你讨厭我,恨我的話,我發誓……回國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
陳綏寧忽然伸手,生硬用力地掰起了她的下颌,冷冷地說:“許佳南,跟着我的女人多的是,你憑什麽認爲我會幫你?”
觸到她肌膚的剎那,異常滾燙的體溫讓他的動作頓了頓,随即他似是有些嫌惡地甩開,譏諷說:“你多久沒有洗澡了?”
許佳南踉跄着後退一步,恰好管家拿了電話進來,目不斜視地遞給陳綏寧:“夫人的電話。”
他再也不看她一眼,徑直走到窗邊,語氣輕柔:“是我,什麽事?”
這個電話不知說了有多久,許佳南的一顆心漸漸沉下去,她悄無聲息地繞過茶幾,一步步地走向門口,一開始到這裏來就是個錯
誤——早知如此,還不如一直在機場等着。
走到門口的時候,陳綏寧恰好挂上電話,他眉梢輕輕一挑,一手插進口袋,幾步就走至她的身後,用很慢的語速說:“這樣就走了嗎?要我幫你,也不是不行。”
許佳南停下腳步。
“你知道女人取悅男人的方法的。”他勾了勾唇角,眼神深處卻是冷的。
“你結婚了?”她怔了許久才開口。
“可是寶貝……有時候我也會想起你。”他的眼神輕挑,赤裸裸的情慾,無關情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佳南從牙縫蹦出了這個字:“好。”
陳綏寧微微笑着,對一旁的管家說道:“帶她去客房。”
花灑下熱水的沖擊力只讓許佳南覺得站立不穩,肌膚被燙得有些灼熱,她卻并沒有再去調試溫度,匆匆地将身體、頭發洗淨,又拿浴巾擦了擦身子,這才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睡衣。
絲綢的質感這樣膩滑,佳南推開浴室的門,默然注視着那張大而軟的牀,慢慢走過去。
坐着,還是躺着?
她有些艱難地思考了一會兒,最終還是躺了下去。
屋子這樣寂靜,她不知道陳綏寧什麽時候會進來,而縮進被褥的深處讓她覺得有安全感。可她還是覺得冷,哪怕裹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她依舊開始發抖,并且呼吸滾燙。
每一寸肌膚都像是被針刺過般的疼痛,她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一只冰涼的手不
輕不重地按在了自己的額上。她渾身一激靈,想到那個屈辱的“取悅”,努力要睜開眼睛。
可是她真的太累太累了……佳南只覺得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再也睜不開,就這樣吧,她喃喃地告訴自己,會不會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變了呢?
此刻俯身下來的那個男人,專注地看着佳南蒼白消瘦的臉,他的手探在她的額上,微微一動,彷佛是要順延着柔美的線條往下,觸到那瓣花朵般的唇。可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将手收了回來。
即便是在光線昏暗的卧室內,這個男人依然有着簡潔明晰的線條,他站直了身子,沒有洩露絲毫的情緒,離開了房間。
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依然是在這個房間。牀頭櫃上放着一大杯開水、一盒藥,以及一支體溫計。佳南卻手忙腳亂地爬起來,然後去找自己的手機。
有數個未接來電,她回撥過去,是沈容接的。
“……醫生說先生的狀況還不穩定,手術也不能進行……是,還是不大好……”
佳南挂斷電話,胃裏焦灼的感覺沒有絲毫緩解。
林管家恰好敲門進來,禮貌地問:“許小姐,吃藥了嗎?”
她低着頭坐在牀邊,長發糾結成一團一團的,形容狼狽之至,卻答非所問:“陳先生呢?”
“陳先生在屋外。”林管家彬彬有禮地說,“你可以将藥吃了,然後出去找他。”
這個屋子的後面是緩緩凸起的山丘,
山丘上還留下一些建築物。此刻雨早就止了,日落前的光線灑在殘存的羅馬柱上,一根根地直立着彷佛衛兵,将漫長的光影幾乎拖到了遠處。火山灰帶來的厚厚雲層,像是鉛塊一樣壓下來,陳綏寧站在這至高點上,俯瞰着孔雀石般的湖景,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還有一陣淡淡的、類似橘樹的清香。
他并不回頭,只是專注在眼前的景致上,直到有一具柔軟的身體,悄悄上前,環住了自己的腰。
那個擁抱帶着刻意的讨好,和不自知的顫抖。
他并不推開她,只是短促地笑了一聲:“小囡,想把我從這裏推下去嗎?”
佳南搖頭,她不敢說話,怕一說話,勇氣便如指間的沙,全部溜走了……也怕無處不在的羞恥感,重新将自己充盈起來。
“那麽你不必這麽做了。”他平靜地說,“我現在并不想要你。”
深灰、海藍,重疊交錯在視線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佳南後退一步,呆呆地望着他,彷佛手中僅有的一張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舊毫無表情地看着她,淡淡地說:“你一定在想,我爲什麽這樣對你。”
她點頭,又搖頭,神情慌亂而迷惘。
而陳綏寧帶着一絲憐憫,卻又混雜着厭惡,神情複雜地看着她,最後只是笑了笑:“像你這樣傻也不錯。”
佳南看着他,有那麽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變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陳綏寧,
總是用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你爸爸暫時沒事。”他走過她身邊說,“歐洲所有機場都關閉了,但是只要有第一架飛機回國,我就會送你上去。”
她低低地說:“謝謝。”
“不,不要謝我。”陳綏寧懶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你父親沒事,我也松了口氣。”
佳南一句話都不敢說,默默跟着他回到屋內。
林管家已經将一切收拾整齊,又将風衣遞給他:“車子已經等在外面了。”
他點了點頭,走至門口,又想起了什麽,回頭看見佳南呆呆地站着,嘴角輕輕動了動:“傻站着幹什麽?”
“去哪裏?”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這麽多。”
佳南咬緊了唇,林管家低聲說:“許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匆忙點了點頭,跟着已經不耐煩走出門外的陳綏寧,坐進了車子的後座。她小心地擠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舉着相機,試圖拍下火山灰雲層過境這樣難得景象。她輕輕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那些人的笑容,讓人羨慕。
“你是很冷嗎?”
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傳來,驚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搖頭說:“不冷。”
他唔了一聲,擡起眉眼,露出一絲諷意:“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勉強自己笑了笑,側頭看他一眼。而他已經收斂起表情,專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文件。這個時候,她才悄悄放松起來,車窗
外鄉間景致飛馳而過,她小心翼翼地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拿指甲尖,畫下一道道含義莫名的痕跡。
只是無聊地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她卻樂此不疲。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車子鑽入了隧道,兩排照明燈如同細細長長的火龍,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剛剛擦淨玻璃,一擡頭,卻看見倒影——年輕男人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回頭,陳綏寧卻靠在座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襯衣的領口解開着,表情并不緊繃,也不鋒銳,側臉溫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一定是自己眼花了,事到如今,她明白的——這個男人不會再花費時間,好好地看她一眼了。
車子開得很平穩,也不知還有多久才到,佳南蒙胧間閉上眼睛,縮起身子開始睡覺。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時候,陳綏寧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大約是剛才那樣自娛自樂玩累了,終於還是困倦地睡着了。她的臉頰帶着一抹清淺的紅潤,嘴角微微翹起來,像是随時會流下口水的樣子,十分可愛。
他卻毫不躊躇,略帶強硬地抿起唇角,毫不心軟地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的處境,連忙向旁邊挪了挪,低聲說:“對不起。”
他随手扔了自己的風衣給她,并不擡頭:“你最好現在不要發燒
。”
她接過來,一言不發地披上,完全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不會因爲自己的身體原因停下的,到頭來,苦頭還是自己吃。
所幸這一路過去,倒真的沒有再發燒了。車子停下來,她跟着他下車,甚至沒有問這裏是哪兒,只看到這是幢鄉間別墅,亮着燈光,而周遭靜悄悄的,一片暗色。
此時已是深夜。
盡管坐了大半天的車子,陳綏寧站在客廳,與助手說話時,依然毫無倦意。他能看到佳南被領上了二樓的客房,她的腳步有些踉跄,似乎是沒有睡好,又或許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轉過頭,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裏,助手還在一項項地轉述:“……都已經到齊了,明天可以準時開始。”
“舒工沒來,她說是身體原因……”
說到這裏,助手小心地看了看陳綏寧的臉色。
“嗯,我知道。”陳綏寧皺了皺眉,“那麽明天準時開始吧。”
“先生,許小姐安排在了客房。”管家悄無聲息地進來。
“知道了。”他連頭都不擡,彷佛這件事無關緊要,直到管家出去之後,他才站起來,緩緩走向二樓。
而佳南在客房裏,喝了一大杯水後,沉沉地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會擇牀的,換個地方,不折騰上三五天,絕不能好好睡。可是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舟車勞頓,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嬌貴病。她将身體蜷得小小的,側面向着窗戶方向,很小的時候,佳南曾
經聽爸爸說,用這樣的姿勢睡着,美夢就會從星星裏飛過來。現在當然知道是假的,卻也養成了習慣。
美夢……夢裏似乎有人探了探自己的額頭,佳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似乎有一道修長的人影就站在自己身邊。她沒有翻身,一動都不敢動……而那道身影并未即刻離開,反倒俯下身,慢慢将自己抱在懷裏,溫暖而美好。
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啼笑皆非地發現,所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摟得很緊。
她起身拉開窗簾,屋外卻是一大片森林,因爲是陰天,綠色便陳暗些。她洗漱完,又換了衣服,走到樓下,發現只有管家一個人,正一絲不茍地檢查着餐廳是否潔淨。
“許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着說,“看新聞了嗎?”
佳南搖搖頭。
“大部分機場還是沒有開放,但是你放心,已經在聯系了,會讓您第一時間回國的。”
佳南感激地看着他,雖然大多數時間,這位老人像是機器人一樣,可是在陳綏寧身邊……似乎只有他,才會對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裏散散步,不要走得太遠。”
“他呢……我是說陳先生。”佳南接過果汁,遲疑着問。
“這幾天有集團會議,先生很早就出門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聞,才打算出門。
這個小小的山谷中建着數幢小屋,彼此間隔說不上
近,遙遙相望。薄薄一層霧霭中,磚紅屋頂,白色牆壁,映着大片大片的叢林,像是童話一樣。鄉間的小徑兩側胡亂生長着的灌木,像是小矮人亂糟糟的胡子。佳南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一串紅色的豆子。
“嗨,那個看着好玩兒,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聲音。
她愕然回頭,襯衫男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煞有介事地說。
“柏林?”佳南先是驚詫,然後是驚喜,“你怎麽會在這裏?”
“被巫婆帶進來的。”他一本正經,“你呢?”
“我……”她看到襯衫男今天沒有像以往那樣随意休閑地打扮,筆挺的西服,甚至一絲不茍地配着同色系的領帶,而他的身側,跟着兩名助手模樣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級工程師?”至少她知道陳綏寧來這裏開會的目的。
柏林抓抓頭發,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沒開口,聽到另一條小徑上有人淡淡地說:“怎麽,你們認識嗎?”
陳綏寧走在人羣的最前邊,饒有興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我們是驢友。”柏林愉快地說,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陳綏寧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着厚厚毛衣、長裙,一雙滾圓的雪地靴,長發随意地綁了綁——有些不倫不類的打扮,看起來卻異樣地清新。
他将目光移開,帶着微笑走上半步,慢慢地說:“應該介紹你
們彼此認識一下。許佳南,許彥海許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剛剛爲OME研發部找到的CTO。”最後意味深長地說,“或許将來,你們會在工作上碰面。”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地問。
“暫時沒有。”佳南低着頭說,心裏很清楚……假如父親身體真的有問題,她只怕不能再逃避了。
“時間馬上就要到了。”助理提醒柏林,而柏林在走過佳南身邊時,小聲而親昵地說:“中午我來找你。”
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目光卻掠到不遠處,陳綏寧正在和身邊的人說話,微微側着頭,唇角沒有一絲笑容……而她并不确定,他看到了這一幕沒有。
中午的時候,柏林還真的跑來了。
他早就脫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地挽起來,招呼她說:“快來,快來!”
門口擺放着兩輛腳踏車,他殷勤地邀請:“我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佳南實在不好意思拒絕:“去哪裏?”
“穿出這片森林,有個很漂亮的湖。”柏林習慣性地将自己的頭發抓亂,“很像瓦爾登湖。”
天氣很好,盡管是冬天,太陽卻将每一寸露出的肌膚都曬得暖乎乎的。
“你爲什麽來這裏?”柏林與她并排騎着,随意地問。
“家裏出了點事,我急着回國。又碰上火山灰爆發,只能先跟着陳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送我回去。”
“哦,家裏沒事吧?”
“暫時沒事
。”佳南并不想提起父親的病情。
兩個人聊聊說說,路上也不覺得累。原本預計的兩個小時一來一去足夠了。路程過半,隐約能瞧見遠處泠泠的一片湖水,嘎啦一聲,佳南的腳踏車,徹底踩不動了。
兩人面面相觑,柏林蹲下去,搗鼓了半天,大怒:“德國人不是以機械精密着稱的嗎?!”
佳南小聲提醒他:“你得看看……這是不是中國制造。”
搗鼓半天,他終於垂頭喪氣地放棄了,認命地說:“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會我就遲到了。”
幸好他的車子能載人……雖然需要坐在前面。
佳南身子夠瘦小,柏林雙手握着車把,還能綽綽有餘地落下一大片空當。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這麽僵着身子,不難受嗎?”
佳南“嗯”了一聲,依然有些不自然地趴在車子前面。
已經看得到住處了,柏林将車子騎得飛快,一邊說:“別動別動,馬上到了。”
恰好下一個陡坡,速度快得像是風一樣,佳南勾起了雙腳,吓得尖叫起來。騎車的那個人卻爽朗地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最終車子停下來,佳南一臉狼狽地跳了下來,哭笑不得。
小院的門打開了,林管家難得有些責怪地看了佳南一眼,又對柏林說:“柏先生,您下午的會很快要開始了。”
柏林哦了一聲,看了看時間,跨上腳踏車,飛快地去了。
“許小姐
,下次要出門的時候,先和我說一聲你去哪裏。”林管家又恢複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髒兮兮的、已經被撕裂的裙擺,“您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斂起了表情,點了點頭。
她轉身要上樓,卻看見原木樓梯的中央,拐彎的地方,陳綏寧靜靜地站着。
他的影子那樣修長,一直拖到了最下面的一個臺階,英俊的臉上,真正地面無表情。
佳南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悅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整個人像是從油畫上拓下來的,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情緒,沒有一絲空隙——這個時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可她知道自己和柏林在一起激怒了他。
陳綏寧一步步走下來。她想要後退,想要奪門而出,可又不敢,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氣息驀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鐵箍,拖着她便往二樓走去。
佳南另一只手條件反射般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放開。”他異常輕柔地說。
時光無限地漫長,她手指一根一根地放開,然後麻木地被拖着往二樓走去。
卧室的門被砰地甩上了,她被他狠狠地扔在牀上。盡管牀是松軟的,可他的力道那麽大,佳南幾乎有渾身骨頭都被摔碎的感覺。
陳綏寧微微仰頭,松開自己的領帶,他薄削的唇邊帶着一絲笑意,慢慢地走過去:“玩得
開心嗎?”
佳南拼命搖頭,雙腿往後縮,緊緊靠着牀頭。
他輕而易舉地抓住她的腳踝,将她拖了過來,皺眉看着那條髒兮兮的長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說:“我說過,我讨厭髒女人。”
他抓住長裙的裂開處,刺啦一聲,将布料撕開了,露出底下一雙白皙修長的腿。佳南依舊在拼命往後縮,雙手抱在膝蓋的地方,因爲害怕和恥辱,身子難以克制地微微顫抖着。
陳綏寧從容地将襯衣的扣子解開了,居高臨下地站着,彷佛在看着陷入重圍的獵物,慢條斯理地說:“許佳南,現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該怎麽做?”
許佳南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她拼命搖頭,想要躲避眼前這個男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一番場面——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傳來淡淡的涼意,那種赤裸感讓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這樣的方式去取悅這個男人。
陳綏寧慢慢地靠過來,他并沒有着急逼迫她,只是雙手撐在她的身側,一雙黝黑的眸子盯着她的每一個表情:“怎麽,我記得哪怕是你的第一次,也沒有這麽害羞吧?”
他冰涼的手指從她衣服的下擺中探進去,撫在平坦而溫熱的小腹上,淡淡地說:“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滿臉淚光間,她顫聲說:“我自己來。”
陳綏寧慢條斯理
地脫着襯衣。
佳南坐起來,顫抖着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後飛快地跳下牀,往門口奔去。她拼命去轉動門把,卻絕望地發現,門是反鎖起來的。她終於變得歇斯底裏,拼命去拍門:“開門!”
陳綏寧好整以暇地從牀上坐起來,輕笑:“你可以試試窗戶。”
佳南已經紅了眼睛,回身沖向了透明的窗戶。
從陳綏寧的角度看過去,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寬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長的腿,踮着腳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纖長。一團小小的火苗忽然間蹿了上來,他站起來,在她靠近窗臺之前,攔腰抱起了她,又一次将她扔在牀上。
這一次陳綏寧并沒有再和她說些什麽,徑直将她的手拉到頭頂,毛衣從腰間往上掀起來,恰好當作繩子,纏住了她的手。
深海藍的牀單上,年輕的女孩有着近乎雪緞般的肌膚,纖軟的腰肢,胸口劇烈起伏,他半壓在她的身上,微微俯身,去親吻她的身體。她近乎絕望地想……大概沒有什麽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許佳南忽然平靜下來,她張開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綠意在風中輕微地晃動着,她不能反抗……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陳綏寧的動作頓了頓,蹙了蹙眉,過了片刻,翻身将手機拿了過來。
原本是想挂斷的,可是看到名字顯示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一
手依然撫在佳南的腰間,他柔和地問:“什麽事?”
佳南直直地躺着,從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下颌堅毅的線條,此刻卻這麽柔軟。她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卻能聽清身上這個男人的濃情蜜意。
“嗯,沒事就好。”他淡淡地笑着,“寶貝,真對不起……第一次産檢不能陪在你身邊……”
這幾句話讓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數秒之後,不知哪來的力氣,佳南掙脫了手上纏着的毛衣,又踉跄着從他身下爬起來,狼狽地摔在了地上。
這樣衣不蔽體地躲在角落,頭發散亂,真像個瘋子……佳南胡亂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襯衣,蓋在身上,然後将頭埋在膝蓋上,用背後觸到的涼意來提醒自己,她還活着。
陳綏寧已經挂了電話,他從牀上下來,上身赤裸着,露出結實而精悍的線條。此刻他低頭看着安靜如同塵埃的女孩,出乎意料地,沒有再将她拉起來,扔回牀上。
低頭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轉身,打開衣櫃,随手拿了一件穿上,将自己整理好,重新恢複衣冠楚楚的模樣。
他又一次走到她面前,拿腳尖踢了踢她,冷聲說:“起來。”
她不動,只是擡頭,原本靈動的眸子,此刻彷佛枯竭了,暗淡得沒有一分光澤。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現在你穿好衣服,也許還能趕到機場,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國。”
她的眼神稍
稍有了些反應。
陳綏寧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佳南出聲喚住他,聲音嘶啞得像是數日沒有喝水的旅人,“你……她懷孕了嗎?”
陳綏寧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沒有驚喜,什麽都沒有,只是淡淡地說:“你沒有聽錯。”
似是欲言又止,乾裂的唇動了動,佳南機械地點了點頭,順從地站起來,開始換衣服。
陳綏寧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身體依然很美,可是毫無生氣。那一剎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門。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牀褥淩亂的牀邊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沒回頭,也沒開口,過了數秒,敲門聲自動停了下來。
管家的聲音彬彬有禮:“許小姐,車子準備好了,現在去機場嗎?”
機場——她終於可以回去了嗎?
