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每一分锺都是痛

Chapter 2 每一分锺都是痛

病房門關上了。

佳南就這樣站着,直到護士清晨來查房,看到她衣衫不整地站在一旁,吓了一跳。

“小姐,你沒事吧?”

佳南搖了搖頭,随手在衣櫃裏拿了一件父親的外套披在身上,看着護士走進內室。

她等到護士重新出來,聲音帶了絲顫抖:“他還好嗎?”

“很穩定。”護士看她一眼,到底還是說,“你真的沒事嗎,小姐?”

“他昨晚睡得好嗎?”佳南有些慌亂地問。

“滿安穩的,現在還沒醒,你可以進去看看了。”

佳南後退了小半步,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彷佛害怕自己狼狽的模樣會被父親看到。她去衛生間拿冷水沖了沖臉,下樓去停車場取車。

回到自己的公寓,洗澡,換了一身衣裳,濕漉漉地從浴室出來,佳南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來電。

她惴惴不安地回撥過去,是沈容打來的,

他的聲音有些興奮:“小姐,我剛剛收到邵勳發來的信件。看他的意思,似乎是願意和解。”

胸口那塊大石慢慢移開了,彷佛是隔離出了一大片呼吸的空間,佳南按捺住狂跳的心跳,問:“他說了什麽?”

“他說今天下午可以先見個面,商談一下具體的事宜。”沈容有些不解地說,“不知道爲什麽,他的态度全變了。”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那你盡快安排見面吧。”

下午的會議進行得異常順利,邵勳一改之前有恃無恐的模樣,收斂起了之

前咄咄逼人的語氣,相反,提出了一份相當讓步的方案,除了繼續保留許家的管理權外,他們也默契地對於許彥海的事保持沉默。當然,前提是許彥海稀釋了一部分自己的股權,這樣濱海的第一大股東與第二大股東之間的差距變得極小。

佳南自然知道,若是還有一次争端,那麽情況恐怕只會比這一次更加糟糕。不過眼前這個可以讓自己休緩的契機,她只能牢牢抓住。

會議結束的時候已經天黑了。

佳南在會議室門口看到邵勳,他胖胖的臉上堆着笑,和藹可親地說:“你爸爸現在好些了吧?”

她也笑得無懈可擊:“好多了。”

寒暄了幾句,各自上了車,佳南看着後視鏡裏一臉假笑的自己,忽然覺得這樣陌生。

“現在去哪裏?”

司機的話打斷了佳南的思緒,她回過神,想起早上陳綏寧的助理發過來的那個地址。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地報出那個地址,下班的晚高峯,車子堵在車流中,開得有些慢。佳南的頭靠在車窗上,睡睡醒醒,才發現短短的一段路,司機竟開了一個小時。

她曾經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看過這座公館的廣告,保安工作做得極其森嚴,她刷了門禁卡進去,電梯到頂層,發現是單戶住宅。

陳綏寧并沒有給自己鑰匙,她猶豫了一下,便在密碼鎖上摁下一串數字。

嘀的一聲,門打開了。

佳南并不意外,聲控燈自動打開了,整間屋子裝飾得很簡潔,因此也顯得空曠。

她徑直去了主卧,打開衣櫃,裏邊整齊地放置着數套還未拆開的女式睡衣。她随手翻了翻,發現尺碼比自己的略小一號。

一怔的時候,客廳傳來了動靜。

佳南赤着腳就出去,而陳綏寧剛剛進門,一只手正在解自己的領帶,看到她便贊許地笑了笑:“很乖。”

佳南就這樣靠在門邊,目光卻落在CD架上,上邊全是日本的一些少女音樂,她看了許久,才說:“這裏還有誰住過嗎?”

陳綏寧随手将西裝扔在沙發上,走到她面前,低頭吻了吻她的嘴唇,輕笑:“嫉妒?”

佳南諷刺地笑了笑:“誰?”

“安琪。”他很無所謂地告訴她,“不過你放心,她不會再來了。”

佳南臉色僵了僵,不自覺地側開臉,他的唇便落到她的臉頰上。

陳綏寧的眼神驀然變得冷肅下來,用手指扣住她的下颌,冷淡地說:“許佳南,你最好不要擺出這樣的臉色對我——你要知道,你和她沒什麽兩樣。”

她的心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剎那之間,沒有知覺了。中央空調徐徐地吹過冷風,掃過自己的後頸,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場角力中,佳南知道,其實自己毫無籌碼。

良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空洞:“你妻子呢?你不是很愛她嗎?這樣對得起她?”

陳綏寧放開她,微微一笑:“不錯,所以我們的關系最好低調一些,免得她難過。”

“關系?”佳南咬了咬唇,望進他深如海的眸色之中,自虐般地笑了笑,“什麽關系?”

“怎麽稱呼都沒關系。”他放開她,徑直走向書房,“情婦?”