佳南被人從那個噩夢裏叫醒了,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後随着管家出門。
陳綏寧早就不在了。
即便她是知道陳綏寧不會留在這裏等她,可她走過起居室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視地走在她身前,看似無意地說:“陳先生去開會了。”
她依然緊抿着唇,沒有答話,鞋跟在原木臺階上敲出嗒嗒的聲響。而坐上車之後,司機正要發動,佳南卻忽然說:“等等。”
她放下車窗,有些艱難地擡頭看着林管家。
“還有什麽事嗎?”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輕的聲音說出“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卻不自覺地回想起剛才卧室的那一幕,五髒六腑似乎都糾結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頓了頓,不知道如何啓齒。
“許小姐放心,只要先生不說,我不會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地說。
她便點了點頭,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着車子開遠,向來無波無痕的眼神中,竟露出了淺淺的一絲同情。
而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另一幢別墅內,進行的是一場極爲熱烈的頭腦風暴。
OME集團中數家高科技企業都以活力着稱,這是陳綏寧入主OME至今,親力親爲打造的屬於自己的一塊王國。有人說今後的數十年內,OME集團的傳統優勢将逐漸被這些人帶領的新部門所取代,而這一切,也和陳綏寧不遺餘力的支持密不可分。此刻這些精英就聚在一起,分享着自己天馬行空般對未來科技的期許。
只能說,這間會議室非常不像會議室。與會的大多是年輕人,或坐,或站,或竊竊私語。助手貓着腰走進來,找到坐在最後邊的陳綏寧,伏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他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這半天的時間,他似乎聽得并不如何專心,這讓主持會議的柏林覺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聲說:“難道今天下午的議題,
你都不滿意嗎?”
陳綏寧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不到熱情。”柏林半是開玩笑,半是惱怒地說。
陳綏寧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用得頗舊的派克鋼筆,他似是無意識地拿指尖轉了一圈,慢條斯理地說:“柏林,如果我沒記錯,你在普林斯頓大學拿了兩個博士學位?”
柏林用一種“你提這個幹什麽”的眼神看着老板。
“我敢說,今天在這個屋子裏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也一定都是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來,“我當然信任你們對於未來科技的預測,因爲你們本就是行家。”
“至於我,要做的和你們不一樣。我不需要對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只是在想,用什麽樣的方式……才能讓你們這些想法變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說,“譬如,你們要做的是讓照片攝影由實體變成電子儲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樣讓買的人放棄膠卷和老式相機,直到每個人手裏都拿起一架數碼相機。”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才發現整個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數秒之後,是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是OME一場最經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動地說,“我在商學院的課本上讀過,如今聽到當事人親口說出來——就像見證歷史。”
陳綏寧笑着擺了擺手
,示意他們繼續,自己卻站起來,推開了門。
走廊的盡頭,那扇桃木窗子打開着,他指尖的煙燃了一點紅星,彌散在空氣中的是一種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過來,遞給他電話,他随口說了幾句,挂掉之前,又想起了什麽:“濱海的事,開始處理了嗎?”
他靜靜地聽完,目光垂落下來,亮光一閃而逝,似是殘忍,又彷佛是,期待。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三三兩兩地有年輕人走出來,折了方向去餐廳。陳綏寧轉身,恰好遇到最後出來的柏林。
“不去吃飯嗎?”他出聲叫住他,又忍不住怔了怔……似乎沒有想清楚自己這個動作的含義。
“不餓。”柏林有些心不在焉地在挽袖口,
“去找許佳南?”陳綏寧似笑非笑地看出他的心思。
“是啊。”柏林大咧咧地承認了。
“第一班回國的飛機,此刻她應該已經上機了。”他不緊不慢地告訴他。
柏林頗爲遺憾地嘆了口氣,聳聳肩說:“算了。”隔了片刻,他又随口問道,“你和佳南很熟嗎?”
這個年輕人随随便便地省略了別人的姓氏,又是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陳綏寧淡淡地将一切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算是很熟。”
柏林“哦”了一聲。
陳綏寧随手将煙掐滅在一旁,笑了笑:“以後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漫長的旅途終於行到了盡頭,重新踏上翡海的土地,許佳南的心情卻并沒有
變得像是離開時所期待的那樣灑脫,或者快樂。此時已經是初春了,天氣微暖,就連柳絮都悄悄地鑽出了幾絲,飄浮在半空之中。佳南摁下了車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小姐,歐洲好玩兒嗎?”沈容坐在副駕駛座上,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問她。
“好玩兒。”
“回來的機票不好訂吧?聽說那邊機場都擠滿了人。”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下,卻若無其事地笑着:“嗯,我運氣好。”
車子很快在醫院的停車場停下來,走進電梯之前,沈容有些躊躇着說:“小姐,先生他這次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說了,之後他恐怕都不能太操勞。”他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說……我想幫爸爸做些事,你會幫我嗎?”佳南低了低頭,躊躇着說,“我現在什麽都不懂——”
電梯門打開了,沈容笑了笑:“小姐,你能這樣想,先生也會很高興的。”
進入了專屬病房,佳南才知道之前爲什麽沈容會堅持要自己回來。
父親身上橫七豎八插了許多管子,閉着眼睛,靜靜地睡在病牀上。而她怔怔地站在牀邊,看着他的鬓角,有些驚詫地發現……爸爸竟然有了這麽多白發。
一直以來,他難道不都是精神飽滿、發絲烏黑,就連說話的聲音都是中氣極足的嗎?爲什麽自己離開了三個月,卻忽然衰老成這樣了?
因爲許彥海工作極忙,佳
南和他的關系,其實有些疏遠。可是現在,她看着這個老人,卻忽然體會到了肩上沉重的責任。
佳南用力抿緊了唇,握住父親正在打點滴的手,輕聲說:“爸爸,我回來了。”
許彥海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最初的一瞬間似乎沒有焦點,可旋即發現了一旁的女兒,有些吃力地扯出一絲笑意來。
“爸爸……”只喊出了一聲名字,剎那間,佳南卻已經淚如雨下,她想起父親對自己的期許,可病牀上的他大概并不知道……自己這個不争氣的女兒,依舊還是辜負了期望:他曾經期待她能接管事業,她卻并不願意;而如今,他只期待她好好地生活下去,她……卻還是被那個人掌控着喜怒哀樂。
“小囡,玩得……開心嗎?”許彥海用很慢的語速說,手指輕輕動了動。
佳南拼命地點頭,她來不及将眼淚擦乾淨,一字一句地說:“爸爸,我以後都不會再貪玩了。你好好養病……我明天就進公司工作,以後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她一邊說,眼淚又一串串地落下來,滾燙地,像是烙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許彥海卻笑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用嘶啞的聲音說:“不急,小囡,慢慢來。”
沈容悄悄地跨上半步,走到佳南身後,輕聲說:“小姐,先生是在術後的恢複期,你這樣哭,先生心裏也不好受。”
佳南慌忙擦了擦眼淚,正要說
話的時候,護士進來了。
“家屬嗎?先出去吧,病人今天還有一個檢查。”
佳南到底還是出去了,沈容直到将她送回家裏,才慢慢地說:“小姐,你要幫先生的忙……是認真的嗎?”
佳南彷佛剛從回憶中被驚醒,認真地點了點頭。
“其實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就給你介紹下公司的大體情況。你看你對什麽比較感興趣,我再去安排。”
佳南自然說好,又頓了頓說:“阿容,我以前的專業是酒店管理——我想,從濱海山莊開始會比較妥當吧?”
“公司現在的情況也很複雜,一時半刻的,恐怕也沒法讓你明白。”沈容沉吟了片刻,“這樣也好,明天我就和濱海山莊那邊聯系。下午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可以嗎?”
佳南點了點頭,眉眼間難掩倦意。
“早點休息吧。”沈容看着她,眼神中帶了一絲關切,“別想那麽多了。”
佳南洗完澡,阿姨端了新鮮飯菜進來,全是她愛吃的,可她偏偏沒什麽胃口,勉強吞咽了幾口,發現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躺在牀上,原本是想早些睡,将時差調回來。可是身體很疲倦,大腦卻飛速旋轉着,了無睡意。
睡不着的感覺很古怪,她想起了很多事。她是在全國最好的管理學院讀的學位,別人十幾年寒窗苦讀才能考入的門檻,許彥海輕易地就用一筆贊助費幫她實現了——盡管當時佳南喜
歡這個酒店這個專業,只是因爲看了某本小說,覺得這個行業很有趣。而畢業之後,她也曾想過開始工作,可那個時候,她和陳綏寧在一起,他無限寵溺地對她說:“小囡,你不要去工作——兩個人之間,有一個人能賺錢就行了。我想要你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她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何況……陳綏寧确實很會“賺錢”,而她家境優渥,向來嬌生慣養,於是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那時以爲愛情會天荒地老,可其實還是父親說得對——這個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往後就只能靠自己了。
許佳南,公主的美夢早就該醒了。她閉上眼睛,喃喃地對自己說。
翌日一早,司機先送許佳南去醫院,看完父親之後,沈容便親自開車接她去濱海山莊。
看到熟悉的大門,佳南強迫自己不要想起上一次來到這裏的情形,她努力将注意力放在沈容條理分明的介紹上。
“我已經關照過陸嫣了,你先跟着她熟悉熟悉工作……下次董事會上,你代替先生參加,慢慢來,這些工作都不難。”車子恰好在行政樓前停下來,佳南看見站在門口等候着的陸嫣,後者向她笑了笑,主動伸出手來:“許小姐,歡迎來濱海山莊。”
濱海山莊是翡海市最高檔的度假酒店。
翡海市沿海城市,旅游業發達,各類酒店之間的競争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當一家高端酒
店索性打出“奢華”的标志時,自然而然就會吸引特定的族羣,哪怕在這個酒店休息一晚所付出的價格,幾乎是同類酒店的數倍。因此,也不得不說濱海的經營策略是非常成功的。
OME集團在陳綏寧接班後,他親自主持的幾家高科技公司慢慢搶過了傳統行業的風頭,奠定了集團的新格局,而在那之後,一衆老人便漸漸引退了,或者不再直接管事,或者轉而經營自己的産業。而許彥海便将自己的酒店服務業打造得風生水起。
此刻許佳南在總經理辦公室,翻看着手裏的文件,有些心虛地問:“陸經理,那麽我現在先做什麽呢?”
這位大小姐的到來,顯然并沒有讓身經百戰的女強人陸經理慌了手腳,她自如地笑了笑,說:“許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先跟着我熟悉下酒店的運作。當然,名義上你會是我的助理。另外,你的辦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我帶你去看看吧。”
跨入這個所謂的總經理助理辦公室,許佳南被吓了一跳。
陸嫣自己的辦公室,遠遠沒有這麽豪華。她簡直懷疑陸嫣直接将一間套房改成了給自己專用的房間。
陸嫣察言觀色,小心地問:“怎麽?覺得不好嗎?我讓他們再來改改。”
“不,是太好了。陸經理,一個助理的辦公室,不用這樣豪華吧?”佳南笑了笑,“我在你辦公室外加張桌子就行。有什麽東西,學得也快
一些。”
陸嫣看了沈容一樣,後者向她點點頭,她便爽快地說:“好。”
“還有……陸經理,對外請不要說明我的身份。”
“這……”陸嫣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好。”她很快擡腕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說,“今天山莊承接了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去現場看看。剩下的事,我讓秘書慢慢告訴你。”
她步履匆匆地離開了,留下秘書給佳南準備制服、工作牌,又将酒店的資料、員工手冊一一交給她。而沈容也有事先離開了,臨走前告訴她:“晚上我來接你。”
佳南起先想要拒絕,轉念一想,他大約是有很多事要交代自己,便答應了。她跑去更衣室将衣服換了,仔細盤起長發,別上工作牌,鼓起勇氣,對着鏡子裏的那個人笑了笑——換了職業裝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臉色不大好,黑色的套裙襯得臉色有些發白。於是,她便刻意将口紅塗得濃一些。
腳上的高跟鞋質量似乎也并不好,不像她以往穿的那些,因爲是最上等的小羊皮訂制的,從不磨腳。她一步步走回辦公室,認真翻看資料。沒有人找她做任何事,她只是偶爾擡頭看看對座忙得不可開交的秘書,然後翻看着酒店的房間預訂和會議預訂,直到其中一條躍入眼簾:
時間:周三下午2:00
地點:G幢一樓白金國際會議廳
主辦方:H大學物理系
贊助方:OM
E
會議內容:“模式識別與智能系統”研讨會
主講人:舒淩博士
規格:VIP最高
佳南怔怔地盯着這個名字,內心不是沒有那麽一絲彷徨,又或是波瀾起伏的。
可是她很快強迫自己翻到下一頁。其實在昨天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就知道今後的工作不可能會繞開OME,只是她需要堅強一些,再堅強一些。
到了晚上,沈容開車來接她,不過五分鐘的車程,帶她去了離山莊不遠的一個高檔社區。
電梯徑直升到十七層,沈容将密碼、鑰匙一一告訴她,将她領進一套精裝公寓裏:“這段時間你就住這裏吧。”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便解釋說:“這裏離你上班的地方近,方便一些。”
佳南打量着這套公寓,不大也不小,雖然不奢華,卻布置得很溫馨。她推門進卧室,發現牀單的款式很熟悉,怔了怔才想起來,這是家裏的那一套,想必沈容知道自己擇牀的毛病,讓阿姨過來換了家中的那一套。
她退出卧室,一言不發。
沈容便有些緊張:“怎麽?不喜歡嗎?那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不,很好。”她笑了笑,低聲說,“謝謝你。”
他總是替她想得這樣周到,佳南常常有一種錯覺,沈容彷佛就是自己的哥哥一樣,他沉默,不愛說話,可是只要有他在,自己就覺得安心。
“那就好。”沈容站起來,雖然有些局促,卻看得出很高興,“
我晚上還有些事。你……今晚就留在這裏,還是……”
其實這裏已經布置得一應俱全,她便說:“我就住在這裏吧。”
房門掩上前,沈容不忘關照了一句:“記得把房門鎖的密碼改了。”
輕輕咔嗒一聲,公寓裏安靜下來。
牆面上銀色的時鐘分分秒秒地走着,佳南走進廚房,打開了冰箱。裏邊塞滿了食物、飲料,也有幾份做好的熟食,只要放在微波爐裏轉一圈就能吃,可她并不覺得餓,於是只拿了一罐咖啡走回卧室。
冰涼的液體順着喉管慢慢流向胃部,整個人振作了一些,她便拿了一疊沒讀完的資料繼續看。原本最讨厭的就是看這些數字、報表、資料,現在迫不得已地看,一行行地掃過去,雖然暫時理不出頭緒來,卻也覺得不失爲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一直到深夜,咖啡已經見底,她才上牀睡覺。
翌日上班時間是九點,佳南并不想給陸嫣造成自己只是走走過場的印象,於是早早地起來了,步行去山莊。
出門走向電梯,想起電子門鎖還沒改密碼,又匆匆折回去,想也不想便按了一串數字。輸入完畢,電梯門恰好打開,她便急急地下了樓。
濱海山莊的員工食堂裏只提供豆漿、包子和稀飯,大廳裏大多是準備上早班或者剛下夜班的員工,見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聊天。盡管并不認識這些同事,佳南坐在其中,忽然覺得這樣熱鬧的場景
其實很有趣。她慢慢地将早餐吃完,去辦公室的路上恰好遇到陸嫣停完車,腳步急快地走向行政樓。
她不得不加快腳步,才能趕上她。
“嗨,早上好。”她見到佳南,臉上滑過一絲詫異。
佳南笑了笑:“陸經理,早上好。”
她們說着無關痛癢的話題,一直到走進辦公室。陸嫣脫下風衣,對秘書說:“昨天的報告做好了嗎?”
秘書站起來:“馬上給您送過去。”
一陣兵荒馬亂之後,佳南終於問秘書:“我能幫忙嗎?”
“唔,你給陸經理泡杯花茶吧?”秘書頭也不擡。
佳南照做,悄無聲息地走到陸嫣身邊,放下了杯子。
陸嫣目光停留在電腦屏幕上,辦公室裏很安靜,佳南靜靜等了一會兒,說:“陸經理,我能做些什麽嗎?”她補充了一句,“不只是坐在這裏看資料。”
陸嫣揉了揉眉心,重新審視這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女孩——許彥海的掌上明珠,陳綏寧的前女友。過了很久,她才似笑非笑地說:“許小姐,你……變了很多。”
佳南不知道這算不算誇獎,或者諷刺,可她直覺地分辨出,這句話并沒有惡意,於是笑笑說:“你叫我佳南吧。”
秘書敲了敲門,陸嫣簡單地說:“這個星期你去跟進酒店會議。”
佳南怔了怔。
“怎麽,有問題嗎?”陸嫣低頭,刷刷地往文件上簽字。
許佳南搖搖頭:“沒有。謝謝。”
雖說是跟進酒店承接
的大小會議,并沒有明确的工作職責,可是工作的時候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於是佳南理所當然會攬下一些亂七八糟的跑腿任務。
好不容易排班到了午餐,佳南剛剛坐下,便一腳踢開了那雙磨腳的高跟鞋,若是往常,她一定會嫌棄糖醋排骨太油膩,可這一頓着實是餓了,她幾乎是在狼吞虎咽,直到口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許佳南嗎?G幢白金廳下午有會,現在缺人手,可以立刻過來嗎?”
不得不說,履歷如同一張白紙般的大小姐許佳南,還沒有學會拒絕和讨價還價,她匆匆站起來,忍着後腳跟上一陣陣擦破皮的痛意,很快趕到了G幢。
下午一點半。
白金廳是整個山莊面積最大、規格最高的會議室。
佳南調試着投影儀,又對着話筒試音,并沒有在意側門走進來的幾個人。
“小姐,這邊可以使用了嗎?”有個年輕人的聲音彬彬有禮地問。
佳南連忙退開了半步:“可以了。”
“師姐,”那個年輕人伸出手去插U盤,“我來試試。”
佳南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站在自己身側。她穿着款式簡單的白襯衣和銀灰色西褲,腰間束着細細的酒紅色腰帶,而肩上披着一件千鳥格的黑白羊絨圍巾——十分舒服知性的打扮。
舒淩。
太陽穴猛地跳了跳,佳南不知不覺地側了身,想要悄無聲息地離開。她并不想見到這個女人——盡管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不是還記得自己。
如今真正面對面了,自己心底的滋味……複雜得無法描述。
她曾經一廂情願地以爲舒淩是第三者,甚至想要同歸於盡;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陳綏寧脅迫自己的時候……她又不止一次地想,真正的第三者難道不是自己嗎?她被迫在牀上迎合這個男人,而他的妻子,剛剛懷了身孕,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羞恥感沒頂而來,伴随其中的,還有極爲堅決的一種悔恨,許佳南臉上倏然沒了血色,腳步匆匆想要離開。
“小姐,小姐,你的手機。”
身後有人叫她,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着那個靜靜将手機遞給自己的女人。
“是你。”舒淩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有些意外見到許佳南,對於這個丈夫曾經的緋聞女友,舒淩并沒有露出特別的情緒,只笑了笑:“許小姐,你好。”
她有些難堪地報以一笑,接了過來,心底覺得自己這樣狼狽。
下午兩點的時候,本應該離開去另一個會場的許佳南,有些難以控制地,悄悄踏進了白金廳。
她站在偏門的一側,看到可以容納百人的會議室裏坐滿了人,而臺前的那個女人,正在從容不迫地講解着什麽——那些名詞佳南甚至從未聽說過,她眯起眼睛,望向巨大的熒幕。
舒淩的口齒清晰,條理分明。那份從容,讓對機械電子智能一竅不通的佳南,覺得這個
女人充滿了魅力。
她像是魔障了一般,聽了許久,才慢慢地退了出來。
這一刻,她只覺得天空都陰暗下來,心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自卑感。
她不得不承認,陳綏寧挑選妻子的眼光,如他自己所言,非常出衆。
而她自己,經歷了以往的種種,真像一個巨大的笑話。她現在只是期望着時間,如流沙般,能慢慢将這一切改變。
傍晚,佳南拖着異常疲憊的身軀準備下班,剛剛整理完東西,手邊電話響了。
她接起來,是陸嫣。
“佳南,下班了嗎?”
“還沒。”
“很好,你在辦公室等我。晚上一起吃飯。”
陸嫣從來都是一個說話簡潔利落的人,佳南一頭霧水地坐在辦公室,等了十幾分锺,總經理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陸嫣身後還跟着幾個人,她正語速極快地交代着公事,只用餘光看了佳南一眼,示意她稍稍等一會兒。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陸嫣才抽空對佳南說:“你先去員工餐廳吃點東西,晚上有幾個飯局,我帶你去招呼一下。”
“……好。”
員工餐廳也不過剩下些殘羹冷炙,佳南勉強吃了些填填肚子,便跟着陸嫣去H樓。
陸嫣一邊走,一邊問她:“怎麽樣,辛苦嗎?”