聽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佳南用力握拳,最後卻無力松開,只看着他的背影,覺得身體的某一個地方,像是被刺穿了,一點點滴下血來。

“那麽……我這個情婦,要做多久?”她像是在問自己,聲音低不可聞。

可他竟聽見了,回頭看她一眼,帶着幾分殘忍,笑了笑說:“到我厭倦為止吧。”

書房的門哢嗒一聲,關上了。

偌大的房子裏,佳南覺得冷,她轉身去了浴室,将水的溫度調到最高的一擋,站在花灑下,一動不動。直到指尖的皮膚都被泡得浮起了白色,她濕漉漉地從浴室出來,草草地将頭發吹了吹,便躺在了床上。其實殊無睡意,牆上的時锺也顯示着,現在只是晚上十點而已。

佳南卻關了燈,強迫自己躺下,重重地閉上眼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卻愈發的清醒。直到有人打開了房門,接着床的一角微微下陷了數分。她下意識地往一側挪了挪。

陳綏寧并未躺下來,卻重新繞到她的那一側,俯下身來。

“既然沒睡着,那麽我們來做些別的事?”他低聲笑着,微涼的手指由她的腰側,慢慢往前滑移。

佳南身子一僵,她并不敢去阻攔他,卻啞聲說:“今天不要了……我很累。”

他依舊慢條斯理地去解她的睡衣衣扣,一邊用牙齒啃齧她的頸側:“很累?你知道……這次幫你,我付出了什麽代價?”他的動作倏然停住了,伸手将床燈打開,狠狠扣住她的臉頰說:“許佳南,有買有賣才叫作交易——現在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她徑直去了主卧,打開衣櫃,裏邊整齊地放置着數套還未拆開的女式睡衣。她随手翻了翻,發現尺碼比自己的略小一號。

一怔的時候,客廳傳來了動靜。

佳南赤着腳就出去,而陳綏寧剛剛進門,一只手正在解自己的領帶,看到她便贊許地笑了笑:“很乖。”

佳南就這樣靠在門邊,目光卻落在CD架上,上邊全是日本的一些少女音樂,她看了許久,才說:“這裏還有誰住過嗎?”

陳綏寧随手将西裝扔在沙發上,走到她面前,低頭吻了吻她的嘴唇,輕笑:“嫉妒?”

佳南諷刺地笑了笑:“誰?”

“安琪。”他很無所謂地告訴她,“不過你放心,她不會再來了。”

佳南臉色僵了僵,不自覺地側開臉,他的唇便落到她的臉頰上。

陳綏寧的眼神驀然變得冷肅下來,用手指扣住她的下颌,冷淡地說:“許佳南,你最好不要擺出這樣的臉色對我——你要知道,你和她沒什麽兩樣。”

她的心仿佛被什麽刺了一下,剎那之間,沒有知覺了。中央空調徐徐地吹過冷風,掃過自己的後頸,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場角力中,佳南知道,其實自己毫無籌碼。

良久,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十分空洞:“你妻子呢?你不是很愛她嗎?這樣對得起她?”

陳綏寧放開她,微微一笑:“不錯,所以我們的關系最好低調一些,免得她難過。”

“關系?”佳南咬了咬唇,望進他深如海的眸色之中,自虐般地笑了笑,“什麽關系?”

“怎麽稱呼都沒關系。”他放開她,徑直走向書房,“情婦?”

聽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佳南用力握拳,最後卻無力松開,只看着他的背影,覺得身體的某一個地方,像是被刺穿了,一點點滴下血來。

“那麽……我這個情婦,要做多久?”她像是在問自己,聲音低不可聞。

可他竟聽見了,回頭看她一眼,帶着幾分殘忍,笑了笑說:“到我厭倦為止吧。”

書房的門哢嗒一聲,關上了。

偌大的房子裏,佳南覺得冷,她轉身去了浴室,将水的溫度調到最高的一擋,站在花灑下,一動不動。直到指尖的皮膚都被泡得浮起了白色,她濕漉漉地從浴室出來,草草地将頭發吹了吹,便躺在了床上。其實殊無睡意,牆上的時锺也顯示着,現在只是晚上十點而已。

佳南卻關了燈,強迫自己躺下,重重地閉上眼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卻愈發的清醒。直到有人打開了房門,接着床的一角微微下陷了數分。她下意識地往一側挪了挪。

陳綏寧并未躺下來,卻重新繞到她的那一側,俯下身來。

“既然沒睡着,那麽我們來做些別的事?”他低聲笑着,微涼的手指由她的腰側,慢慢往前滑移。

佳南身子一僵,她并不敢去阻攔他,卻啞聲說:“今天不要了……我很累。”

他依舊慢條斯理地去解她的睡衣衣扣,一邊用牙齒啃齧她的頸側:“很累?你知道……這次幫你,我付出了什麽代價?”他的動作倏然停住了,伸手将床燈打開,狠狠扣住她的臉頰說:“許佳南,有買有賣才叫作交易——現在你知道該怎麽做了?”

佳南就這樣躺着,下颌微微擡起,目光平靜得讓陳綏寧想起了兩汪泉水。她仿佛是完全理解了他的話,勾了勾唇角,低聲說:“我知道了。”然後一顆顆地解開睡衣的扣子,直到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她肩上鎖骨處。那是他覺得她最美的地方,異常柔美的肩部線條,薄薄的,卻又不會顯得太幹瘦,寧靜且美麗。

陳綏寧從善如流地俯下身,慢慢地在她的肩膀處烙下自己的痕跡。

而佳南閉上眼睛,她知道他不喜歡自己蹙眉,於是努力舒展表情,仿佛在享受此刻的溫存……寧靜的夜裏,只有彼此低低的喘氣聲,享受,或者折磨,已經不那麽重要了。直到佳南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她本不想去在意,可那個聲音卻十分執着,足足響了半分锺,還沒有停下的跡象。

陳綏寧停下了動作,半支起身子,将手機拿了過來,他看了看那個名字,似乎輕輕笑了笑,将手機扔在佳南身上:“接。”

佳南身上出了一身薄汗,被冰涼的金屬外殼一觸,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而來電顯示讓她徹底地清醒過來。

這一次,她并未聽他的話,條件反射地,想要挂掉這個電話。

然而陳綏寧仿佛能知道她在想什麽,撥開她的手,替她摁下通話鍵,眼睛危險地眯了眯,用口型說:“接。”

她仰頭看着他,側臉異常地冷酷。

佳南別開目光,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呼吸,低聲說:“喂。”

“我剛聽說,對方和你們和解了?”柏林的聲音還帶幾分寬慰,“太好了!”

她“嗯”了一聲,想要支起身體,可陳綏寧卻異常“體貼”地去親吻她的臉頰,那個吻順勢而下,挪移至她的耳垂,技巧娴熟得可怕。

她努力地側頭避開,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常一些:“謝……謝。”

“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

佳南實在無法說下去了,合上電話,又将電池滑了下來,手機哢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而幾乎與此同時,陳綏寧的眼中掠過一絲鋒銳的光芒。

“你還要我怎麽樣?”佳南靜靜地開口,呼吸卻越來越沉重,仿佛是一種積蓄着的能量,正在用她難以控制的速度爆發。

而陳綏寧半支起身子,饒有興趣地看着她:“你不覺得,既然和我在一起了,還要和別的男人聯系……很不敬業?”

她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将他推開了,自己翻身下床,或許是因為激動,小腿磕在床頭櫃上,趔趄了一下。

陳綏寧收斂起笑容,冷冷看着她摔在地上的身影。

或許是因為疼痛,又或者她已經沒了力氣,佳南只是維持着那個姿勢,抱着雙膝,在地上瑟瑟發抖。從陳綏寧的角度,看得到她微微抽動的雙肩,和拚命壓抑着的低泣聲。他緊抿着唇,坐了起來。

其實他現在有很多話可以說,侮辱的、諷刺的,每一句,都會讓她哭得更大聲一些。可他卻莫名的沉默,幽邃的目光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然後站起來,從背後将她抱了起來。

佳南沒有動,她的聲音還有些抽噎,卻顯然是在極力控制情緒。

“我會和他說明白。”

陳綏寧仿佛沒有聽見,只是将她抱回床上,随手披上了外袍,走去了露臺。

這個夏夜十分悶熱。鋼筋水泥的城市裏,聽不到知了的聲音,他點燃了指尖的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濃烈的煙味在喉間反複缭繞,直到滲透至五髒六腑。他有沖動想回頭看一看,他們之間,不過隔着一扇明淨的玻璃罷了。可他卻站着,背影挺直,只是不願。

城市仿佛萬千丈紅塵,一色鋪陳開,染得夜色異常璀璨。

這樣的一片盛世繁華都在自己腳下,一步步地,一切都在自己的掌心中……包括屋裏的女人——可他并不覺得快意,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他甚至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們初始的時候,整天膩在一起,卻比現在,快活了那麽多。

不知站了多久,一支煙漸漸燃到盡頭。他終於轉身,推開房門,徑直離開了這間公寓。

佳南很驚詫,哪怕已經這樣絕望了,她還是能睡着,并且準點地,在早上七點半醒過來,照例先是去看過了父親,再去上班。

回到酒店,一切如常,仿佛之前的風波都不曾發生過。

佳南工作到午休,秘書打電話進來,說是有人找她。

她并沒想到,柏林是帶着一大袋藥來看自己的。

甫一見面,他便伸手去探她額頭,略略有些擔心:“是不是病了?昨天怎麽把電話挂了?”

佳南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的手就這樣懸在半空中,尴尬地笑了笑。

佳南低了低頭,刻意沒去看他的表情:“謝謝,昨晚太累了,我沒病。”

她今天穿的并不是酒店的制服,而是一件墨綠色的高領無袖上衣,愈發襯得下颌尖尖的,膚色雪白。柏林的目光在她的頸間停頓了一會兒,倏然便沉了沉。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佳南有些不自然地撫了撫自己的脖頸,低聲說:“柏林,以後我們……還是少見面吧。”

柏林卻笑了,表情愈加顯得沉靜溫柔:“為什麽?”