她搖頭,說了句還好。
“其實工作并不是最辛苦的。”陸嫣忽然低低感嘆了一聲,佳南藉着路邊的燈光,有些意外地發現……這個人前容光煥發、做事風風火火的
女強人,其實眼角處,也悄悄爬出了一絲皺紋。
“那什麽才是最累的?”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陸嫣淡淡一笑:“馬上你就知道了。”
餐飲是在後花園邊的H樓。
陸嫣帶着佳南走進H樓,值班經理便将一份名單遞給她,她掃了一眼,簡單地說:“去二樓吧。”
“用餐的時候,一般來說,如果有貴客的話,就需要去打個招呼,敬杯酒。”陸嫣邊走邊說,“晚餐時候居多。所以以後每天下班,你不要急着走。做酒店,應酬是必不可少的。”
佳南默默點頭。
她們穿過酒店大廳的時候,值班經理忽然追上來,在陸嫣耳邊低低說了句話。陸嫣皺了皺眉,腳步卻停了下來:“怎麽不早說?”腳下卻已經摺了方向,走向後門。
後門連接着花園中的一個池塘,星光浮在水面上,襯得浮萍點點,異常好看。她們穿過一條木質走廊,走到山莊最上等的蓮座包廂門口。
佳南在這裏吃過幾次飯,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這個包廂并不是輕易能預訂到的。除非是VIP客戶,否則便是捏着大把的鈔票,也沒法在這裏用餐。
而這一次,她踏進去的身份,卻不再是尊貴的客人了。
陸嫣接過服務生遞來的高腳酒杯,裏邊晃動着深紫色的液體,她看了佳南一眼:“能喝酒嗎?”
說起來,佳南還真的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怎麽樣,便遲疑了一下,說:“還好。”
“應
酬的時候要聰明些,能喝一口絕不喝半杯,當然,有些客人喜歡你一飲而盡的,也不要端着架子。以後我會把VIP客人的信息和你交接。”她低低地囑咐她,“好了,和我一起進去吧。”
包廂的門悄無聲息地拉開了。
陸嫣第一眼望向的是主人位,目光精準地找到了那個年輕男人,笑着打招呼說:“陳先生,剛剛知道你在這裏吃飯,現在過來敬酒,不晚吧?”
陳綏寧頗有興味地勾起眼角,雙目顯得異樣地狹長明秀,他閑閑往座椅上一靠,笑着說:“臨時過來的。陸經理,不知者不罪。”
陸嫣笑了笑,舉杯說:“陳先生過來這裏的次數,是越來越少了——稀客,怎麽說也要我先乾爲敬了。”
她一仰頭,乾脆利落地将酒飲盡了,服務生又斟上。
“今天是陪太太來的嗎?”她又含笑望向一旁坐着的舒淩,“這杯是敬陳太太的。”
陳綏寧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喝下兩杯,微微笑着,對身邊坐着的人說:“早就聽說陸經理海量了,巾帼英雄。”他淺淺抿了口酒,又極溫柔地看了舒淩一眼,“她現在不能喝酒,這杯我就代飲了。”
在座還有些OME的高層以及市裏的領導,有些陸嫣認識,有些不認識,也一一寒暄。忽然有人說:“今天陸經理還帶了助手過來,是幫忙擋酒嗎?”
衆人的目光投向了陸嫣身後,許佳南一直僵直着站着,目光
垂落在地上,彷佛一尊木雕。
陸嫣忙笑了笑:“是,我的助手小許,以後工作上還要各位幫忙照看的。”
有人起哄:“小姑娘,那第一杯酒一定要敬敬老板了。”
佳南用力咬着唇,進入這個包廂到現在,她第一次被迫,直視陳綏寧,這也是她回國之後……第一次面對面見到他,在這樣尴尬的場面裏。
陳綏寧穿着白色襯衣,領口挺括,卻松松解開了兩粒鈕扣,這讓他看起來随意低調,帶了幾分慵懶的英俊。他的目光不輕不重地看着她,指尖卻在輕輕撥弄着厚重的桌布,雲淡風輕地等着。而他的身旁,舒淩長睫微閃,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是仰着頭,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幕。
“等等,敬陳先生的話……白酒才有誠意。”
服務生适時地倒了一盅茅臺特供,遞到佳南手裏,又退開去。
佳南的手指撫到冰涼的瓷杯壁上,一咬牙,大聲說:“陳先生,我敬你一杯。”
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陳綏寧面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滑過微小至極的一道波痕,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什麽,卻終究沒有開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仰頭将一大口烈酒都喝了下去。
火辣辣的液體直灌進胃部,那一瞬間,嗆得佳南連呼吸都停滞了。她想掉眼淚,又忍住了。
陳綏寧淡淡地說了句:“好。”接着随意地拿杯子沾了沾唇,顯然對於她……他連敷衍都沒有必要。
幸好後邊
的酒,陸嫣替她擋了。佳南昏昏沉沉地出了包廂,陸嫣看看時間,又看了她一眼,說:“你下班吧。”
夜風吹了吹,佳南覺得自己清醒了很多,她伸手扶住欄杆,有些迷惘地喊住陸嫣:“陸經理……你每天,都要這樣嗎?”
陸嫣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一眼,不知爲什麽,目光裏竟隐含着淺淺的同情。
“是啊,”她一字一句地說,“佳南,這就是你以後的工作。你要适應。”
而湖心亭的包廂內,氣氛也并不曾冷淡下來。
舒淩喝了一口橙汁,忽然淡淡地開口說:“我累了。”
陳綏寧便從善如流地舉了舉酒杯,先乾爲敬,只說妻子懷孕,身體不适,便牽着她的手離開了。
剛剛走出來,司機的車卻還沒開到門口,陳綏寧看見她用披肩将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忍不住說:“你很冷嗎?”他順手将自己的西服披在她的肩上,輕聲說,“我自己開車來的,你等等,我去把車子開過來。”
遠處明晃晃的一束燈光,舒淩眯了眯眼睛,“我還要去趟實驗室,司機送我就行了。”
“爲什麽現在還要這樣辛苦?”他嘆了口氣,卻不阻止她,只替她将車門打開,看着她坐進去,柔聲說,“早些回家。”
聽到“家”的時候,舒淩莞爾,似乎心情極好的樣子,忍不住說:“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誰了?”
“還能有誰能讓你這麽興奮?”陳綏寧站在春夜微寒的
風中,雙手插着口袋,像是縱容着什麽,因爲淺淺地微笑着,長眉幾乎斜飛入鬓,“一說起那個人,你就變了。”
舒淩心滿意足地“嗯”了一聲,在車子發動之前,又側頭看他一眼,彷佛不甘心,輕輕笑了一聲:“許小姐……你不是一樣嗎?”
他卻仰起了頭,沒有再看她,彷佛什麽也不曾聽見。
陳綏寧又等了數分鐘,門童取了他的車過來,他獨自開到山莊門口的那條馬路上,緩緩地踩下了剎車。
林蔭道上草木葳蕤,人影稀落,他一眼就看到有人蹲在路燈下,一動不動。那個身影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團,像是路邊的流浪貓,正瑟瑟發抖。
陳綏寧一手扶着方向盤,眸色深邃,黑得像墨一樣,隔了許久,才推開車門,向那個人走去。
許佳南蹲在地上,昏天暗地地一陣嘔吐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她想要打電話給沈容,指尖卻在微微地顫抖,連手機都握不住。
陳綏寧靜靜地站在她身後,她卻連回頭看的力氣都沒有。
他俯身,一言不發地将她抱起來。
淡薄的薄荷香氣,混合着煙味——曾經讓她魂牽夢萦的味道。而如今驀然躺進這個熟悉的懷抱,她卻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直覺地反應,卻是懼怕。
陳綏寧的動作很生硬,抱着她大步地走向車子,拉開後座,重重地将她扔了進去,然後自己坐進駕駛座,踩下了油門。
開了幾分鐘之後,車子停了下來,他徑直下了車,丢下她一個人在後座躺着。
車子一停一頓,佳南只覺得胃裏又是翻天覆地的一陣攪動。
她強撐着坐起來,拉開車門,只來得及将車門打開,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最後一滴酸臭的污穢物濺上了一雙深棕色的皮鞋,她有些倉皇地擡頭,看到陳綏寧面無表情的臉——他将一瓶水和一盒藥仍在她身上,毫不掩飾地帶着嘲諷和厭惡說:“許佳南,你真令我驚訝。怎麽,這點酒量還想當交際花?”
佳南只覺得難堪,她的雙手顫抖着,想要去擰開礦泉水瓶,卻怎麽也用不上力。而陳綏寧只是淡漠地看着,并沒有要伸手幫忙的意思。
或許是解酒的藥吧……佳南有些絕望地想,於是扔開了水瓶,胡亂拿了兩粒,扔進嘴裏,努力地吞咽下去。喉嚨間沒有絲毫潤滑,像在灼燒一樣,藥片卡在那裏,上不上,下不下,苦味泛開來,佳南嗆得說不出話來。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狼狽的樣子,一言不發,嘴角卻始終帶了一絲冷笑,直到上車重新發動汽車。
“你住哪裏?”他淡淡地問她。
佳南報了地址。
很近,眨眼就到了。
她顫顫巍巍地去拉開車門,而陳綏寧比她快了一步,看着她下車,然後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
與其說是拉,不如說是拖。直到踉踉跄跄地進了電梯,他才放開她,任她慢慢蹲下去。
“幾樓?”
“17。
”
公寓門口的電子鎖讓陳綏寧頓了頓,他退開了半步,望向她,等着她摁下密碼。
佳南的手指剛伸出去,卻頓住了,她有些焦灼不安地望向陳綏寧,低聲說:“送我到這裏就行了——”
陳綏寧微微揚起眉梢,那雙狹長的眸子裏看不出任何波瀾,他也沒有糾正她的話,只是洞察一切般笑了笑,然後撥開了她的手,徑直摁下一串密碼。
嘀的一聲,門打開了。
他笑得愈發諷刺,那種目光刺得佳南羞愧得想要死去,她踉跄着推開他,走了進去。
陳綏寧站在門口,既不說要進去,卻也沒有離開,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身後的目光刺得人無處遁形,佳南逃一般地沖進了廚房,打開冰箱,找到了冰水壺。
倒水時,幾乎灑了一大半出來。佳南一口氣将整杯喝完,放下杯子,一轉身,陳綏寧已經站在她身後。他們的距離這樣近,她幾乎能察覺到自己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
陳綏寧俯視着她,忽然伸手,牢牢地扣住她的下颌,固定住,不讓她往後退縮,薄唇輕柔至極地在她眉間一觸——那彷佛是個吻,又或許什麽都不是。
“有件事忘記提醒你——你酒量一直不好,以前是有我擋着,至於現在……”她怔怔的表情讓陳綏寧忍不住一笑,“不想早死的話,以後出來應酬,少碰酒杯。”
“我知道了。”她艱難地說,又悄悄地将身子往流
理臺處挪了挪,躊躇着要不要說一句謝謝。
他将她的動作盡收在眼底,卻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不用謝我——我說過了,許佳南,我只是不想你死。”
她依舊看着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還是帶着迷惘。
“密碼沒改,寶貝……我是不是可以認爲,你一直忘不了我?”他伸手,輕輕地撫着她的臉頰,似笑非笑,“那正好,我也……還沒玩兒膩你。”
身後的冷水玻璃壺被碰倒了,哐啷一聲,碎成了幾片。她嘴唇煞白地看着他,像是雕塑一樣,一動不動。
他總是有辦法,說出這樣令她覺得羞辱到極致的話。
可那個密碼……她無法反駁。
“早些休息吧。”他拍拍她的臉頰,淺淺笑了笑,“從荷蘭到現在,你欠我不少了——來日方長。”
第二天鬧鐘醒了後,佳南在牀上躺了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了。
似乎臉又微微地腫起來了,佳南苦笑了下,匆匆忙忙化了淡妝出門上班。她顯然對昨晚的應酬有些心有餘悸,到了傍晚的時候,開始坐立不安起來。
幸好沈容順道來接她去醫院,陸嫣沒說什麽,便讓她走了。
沈容一邊開車,一邊自後視鏡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小姐,聽說昨晚陳總也來吃飯了?”
佳南依舊看着車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卻随口說:“是啊。”
“那你……”
“哦,沒什麽。”她轉過頭笑了笑,“喝了杯酒,寒暄了幾
句。”
沈容見她神色如常,便微微松了口氣,岔開話題說:“我怎麽從不記得你喝酒?”
佳南怔了怔,隔了一會兒才說:“是啊,我好像很少喝酒。”
許彥海的身體恢複了許多,摘下了吸氧管,正躺着休息。
護士輕輕叫醒他,佳南便坐在他身邊,說了說這些天都在做些什麽。他仔細地聽着,慢慢伸出手,拍了拍女兒的手背,低聲說:“小囡,不要勉強自己。”
佳南反手握住爸爸的手背,笑得很燦爛:“爸爸,我也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工作其實很有樂趣。”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愉快,并且真心祈求上天,希望父親相信了自己的這句話。
沈容送她回家,她有些無意識地問:“你跟着爸爸,每天都要應酬嗎?”
他側頭,深深看她一眼,似是察覺出了什麽:“是不是陸嫣讓你跟着應酬?”
她不說話。
沈容就輕描淡寫地說:“我去關照她一聲。”
佳南笑了笑,打斷他:“不用,我必須快點适應起來。”
還沒到家,她讓沈容在家門口的大賣場将自己放下了,獨自推了購物車,随便買些東西。
這個時候恰好是晚飯後,來逛超市的大多是年輕小夫妻,或者情侶,熙熙攘攘的人羣間,佳南忽然在一個飲料促銷櫃前停下了。
年輕的促銷小姐熱情地端了小小的紙杯給她,笑着說:“小姐,試試我們剛上市的果汁吧,葡萄味的。”
她看
到那些深紫色的液體,下意識地接過來,然後喝下去了。
有些酸,有些甜。
“是葡萄酒嗎?”她皺着眉問。
“當然不是啦。這是新上市的葡萄味果汁,喜歡的話,我們還有優惠活動……”
佳南拿了兩瓶,扔進了購物車裏,然後心思不寧地結賬回家。到了家門口,随手按下了密碼,嘀嘀兩聲,密碼錯誤。佳南回過神,才記得自己早上已經換過密碼了。
新密碼比想象中的難記,她甚至費力思索了兩秒,才摁了下去——彷佛是與過往的習慣在抗衡,10232015……這串數字流水般在腦海中滑過,不用多想,刻骨銘心。
1023,是他們認識的日子。
那年他20歲,她15歲。
佳南坐在沙發上,手裏是那瓶新買的飲料,擰開來喝了一口,葡萄果飲——可笑的是她,竟一直以爲,這就是葡萄酒的味道。
茶幾上還扔着那盒藥,佳南伸出手去,翻來覆去在燈光下看。
是快速醒酒藥。
她回想起昨晚蹲在馬路上,渾身的皮膚都像是灼燒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來,那種感覺真的像是要死了。如果不是陳綏寧的話……自己大概就真的馬上就要昏過去了吧?
可笑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這麽差。她第一次喝葡萄酒的時候也是這樣,喝了幾口就難受得想吐,白白地糟蹋了陳綏寧從意大利帶回來的巴羅落陳年乾紅。
醉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她
只是吵吵嚷嚷着還要再喝。
她至今還記得他那時的目光,像是對着一個任性撒嬌、無理取鬧的孩子,最後無奈地站起來,倒了一杯紫紅色的液體,遞給她之前,冷靜地說:“小囡,給你喝也行。答應我一個條件。”
她揚揚眉梢:“嗯?”
“以後要喝酒的話,我得在你身邊。”
“唔,味道好像不一樣了。”她喃喃地,有些疑惑。
他的眼神中含着笑意,若無其事地說:“放了糖。”
那時她并不知道,他用一杯果汁騙自己……而後來的幾年裏,這樣一個小把戲,自己竟然也從未發現。
在他正式将她丢開之前……他的确這樣地寵她,讓她活得像是城堡中的公主。
而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時的自己,不過是個被愛情蒙住雙眼的傻子。
日子終究還是在一天天地過去,當許佳南在濱海山莊各個部門走完一圈實習的時候,天氣也漸漸地暖和起來了。
必要的社交禮儀和應酬技巧,佳南都學得很快,出色到讓陸嫣驚嘆。這個年輕的女孩似乎很容易讓人産生不設防的好感,有時候她的一個眼神,一聲招呼,就能抵上酒桌上三兩白酒。很多時候,陸嫣已經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周旋,畢竟那是她成長必經的一步。
翡海的春天,難得像今天這樣,下了一場暴雨。
佳南渾身濕漉漉地走進員工餐廳,她因爲崗位調動頻繁,認識了不少人,加上人緣也不錯,
同事們紛紛和她打招呼。
早餐照例是在八卦和歡聲笑語中結束的,佳南回到辦公室,看了看今天的工作安排,正好遇到抽查客房回來的陸嫣。
她将佳南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将一份計劃書遞給她。
佳南疑惑地接過來,厚厚的數頁紙上,标題是:
OME集團第一季度運營分析會議(4.10—4.13)
下邊是密密麻麻的會議安排、與會人員名單、聯系方式。
陸嫣直接地說:“濱海山莊每年都要承接的集團大項目,OME總部所有高層和員工、旗下分公司高層都會出席。餐飲、住宿、會議和娛樂四大部門都要統籌協作,這四天時間,濱海山莊不對外開放——我希望今年第一季度的這個會議,由你負責。”
佳南猶豫了片刻,并沒有立即回答。
陸嫣明白她的想法,撫慰地向她一笑:“會有很多人協助你,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而且,許董事長也會參加會議,你應該希望……他看到你的成績吧?”
盡管隔了玻璃,絲毫聽不到窗外暴雨的聲響,可疾雨似箭,無聲地落在佳南心裏。
她點了點頭,說:“我會盡力。”
離四月十號越來越近,雖說底下各部門的工作依舊井井有條,佳南卻還是覺得千頭萬緒,壓力重重。
時不時地總會有意外發生,譬如OME子公司的高層時間無法協調,或者各個分會場的會議室排錯——好幾次佳南都忍不
住要發脾氣,一擡頭看到陸嫣在辦公室有條不紊的樣子,她便覺得有些慚愧。或許那份優雅和淡然自若……好幾年後自己才能學會吧。
“許助理,B幢的總統套房已經布置好了,你什麽時候有空去查看——”
客房部經理的電話讓佳南有些生氣,照理說這并不是她需要去親自管理的事了,她拿着手邊的資料,有些不耐煩地正要打斷對方,對方卻先她一步,解釋說:“陳先生的套房,以前都是陸經理親自檢查過的。”
佳南太陽穴處輕輕一跳,無可奈何:“好,我馬上來。”
B幢的總統套房是整個山莊最大的一間套房,包括夫人房在內,占據了整整一層。起居室正對着後花園,足足一面牆的落地窗。花園裏如今春意盎然,被細細的薄雨襯着,滿目翠綠,靈動而妩媚。
佳南仔細檢查着房間的設施和衛生,身後跟着兩名看上去心驚膽戰的客房服務員。
走出起居室的時候,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頭望向光禿禿的桌面。
“花瓶呢?”
按照規定,總統套房中的鮮花是早晚各更換一次,标準的配置是香槟玫瑰與百合。
“是這樣,因爲陳夫人對花粉過敏,VIP注意事項中标明了這間套房不需要花瓶和鮮花。”服務生低聲解釋,“冰櫃裏的巴黎水撤下了,每天的甜品服務取消,但是房間內要配有堅果話梅等零食。”
佳南接過那張注意事項,目
光在陳太太三個字上停留了很久,才說:“知道了。”
走過夫人房的時候,她刻意留心了一下卧室的衛生間。厚軟棉實的地巾一路從門口鋪到了牀邊,這也是那張紙上注明的,或許是舒淩的習慣吧。
再也找不出任何問題和纰漏,佳南走至客廳,忽然嗅到了淡淡一陣茉莉花般的香味。
“什麽味道?”她怔了怔。
“哦,空氣清新劑。”
“VIP入住之前,開窗通下風。”佳南想也不想,“還有,入住期間,不要再用這些東西了。”
服務生下意識地低頭去翻那幾頁紙:“上邊沒有啊……”
“大概是漏了吧。”佳南很快地說,面無表情,“照做就行了。”
出門前她彎下腰,指尖探進沙發的旮旯縫隙檢查灰塵,手機響了起來。
是山莊員工用的短號,佳南蹲在地上,還沒開口,對方已經急匆匆地說:“許助理,檢查完了嗎?陳先生提前入住,已經過來了。”
佳南下意識地扭頭。
她今天并沒有穿制服外套,淺藍色的襯衣下是一條藏青色的及膝裙,因爲襯衣的下擺被塞在了裙子裏,便顯得腰身分外纖細,彷佛一把就能圈住。因她一直蹲着,加之回身張望,原本極爲貼身的襯衣便往上掀了掀,露出腰間潔白細膩的一小塊肌膚。
陳綏寧一手插在口袋裏,在門邊停下腳步,目光從那上邊掠過,又不留痕跡地淡淡轉開。
佳南唰地站起來,那一刻
臉色說不出是紅是白,只是很快垂下目光,低聲打招呼說:“陳先生,歡迎入住。”
陳綏寧是由陸嫣陪着一道進來的,他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徑直往裏邊去了。陸嫣悄悄指了指她的腰間,佳南伸手摸了摸,臉上一紅,連忙将衣角重新塞了進去。
陳綏寧似乎一點沒注意到這些小動作,也彷佛沒有察覺出這個房間裏還有旁人的存在,只對陸嫣說:“陸經理,我有事找你談。”
什麽事能重要到讓陳綏寧親自找自己?
陸嫣雖然心中滿是疑惑,但還是跟着陳綏寧進了書房。
他在辦公桌後邊坐下,修長的十指輕輕對攏,微微低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麽,沒有立即開口。而陸嫣也不好出聲,帶着一絲疑慮看着他。她早就過了小女生發花癡的年紀,此刻卻也不得不承認,陳綏寧是個極好看的男子。
“陸經理——”
她連忙回過神,笑了笑說:“陳總找我有什麽事?”
“噢,你先坐。”陳綏寧松開手,示意她坐下,慢慢地說,“不要太辛苦了。”
陸嫣心裏咯噔了一下,定下神,認真地看了陳綏寧一眼,微笑說:“陳先生太客氣了。”
空氣裏似乎有着淡淡的幽香,陳綏寧站起來,推開了窗戶。濕潤微涼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看到小徑上有人離開,淡藍色的身影在深綠淺綠中十分顯眼,因爲沒有打傘,所以腳步比往常更快。
他的目光停留
了一瞬,并不回頭,淡淡地說:“還沒恭喜你。”
“什麽?”陸嫣努力掩飾心裏的詫異,問道。
“陸經理,你算是我見過最敬業的員工了吧?”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的平底鞋上,“還是你對這個工作,太過熱愛了?”
陸嫣一瞬不瞬地看着這個年輕人,他有着這樣一雙尖銳的眼睛,彷佛什麽都知道,這讓她有些害怕。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笑了笑說:“我真驚訝,陳先生你怎麽會知道的?”
陳綏寧輕輕勾起唇角,卻避而不答,只說:“陸經理有沒有考慮過來OME工作?”
這……算是挖角?只是陸嫣自認爲自己并沒有重要到需要陳綏寧來出面開口。她一時間有些摸不清這個年輕人的想法,頓了頓,小心翼翼地問:“什麽?”
“對於孕婦來說,管理這樣一個酒店,算是辛苦的事吧?何況有些應酬是免不了的。”陳綏寧平靜地說,“另外,我很看好你的能力。”
陸嫣懷孕的事,并沒有同事知道,原本是打算再過一段時間,等許佳南一切都上手了,她再請假離開,只是不知道爲什麽陳綏寧卻知道了,甚至開出這樣一個叫她覺得心動的條件。
她低頭想了想,盡量委婉地說:“OME需要我的話,我當然是覺得榮幸。可是陳總,現在離開的話,我怕一時間找不到接手的人。”
陳綏寧“嗯”了一聲,指尖習慣性地揉了揉眉心:“如果
我沒看錯的話,剛才那位是許小姐吧?”
“是,她現在是我的助理。”
“她做得怎麽樣?”
陸嫣斟酌了下措辭,才說:“佳南很聰明,學東西很快。只是年輕,還沒什麽經驗。”
“遲早這個酒店是她接班,陸經理,你不差這幾個月吧?”陳綏寧笑了笑,食指指尖不急不緩地敲擊着桌面。
原來是爲了她。
陸嫣恍然大悟。
憑良心說,她是蠻喜歡許佳南這個小姑娘的。開始的時候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相處了幾天,才覺得佳南很努力,雖然還天真青澀了些,卻不嬌氣。她便存了慢慢帶她的心思,這樣也對得起許彥海當年對自己的提拔。
可現在情勢卻變了。許彥海身體狀況一直欠佳,而陳綏寧對佳南的态度又這樣莫測。其中,雙方是一拍即合,還是兩相争鬥,都輪不上她插話。
十幾年的職場經驗讓陸嫣隐隐嗅到了危險的味道,一個不小心,炮灰夾層就是自己。她思索了片刻,很快下了決定:“好,交接工作我會盡快完成。”
陳綏寧顯然很滿意她的回答,他淡淡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陸經理,來OME之前,你可以有一個很長的假期。”
陸嫣心事重重地回到辦公室,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佳南卻還沒走。
“不下班嗎?”她停下腳步,“今晚沒什麽事。”
“我再看些資料。”佳南向她笑了笑。
“哦。”陸嫣走出了幾步,又回頭看
了看,欲言又止。
“還有事嗎陸經理?”
“你……認識陳先生吧?”陸嫣敏感地看到佳南明顯是一怔的表情,補充說,“陳綏寧。”
佳南抿着唇,點了點頭。
陸嫣躊躇了片刻,說:“他不算是挑剔的VIP,不過接待工作還是要細致一些。”
其實佳南很清楚,陳綏寧并不是個需要旁人無微不至服務的人,他有時候甚至很讨厭有陌生人出現在身邊。她當機立斷撤了幾個原本爲他安排的專屬服務員,又問:“他還有別的要求嗎?”
“陳先生的助理預訂了今晚的金樽廳招待客戶。”
佳南皺了皺眉:“整個金樽廳?”
“是。”
佳南輕輕噓了口氣:“把已經預訂的客人排到別的地方,按他說的做。”
這天下午,佳南趁着午休時間打電話給已經出院的父親。
“爸爸,過幾天的會,你會去的吧?”她還像小孩子,有些撒嬌,有些期待地問。
“去啊。等着看看你學會了些什麽。”他沉吟了一會兒,“陸嫣今天打電話來,說你很有天賦。”
雖然知道陸嫣可能只是在給父親面子,可佳南聽到這句話,還是覺得高興,随口聊了幾句,有同事過來敲了敲門。她連忙将電話挂了,說了聲:“請進。”
“許助理,娛樂部說那邊出了點問題。”
“怎麽了?”
“原本開泰的李總今天訂了金樽,他的助理回覆說,不願意改到別的廳。”
佳南皺了皺眉:“我
來處理吧。”
李總是許彥海的老朋友,佳南以前也見過數面,一個有些微胖的中年男人。電話打過去,她甜甜叫了幾聲叔叔,又将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對方很痛快地就答應了讓出原來訂的包廂。挂電話前,卻聽見電話那邊李總笑着說:“下次一起吃飯啊小許。”佳南皺了皺眉,依舊笑着答應了,才算松了口氣。
濱海山莊又陸續有OME高層入住,前臺的入住登記信息不斷地更新到自己的電腦系統中,佳南看到某個名字的時候,忍不住微笑起來。
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自己特意給他安排的套房,佳南這樣想着,站起來,決定去拜訪下老朋友。
“客房服務。”
佳南看到頭發亂糟糟的柏林頂着兩個黑眼圈将門打開了。這個人……還是比較适合這樣的形象。她在心底下了結論。
“哎,怎麽是你?”柏林的眼睛亮了亮,掃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客房服務。”佳南将一罐溫熱的咖啡塞到他手裏。
“現在的酒店太人性化了。”柏林感動地說,“我正缺這個。”
佳南抿唇一笑:“那你慢用。”
“呃,不進來坐坐?”
“下次吧,我查客房呢。”她向他揮揮手,轉身走了。
柏林打開咖啡,喝了一大口,走回客廳,神情閑散地問:“剛才說到哪兒了?”
陳綏寧異常專注地在讀手上的資料,擡起眸子看他一眼:“這幾個月你盯着實驗室,結論是什
麽?”
“哦對。”柏林在陳綏寧對面坐下,指尖熟練地操作着電腦屏幕,将一幅幅圖表展示出來,一邊詳盡地解釋。
陳綏寧聽完,靠回沙發上:“你應該有信心對董事會陳述吧?”
“哦,當然。”他輕松地說。
陳綏寧便笑了笑:“走吧,現在去吃飯。”
柏林将最後一口咖啡喝完,做了個投籃的姿勢,那個易拉罐不偏不倚,正中沙發邊的垃圾桶裏。
陳綏寧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領帶,有意忽略心底一絲淺淺要冒頭的煩躁。他的眉梢微微揚起。他并不反感柏林這些孩子氣的舉動,事實上,他心裏也明白,所謂的創新,不需要穩重和保守,可目光……卻還是在那條有弧度的抛物線上,停頓了數秒。
這個晚上非常不平靜。
八點多的時候娛樂部打來電話,說是金樽門口起了些争執。佳南匆忙趕過去,看見金樽廳的門口聚攏了一圈人。
她走過去一看,發現自己卻并不認識那個大聲嚷嚷着要見經理的男人。
那人顯然是喝多了,臉漲得通紅,胡言亂語着說:“我們明明訂好了今天……爲什麽不讓進!叫你們經理來!”
服務生手足無措地解釋着:“先生,你們的包廂改在了另一幢樓,我現在帶您過去吧——”
“經理呢?!我要見經理。”
“我是負責人,這位先生,有什麽能幫你的嗎?”佳南擠到前邊,小心翼翼地和這個男人保持着一定距離。
那人見來人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更加沒有放在眼裏,大聲說:“你們經理不是陸嫣嗎!”
佳南壓低了聲音問同事:“他是誰?”
“是開泰宴請的客戶。”
她不得不和顔悅色,嘗試第二次交流:“先生,真抱歉——”
然而這一次,那個男人連話都沒聽完,一臉蠻橫地伸出手,用力地推了她一把。
佳南往後一個趔趄,幸好被人扶了一把。
那個男人依然不依不饒地過來,似乎還想動手,佳南身後那個人卻跨上半步,擋在她身前,揮手就是重重的一拳,把那人撂在地上了。
許佳南愣愣地看着身前這個高高的背影,張大了嘴巴。
而柏林轉過身,活動了下手腕,輕松對她笑了笑:“嗨,你沒事吧?”
那個男人趴在地上,更是一連串地大罵起來,柏林走上前半步,有些輕蔑地看着他,冷冷說:“剛才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許是一時爲這樣的氣勢所懾,男人不說話了,倒是他身後的幾個人,摩拳擦掌地似乎是要動手。
柏林不動聲色挑了挑眉梢,大有“你們全上又如何”的氣勢。
安保部的同事及時将兩撥人隔開了,或許是知道對方不能再沖過來揍自己,那人便爬起來,嚣張地連聲叫嚷着要打110。
場面頓時難以收拾。
一片混亂中,一個年輕人從佳南身後走上前,隔着保安,笑着地對那人說:“賈副總,好久沒見了。”
那人怔了怔:
“你是誰?”
“上次一起吃過飯,你忘了?和李總一起。”年輕人伸手遞了張名片過去,“我是陳先生的助理。”
佳南發誓看到了那人眼中閃過的一絲懼意,接着眼神清醒起來,一張臉很快轉爲谄媚的笑:“原來是孫助理……誤會誤會……”
小孫側身讓了讓,笑着指了指柏林,介紹說:“這位是OME的技術總監,誤會一場。大家不打不相識。”
那人伸手抹了抹額上的汗,又說了幾句場面話,才捂着腫起的臉頰,帶着人走了。
大晚上的,不冷不熱的天氣,佳南卻出了一身冷汗。比起柏林沖上去就是一拳,她真的……更加感謝孫助理不動聲色地幫忙解圍。她微微轉頭,想要道謝,卻意外地看到陳綏寧站在人羣後面,一言不發地看着這場鬧劇,英俊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孫助理在陳綏寧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麽,他便點點頭,徑直向柏林走來。
長款敞開的風衣讓他的身材看起來十分修長挺拔,衣角被夜風掠起,他的腳步不疾不徐,走到柏林身邊停下來,淡淡地說:“我只想告訴你,開泰很可能是我們新産品的首家客戶。”
柏林抓抓頭發,反問說:“然後呢?”
“然後那位是開泰的銷售副總監。”他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離開之前,目光移到佳南身上,那短短一瞬,卻深邃似海。
她說不清那一眼裏包含着什麽情感,卻直覺地往後
退了半步。
柏林看着老板離開,嘆口氣說:“唉,你沒事吧?”
佳南搖頭。
“以後要被欺負了就趕緊跑,別傻站着不動。”他越說越來氣,恨不得拿手指戳她額頭,“等着別人來欺負你呢!”
“我知道。”她低聲說,“對了,你不會有事吧?”
“你是說老板?”柏林看着陳綏寧的背影,大咧咧地笑了,“我做過不靠譜的事多了去了,沒事,明天見。”
佳南回到家已經近十一點了,坐在沙發上,随手打開電視。這個時段播的恰好是娛樂新聞,她心不在焉地聽着,明知這個時間不抓緊睡覺明天只怕會起不來,卻實在累得不想動彈。
扔在桌子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在安靜的公寓裏,聽上去有些吓人。佳南走過去接起來,對方的聲音顯然是很焦急。
“許助理,陳先生在套房裏大發脾氣,怎麽辦?”
佳南愣了愣:“什麽?”
“傍晚的時候他們打掃了房間,好像有人用了空氣清新劑,陳先生從金樽回到房間就發脾氣了。他……他指明要你來處理。”
“我不是關照過你們嗎!”佳南眉頭皺得愈發地緊,“給他換房間吧。”
“他……他不要。”同事顯然已經心有餘悸。
“我馬上過來。”這個時候已經沒空去追究是誰的責任,佳南挂了電話,閉上眼睛深呼吸了片刻,撥通了陸嫣的手機。
簡單地将事情經過說了一遍,她低聲說:“陸經理
,我現在……不知道怎麽處理。”
電話那邊陸嫣似乎也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她才說:“你先過去。我會馬上過來。”
坐在出租車裏直奔山莊,佳南忽然想起了剛才在金樽門口,亂成一堆的人羣中,陳綏寧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希望事情并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糟糕。
出租車停在B幢門前,門童拉開車門,一見到她就說:“謝經理她們等了很久了。”
佳南走進去,果然,服務生、客房部經理都在。她指了指套房的門,眼光中微帶疑惑。
“誰都不讓進,說是……除非你到了。”
佳南用力抿了唇,克制住那絲不安,走過去摁響門鈴。
片刻之後,裏邊有人開了門,她側身進去了。
極寬敞的客廳裏,窗戶大開着,夜風肆意地撩撥起白色窗簾,佳南第一反應是用力嗅了嗅,空氣裏哪有什麽芳香劑味道?
陳綏寧離她很近,似乎是剛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濕漉漉的,簡單穿了件睡袍,隐約露出胸口緊實的肌膚。燈光下他的身形異常高大,目光居高臨下地将佳南籠罩住,讓她覺得喘不過氣來。
她擡起頭,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他的目光輕輕帶着嘲弄,還有一絲掩飾起的慾望……她忽然明白之前的一切不過都是藉口。
“陳先生……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佳南幾乎是心驚膽戰地說出這句話的,看着他慢慢踏上一步,
灼熱的氣息幾乎噴在自己的臉上。
“有。”陳綏寧自然地接上她的話,修長的手臂伸出來,将她帶進自己懷裏,低聲笑着說,“現在只有你能幫我。”
佳南不敢用力掙紮,巴掌大的臉上全是不可思議:“你瘋了嗎?!我同事都在外邊!”
陳綏寧輕易将她的下颌擡起來,目光在看她咬得發白的唇上停頓了數秒,眸色頃刻間深不見底,他一低頭,重重吻上去:“我有辦法叫她們走。”
他的吻霸道得可怕,沒有憐香惜玉,沒有淺吮慢嘗,像是報複和懲罰,徑直将佳南抵在厚重的紅木門上,雙手卡在她的腰間,禁锢得她難以動彈。
佳南卻被迫迎合着他的呼吸,鼻骨被他的力道撞得生疼。這個吻裏沒有絲毫的甜蜜,她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用力擡起一只手,想要對着那張臉打下去,卻輕而易舉地被他反手抓住,陳綏寧停了一停,冷冷地看着她:“你最好不要反抗。”
佳南的身體忽然僵直住,隔了一層木板,她的同事們還在焦急地等着……她們一定想不到裏邊發生了什麽。
門鈴又響了,陳綏寧沒有理會,只是将那個吻放得輕柔些,慢慢地移到她的頸側。
陸嫣的聲音:“陳先生,在嗎?”
陳綏寧連眉頭都沒皺,一手托起佳南的身子往卧室走去,另一只手去解她襯衣的扣子。
他是個變态,他早就不是那個陳綏寧了——他就是變态!
她想要不管不顧地尖叫出來,卻輕易被他堵住了嘴巴,被重重地扔在了牀上。
下一秒,陳綏寧已經将她按壓在牀上,她的襯衣被拉開到了肩膀的地方。而他的薄唇,順着她滑美的曲線,漸漸挪移到胸前。
“陳綏寧,我有多愛你……你知道嗎?”佳南忽然放棄了掙紮,任由他的一切動作,只是望着天花板,開始自言自語,“你結婚,我很難過;可是沒關系,你太太她……真的很優秀。我又傻又笨,配不上你。”
陳綏寧的動作停住了,他用雙臂支起自己的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臉。她沒有哭,聲音也沒有起伏,只是平淡地述說着,也沒在意他是不是在聽。
“你和別人結婚,你讨厭我整天纏着你。好,我努力工作,努力認識新朋友,努力忘記你,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看到的嗎?”她慢慢地從他身下坐起來,渙散的目光漸漸地凝聚起來,認真,卻又帶着困惑說,“可是你爲什麽要這麽對我呢?”
陳綏寧的薄唇抿成一條近乎鋒銳的線,他看着她瑟瑟發抖,卻始終一言不發。
佳南似乎知道他并不會回答,於是凄然笑了笑:
“我從十五歲開始愛你,這就是你一直羞辱我的理由嗎?”
陳綏寧靠在牀上,随手點了一支菸。其實他不需要藉助任何事物讓自己變得清醒起來,他只是……此刻不想去看她的表情。
他慢慢地吐出菸圈,側身看着
她站起來,有些慌亂地整理着衣物,忽然諷刺地笑了笑:“現在你還想和我在一起嗎,像以前那樣?”
佳南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回頭,良久,她終於用顫抖的雙手把襯衣的扣子系上了。
“我只想請你……放過我。”
佳南看不到此刻陳綏寧的表情,可她想等他的回答。
他雖然惡劣、變态,卻是個守諾的人。
很久很久,她到底沒有聽到那一句“好”。
佳南踏出房門,忽然聽到他帶着輕笑的聲音,非常溫和:“好,許佳南,我放過你。”
她的心髒重重一縮,低聲說:“謝謝。”
陳綏寧将手中的煙摁滅在菸缸中,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說:“不過,我想……你馬上就會後悔自己說過這句話。”
門輕輕地扣上了,他看着她消失的背影,閉眼的剎那,想起她說:“我從十五歲開始愛你……”
那年她十五歲嗎?
那是他見過的最像洋娃娃的女孩子,肌膚像是白瓷,嘴唇也是粉嫩粉嫩的。在海邊,她穿一件很薄很透的白襯衫,下擺紮起來,腰肢那樣柔軟——令他想起家中養着的那盆吊蘭纖長的葉子。
她毫不認生地跑過來拉住自己的手,然後抹了抹滿臉的汗:“哥哥,我們去那邊玩!”
向來讨厭旁人接觸的自己,竟然被她牽了手,在這片私人海灘上越走越遠。回來的時候她走不動了,他心甘情願地背着她回來。他的小臂擦着她細
膩潔白的小腿,上邊還沾着粗糙的沙粒,十分奇妙的觸感。
那種觸感……他閉上眼睛,發現此刻依然能回憶起來。可他,大概永遠都找不回來了吧?