她沒有勇氣說出那樣不堪的理由,便頓了頓,低聲說:“沒什麽,不合适。”

“不合适?”他咀嚼着這句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許佳南,發生了什麽事?”

佳南依舊微笑着,眼神卻似乎有些渙散了,隔了許久,她才用很緩慢的語速說:“柏林,你可以不要再問嗎?我真的只剩下一點點東西……驕傲、尊嚴什麽的……你可以,給我留下一些嗎?”

她轉身離開,走的速度這樣快,仿佛慢上一秒,就再也難以克制情緒。

而盛夏的烈日中,柏林站在門廳的地方,影子拖得很長。周遭人流湧動,而他就這樣站着,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日子還是這樣過。

工作愈來愈順利,卻沒有驚喜,沒有期待。佳南每天都住在那套公寓裏,有時候陳綏寧會回來,大多數時候,他還是會回家陪妻子。

偶爾佳南坐在飄窗上,望着腳下的城市,想起他們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她只是希望見到他,每一分每一秒。可是如今,她變得恐懼,怕見到他,怕到提前半天知道他會回來,她便坐立難安。他與她并肩躺着的時候,佳南側頭看着他,他的側臉的輪廓隽然如刻,呼吸亦是平穩,只有在這個時刻,她才會有沖動,想遠遠地躲開,或者将什麽東西狠狠地砸在他的臉上——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吧。

可到底還是不敢,佳南悄悄地坐起來,披了外衣,走到客廳裏。

屋子裏沒有開燈,她捧了一杯熱水,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發呆。

以前自己是多麽厭惡黑暗……哪怕睡覺,也總要開上一盞燈。可現在,她愈加地喜歡躲在黑暗中,将呼吸壓得很低很低,這樣,沒有人會發現自己……而且,她現在的身份,似乎也只适合躲在陰暗的角落裏。

夏日的天空亮得早,沒過多久,那種濃稠的墨藍色便漸漸地稀釋開了。

手中的溫水早就變成了室溫,佳南正準備回到卧室,一擡頭,一道修長的人影倚在門邊,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她身上,似乎這樣彼此靜默着,許久許久了。

她淺淺笑了笑:“你……起來了?”

陳綏寧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頭,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你就這樣坐了一夜?”

佳南後退了半步,先是點頭,随即又搖頭說:“不,我出來喝點水。”

陳綏寧似笑非笑:“如果我沒記錯,你的床邊有一杯水吧?”

佳南怔了怔,避開他的目光,深呼吸了一口,便抱住了他的腰,低聲說:“現在還早,再去睡一會兒吧。”

其實她并不确定這一招會不會奏效。然而陳綏寧的反應讓佳南覺得松了口氣,他并沒有推開她,只是将手松松扶在她的腰上,一道回了房間。

安靜地躺下來之後,佳南朦胧間終於有了一絲睡意,她翻了身,往床的一側縮了縮,卻聽見陳綏寧的聲音不鹹不淡地傳來:“許佳南……”

“嗯?”

“你一直在讨好我。”

睡夢之中,他的聲音忽遠忽近,佳南并沒有分辨得很清楚,於是喃喃地說:“什麽?”

他卻不說話了,伸手将她抱了過來。

佳南不安地動了動,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黑暗之中,陳綏寧卻并沒有再閉上眼睛。她在自己懷裏縮成很小很小的一團,整張臉都埋在自己胸口,這樣……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於是他輕微地動了動,将她的小臉自胸口挖了出來。窗外晨光漸漸落進來,他看到她眼下烏沉沉的青色……其實,她一直失眠,他總是能感知到的。

那一刻,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碰觸了一下,陳綏寧心底倏然滑過一絲澀然。她有多久沒有睡得這樣沉了?

他沒有再吵醒她,只是放輕動作起來。離開之前,又回轉進卧室,關掉了鬧锺。

這一覺醒過來,佳南望向床邊的電子锺,愣愣地看着那個時間很久很久,幾乎以為自己是眼花了。

她不是定了鬧锺嗎?

不過此刻已經遲到了,也誤了周一早上最重要的例會,索性打了電話給助理,再慢慢地起床。

車子一路開往山莊,倒恰恰避開了周一最可怕的上班高峰,佳南踏着一雙高跟鞋一路疾走到辦公室,恰好撞到秘書從電腦後面擡起頭,有些錯愕地望着她。她自知此刻形容有些狼狽,只能輕輕咳嗽了一聲,裝出不在意的樣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坐在慣常的辦公椅上,也不知為什麽,佳南只覺得心浮氣躁,於是起身将空調打得大些。

“許經理……出了點事故。”秘書一臉慌張地進來,“門口的保安和人起了争執,有人被打傷了。”

佳南只覺得匪夷所思:“是客人?”