佳南出門的時候,B幢大廳裏只剩下陸嫣一個人,她很快走過來,憂心忡忡地上下打量她:“怎麽樣?”
佳南此刻連強顔歡笑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點點頭說:“沒事了。”
陸嫣見她臉上似乎有哭過的痕跡,低聲詢問說:“被訓了嗎?”
佳南先是搖頭,很快又點頭說:“是我的失誤,對不起。”
陸嫣拍拍她的肩膀,撫慰般一笑,卻什麽都沒說。
她們一道走至門口,陸嫣停下腳步:“開車來的嗎?”
佳南搖頭。
“那我送你。”
佳南還沒開口,門口進來一個年輕人,抓了住頭發,很是驚訝:“哎,你還沒回去嗎?”
陸嫣認得他是OME的技術總監,因見他們似是熟識,就先離開了。
“你來找……陳先生嗎?”佳南說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些不自然地頓了頓。
“哦,不是。”他一口否認,又藉着燈光仔細打量佳南的臉色,“你……還好吧?”
似乎他每次見到自己,都是異常狼狽的樣子呢。佳南有些恍惚地想,點了點頭。
“呃,他是有點六親不認,不過不可否認,在他身上,能學會很多東西。”柏林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說,“你不是很早就認識他嗎?應該能理解的。”
他們走到路邊,柏林忽然說:“你餓嗎?”
佳南下意識地摸摸肚子,然後說:“不餓。”
“呃……”柏林撫額,“可是我餓了。”
他開一輛極普通的雪佛蘭,二話不說就出了山莊,三拐四拐,熟門熟路就開進一個小巷。
“這是什麽地方?”
“翡海最有名的夜宵店啊,煎餃和粉絲湯最有名了。”
“好像你在這裏住了很久的樣子?”
“不算久,前後加起來兩個多月。”柏林眯起眼睛說,“不過人呢,就是要善於發現這種生活的小樂趣。譬如說我們在意大利去的酒吧,和西西裏的冰激淩。”
昏黃的燈光下,佳南側頭看着他,對這個男人有些刮目相看。而他依舊是不以爲然的模樣,起身去點了四兩煎餃和兩碗粉絲湯。
老板将食物端上來,煎餃炸得金黃,粉絲湯香氣撲鼻,佳南悄悄咽了口口水,柏林得意地看她一眼,很有氣勢地說:“吃!”
半個小時前,失魂落魄地從房間裏出來的許佳南,絕對想不到自己還有這麽好的胃口,吃下了整整兩盤煎餃和一大碗粉絲湯。煎餃裏的湯汁極其鮮美,吃完似乎整個胃都膨脹起來了,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今天玩得好嗎?”她的心情終於稍稍好些,随口找了話題。
“呃……你指什麽?”柏林的臉上微微滑過一絲不自然。
佳南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表情:“金樽不好玩兒嗎?”頓了頓,她半開玩笑,“至少我知
道,裏邊的女孩都很漂亮。”
柏林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佳南識相地住嘴,默默望向窗外。
“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那種場合的。”柏林在等紅燈的時候慢吞吞地開口,“比如我,還有陳綏寧也是例外。”
佳南諷刺地抿了抿唇角,她相信柏林的話,只是陳綏寧……他大概是有些潔癖的,或者……就像剛才那樣,對於他來說,選擇可以更多。
“是這裏嗎?”車子停下來,柏林嘀咕了一聲,“還挺方便的。”
佳南正要和他說再見,聽到他嘀咕了一句:“要不我和你做鄰居吧?”他的表情很認真,“公司給我安排的是酒店套房,我覺得太沒人情味了。”
“是我們酒店?”
柏林搖頭:“濱海離總部太遠了。不過如果是在濱海,能常常看到你的話,我也會考慮。”
佳南有些不确定他是不是很認真地在說出這句話,一時間無法接口。
“好啦,明天見。”柏林轉了話題,笑眯眯地對她說再見。
翌日開始正式的集團會議。
流程進行得異常順利。總部的高層十分頻繁地穿梭在各個分會場之間,雖然忙,卻不亂。佳南難免還會在這裏那裏遇到陳綏寧,不過他的身邊總是有很多人跟着,衆星拱月的樣子,她很懷疑他是否會注意到自己。
偶爾幾次迎面見到,佳南覺得高興的是,他遵守了自己的承諾,不過微微颔首,便擦肩而過,彷佛
只是上級與下級間的關系,得體而疏離。
下午佳南經過分會場,正是茶歇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離開了位置,去後臺取咖啡或者點心,一時間會場空落落的。
這個會議室是按着古典中國風格裝飾的,紅木椅子也都放得橫七豎八。她第一眼看到了名牌上的某個名字,腳步便頓了頓,叫住一名服務員,低聲吩咐了幾句。
服務生應了一聲,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個厚厚的錦墊,放在了其中一張座椅上。
舒淩靠在側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直到許佳南離開,她才慢慢走向自己的位置。她是工作起來就會忘記一切的人,椅子坐着雖不舒服,也是直到會議中間才想起來的,現在加上了坐墊,便柔軟舒适了許多。
服務生走過來,體貼地将她面前一口未動的咖啡撤下,詢問:“舒小姐,給您換溫水好嗎?”
她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又閉了閉眼睛,會議馬上要開始了,她卻站起來走到門口,撥了電話。
電話接通的時候,舒淩卻忽然忘了要說什麽了。
是要諷刺他這樣的人,卻有這樣一位善良貼心的前女友嗎?
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電話那邊陳綏寧态度卻是淡淡的,反倒不着痕跡地說:“你要小心。”
“嗯?”
“或許她也沒那麽好心,你确定那個墊子裏沒有藏着什麽東西?”陳綏寧漫不經心地說,“別忘了,我娶你那天,她做了什麽
。”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不置可否地評價:“那她的段數也太低了。”
“寶貝,你要以她的……”他似乎醞釀了很久,才終於說,“她的水平來思考。”
“那你究竟在愛她什麽?”舒淩很快接上,躊躇着要不要補上一個時間限定詞“以前”。
陳綏寧的語氣卻倏然變得生冷:“這與你無關。”
舒淩并不在意,只輕輕笑了一聲:“陳綏寧,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和一個魔鬼生活得久了,就連自己都變得冷血起來。”
“謬贊。”陳綏寧的語氣重新回覆了往常的自如,“你也不差。”
她一時間無話可說,徑直挂了電話。
大廳裏的空氣清新得多,舒淩眯着眼睛看着許佳南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她調整表情,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
佳南在那個瞬間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其實剛才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這麽做——或許是下意識的,又或許……孕婦本就值得更好地關懷?她忽然覺得自己“博愛”得可笑,像個聖母。她倉促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舒淩看着她的背影,眼神中卻……頗有些錯綜複雜。
年會最後一天,開晨會的時候,佳南再三強調了不要松懈。這四天,她覺得自己像是一盞不曾停下的陀螺。到了臨近最後的時刻,東倒西歪的,竟有些不安。而這一場晚宴,她要和父親一起出席。
在濱海這個最大的宴會廳裏,很微妙地左右分
了席次。左邊大多是些青壯派年輕人;至於右邊,坐的都是OME的元老級人物,有些已經不在管理層,只是偶爾在董事會上露面。許彥海帶着她一一向長輩們打招呼。
這樣一來,幾乎所有同事都知道她就是許總的獨生愛女,不時有人露出詫異的神情。當然,對於OME的高層來說,許彥海親自帶女兒出席晚宴,已經有人隐隐嗅出了一絲敏感的味道。許老爺子動過一次手術後,身體一直欠佳,恐怕現在已經是女兒接班的時候了。
少不了會被誇“令愛聰明得體”,又或者有消息靈通的,徑直便說“聽說這次會議是令愛主管負責的,真是将門虎女”之類的話,佳南低眉斂目,一一聽過,直到父親最後淡淡地對她說:“小囡,這些人的話是什麽意思,你懂嗎?”
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她說話,佳南瞪大眼睛,專注地看着父親。
“生意場上的你來我往,都是虛的。他們今天讨好你,說不定明天就惦記着你手裏OME的原始股和濱海山莊的運營權。”許彥海冷冷笑了笑,“不要相信任何人。”
佳南點頭,低聲說:“我知道了。”
席間她也不是沒看到不遠處的那個身影,穿着銀灰色的西服,哪怕不說話,也始終是衆人的目光焦點所在。佳南如今可以若無其事地與他出現在同一場合,甚至……當他走過來時,她竟能安安穩穩地
看着他,彷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陳綏寧第一個問候的自然是許彥海,他似乎知道他行動有些不便,十分體貼地彎下腰,不知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許彥海就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好”,轉頭又對女兒說:“許佳南,以後多向綏寧學學。”
她笑了笑,只說了句“好”。
而陳綏寧回過頭,用兄長的目光審視着佳南,笑着說:“好久不見。”
如果是以前,這樣的場面,佳南大概連半分鐘都撐不下吧?可是現在,她保持着唇角那抹弧度妥帖的微笑,直到陳綏寧的背影離開自己的視線。
重新坐下的時候,她看到父親一低頭,微笑在剎那間無影無蹤,眼角餘光中那絲淩厲到近乎狠毒的光……竟讓她打了個寒噤。她早就察覺出,父親與陳綏寧之間,一定有什麽問題。可是他們兩人,卻都諱莫如深,從來不向她吐露分毫。
佳南不得不相信,很多時候,男人們的冷酷與堅定,是女人遠遠無法企及的。
晚宴結束後,佳南将父親送上車,又趕去金樽招待柏林他們一行。這一晚忽然開始下雨,她便随手向同事拿了把傘,是酒店用傘。黑色,傘骨很粗,傘面大,一個人掌着,身形頗有些纖瘦,異常孤獨。她穿的高跟鞋鞋跟又高,好幾次都在小水坑中打滑,最後到了門口,來不及整理下儀容,便急匆匆地進去了。
金樽是濱海山莊的娛樂會所,
設施自然是頂尖的,這一塊有娛樂部經理在打理,她來得不多。裏邊的客人男男女女都有,因爲包廂極大,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尋了半天才找到柏林。
在娛樂會所中要處理的關系更複雜,佳南工作至今,金樽內部了解得算很少,直到今天才算開了眼界,她看着坐在不遠處的一個女孩,低聲對柏林說:“你看,那個女生好漂亮。”
此刻燈光迷離,光線如絲般缭繞,襯得人的臉龐帶着淺淺一層朦胧暧昧之色,柏林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地說:“你們燈光打這麽暗,鳳姐都能成天仙。”
佳南忍不住笑出聲來,也不和他争辯,只是四顧,問:“那你是嫌……還不夠漂亮嗎?”
柏林嗤笑一聲。他們之間的距離很近,佳南看得到他眼角細細的一條笑紋,分外清晰。他說是叫她一起來玩,卻只是拉着她聊天,偶爾吃些水果,連酒都不沾唇——她想起那晚上自己半開玩笑的一句話,忽然明白了,這個還帶着孩子氣的男人,大約是在身體力行地證明自己的清白。
柏林看着她的時候,眼神很乾淨,也很專注,可越是這樣,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正有些尴尬的時候,手機響了。是陸嫣打來的,佳南正好找了藉口跑到包廂外去接。
挂了電話,她并不想立刻回去,索性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補妝。與兩位領班擦肩而過,她模模糊糊聽到其中一個說:“
……剛接到通知他來了……最清純漂亮那個,今天才來……”
她也沒在意,進了洗手間,才發現裏邊還有個女生在補妝。
洗手間明淨的燈光下,她正在往臉上撲粉。佳南側頭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回過頭,多看了幾眼。
那個女生看上去年紀很小,化妝的動作顯然還不嫺熟,或許也是因爲那塊粉餅的質地并不如何細膩,撲上去便顯得膚色有些暗沉。她發現有人在觀察自己,更有些不自然,手都在輕抖。
佳南看了她一會兒,開口問她:“你在這裏……工作?”
原本是想說“公主”這個詞,可這個女生……絕對是她見過的,最清純漂亮的女孩子,她忽然有些難以啓齒,便改了口。
對方果然局促地停下來,點了點頭。
或許她還在上學。不管是什麽原因,來這種地方上班,都讓人覺得很沉重。佳南想到這裏,心底忽然浮起淡淡的悲哀,這個世上,大約每個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如自己這般,難道還有力氣去同情他人嗎?
佳南放下手中的唇蜜,淡淡對她說:“我叫許佳南,也在這裏工作。”
“我叫安琪,第一天來。”少女緊張地說。
“你的皮膚這麽白,狀态又這麽好,還要撲粉嗎?”佳南壓住她的手,輕聲說,“不要塗了。”
“可是……”安琪顯然還有些躊躇,“是領班吩咐的……”
“如果她問起來,就說是我說的吧。”佳南淡淡
地看着她一張白裏透紅、晶瑩得毫無瑕疵的小臉,不知想起了什麽,隔了一會兒,才笑了笑,“去吧。”
回到包廂,佳南憑着先時的記憶,坐在原來的地方,卻發現柏林不在了。她也不在意,拿了杯果汁,一口一口抿着,包廂門又打開了,這次進來的果然是安琪。
她不由多關注了幾眼,看着安琪被領班帶着往角落去了。
佳南一眼望過去能看到柏林,微微前傾着身子,正望向安琪。她忍不住一笑,心想一會兒可以問問他——這個連底妝都沒打的女孩子算不算漂亮呢?
他們果然在柏林身前停下來,領班是在低聲介紹,佳南看着安琪穿着白裙的纖細身影,忽然覺得做這一行,或許比任何行業都“公平”吧?只要你有足夠的美貌……無論如何,都能嶄露頭角,被送到最重要的人面前。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柏林瞧見了佳南,向她招招手,自己站了起來。
他的背後,便赫然露出一個空當,還坐着一個人。
陳綏寧有些慵懶地靠在沙發上,微微仰着頭,饒有興趣地看着安琪。隔了那麽遠,佳南卻覺得……他那雙眸子,即便在昏暗的光線中,也是流光溢彩,彷佛是發現了寶藏。這個陳綏寧,和那個素來處世淡泊的男人,真是大相徑庭。
佳南轉過頭,她本以爲剛才宴會中途他離席去見了重要客戶,應該是不會回來了,這才放心地過來這裏
,此刻卻又碰到,便真的有些後悔了。
包廂裏的空氣也變得異常沉悶,她默默坐了一會兒,直到柏林走過來,有些興奮地說:“喂,喂!你看到那個女生沒有?”
佳南順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看到安琪安靜而乖巧地依偎在陳綏寧身邊,而後者手中握着酒杯,唇角輕輕抿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很漂亮。”佳南勉強笑了笑。
“是漂亮。以前老大都不要女人陪的,這次居然留下了。”柏林實事求是地評價,打量了佳南幾眼,“不過我覺得……她和你很像哎。”
這一次,佳南忍不住笑出聲音來,異常認真地說:“我哪裏比得上?她可以不化妝就來上班,我要是不化妝的話……這裏都是皺紋。”
柏林湊近了一下,仔細觀察她的眼角,搖頭說:“哪有這麽誇張。我認識你的時候,還以爲你高中畢業呢。”
佳南只是笑了笑,一言不發。
“不過不管出於什麽理由,年輕女孩子來這種場合工作,就是不自重。”柏林又看了一眼安琪,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
身邊的朋友許是喝多了酒,聲音漸漸喧雜起來,佳南躲在形形色色的人羣中,聽着柏林亂七八糟地說着笑話,喝完了手中的飲料,又看看時間,站起來說:“不早了,我還有些事,先走了。”
柏林緊跟着她站起來:“那我送你。”
旁邊一桌忽然開始起哄,接着砰的一聲,似乎是開香槟的
聲音。暗色之中,不知道一塊什麽東西,飛速地向佳南臉上打過來。
佳南下意識地拿手指捂住鼻子,一時間痛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又酸又漲,接着指間溫膩膩地留下液體。她從未這樣清醒地體驗到鮮血快速從身體流失的感覺,整個人頓時蒙了。她微仰起頭,鮮血倒灌着流進喉嚨裏,衣襟上更是斑斑點點,全是血跡。
柏林手忙腳亂地抓了茶幾上的紙巾遞給她,佳南卻騰不出手去抓,只是徒勞地用手捂在嘴巴上,而黏膩的血液順着手指一直流到了手肘處。
始作俑者是柏林的一個屬下,此刻怔怔地看着,幾乎已經吓呆了。有人将頂燈打開了,光亮頃刻間潑濺下來,沙發上、桌面上的斑斑血跡越發顯得怕人。
“馬上去醫院——”柏林的話還沒說完,身後嘩啦一聲,什麽東西被打翻了。
他回頭一看,陳綏寧随手将冰桶裏的冰倒在濕巾上,抓起來放在佳南鼻骨上方,沉聲說:“自己拿着。”
佳南被冰塊激了一下,渾身打了個冷戰,接着身子一輕,已經被人騰空抱了起來。陳綏寧抱着她往門口走去,一邊沉聲說:“捏住鼻子,不要擡頭。”
佳南用力抓緊了冰塊,敷在鼻子上,聽到他又問了一句:“左邊還是右邊?”
柏林微微一怔,卻聽到佳南甕聲甕氣地回答:“右邊。”
陳綏寧皺了皺眉,冷聲說:“我們馬上去醫院。”
他并沒有顧忌周圍的目光,抱着她大步走到門口,司機已經将車子停在門口,拉開了後座車門。
陳綏寧想将她放在後座,偏偏她的小腿卻橫亘在門邊,試了兩次都沒放進去。他有些急躁,順手扯掉了她腳上蹬着的高跟鞋,将她的膝蓋一曲,塞了進去。自己轉身走到車子另一側,對柏林說:“我會送她去醫院。”
車門砰的一聲甩上了。陳綏寧坐在佳南身邊,看着她慘白的臉色,撥開她的手,替她摁壓住鼻子兩側。
冰鎮和擠壓并沒有讓血流的速度放緩,佳南低頭看着自己的前襟,米色的上衣已經沾滿血跡,她聽到他的聲音:“別怕,馬上就能止住。”
時光倏然靜止了。
那時他們去青海湖看漫天遍野的油菜花,她卻因爲高原反應,鼻血怎麽也止不住。陳綏寧半夜抱着她,坐在120急救車上,一路趕到醫院。
那一次她足足流了小半臉盆的血,只覺得渾身無力,軟軟靠在他身邊,忍不住想哭。他替她摁壓着鼻子,低聲說:“別怕,馬上就能止住。”
那一晚急診科的醫生因爲找不到出血點,只能往她鼻子裏塞棉團。一層一層壓實了塞進去,佳南痛得狠狠掐他的手臂。他一直默不作聲,等到血真正止住的時候,她才看到他的手臂上一塊塊全是掐破的皮肉。
醫生鄭重地說:“下次如果再出血,可能要動個手術了。”
幸好在醫院觀察了一整天,并
沒有再出血,從此以後,佳南便再也不敢去高原了。即使她那麽想去西藏,最終也還是放棄了。
佳南定定地看着他,眼神有些迷惘,也有些迷離。
陳綏寧的手一直不曾放開,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她臉上的妝都花了,加上滿臉的鮮血,頭發糾結,狼狽不堪。可唯有一雙眼睛,許是因爲害怕的緣故,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盈盈水水,叫人憐愛。心髒似是微微收縮了一下,陳綏寧很快轉開了眼神,側臉望向車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車速極快,趕到最近的醫院,不過十多分鐘,已經有醫生在門口等着了。
陳綏寧已經放手,靠在椅背上,理智漸漸恢複,他看着她有些艱難地推開車門,并沒有伸手幫忙。最後是有經驗的護工一把将她抱上了急救牀,推去裏邊了。
急診室外,護士手中拿了表格走過來說:“家屬嗎?麻煩在這裏簽個字。”
醫院的燈光慘白慘白的,他的身形挺拔,靠在雪白的牆上,臉色有些陰晴不定,他沒有接過那張紙,只對護士說:“她兩年前發作過一次,是在高原上。那時醫生說再出血的話,一定要找到出血點,再動手術。”
護士一一記下來,又說:“在這裏簽個字。”
陳綏寧卻在不經意間退開半步,微微側頭說:“我不是家屬。”
恰好急診室裏有人探頭,說了一聲:“準備下,馬上做個小手術。”
護士擡頭看了
看他:“那你去聯系家屬。”
陳綏寧下颌朝一個方向輕輕一仰,淡漠說:“來了。”
沈容急匆匆地趕過來,看到陳綏寧,停下腳步,打招呼說:“陳總。”
急診室門被拉開了,護工推着佳南出來,她就這樣躺在牀上,閉着眼睛,臉色白得像是牀單的顔色,如果不是胸口輕微的起伏,真像已經死了一樣。
陳綏寧站直身子,唇角抿成一條直直的線。
而沈容快步走到她的身邊,俯身,低聲說:“小姐,現在去做個小手術,很快就沒事了。”
佳南睜開眼睛,不知低低說了句什麽話,沈容便安慰她:“不會和上次一樣的,你放心。”
佳南又閉上了眼睛,像是沉沉睡去。沈容松了口氣,臉上也露出了幾分難掩的情緒,他完全能理解她此刻的恐懼。上一次她躺在手術臺上……被人從鬼門關拉回來,卻失去了孩子。對於佳南來說……那大概是她,永遠不願意提及的一塊傷口。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沈容一回頭,看到陳綏寧站在不遠的地方,黑影幽寂,目光微微向上望着廊上的頂燈。他并不确定陳綏寧是不是聽到了剛才自己說的話,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他依舊是冰冷的神色,只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這個時候,醫院門口十分清冷。細雨撲在臉上,陳綏寧一低頭,看見車座和絨毯上全是斑斑血跡,說:“明天這輛車好
好送去洗洗。”
司機答應了一聲,又問:“陳先生,去哪裏?”