“不是……是媒體的人。沒有預約,保安不讓進。”秘書有些尴尬,刻意避開了佳南的目光。

“……這幾天又入住了明星?”佳南揉揉眉心,有些困惑。

“不是。”秘書生硬地笑了笑,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報紙在您桌上,您自己看看吧。”

佳南有些疑惑地走到辦公桌邊,拿了份報紙,翻開了數頁,剎那間呼吸變得困難,身子像是被定住了。

過了很久,空調吹得自己頭痛,她才伸手去夠桌上的電話。

手指還在顫抖,撥出第一個號碼前,她很快又摁掉,重新撥出一串號碼。

接電話的是父親的私人看護,她先問:“爸爸醒了嗎?”

“早上清醒了一會兒,現在又睡了。先生的情況您知道的,就是這樣,哪怕醒過來,也有些意識不清。”

以往聽到這句話,她總覺得失望,可唯有今次,佳南竟松了口氣,将電話擱斷之後,轉而撥了第一次的號碼。

手機響了許久,陳綏寧卻只是拿在掌心中把玩,并沒有要接起的意思。

舒淩頭痛地摁了摁額角:“想接就接,不想接就挂掉。你這是什麽意思?”

“吵到你了?”他如夢方醒的樣子,将電話摁斷了,淺淺一笑。

“你真會折磨人。”舒淩嘆了口氣,擡起眉眼望着他。

陳綏寧的指尖輕輕敲着桌面,慢條斯理地說:“對不起。”

“嗯?”舒淩百無聊賴地翻着手上一本極大的物理工具書,如今她剪了短發,又因懷孕,臉上線條圓潤上許多,看上去很是可親。

“這幾天你別出門了。”他想了想說,“還有你爸爸那邊,去解釋下,免得他又大發脾氣。”他的表情有些若有所思,一字一句地吩咐。

“怎麽?”舒淩将書扔在一旁,指了指那些報刊,“不是……你做的?”

陳綏寧抿着唇角,并沒有回答,只說:“我出門一趟。”

陳綏寧徑直推開許佳南辦公室的大門,看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莞爾一笑。

她回過神來,幾乎是鐵青着臉色走到他身後,将門重重地關上了,然後将那份《北都周刊》扔在他面前:“這是什麽?”

标題是“陳綏寧偷食,與舊愛舊情複燃”。

狗仔的偷拍堪稱一流,兩組照片:一組是許佳南與陳綏寧出入公寓,另一組是有着身孕的舒淩獨自回家。事實俱在,且圖文并茂,許佳南第三者的身份暴露無疑。

他從容不迫地坐下,似乎并不屑於看這樣一份八卦雜志,只說:“我也很意外。”

佳南冷冷笑了一聲:“意外?對你陳綏寧來說,這個世界上還有意外的事?”

窗外陽光爛漫,卻彷佛被吸入了他深邃的目光中,深不見底,他仰頭看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麽,良久,才低低地說:“很多。”

他的話中似乎還有些另外的含義,可是此刻的佳南并沒有去分辨,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這樣做,你有什

麽好處?”

陳綏寧輕輕勾着唇角,是微微笑着的樣子,沒有辯駁,只是眼神中倏無溫度。

“許佳南,我們的協議當中,有提到過雙方必須爲這件事保密嗎?”他閑閑問她。

佳南怔怔地看着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看,這樣一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免去了一些麻煩。”他仰仰下颌,微笑着像是循循善誘。

佳南想了很久,似乎才明白那個人指的是誰,剎那間臉色發白,低聲說:“所以,真的是你?”

陳綏寧沒有承認,卻也沒否認。

“你想要讓誰知道?”她的聲音漸漸嘶啞。

“你我心知肚明。”

佳南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她定定看着他,眸色變幻了許久,終於輕輕笑了起來:“你……爲什麽逼我越來越恨你呢?”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直接地,對他說出了“恨”這個字,他亦沉默下來,眼眸中的一點黑愈來愈濃。

“你不會以爲……我将你留在身邊,是舍不得你吧?”陳綏寧冷冷說,“許佳南,那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早說過,只是沒有玩夠。說真的,每次你的反應,都讓我覺得有趣。”

佳南垂下長睫,呼吸有些紊亂,她不得不平複了許久,才慢慢地說:“好,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你的情婦。接下來呢,還有什麽?”