這個問題卻讓他想了很久,似是很難回答:“先開着吧。”
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扶着手機光滑的邊緣,有些心不在焉地打開,又再合上。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翡海此刻已然寂靜的路上,彷佛是爲了給自己找些事做,陳綏寧順手撥了一個電話。
助理小孫接的,沉默了片刻之後,陳綏寧依舊什麽都沒說。
“陳總,許小姐沒事吧?”最後小孫試探着問了一句。
他卻恍若不聞,隔了一會兒,似乎才想了起來:“剛才在金樽陪我喝酒的女孩,叫什麽名字?”
對方心領神會:“好,我立刻去查。”
陳綏寧挂了電話,暗夜之中,他忽然有些懊悔剛才的沖動,甚至理不清那一瞬間……他爲什麽要走過去抱起她。他望着窗外夜雨,心頭卻莫名地焦躁起來。
回到家已經近淩晨一點了,洗完澡,頭發濕漉漉地踏進書房,陳綏寧有些意外地發現沙發上還坐着一個人。
他随手将毛巾扔在一邊,挑了挑眉梢問:“怎麽還不睡覺?”
舒淩整個人蜷在沙發裏的一堆靠枕中間,手裏捧着熱牛奶,懶洋洋地指了指桌上那杯熱騰騰的液體:“你也喝了再睡。”
陳綏寧皺着眉打量她,隔了一會兒,提醒說:“你懷着孩子。”
“白天睡太多了,晚上不困。”舒淩站起來,不以爲然,“無聊就編了段程序玩玩
。”
陳綏寧握着馬克杯,在書桌後坐下,随意說:“你去睡吧,我還要看點資料。”
舒淩卻沒走,她的雙手支在書桌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喂,你今天怎麽了?魂兒不在身上。”
陳綏寧淡淡擡起眉眼,不動聲色說:“什麽?”
“你的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她一一點給他看,“全是血跡,都沒洗乾淨。怎麽?去打架了?”
陳綏寧怔了怔,低頭去查看自己的手肘,一言不發。
“好了好了,你脾氣大,我惹不起。”舒淩聳了聳肩,“我去睡了。”
她走到門口,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過頭,補上一句:“陳綏寧,每次你擺這張臉給我看,我猜……就是因爲她。”
這一次,陳綏寧倒不再沉默了,簡單地說:“沒錯,她出了點事,進醫院了。”
舒淩停下腳步,回過頭:“沒事吧?”
“能有什麽事?”陳綏寧翻着文件,并不擡頭。
舒淩的左手不自覺撫着自己的腹部,定定地看着他許久,欲言又止,最後只是悵然嘆了口氣。
OME季度會議結束後,濱海山莊恢複正常運營。
工作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忙碌,只是員工內部,卻有幾個話題讨論得熱火朝天。而剛剛出院第一天上班的佳南,在跨進食堂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這種注目禮。
說實在的,許佳南是許彥海的女兒,這個不算什麽大事。真正令同事們議論不休的,卻是那個晚上,陳綏寧
親自抱着她,送去了醫院。可見兩人的關系着實不一般。連帶着陳綏寧結婚前與佳南那段若有若無的關系,也被好事者翻了出來,悄聲議論着。
佳南要了份早餐,看到往日熟悉的幾個同事,走過去坐下來。她工作時極好相處,同事們倒也沒有因此身份而疏離她,有人關切地問:“你身體好了嗎?”
在醫院做的止血手術是極小的手術,後來又觀察了兩三天,馬上就出院了,佳南如今覺得自己對這些生理上的痛苦有了一定的免疫力,只笑了笑說:“沒事了。”
“許助理,你和陳總很熟嗎?”終於有人忍不住問。
佳南正埋頭喝粥,極自然地說:“算是熟吧。”
同事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佳南索性大方地說:“我們很早就認識,他像我哥哥一樣。”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佳南一點都不心虛,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們不會信了那些緋聞吧?當然是假的啊。”
眼見她這樣坦白,同事們反倒不好再說什麽了,於是無關痛癢地聊了聊別的,便各自上班換崗了。
這天上午,開完晨會後,陸嫣就将佳南叫到了自己辦公室。
剛一踏入辦公室,佳南就覺得有些不對。陸嫣的工作名牌已被取下了,茶色桌面便顯得空落落的。而書櫃也被清理一空,彷佛在靜靜地等待新主人。
“陸經理,你這是……”佳南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坐。身體好了嗎?”陸
嫣招呼她,笑着說,“前兩天太忙了,沒顧得上去看看你。”
“哦,沒事,都好了。”佳南連忙說,“那個連小手術都算不上。”
她依舊有些懷疑地看看四周,問:“你要換辦公室嗎?”
“不,具體來說不是換,這間辦公室以後就是你的了。”陸嫣笑盈盈地将一杯茶遞給她,“我想這幾個月的工作已經證明了,你有能力坐在這裏。”
佳南這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她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淡淡笑着的女上司,一句“爲什麽”脫口而出。
“的确是事出突然,因爲……我懷孕了。醫生關照說,我這個年紀生小孩,最穩妥的還是靜養。”
眼前的女人一如既往地美麗優雅,但是的确,并不年輕了。陽光從她身後落進來,她發絲微卷,淡笑的時候,眼角不經意間,已經有了細紋。這大概就是所謂“女強人”的代價。曾經的青春奉獻給事業,鋒利的棱角被歲月磨平,而她在這樣的時刻選擇回歸家庭。
“真的嗎?”佳南在驚訝之後,由衷地替她感到高興,“爲什麽不早說呢?恭喜你。”
“之前是想等到你可以獨當一面的時候再甩手不幹。”陸嫣苦笑了笑,“不過看起來,寶寶沒那麽聽話。”
“啊,沒關系,沒關系。”佳南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連連擺手說,“孩子和身體最重要。其實陸經理你願意這樣耐心地教我,我
已經很感激了。”
“這件事我還沒對你爸爸說。”陸嫣沉吟了片刻,“恐怕董事會那邊也沒那麽容易通過。”
佳南也知道,如果沒有父親的全力支持,只怕陸嫣也無法這麽快卸下重擔。此刻她反倒安慰起她來:“沒事,我去和爸爸說。”
陸嫣的眼神頗有些複雜,她看着年輕的女孩,不知爲何,心中竟起了淺淺的愧疚感。
中午吃飯的時候,佳南照例坐在幾個熟悉的同事之間。不知爲何,她剛一入座,幾個女生原本叽叽喳喳地在說話,頃刻間就住嘴了。
佳南撥着紅燒肉,興致勃勃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呃……沒什麽,随便聊聊工作上的事。”
佳南擺出一副“我不信”的樣子,撇了撇嘴說:“什麽八卦不能分享?”
原本就是年齡相近的女生,她這樣一說,有個同事就笑嘻嘻地說:“我們也別猜了,問問許助理,沒準兒還是第一手消息呢。”
佳南眨眨眼睛:“什麽?”
“聽說金樽一個來工作第一天的小姐,第一次陪客,就被人看上……脫離苦海啦。”同事神秘兮兮地說,“而且你猜,誰是金主?”
佳南低下頭,扒了幾口飯,頭也不擡:“誰?”
“陳綏寧啊!”
許佳南放下筷子,認真地問:“真的嗎?”
其實這幾個同事是客房部的,不過是聽娛樂部的朋友說起而已,八卦得似是而非,一句“真的嗎”,便沒人接話了,只說:“我們也是聽說啊。不過都說那個女孩很漂亮,那天還是素顔陪客的。沒準兒陳總就是喜歡這類型的。”
那個女生,答案對於佳南來說,呼之欲出了。
安琪。
只是她如今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去關注陳綏寧喜歡了什麽人,又抛棄了什麽人。說真的,她甚至覺得半年前的自己那麽可笑,爲了一個近乎冷血寡情的男人……竟然要死要活。至於他那晚送自己去醫院的舉動,佳南也不再費心去多加揣測——大約這又是他一時興起,又或許只是某種手段,始終給她忽近忽遠的錯覺,然後在她松懈之時,又狠狠地羞辱她。
許彥海因爲身體關系,如今大多數時間都在家中靜養,只有極重要的事,沈容才會帶着公務向他請示。當天下午,陸嫣去找他的時候,他便坐在花園中,手邊是一杯剛剛沏好的毛尖。她見到他,總是帶了幾分敬畏的,連說話聲音都放低,彷佛那年剛剛畢業,進入濱海工作,那位強勢而威嚴的老板總讓她仰望。
許彥海靜靜聽完,只說:“你覺得佳南她一個人能行嗎?”
“換執行經理是大事。”陸嫣沉吟了片刻,“董事會那邊,我會準備好,應該沒有問題。”
“我是問你,你真的覺得她可以?”
“許總,佳南是你的女兒,你不了解她?”陸嫣不落痕跡地将這個問題奉還。
“她是我的女兒,我可能會看不明白。”許彥海冷靜地說,“我需要你的意見。”
“我只能說,如果濱海一直這樣平穩運作的話,佳南綽綽有餘。”陸嫣想了一會兒,字斟句酌,“但是碰到大事的話,她還有些稚嫩。”
“碰到大事……”許彥海眯起眼睛,重複了一遍,“比如說呢?”
“這我真說不好。不過,誰不是一點點摸索過來的呢?”陸嫣笑了笑,“佳南起點高,又願意努力,在我看來,這兩點足夠了。”
許彥海靠回椅榻上,淡淡一笑:“起點高?不……佳南她,會做得比任何人都艱難。”
陸嫣有些驚訝:“怎麽會呢?”
許彥海卻看了她一眼,目光垂落在手中茶盞上,若有所思。
數日之後的濱海山莊董事會議上,陸嫣詳呈了自己的情況,同時推薦許佳南接替自己的工作。佳南不是傻子,她也看得出來,自己畢竟年輕、缺乏經驗,如果不是父親坐鎮,全力支持,只怕自己沒那麽容易坐上代理總經理的位置。
說真的,她并沒有陳綏寧的自信和才幹。當年陳綏寧留學回來,他的父親陳培文立刻将他推上了OME海外業務執行董事的位置,底下也是議論紛紛,多數元老并不看好這個年輕人。然而短短的一年時間,陳綏寧雷厲風行的決斷力讓人刮目相看,海外業務增值遠遠超過國內業務。後來陳培文重病,OME也順利過渡到了陳綏寧手中。
雖然不能和他相比,可是至少勤
能補拙吧?佳南這樣安慰自己。
這半個月每天連續加班到深夜,回家路上,兩側的路燈如同閃着微光的泠泠秋水,将林蔭道渲染上了幾分柔媚。佳南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踩了剎車,就近停在路邊。她小跑着走到一家還沒關門的花店門口,看到年輕的店主坐在櫃臺後,心不在焉地上網,還不時往外張望。
因爲這家花店就在家門口,她常常去買花,一來二去和老板熟識了,今天還是第一天看到他家開得這麽晚。
“買花嗎?”店主站起來招呼,“這麽晚?”
“加班。”佳南看了看兩側的花桶,零零落落的,其實沒剩多少花了。她随手摘了幾枝,遞給店主包起來,“難得見你這麽晚還不打烊。”
店主指了指地上一大束香水百合,無奈地說:“客人訂好的。錢一早都付了,可就是不來拿。我說給他快遞去,他又說來不及,還說是要送給喜歡的女生,我只能在這裏等着了。”
“你可真負責。”佳南接過自己那捧算是雜七雜八的花,由衷地贊嘆了一句。
“哎,來了!”店主站起來,滿臉笑容,“等你好久了。”
“真不好意思來晚了……”莽莽撞撞闖進來的那個年輕人一開口,佳南就愣在那裏,聲音這樣熟悉。她下意識回頭望過去,那人可不是柏林嗎?
店面有些狹小,店主又站在櫃臺後,一時間遞不出去,佳南便居中遞了一把。
柏林穿
着白色襯衣,或許是加班的緣故,原本挺括的衣服也顯得松松垮垮的,下巴上是淡淡的青色胡茬兒,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疲倦。他卻沒接過來,反而抓了抓頭發,有些尴尬地說:“本就是送給你。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佳南迷惘了數秒,才想起來,今天還真的是自己的生日。不過因爲家中習慣總是過農歷生日,對於這個陽歷生日,倒是鮮有人提起的。她接過來,一大束抱在手裏,聽到店主很快活地說:“原來是要送你啊!”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聽在佳南耳中,卻分外地暧昧,她說了句謝謝,低下頭,很快走出店門,身後是嘩啦一聲卷簾門落下的聲音,瞬間,天地靜默。
柏林跟着她出來,并沒有說話。朦胧黑夜,兩個人影,一束鮮花。
很純粹的感覺,彷佛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佳南停下腳步回身:“你也加班嗎?”
“嗯。”柏林點了點頭,似乎一時間還有些尴尬,“那個……你收到了,那我先走了。”
漆黑寂靜的夜裏,這個男人的輪廓卻比往常更明晰,彷佛觸手可及。
“你餓不餓?”佳南脫口而出,“要吃宵夜嗎?”
他忍不住笑了笑,黑夜之中,這個笑容異常生動活潑:“要啊。”
“那……你去我家吧。”佳南躊躇了一下,“我會做。”
深夜邀約,她原本是擔心對方會多想的。不過柏林顯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幾乎立刻吹
了聲口哨,歡欣鼓舞着說:“太好了。”
他回自己的車,提了一個小小盒子出來,讪讪對佳南笑了笑:“蛋糕。”
擱置在乾冰上的一個不大的冰激淩蛋糕,或許再晚上幾分鐘,就要融化了。柏林嘆口氣說:“其實我沒想到突然加班,不然也不會這麽倉促。”言下似乎深以爲憾,於是佳南莞爾:“那你也一定沒想到,我也加班。”
他坐上佳南車子的副駕駛位置,卻淡淡地說:“我想到了,但是男生可以等女生啊!”
佳南突兀地踩了剎車,轉頭看着他,用很輕卻堅定的聲音說:“柏林,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意……可是我們不合适。”
柏林靠在椅座上回望她,并不驚訝,只是一字一句地說:“是因爲陳綏寧嗎?”
他的眼睛亮得可怕,像是洞悉了一切,這樣的表情,讓佳南覺得似曾相識。她的雙手穩穩地扶着方向盤,隔了一會兒,才安靜地說:“是。”
“我猜到了。”柏林低低地說。
車子駛進地下車庫,佳南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而柏林就是有這樣的本事,能讓一個再尴尬不過的場景,變得輕松自然起來。他抓抓頭發:“現在能不要讨論這個問題嗎?通常又餓又困的情況下,一個人會做出很糟糕的決定。”
他們果然很默契地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到了公寓,佳南手腳利落地做了雞蛋麪,兩人就着蛋糕很快吃完了。
柏林不得不豎起大拇指:“我小看你了。”
牆壁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了淩晨兩點,佳南倦澀地揉了揉眼睛:“還好,我以前挺喜歡做菜的。”
“那你讓我留宿一晚吧?”柏林伸了個懶腰,“實在懶得走去拿車了。”
翌日是周六。
佳南沒開鬧鐘,一覺醒來,已經近中午了。她迷迷糊糊地走出卧室,忽然發現客廳沙發邊的地毯上坐着一個人,激靈靈地頓時醒了。
這一天的天氣這樣好,客廳裏鋪滿了陽光。他就這樣随意地坐在駝色的地毯上,往茶幾上的玻璃瓶中插花。是佳南自己買的那束,小小一把什麽都有,鵝黃色康乃馨、紅玫瑰、滿天星,枝葉未修,雜亂卻生機勃勃。
柏林看上去并沒有那麽心靈手巧,總是顯得雜亂無章。可他勝在有耐性,一枝一枝,插得不對再重來,陽光在這個男人的脊背上鍍上暖暖的一層金色,而他的一舉一動,讓這幅本該靜止如油畫般的畫面變得生動起來,以至於站在一旁的佳南,也覺得溫暖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滿意地将水晶細頸花瓶整理好,放置在茶幾中央,這才懶懶地回頭,目光準确地找到了佳南站着的位置,唇角微微彎起,露出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早上好。”
“早上好。”她微笑着回應。
柏林站起來,下巴上有着青色的胡茬兒,襯衣也是皺的,多少還有些狼狽,可他的表情很淡然:“
嗨,昨晚的問題,我們現在可以讨論下了。”
佳南微微紅了臉:“可是我現在很餓。”
“那麽你聽我說吧,很簡單。”他專注地看着她,“去意大利的飛機上,你睡了多久,我就看了你多久。我想,這輩子,就是你了。”
他的語氣頓了頓,走過去,慢慢将她拉進懷裏,下巴蹭在她的頭頂,柔聲說:“所以,別拿過去的事當藉口。佳南,我們試一試吧?”
他的懷抱很溫暖,就像此刻的陽光。可佳南僵直地站着,莫名想起了第一次與另一個人這樣擁抱的場景——彷佛是一種電流,竄至全身,酥酥麻麻的。那一次,初始之時,也是這樣的溫暖,可最後,卻遍體鱗傷。
最終,是柏林的聲音慢慢将她拉回現實中來:“如果你不回答,我當你默認了?”
思緒慢慢浮落下來,像是被蠱惑了,許久之後,她聽到自己說:“好,我會試試。”
“試試”這個詞,含義有很多種。而柏林選擇的,是最溫和的那一類。
兩個人工作都忙,能夠重疊起的休閑時間并不多,他并沒有用那種最強勢的方法影響一個人的生活,不過常常約着去吃個飯,看個電影。他選擇的約會方式很親民,會吃路邊的小攤,也會去看折扣場的電影。他也不像陳綏寧那樣,有收集名車的癖好。以前陳綏寧興致來了,自己開車出門,結果車子停在路邊,十有八九會遭人圍觀。而
柏林對自己那輛普普通通、公司配的車很滿意,用他的話來說,就是盡量“低調”。
佳南在周末接到柏林的電話時,正在辦公室裏忙得不可開交。
其實此刻他遠在地球的另一端,說話聲音閑閑的:“今天加班嗎?”
“加班。”她言簡意赅地說,“今天有一場發布會。”
“哈,我知道那個。”柏林忽然說,“是那個爆紅的新人,名字很俗的那個,叫什麽來着……”
“Angel。”佳南不得不糾正他,有些好笑,“挺清新的小姑娘,幹嗎說人家俗氣?”
“清新?”柏林嗤笑一聲,“你忘了我們第一次見她是在哪裏了?”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要出門了,回頭打給你。”
她挂了電話,有同事在門外探了探頭,問:“許經理,可以出去了嗎?”
“哦,好。”她随手拿了桌上的文件,“一起去看看吧。”
此時已經是初夏了,走在太陽底下,天氣微熱,佳南看到山莊門口排了長長一條隊伍,全是等候着的影迷。她皺了皺眉頭,低低對身邊安保部的同事吩咐了幾句,又問:“安琪到了嗎?”
“早到了,在準備着呢。”同事笑着說,“對了,今天陳先生也在,中午到的,在套房休息。”
“陳綏寧?”佳南停下腳步,臉上雖然沒有意外的表情,到底還是遲疑了一瞬。
同事笑得有些暧昧,“嗯”了一聲。
佳南抿了唇,盡管什麽都
沒說,臉色卻微微沉了沉。
其實今晚的發布會是一部偶像劇的開機儀式,當然主角是劇中的女主角安琪。佳南看見工程部的同事還在調試着現場設備,一張放大成海報的劇照分外顯眼。
照片裏的少女只穿了簡單至極的白色背心和牛仔裙,頭發紮成一束馬尾,粉黛不施,甚至看得清鼻梁上有一顆很可愛的小曬斑。
“哎,許經理,你覺得她像誰?”忽然有同事插了句話,打斷了佳南的思緒。
“誰?”她下意識地問。
“你啊!”同事眯起眼睛,點評說,“你看,特別是眼睛和嘴唇,像雙胞胎似的。你也喜歡抿着唇這樣笑。”
佳南不由認真地去打量海報上安琪的眼睛,她不笑的時候眼睛圓圓的,好似桂圓,若是笑起來,卻彎彎的像是月牙。至於嘴唇,照片上安琪其實沒什麽表情,可雙唇卻那樣自然地抿起來,很有幾分俏皮的模樣。
佳南歪着頭看了許久,笑着說:“好多人都這麽說。”
“哎,星探當時也該挖掘下經理你的。”同事半開玩笑。
媒體記者大多已經進場了,佳南從偏門退出去,腳卻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後花園。
這花園是客人專屬的,員工條例中明令禁止工作人員進入。有時候,來這裏散步,更像是屬於佳南獨自一人的小小特權。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漫天雲霞自西邊開始陳鋪,火燒雲彷佛被濃墨渲染了,燒得人眼眸深處都飛起一絲暗紅。
花園中間放置着桌椅,有時候她會在這裏坐下來,安安靜靜地喝完一罐咖啡。然而今天,這裏并不是她一個人。
看到那道人影的時候,她想要避開,已經來不及了。只是比起過去,佳南多了份從容,略略颔首向陳綏寧打了招呼,十分自然地轉身離去。
“許經理,現在你們這裏都不提供客戶回訪了嗎?”陳綏寧清冷的聲音将她叫住,生生将她釘在原地。
“如果我沒記錯,陳先生是中午入住的吧?VIP客戶回訪我們一般安排在您離開前進行。”她頓了頓,“另外,像您這樣主動要求回訪的客戶,真的不多呢。”
陳綏寧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褲口袋裏,唇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我是站在客戶的立場上問的。”
佳南微微蹙眉,卻沒有再争辯,只說:“好,我會要他們注意改進。”
她打算轉身離開,最後卻還是抿了抿唇,說:“陳先生,今天你來這裏,并不大妥當。你也知道現在狗仔的本事。”
陳綏寧微揚了眉梢看着她,似是饒有興趣地“嗯”了一聲,才慢條斯理地說:“你是說我和安琪的關系?”
他這樣直言不諱,反而令佳南有些難堪。其實她并不想戳破這件事,畢竟他家中還有懷孕的妻子,而他此刻做的一切,真真切切的,讓佳南覺得不齒。
“你真覺得,沒有我的同意,那些報紙會亂來嗎?”他懶懶地說
,目光在她微微噘起的唇上停駐了數秒,“另外,還有一句忠告,你聽不聽?自以爲是的善良,其實就是愚蠢。”
她在他面前,從來都算不上聰明的。佳南只是回頭看他,淡淡笑了笑,很快地說:“是我多事了。”
他依舊閑然坐着,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敲,而遠處是粉絲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Angel的名字隐隐可聞。他低着頭,表情都隐匿在黑暗中,很輕地喚她的名字:“小囡……”
她的腳步頓了頓。
“你覺得她和你像嗎?”他低低笑了起來,語氣中竟似有些眷戀。
佳南恍若不聞,轉身離開。
而在她身後,陳綏寧卻靜靜地擡起頭,那道快速離開的背影一直嵌在眸色深處。
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兩個小時之後了,助理一直在客廳等着,見到他就說:“陳先生,她在書房等着。”
陳綏寧順手松了松領結,徑直去了書房。
書房裏寬大的黑色皮椅能完全容納起少女纖細的身影,她盤膝坐着,正低頭讀着手中的一本書。因爲剛剛洗過澡,只穿着一套海藍色的睡衣,長發從肩上兩側落下來,燈光下望過去,她的側臉異樣地寧靜柔和。
陳綏寧并沒有出聲去打擾她,向來沉靜的雙眸中,竟難得帶了幾絲溫柔。
安琪一轉頭,看見他站在門口,淺淺地笑了笑,雙眼完成很好看的弧度,而雙唇也因爲這一笑,可愛地噘起來。
像是心底
有絲火星被點燃了,适才眼底的那抹溫柔剎那間退去,陳綏寧直起身子,大步走過去,修長有力的手指扣在安琪的下颌上,将她的臉擡起來,狠狠、迫切地吻了下去。
安琪先是往後瑟縮了一下,可陳綏寧扣住了她的後腦勺兒,讓她無法躲避分毫。或許是察覺出她的害怕,他的動作輕柔了許多,一點點地侵占她的呼吸,而手臂橫在她的腰間,幾乎将她半抱到自己懷裏。
安琪終於慢慢地放松下來,她的手臂圈在他後頸處,悄悄張開眼睛,她的睫毛又彎又長,輕柔地擦過對方的臉頰,那種觸感癢癢的,陳綏寧忍不住彎起了唇角,他将她淩空抱起來,自己轉而坐在椅子上,将她放在了膝上。
姿勢這樣暧昧,他卻并不急着下一步動作,只是用手捧着她的臉,拇指輕輕撫在她的唇上,喃喃地說:“你還想要什麽?”
安琪怔怔地看着他,她一直以爲這個男人總是冷靜、強勢的,包括他将她帶出了那個自己都覺得羞恥的地方,居高臨下地告訴自己,其實她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她爲什麽不選呢?家中重病的父親、還在上高中的弟弟,而她自己,藝術系第一年的新生,拿什麽去負擔這麽多?於是她索性笑了笑,自暴自棄地說:“你能給我什麽?”
那個男人漫不經心地撫弄着袖扣,甚至沒有看她:“你想要什麽?錢?”
她想起半個月前,爲了
籌措父親的醫藥費,四處去廣告公司試鏡,卻屢屢碰壁,直到被人介紹到金樽工作的頭一晚,遇到了他,又被帶到這間高檔會所裏,於是索性豁出去了:“我想當明星。”
他終於停下手中的小動作,眼角微微勾起望向她,帶了笑意的眼神一直停留在她微微噘起的唇上,彷佛……她提的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要求。
那個時候,安琪并不知道,她遇上的人究竟有什麽樣的能耐。而當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手上已經有了三部戲約,每一部,都是制作精良的大戲。
幾乎是在一夜間爆紅,用安琪自己都難以想象的速度。
她自然知道對方要的是什麽,事實上,從她搬進以往從不敢奢望的公寓的時候,她就一直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可奇怪的是,他所要求的卻那樣少,今天這樣突兀地吻她,是第一次。他的吻技這樣好,幾乎叫安琪沉醉下去,可她卻直愣愣地睜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張英俊得無懈可擊的臉,像是要找出一個答案來。
陳綏寧順着她的腰肢漸漸往下的手忽然停頓下來,他稍稍離開她,用一種異常冷靜的目光審視這個面色漸漸潮紅的女孩,有些嘲諷地勾起唇角:“你在想着別人。”
“我……沒有!”她慌亂地否定,可另一張年輕而朝氣蓬勃的臉,卻不斷地在自己腦海中閃現。
陳綏寧依舊淡淡笑了笑,修長的手指撫着她的
臉頰,低低地說:“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安琪不安地動了動,似乎想要辯解什麽,最後卻還是一言不發。出乎意料地,陳綏寧并未生氣,只是略嫌冷淡地将她推開,然後站起來走向門口。
“你等等!”
陳綏寧站在門口,頓下了腳步。
他的身後,安琪正咬着嘴唇,一顆顆地解開睡衣的扣子。
他半側着身子,靠着門,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的動作,直到少女的身軀變得赤裸,燈光從頂上傾瀉而下,肌膚如同雪融般細膩。
在他的注視下,她的臉已經紅得要滴下血來,用力咬住下唇,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陳綏寧依舊站着沒動,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自己,直到她攀上自己的肩膀,踮起腳尖,學着他剛才的樣子,去吻他的唇。
柔軟的唇瓣即将觸到之時,安琪忽然小聲說:“你喝酒了。”剛才的吻太慌亂太突然,直到此刻,嗅到了淡淡的酒薰味,她忽然明白過來,他并不是爲了自己才等在酒店,只是湊巧罷了。
陳綏寧怔了怔,視線漸漸清晰起來。
眼前的少女有着漂亮精致的臉龐,笑起來的時候那樣像她……可終究不是她。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撫着少女的眉眼,最後停頓在她的唇上。那一晚,她就是用顫抖的聲音祈求他放手……自己竟然心軟了。可是現在,哪怕他找到了一個和她長得那樣像的女孩,比她漂亮,比她溫順,卻還是覺得
失落。
因爲她們都不是許佳南。
他揉揉眉心,不輕不重地推開她,走到書桌邊,拿起了電話。
“陳先生嗎?”服務生的聲音恭敬有禮,“有什麽能爲您做的?”
他的手指在桌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我找許佳南。”
過了好久,直到有人重新開口。
“是我,陳先生。”
“我後悔了。”他直截了當地說。
對方只是沉默。
“不過如你所說,我雖然惡劣,還算是守信用。”陳綏寧的目光觸上安琪幼嫩的臉頰,低低笑了聲,“我們打個賭吧許經理,一個月之內,你大概會求着……要回到我身邊。”
電話那邊的聲音冷清:“你醉了。”
這三個字近乎咬牙切齒,彷佛她最想說的,是“你做夢”三個字。
陳綏寧無聲地浮起一絲笑,卻将電話挂了,再也沒有理會房間內另一個女孩,徑直離開了。
而寂靜的書房裏,安琪猶自怔怔的,她看着陳綏寧離去的背影,又一次覺得……其實自己完全不認識這個男人。她以爲他深沉如海,喜怒不形於色。可就在剛才,他打電話的時候,那樣旁若無人,表情亦不加掩飾。她說不出那是怎樣一種情緒,卻能體察出,似是冰層下的水流,異常激烈。
隔了很久,她一件件地穿好衣服,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才有人來敲門,彬彬有禮地詢問:“安小姐,司機已經到了。”
她明白,這是他無聲地逐客。安琪坐在
後座,車子駛過門口,因爲前邊有人走過,車速便放緩了。她看到那個年輕女人,十分面熟。剛才的發布會之後,經紀人還介紹她們認識,那是山莊的經理,許佳南。
其實安琪一直記得她,自己第一天來到這裏上班,她也在包廂裏,因爲鼻子意外地受傷,被陳綏寧抱去了醫院。
此刻她的思緒異常清晰,想起陳綏寧适才說起的“許經理”……這個夜晚,女孩忍不住回頭張望那個模糊的身影,如夢初醒,悚然心驚。
第二季度濱海山莊的財務報表已經出來了。
數字并不理想,沒有達到董事會的預期,佳南倒沒有因此質疑自己的管理能力,只能說一切都是天災——翡海作爲全國着名的海景旅游城市,卻因一場海灘污染,導致這個季度旅游業異常慘淡,相關産業業績下滑也是情理之中。
佳南對着一堆數字,坐在書桌後,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秘書打電話來提醒:“許經理,該去機場了,出租車已經叫好了。”
她早就與柏林約好要去機場接機,只是沒想到一路堵車,最後趕到機場,将是飛機到港的時間。人羣中一眼就看到了戴着墨鏡的柏林,短短的頭發,黑色雙肩包,推着行李車,正四處張望。
佳南立在出口處,看着他因爲發現了自己,一把摘下眼鏡,眉眼飛揚,她忍不住莞爾,遙遙對他揮手。
因爲大半個月沒見,回去路上柏林
異常聒噪,幾乎稱得上“喋喋不休”。佳南好脾氣地聽着,直到車子駛入市區,交通明顯開始不順暢,停停開開數次之後,柏林靠着後座,開始打瞌睡。
她不由側過頭,仔細地打量他。
單眼皮,五官不錯,因而顯得更加乾淨;鼻子上有小小的曬斑,因爲疲倦,眼睛下邊是大片的青黑色;領口胡亂皺着……這樣一個還帶着些許孩子氣的大男孩,愛穿水洗過的棉布襯衣,所以不會像商務精英們那樣,袖扣鋥亮,領口筆挺;因爲少年時代最愛雪佛蘭的某一車型,所以很滿意自己那輛半新不舊的美國車,開得肆無忌憚。
佳南的腦海裏一條條地列舉着柏林的優點,卻又不無悵然,她愛過一個人,知道真正地愛一個人,是深入骨髓,沒有爲什麽,她努力到現在……卻依然不能全心全意地去愛他。
“喂,爲什麽偷看我?”柏林幾乎靠在她的肩上,懶洋洋地說,“是發現我比走前更帥了嗎?”
“不是。”她有些尴尬,“晚飯我不陪你了。明天董事局開會,我還要準備一下。”
“需要幫忙嗎?”他體貼地笑笑。
“不用。”
他頭一次湊過去,吻了吻她眉梢:“去吧。”
佳南微微側臉,不經意間避開了:“你呢?”
“我?我得回趟公司。”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動作,随意地說,“老大還等着我呢。”
回到公司,柏林徑直将行李拖到了二十樓
,扔在了秘書室裏,推開了門。陳綏寧倒還坐着,一臉悠閑地打電話,伸手示意他稍微等等。他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地四下打量。
陳綏寧的電話有些長,又或許柏林是真的累了,等他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醒過來,看到陳綏寧正站在自己身前,表情略略有些嘲諷。
他警覺地打量了下自己,果不其然,聽到對方說:“我不知道你有這樣的癖好。”
“呃?”
“粉色?”陳綏寧指了指,轉身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有人說你的車太寒酸,下次考慮換一輛粉色限量的?”
“該死——”柏林看着自己無意識拿上來的粉色雨傘,嘟囔了一句,“我把她的傘拿來了。”
陳綏寧目光清銳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女朋友去接機了?”
柏林難得猶豫片刻後,卻答非所問:“先說正事。”
十五分鐘後,他言簡意赅地将項目彙報完畢,總結說:“大致就是這樣了。這個項目不是不能上馬,只是技術上的難關沒有那麽快能攻克,成本控制會比預計的難度要大。”
陳綏寧雙手交疊在膝上,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柏林,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有些東西……你就是難以放手,哪怕會讓你付出很大的代價。”
柏林皺眉,莫名地覺得他是意有所指。
而對方只是淡淡笑了笑,很快打消了他的疑慮:“放手去做,財務上的問題不需要
你去考慮。”
柏林離開之後,陳綏寧靠回椅背,順手拉開了手邊的抽屜。裏邊空空蕩蕩的,只放着一個倒扣着的相框。高樓窗外,雨聲涼涼,光線靡暗。他不知專注地在想些什麽,眼神異常地冷酷,手指卻在相框的原木邊緣輕柔地摩挲,始終不曾将它翻轉過來。
翌日,濱海山莊的季度會議召開。
佳南去會場之前,并沒有料到,因爲業績不佳,這個會議竟成了一場徹底的噩夢。所有的董事都将矛頭對準了自己,認定這是經營不善造成的。
她腳步沉重地踏出會場時,第一個念頭是要撥電話給因故未來的父親。手機捏在手裏,還沒摁下通話鍵,卻意外地響了起來。
簡單聽了幾句,佳南臉色已經大變,匆忙開車回家,剛進客廳,就看到熟識的醫生和護士在進出忙碌,心裏頓時咯噔了一下。她簡單問了問醫生,徑直上二樓,走向許彥海的卧室。
推門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藥水的味道,佳南看見父親躺在牀上,一個護士正彎下腰替他插針。她放輕了腳步走過去,許彥海非常警醒,立刻睜開了眼睛。
“爸爸,你沒事吧?”
“今天的董事會怎麽樣?”許彥海的目光并不像病人,依舊十分犀利,“他們爲難你了?”
董事會開完至今不過兩個小時,秘書的會議紀要可能還沒發到自己郵箱,父親卻已經知道了會上的內容,佳南隐
隐覺得不安起來。
不過此刻她小心地掩飾起了自己的情緒,俯下身說:“沒有,挺順利的。”
許彥海冷冷哼了一聲:“邵勳沒有說什麽?”
佳南躊躇了一下:“他質疑了下這季度的數據。”
“質疑”已經算是程度最輕的詞了,事實上,邵勳在會議上,可以說毫不留情地猛烈攻擊,并且直截了當地指責如今的山莊管理混亂,而這一切和許佳南這個代理總經理有直接關系。
卧室裏安靜了片刻,忽然那臺心跳儀劇烈地跳動起來,醫生很快趕過來查看,佳南被推在一邊,呆呆看着醫生給許彥海注射了一針藥物,儀器便恢複了平緩。
“許先生不能受到刺激了。”醫生威嚴地說,“工作上的事,等他情況穩定了再說吧。”
佳南站在牀頭,窗外的陽光淡薄地灑進來,他臉頰微微凹陷下去,肌肉似是有些松弛了,而鬓邊的頭發被光線一打,銀白一片。佳南剎那間,有了想哭的沖動。
這一天對她來說這樣艱難,先是董事會上遭遇的抨擊,再然後是父親的病又一次複發,而她……此刻一片混亂,想不出任何可以解決的方法。
就這樣站着不知過了多久,光線漸漸西移,直到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佳南回頭,看見沈容站在自己身後,對自己招了招手。
她跟他一起退出房間,樓下的起居室裏,阿姨已經端上了兩杯咖啡,一疊文件端端正正放置
在桌子中央。佳南看到封面上寫着絕密兩個字,是濱海山莊的融資方案。
“你看看吧。”沈容沉聲說,“這是一年前的文件。”
其實佳南看這樣的文件還有些困難,幸好這段時間接觸得多了,多少能抓住脈絡,翻到最後的時候,她的眉頭皺起來,窺出了幾分端倪。
一年前,許彥海雄心勃勃,一心要擴張濱海酒店。濱海酒店度假集團引入了國外博列尼資本,融資不少於十數億,因爲事先簽署了協議,國外資本不會插手酒店管理,這樣一來,即便許彥海本人持有的股份被稀釋,這也不失爲一樁滿意的買賣。接下來的半年時間,博列尼确實遵守承諾,并未插手濱海的管理。現在許彥海因爲身體原因退出管理層,虎視眈眈的那些人終究是坐不住了。
佳南看着那個名字,臉色異常肅然。她的确意想不到,去年爲父親和博列尼居中牽線的,竟然就是今天在董事會上炮轟自己的邵勳。那麽可以想見,真正令他有恃無恐的,還是第二大股東博列尼投資方。
佳南漸漸理清思路,順手端起手邊的咖啡,啜飲了一口:“爸爸他爲什麽又犯病了?所以才沒來開會?”
“正準備來開會,忽然就犯病了。他怕你工作分心,就沒告訴你。”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發生了什麽事?”
沈容苦笑,手指無意識地敲着桌面,卻一字一句地說:“小姐,情況大概
比你想象的更糟糕。”
佳南的手頓了頓,微微挑起眉梢看着他:“本來今天會上,邵勳提出要我退出管理層……我以爲是最糟糕的事了。”
“這是今天早上收到的郵件,”沈容沉聲說,“在開董事會之前。”
他調出一份文檔,将電腦推了推。佳南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識地站起來,椅子擦過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佳南失聲:“誰發的?”
“是誰發的,還不一目了然嗎?”沈容無奈,“許先生這一次……真的性急了些,無異於引狼入室。”
“所以說,這些都是真的?”她用一種極緩慢的語速說,“利用內幕消息操縱股市,違規貸款?”
沈容沉默地抿着唇,一言不發。
她的手腳漸漸發涼,明白這是一種默認。
“你要知道,做生意……并沒有完全的黑白對錯。”
“我們現在能做什麽?”佳南避開了這個話題,伸出手指,摁了摁眉心的地方,“爸爸他……會坐牢嗎?”