他修長的手指支着自己的下颌,淡淡地說:“撿起來。”

她便像木偶一般,走到那本被摔散的雜志

前,蹲下去,一頁頁地撿起來。

因爲穿着極爲貼身的白襯衣與及膝裙,她一彎腰,便露出纖細的一截腰線,原本服帖的襯衣也往前掀起來,令陳綏寧想起他曾經在酒店的套房見到她,幾乎一樣的動作,一樣令他怦然心動。

在許佳南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自後邊抱住了她,手掌扣在她腰上——那裏的肌膚觸到一片炙熱的燙,是他掌心的溫度。

她又羞又氣,卻不敢動——自己已經太過了解他的習慣了,她越是掙紮反抗,他便越是樂在其中。於是索性一動不動,任由他微涼的手指順着腰後那個弧度慢慢往下探,一直觸到裙內。他的手臂慢慢用力,将她身子轉過來,與自己相貼。另一只手撫開她的長發,低頭去觸她的唇瓣。

佳南仰着頭,看着他挺直的鼻梁,和越來越近的黑色眸子。

他在離她的唇一分毫不到的地方停下,用一種近乎輕柔誘惑的聲音說:“陪我去一個地方。”

佳南在心底冷笑,她能拒絕嗎?於是只是沉默。

陳綏寧似乎克制了自己的動作,只在她的鼻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給你兩個小時,準備一下。”

司機将佳南送回公寓,東西收拾到一半,陳綏寧才回來。佳南正将手機充電器放進行李箱,卻聽身後男聲閑閑說:“手機不用帶了。”

他徑直伸手,将那團電線扔在了一旁。

他的掌心擦過她的手臂,肌膚相觸,只覺得她

渾身都是冰涼,手指便輕輕頓了頓,眉心微皺,重申了一遍:“衣服和人就好。”

佳南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只是微擡眉眼:“我需要知道爸爸的情況。”

陳綏寧唇角勾起來,臉色倏然間便是一沉。

佳南的目光落在雪白牀單上那一團手機線上,輕輕笑了笑:“對了,沒事……這世上不會有你不知道的事。”她甚至不再說話,只是從善如流地重新收拾,将電腦、手機甚至MP3都拿出來。

房間裏只有空調嗞嗞的送風聲,她看上去完全沒有開口的慾望,倒是陳綏寧依然站在原處,唇角動了動:“相機不帶嗎?”

她不擡頭:“本來就沒帶。”

“怎麽?不喜歡拍照了?”

佳南手下的動作卻緩了緩,擡起眸子看了他一眼,淺淺一笑:“我們如今這樣……還要帶相機?”

她只是微笑着吞下了後一句話,沒錯,以前的自己喜歡拍照、拉着他玩自拍……可是現在,滿目瘡痍的現狀,還有什麽值得留戀回味?

陳綏寧抿緊了唇,黝黑的眸色中辨不出喜怒,只是微微側開了臉。

夏天的衣物本就換洗方便,他們帶的也輕便,一道下了電梯,進了地下車庫。佳南條件反射地往四周看了看——就是在這裏,他們被小報偷拍。他提着行李包,大約是注意到了她的表情,緩緩放慢腳步。

佳南繞到車子的另一邊,正要上車,聽到陳綏寧低沉的聲音:“

你在怕什麽?”

她的手扶在車門上,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坐進去。

她在怕什麽?

其實她現在什麽都不怕,她……只是因爲在乎父親,才變得這樣畏首畏尾。

陳綏寧開了車,往城北駛去。佳南一路都沉默着,不曾開口問他們是要去什麽地方,他也不說,只是戴了上了墨鏡,專注地開車。

車程是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小時,她記得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道路愈來愈窄,愈來愈崎岖,翻過了好幾座山頭,他終於将車子停了下來。佳南跟着他下車,站在古樸的牌坊下,夏日傍晚的風徐緩地吹過發梢,帶來城市裏再難享受到的清涼。

陳綏寧對周遭的一切非常熟悉,順着青石小路,走進了此間古鎮。

佳南曾經去過很多小鎮,它們中的大多數沾滿了商業氣息,有着統一裝飾的木板門,一色的大紅燈籠,卻讓人覺得很雷同,以至於索然無味,絕不像此處小路是石板鋪就的,上邊爬滿青苔,路兩邊的店鋪林林總總地開着,大多數連鋁合金門窗都沒有,只有烙滿時光印記的、看上去即将腐朽的門板,三三兩兩地堆在門邊。

這個地方,彷佛帶着一種難言的、靜悄悄的魔力,讓人沉浸下去,再沉浸下去,直到……将很多身外的事物忘卻。

他們在鎮上三轉兩轉,直到站在一家院落前。

陳綏寧敲了敲門。

木門打開的時候,有咯吱咯吱的聲響,一個六十

歲模樣的老太太探出頭來,有些疑惑地張望了數眼。看到陳綏寧,卻立時笑開了:“是小陳啊?還在說你今年會不會來呢……進來進來!”

陳綏寧難得笑得十分溫和親切,側了側身,示意佳南先進去。

老太太極是熱情地拉着佳南的手,上下打量她,笑眯眯:“這個姑娘真好看——是你女朋友吧?”她又回頭望向陳綏寧,一臉喜色,“上次還說你下次來的時候,該帶媳婦來了,還真帶來了。”

陳綏寧溫和地笑了笑,不曾辯解,只說:“是啊,我結婚了。”

佳南的表情僵了僵。

老太太卻愈發高興了,回頭扯着嗓門就喊:“老頭子,來客人了!”