“資料掌握得這麽翔實,又有耐心等那麽久。小姐,他們要的,只怕是濱海山莊。”
“濱海是爸爸的心血,我絕不會拱手相讓。”佳南打斷了他的話,異常強硬地說。
到了淩晨,許彥海的病情穩定了下來。佳南回到自己房間,倒在牀上,卻怎麽也睡不着,折騰了半天,終於還是撥出了電話。
沈容的聲音同樣清醒,大約還在工作。
“我會去找別的股東談談,看他們會
不會站在我這邊。”佳南直截了當地說,“但是,我不想一直被蒙在鼓裏。”
“什麽?”
“只有博列尼的支持,否則邵勳絕對不敢這麽做。這件事和陳綏寧有關系嗎?”她驀然想起陳綏寧曾對她說過的“你會回來找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沈容沉吟了一會兒,說:“小姐,你知道我們濱海山莊的事務,這是你父親一手創立的,OME從來不插手。”
“那麽他爲什麽這麽……恨我。”佳南躊躇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或者我爸爸。”
“陳先生和你父親在之前因爲集團事務而有些不和。但是說‘恨’的話,我确實不了解。”
佳南皺眉想了想,沒有再問下去。
這一夜近乎未眠,早晨探望完還在睡覺的父親,佳南便出門上班。接下來的幾天,她一口氣拜訪了數位濱海山莊的大股東,只是結果并不樂觀。兩邊眼看要勢成水火了,大多數人便持了觀望态度。每個人心中都打着小算盤,真到了決裂那一步,手中的股票,便會水漲船高。而另一邊也沒有停下動作,有風聲說邵勳正在聯絡股東重開股東大會,讨論濱海管理問題。
真正讓許佳南覺得焦頭爛額的是,她手中持有的支持股并不能保證自己取得絕對優勢,更何況對方手中還持有許彥海的把柄。
她也不是沒想過一個替代方案,就是請陸嫣重新出山,畢竟邵勳提出反對自己的意見
時,一直在拿自己與陸嫣經營時的數據做對比。然而陸嫣以身體不好爲理由,婉拒了這個邀請。佳南拿着只剩下忙音的話筒,獨自一個人坐在辦公室,一時間覺得茫然失措。
沈容的電話是此刻打進來的。
“小姐,你和柏林很熟嗎?”
佳南一愣。
“他和你說過自己的事嗎?”沈容放緩了語氣,“例如家世之類的。”
“……他是OME的技術總監。”
“不,不是這個。”沈容沉聲說,“他從來沒說過嗎?博列尼創始人是柏林的祖父,現在掌管的是他的伯父。”
佳南的呼吸一滞,良久,才澀聲說:“什麽?”
沈容笑了笑:“小姐,這段時間你不是和柏林走得很近嗎?”
點到即止的話,他只說到這裏。佳南自然知道接下去該做什麽,可是撥打出那個號碼之前,她卻躊躇了許久。
她與柏林認識至今,一直在用一種極爲輕松的方式相處,無關金錢,亦不牽扯利益。而這個電話撥過去,或許……那種關系便再難複原了。
這個電話一直到她下班的時候,都沒有撥出去,直到柏林來接她下班。
回家路上,她到底還是假裝無意地提到了博列尼的名字。
柏林卻沉默着開車,直到等紅燈的時候,才慢慢地說:“我不是很懂管理,回籠資金,尋求中小股東的支持可行嗎?”
佳南并沒有直說己方的資金壓力,只說了句:“我們在這樣做。”
柏林點了
點頭,便不再提起了。
一直到吃完飯,他們一起進電梯,柏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光滑鏡面上的兩個人,表情有些古怪。
電梯的速度很快,似乎只用了幾秒的時間,便已經在底樓停下來。
柏林沒有跨出去,側過頭,微微垂下眼睛:“對不起,我幫不了你。”
他的後背靠着電梯,修長的身形顯得有些慵懶,神情亦是前所未有地憂郁,一字一句地說:“我早就和家族決裂了。”
佳南心跳微微一快……他知道自己那番話的含義。
“佳南,博列尼現在的主席是我伯父,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他勾起眼角,笑了笑,“我真希望自己能幫得了你……可是我自從讀大學離開了家裏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也不打算回去。”
佳南看着這樣陰郁的柏林,彷佛是在看着一個陌生人。
而柏林慢慢張開五指,電梯明淨的燈光下,他的手指修長,卻徒勞地,攏不住光線。
“離開的時候,我對他們說,只憑着我自己一雙手,也能拿到想要的東西。”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後畢業,我卻發現……自己找不到任何工作。”
“他們希望你回去?”
“不……他們只是想證明,我那句話是錯的。”
“直到有人欣賞我發布在網上的一個程序的源代碼,然後和我聯系,問我願不願意加入研發小組。於是我答應了,一直到現在。”柏林笑了笑,“陳綏寧破格提拔了我。
”
佳南看着他此刻有些寥落的側臉,又想起平日裏嬉笑樂觀的他,實在難以将這兩者結合在一起。
“佳南,真對不起。我也希望我能幫你,但是我和博列尼……真的一點關系都沒有。”他嘆了口氣,“還有,我伯父做事,有時手段很絕,你要小心。”
佳南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松一些:“好,我知道。你別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問問……”
他看着她的目光異常地幽邃,良久,才點了點頭。
狹小的電梯空間裏,電話響起的聲音分外刺耳。佳南有些窘迫地接起來,看到來電顯示,心裏忍不住咯噔了一下。匆匆聽完,她只說了一句:“我馬上回來。”
許彥海的病情又有反覆,有新的腦溢血情況出現,已經陷入半昏迷,臨時被轉送往醫院。柏林送佳南去醫院,車子開得飛快。她在車座上坐得筆直,一動不動,就連眼睛都是緊緊盯着前方道路,幾乎不眨,模樣古怪而僵硬,他忍不住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小小的手掌冰涼,他便微微放緩車速,低聲說:“伯父不會有事的。”
佳南依舊一言不發,到了醫院的停車場,她拉開車門,也沒有等柏林,徑直走向停車場的電梯。
黑夜之中,紅色的電梯樓層顯示分外刺眼,像是小小的血手印,晃得佳南有些難受。
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的時候,裏邊的兩個人讓她頓了頓腳步。
陳綏寧的手正攬在舒淩腰間,兩人正低聲說笑着什麽。而舒淩的小腹凸起,身形比起以前豐滿了許多。
他們在此處見到她大約也是覺得意外,陳綏寧扶在舒淩腰上的手下意識地松了松,跟着,卻将她攬得更緊一些,眉梢微微揚起,含笑招呼了一句:“許小姐?”
“借過。”她實在沒有心情在此刻寒暄,只點了點頭。
她等他們走出電梯,毫不猶豫地摁下了關門,眼看着那對男女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消失,她全身無力地靠在了電梯壁上。因是夏日,涼涼的金屬面,讓所有的力氣一并消逝了。
而停車場內,匆匆跑來的柏林卻撞上了陳氏夫婦,錯愕着停下腳步,招呼說:“老大,舒工,你們怎麽在這裏?”
陳綏寧松開手,似乎并不意外見到柏林,只說:“她來産檢。”
柏林“哦”了一聲,便快步走向了電梯。
偌大的停車場,就只剩了兩人。
舒淩似笑非笑地看着陳綏寧退去最後一絲笑容,面無表情地拉開車門,忍不住叫住他:“喂,新歡舊愛聚會,你什麽感覺?”
他回頭看她一眼,薄唇抿得像是一道冷淡的光。
“新歡舊愛?”
“你別誤會。”舒淩忍不住笑,“你是舊愛,柏林是新歡。”
他沒有接話,一言不發地倒車,而舒淩拉出安全帶系上,饒有興趣地看了陳綏寧一眼:“說真的,我也覺得柏林比你好。年輕陽光,最重要的是,脾
氣比你好。”她想了想,又補充說,“你是撲克臉,自己沒覺得嗎?”
陳綏寧将車子駛出車庫,忽然淡淡地說:“你是真心在幫她打抱不平呢,還是害她?”
舒淩無辜地眨眨眼睛,彷佛聽不懂他的話:“你不是決定放過她了?”
他輕輕嗤笑了一聲,狹長明秀的雙目中隐匿着一絲戾色。
“我是放過她了,不過……她要是主動回來找我呢?”
舒淩沉默良久,才說:“你……是早計劃好了的?”
車速極快,兩側路燈流成光海,映在陳綏寧的眸色深處,而他只勾了勾唇,不置可否間,回想起那一幕“新歡舊愛”,心底竟隐隐有些難以平靜。
佳南沒有聽任何人的勸說,在醫院陪了整整一晚上。直到晨曦微露,許彥海醒了過來。他一睜開眼睛,就似乎有許多話要對女兒說,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比畫着唇形,喑啞地發出了幾個音節的聲音。
佳南俯身:“爸爸,你要說什麽?”
清晰得能聽到他胸腔裏那顆心在怦怦跳動,她終於聽清,父親吃力地說:“囡囡……讓你難做了。”
她拼命忍住眼淚,用力地點頭:“沒有……爸爸,我沒有難做。”
許彥海頓了頓,似是喘了口氣,才說:“如果實在……撐不下去,爸爸不會怪你。”
佳南的目光怔怔地落在他龜裂、嚅動的唇上,良久,才聽到父親又說:“如果他們逼你,你不用管山莊……也不用管
我……”
話音未落,醫用儀器尖銳地響了起來,醫生與護士很快就過來了,她反而被推到一旁,只有手上殘餘着父親的體溫。
此刻病房裏有許多人,可是許佳南獨自一人站着,只覺得,自己被推到了……一片孤望無立的懸崖之上。
山莊可以放手不管,可是她怎麽放心父親的那些污點資料掌握在對方手中?
天漸漸地亮了,在注射了數種藥物之後,許彥海的病情終於穩定下來。而佳南拖着極度疲憊的身子,走到病房門口,卻意外地看到柏林坐在長椅上。他亦是一夜未眠,臉色不見得好,卻在見到她的剎那站起:“伯父沒事吧?”
柏林笑起來的時候,似乎法令紋特別深,卻也因爲這個原因,他的表情總是極有感染力的。然而這一次,他只是淡淡看着她,眉宇間全是溫和與關懷。
佳南停下腳步,想到他就這樣默默在病房外守候了一夜,被焦灼與無力煎熬的心境終於有那麽片刻,稍稍柔軟下來。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走上來,攬住她的腰,低聲說,“去洗個澡再上班。”
她并沒有掙開,稍稍回頭看了一眼病房,便被他的力道帶着往外走。
清晨的交通還不算堵,柏林開着車,緩緩地說:“錢方面……你不用太擔心,缺口有多少,我幫你想辦法。”
佳南微微苦笑,事到如今,她對於山莊或者說現金缺口倒不是非常擔心——她只是
在隐隐恐懼,對方掌握了父親的犯罪證據,就等同於抓住了己方的命脈——那彷佛是一種游戲,一種從山莊開始入手的游戲,對手只是在……游刃有餘地戲耍自己罷了。
“柏林,我很怕——”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佳南輕輕仰頭,靠在了座椅上,“我總覺得,他們的目标不是山莊……而是……”
柏林側頭,極爲敏銳地看了她一眼,沉聲說:“什麽?”
佳南到底只抿唇笑了笑,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很快說:“沒什麽。”
盡人事,聽天命。
接下來的數日,許佳南真正用來激勵自己的,無非只有這樣一句話而已。
籌集資金,與中小股東溝通……這些都不難,可她卻始終無法克制住內心深處的恐懼。像是在視野的盡頭,露出沉沉的天色,一場暴風雨即将席卷到來。
開了整整一日的會,佳南回到辦公室剛打開郵箱,便顯示有新的郵件。她點開,只看了一眼,頓時胸口一緊。
對方顯然是失去了耐心,又對己方的情勢了如指掌——既知道父親的病情,也了解自己這些天的努力,甚至不再提出之前讓她自己引退的建議,指明要召開特別股東大會,公布許彥海的經濟犯罪資料。
辦公室外是山莊的小徑,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她就這樣呆呆地坐着,看着電腦屏幕,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佳南的腦海中始終盤旋着一個畫面
,父親被人從病房裏帶走,而他的身體……不可能再經受任何的刺激了。
丁零零……
電話響起來,佳南看了看號碼,是柏林。
她原本不想接,可是聲音卻不折不撓,一直在折磨她的神經。
“喂。”最終她還是接了起來,
“佳南,我多少湊了些錢,你應該用得上。”
電話那邊柏林報了一個數字,其實算是一個叫人咋舌的數字了,佳南怔了怔:“你怎麽會有這麽多錢?”
“沒什麽,賣了些集團的股份。”他輕描淡寫地說,“希望能幫上忙。”
“哦不,不用了。”佳南慢慢地說,“現在用不上了。”
她本應該說謝謝的,可她說不出口,爸爸随時會進監獄——這個想法沉甸甸地壓在她胸口,迫得她難以呼吸,於是她有些倉促地挂了電話,慢慢将整個身子伏在了辦公椅上。
半睡半醒的時候,她似乎做了一個夢。
先是爸爸躺在牀上,翻看着報紙,他不知看到了什麽,病情竟突然加重,一下子昏厥過去了。跟着畫面轉換,一個年輕男人含着冷酷的笑意,對自己說:“一個月之內,你大概會求着……要回到我身邊。”
那是陳綏寧在電話裏說的,她看不見他的表情。此刻,這一幕這樣驚心動魄,幾乎讓她立刻驚醒過來了。
一個月……佳南忍不住想,原來時間過得這樣快,不過半個月,她已經被現實打趴下,再也沒有餘力在他面前挺直腰杆
了。
無論怎麽掙紮……或許,結局早就注定。
佳南的手一寸寸地接近桌上的電話,麻木地摁下一個個數字。
已經是淩晨,可對方很快接起了電話,聲音清醒得可怕。
佳南打了個寒噤。
“我等你這個電話,已經很久了。”他輕聲笑着,像是此刻等到了自己的獵物。
“那麽,我不用将事情再向你複述一遍了。”佳南有些艱難地說。
“是的,來龍去脈我很清楚。”陳綏寧輕松地說,“你現在還有五個小時,可以過來找我,我們來談談條件。”
“你在哪裏?”
“我在醫院看你的父親。”他用一種波瀾不驚的語氣說,“順便等你。”
佳南開着車,駛出酒店的大門。燈光微微晃動着,和對面一輛車的光線,交錯而過。
那是一輛黑色的雪佛蘭,車速正慢慢地放緩。
佳南看不到車內那人是誰,心底卻莫名地酸澀起來。她彷佛預知了,這是在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擦肩而過。
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收斂起了所有感情,只是用力地踩下了油門。
去醫院已經算是熟門熟路,驅車過去,不過花了十分鐘。許彥海的病房在高層護理區,一整層也不過寥寥幾間房間。
佳南輕輕推開了病房的房門,幾絲光線逸洩出來。
果然,套房會客室的沙發上坐着一個人,身形俊秀挺拔。
他真的在這裏。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佳南的心髒還是漏跳了一拍。
他的身影
依舊俊逸挺拔,淡淡擡起頭來,對着佳南笑了笑:“等你很久了。”
“我爸爸呢?”佳南失聲,驀然間聲音喑啞下去。
陳綏寧只是伸出食指,放在自己唇上,示意她噤聲:“醫生剛剛打過鎮靜藥物,他在睡覺。”
佳南繞過茶幾,悄悄拉開內室的房門,一片黑暗中,躺在病牀上的人呼吸十分平穩,正在安睡。她又往前跨了幾步,站在病牀前,努力地分辨着父親沉睡時安詳的表情。
只有在這裏,她才真正覺得安心。哪怕如今許彥海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不知道外面的風雨飄搖。而她呢……還揣懷着小小的幻想,希望能回到小時候,無憂無慮。
有熱度漸漸地逼近,佳南渾身一激靈,不知道什麽時候,陳綏寧已經站在身後,雙手環住了自己的腰。
他的手掌就暧昧地按壓在她小腹往下的地方,薄唇輕輕含住她的耳垂,将一種渴望無聲地傳遞給她。
她倏然間漲紅了臉,卻又怕吵醒父親,僵直着身體,用手肘努力撐開他。
黑暗之中,陳綏寧微微勾了勾唇,低聲說:“出去?”
兩人出來之後,內室的門無聲地關上了。
陳綏寧反身,将佳南抵在薄薄的門板上,低頭徑直吻向她的頸間。
因爲是盛夏,她穿的是一件絲綢質地的短袖襯衣,觸感滑滑的,他卻覺得一粒粒去解開這樣不方便,伸手用力一撕,珍珠鈕扣便滾落了一地。
佳南駭得睜大眼
睛,低聲說:“你幹什麽?”
他低低喘了口氣,笑:“你說呢?”
“陳綏寧,你——你讓我來談條件——”她微微側開身子,想要逃避他的手掌。
“條件?這就是你的條件了。”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眼神深處滿是嘲諷,“就像在荷蘭的時候一樣,你還有的選嗎?”
佳南的手原本扣在他的手腕上,拼命地阻止他的動作,聽到這句話,卻不得不軟軟地松開了。
他輕松地扯下她穿着的及膝裙,一把将她抱到沙發上,慢慢地解自己的扣子。
自下往上地看着那張冷酷得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佳南眼角的餘光掃到一片潔白的牆壁。
這是她父親的病房。
爸爸就躺在裏邊,而他……卻逼她在外間迎合他。
她的手因爲屈辱而在顫抖,想要狠狠地扇一巴掌在這張英俊的臉上,卻走投無路地看着他俯身,熾熱的身子慢慢地俯壓上來。
“放心,你爸爸他現在起不來。”他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惡劣地補充一句,“只要你別出聲。”
“不要在這裏。”她斷斷續續地說,“不要在這裏……哪裏……都可以。”
“寶貝,來不及了。”陳綏寧半支起身子,他上身的襯衣松開了大半,獨獨将手上的腕表給她看,“四點五十分。如果我沒算錯,早上八點,你的員工、各家媒體,都會收到那封公開信。到時候,你爸爸就會從這裏被帶走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個
時間,指尖泛起了寒意。
他的手繞過她光滑的後背,從容地解開她的內衣,一邊卻輕松地說:“你起碼給我一個小時,來處理這件事。你知道……現在再換個地方,就來不及了。”
或許是因爲已經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陳綏寧最後一句話說得含糊不清。
他的雙手扶在她纖細的腰肢上,輕聲誘惑說:“你也可以叫出來,我想你爸爸聽不到的。”
佳南的目光一直遙遙地注視着內室那扇緊閉着的門,哪怕她知道父親不會起來,可她還是這樣一眨不眨地看着。接着,似乎有涼涼的液體滾落下來,一直流進鬓角裏,消失不見。
她不知道他花了多長時間才盡興,只知道他從自己身上起來時,外邊的天色已經漸漸泛起了魚肚白。
佳南看着他穿好衣服,接着自己站起來,默默地撿起了地上的衣物,一件件穿好。一轉身,他的雙手抱在胸前,饒有興趣地看着她。
這個時候,她之於他,恐怕已經沒有任何尊嚴的底線了。
她索性無所謂地笑了笑,聲音微啞:“你還滿意嗎?”
陳綏寧用手指擡起她的下颌,慢慢地說:“我更喜歡你以前的樣子——而不是剛才,就像是一條死魚。”
她的臉色白得沒有絲毫血色,良久,才說:“你答應我的呢?”
他淡淡一笑:“我自然會做到。”
他擡腕看了看時間,轉身離開之前,又想起了什麽,從口袋裏摸出了一
張房卡,扔在佳南面前。
“以後你就住我那邊。”
佳南跨上前一步,撿了起來,她一仰頭,只看見他的離去的腳步。
“陳綏寧——”
他的腳步停了下來。
“你如果恨我,恨我爸爸,爲什麽不乾脆将他送進監獄?”她用很輕的聲音說,“爲什麽要這樣做?”
“第一,邵勳和博列尼背後捅了你爸爸一刀,這件事與我無關。”他并不轉身,只是冷淡地說,“第二,如果我真的恨一個人,送他進監獄算是仁慈的做法。我更喜歡像剛才那樣……”
佳南慢慢站了起來,房卡勒得她的手掌邊緣出現一道淡淡的白痕,聲音澀得可怕:“什麽?”
他笑了笑:“一個男人神志不清地躺在病牀上,他的女兒卻在外邊‘委曲求全’,算不算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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