這是一間兩進落的小院。大媽端了兩杯茶上來,一邊說:“老頭在收拾房間呢,你們稍等下,一會兒一起吃飯。”說完她便上樓,大約去幫忙了。

兩杯涼茶擱在八仙桌上,是用搪瓷缸子泡的,有幾分中藥清涼的味道。陳綏寧端起一杯,抿了一口,才說:“這是個家庭旅館,老夫妻兩個開的。”

她淡淡看他一眼,心中不是不詫異,他竟會找到這樣的地方。

茶水是金銀花泡開的,帶着淺淺的甜味,和一絲難辨的清苦味道,極好喝。因爲一路上都覺得口渴,佳南喝了半杯,咕咚咕咚的,只覺得爽快,陳綏寧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唇邊難得抿着一絲溫和的笑意。

老夫妻兩人

下來,要幫着将行李提上去,陳綏寧自然笑着拒絕了,自己提着上樓,落下佳南和大媽在後邊。佳南随口就問:“阿姨,房間裏有浴室嗎?”

“哎喲,對了。”大媽有些抱歉地說,“這幾天水管重修呢。一會兒我帶你去浴室吧,就在街轉角。”

他們正踩在木質樓梯上,佳南的腳步便頓了頓,一擡頭,看見陳綏寧正轉過頭打量自己,顯然聽到了自己和大媽的對話。

他的目光中隐隐閃爍着光亮,那種含義十分明顯,就像是在挑釁她——彷佛知道她會因此而不滿,或者嬌氣。

佳南卻只轉開臉,點了點頭。

“男人在院子裏用涼水沖一下就行啦。”大媽笑眯眯地說。

佳南下意識地隔着窗戶,望向那個小小的四方院落,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開臉,像是爲了回應他之前的眼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想象一下他在這樣簡陋的地方沖涼,佳南終於有些惡毒地在心裏笑了起來。

許佳南的确是第一次去公共澡堂。

有些新鮮,不過更多的還是緊張。

或許是因爲夏天的緣故,來洗澡的人少,更衣室裏人不多,於是并沒有看見想象中的“白花花”的身體。她倒覺得自己像做賊一樣,抱了臉盆和換洗的衣裳,匆匆忙忙地進了隔間,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沖洗完畢,晃蕩着拖鞋出來了。

大媽在門口等她,兩人一邊走一邊閑聊:“餓了吧?回去就吃飯了。小陳

最愛吃炒臘肉,一會兒你也嚐嚐。”

佳南将濕漉漉的頭發撥到耳後,答應了一聲,躊躇了片刻,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他經常來這裏嗎?”

“一年會來兩三次。”

“他來幹什麽?”

“城裏人不是都管這叫度假嗎?喝茶,釣魚,吃農家菜。”

佳南沉默了一會兒,只覺得這樣的陳綏寧有些古怪……他們之間,曾經如此親密,她卻從來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度假習慣。

塑膠拖鞋踩在青石板上,踢踏作響,恰好迎上一羣孩子放學,叽叽喳喳的,原本冷清的小路立刻顯得生機勃勃。她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直到回到小小的院落中,推開門,便是一怔。

此刻夕陽西下,院子的青石板上濕漉漉的,随意扔着塑料水盆,而陳綏寧背對着自己,赤裸着上身,看上去剛剛沖完涼。陽光從側面斜斜打過來,将他的肌膚映成近乎黝黑的古銅色,他精瘦有力的腰上松松挎着一條棉白長褲,一轉頭看見佳南,神情亦是一怔。

佳南連頭發都沒有擦乾,身上套的是一件簡單不過的灰麻色連衣裙,像是尋常鄰家的女孩子,眼神亮晶晶的,正帶了一絲意外看着自己。

他的眼神中忽然閃爍過隐約的笑意,卻又将表情隐匿起來,只是走到屋子裏,套上了一件T恤。

佳南站在庭院裏,反倒有些不自然地挪開目光,直到這家的主人宣布:“吃飯了。”

老舊的八仙桌上菜色

并不多,青椒炒臘肉、素雞腌菜、冬瓜蝦米湯,每一樣都極爲下飯。佳南低頭吃飯,而陳綏寧邊吃邊和老大爺聊天。這家主人說起出外打工的一雙兒女,他便微微傾身,聽得極爲專注。

佳南擡頭,恰好看到他唇角溫和勾起的微笑,一時間有些錯愕,只覺得這樣的陳綏寧十分陌生——她認識的陳綏寧,從來都是冷冷地聽着下屬的工作彙報。

她就有一次親耳聽到他訓斥秘書,因爲他彙報事項的前二十秒沒有說到重點——可這個人現在在聽老大爺抱怨菜價越來越高,并且妥帖、适時地插話。這樣的景象若是給他手下的精英們看到,會不會驚訝得連下巴都脫落下來?

“……好,吃完下象棋。”陳綏寧微笑着說,一側身看到佳南極爲驚訝的表情,幽深的眸子裏竟輾轉起了一絲調侃又輕松的笑意。

飯後就在桌子上架起了棋局,而佳南陪着大媽在一邊看電視。

其實電視打開的那一剎那,佳南心底有一絲發怵,上午經歷的風暴還歷歷在目,只是下午就被他拉進了山裏,彷佛将一切隔絕開了。這個時代,畢竟有着這樣發達的媒介,外面的世界并不會因爲自己的藏匿而停止運作。

第一個跳出的頻道就是一臺八卦欄目,假如佳南沒有記錯,是一檔專好曝名人隐私的節目,此刻正喋喋不休地說着當紅藝人吸毒的醜聞,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半個

讓自己心驚肉跳的字眼。她不由得松了口氣,微微定下心,将注意力放在八點檔的狗血連續劇上。

而就在不遠處,陳綏寧在等着老大爺落子,他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掃過她的側臉,捕捉到那絲放松下來的神情,手指便輕輕敲在桌上,在這個夜晚,聲音分外清晰。

“下棋要專心!”老頭子看了陳綏寧一眼,呵呵一笑,“想着媳婦?”

他回神,只笑了笑,從容落下第二子。

大媽每天守着看的電視劇倒真是步步驚心、引人入勝:“小許,你和這個女主角長得有些像啊。”中間插播廣告的時候,大媽忽然上下端詳着佳南說。

佳南怔了怔,還沒說話,身後一雙手搭在自己肩上,陳綏寧的聲音替她回答:“是有些像。”

她沒有回頭,亦沒有說話,大媽很快站起來去另拿一把椅子,陳綏寧便在她的身邊坐下。

電視裏恰好是安琪的正面特寫,微翹的嘴唇、秀挺的鼻梁,極美的一張臉龐,佳南只覺得觸目驚心,便垂下了目光。

“怎麽?不敢看?”他的聲音低到只有彼此才能聽見。

他的眼神微微帶着嘲弄,戲谑地看着佳南,她卻只是笑了笑,脫口而出:“爲什麽不敢看?我知道對你來說沒什麽區別。安琪離開你,你給的真不算少。陳先生這麽闊綽,不知道等我離開那天,你會送我什麽。”

她頭一次這樣酣暢淋漓地與他說話——他們之間只剩

一場交易,還有什麽是說不出口的呢?

她當然也知道,這樣的話對陳綏寧來說,沒有絲毫殺傷力,這個男人城府太深,又怎會随便被自己的話刺痛?或許……這一時的口舌之快,自己會吃更多的苦頭。

然而這一次,佳南卻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一絲明顯的怒意。幸好老大爺擺好了第二局,又将他叫過去了。佳南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和大媽招呼了一聲,徑直去了卧房休息。身後陳綏寧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抿緊了唇,臉色陰沉。

這個房間甚至沒有空調,只是因爲處在大山之中,夜晚只顯得靜谧且清涼。佳南在牀上坐了一會兒,空氣中有一種潮濕的味道,又淺淺沾染了蚊香清苦的煙味,順着細細的風鑽進屋子的每個角落。缥缈、寧靜,讓人生出一種恍惚的不真切感。

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像是有人将适才的美好都打碎了,佳南伸手拿了一條薄毯,很快裹住自己,縮在了牀的角落。

陳綏寧的腳步并不算重,只是在牀邊坐下的時候,老舊的牀板到底還是咯吱響了一聲。他伸手将燈關了,又仔細将蚊帳塞至竹蓆的下邊,才慢慢躺下去。

窗子半開着,月光靜靜地潑落進來,他背對着她,卻能異常清晰地聞到一種很好聞的香氣。并不是洗發水或者沐浴露,柔軟的味道,一點點地洇入這個空間,填充滿所有的縫隙。

到底還是忍不住,側

了身,陳綏寧的手臂輕輕動了動。

此刻的佳南并沒有去注意身後的男人在想些什麽,竹蓆很陰涼,而一陣陣的微風将暑氣帶走得很徹底,她将身子蜷縮得愈發小,像是蝦米,只将後脊袒露給身後的男人。他似乎發現了什麽,低低地問:“你很冷?”話音未落,已經伸手過去,将她抱進懷裏。

佳南的身子一僵,他的呼吸灼熱地噴在自己頸側,而後背貼上他的胸口,溫暖結實,是她此刻難以抗拒的誘惑。可是她并不敢太過依賴,剛才的那股怒意……假若他還沒消,她很怕他用另一種方式折磨自己,於是佳南下意識地躲開了,一邊低聲回答他:“我很累。”

他的手扣在她的腰側,沉默了一會兒,微微用力将她抱回來,才淡淡地說:“嗯。”

月光射入窗內的角度,從房間的最東角,慢慢挪移到中天,彷佛将一切籠罩在一匹潔白柔軟的綢緞中。佳南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而身後的年輕男人,眼神卻愈發地灼亮,清醒得可怕。

他始終不曾放開她,因她乖巧地睡着了,索性便更貼近一些,将自己的下颌靠在了她的肩胛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真是奇怪啊……他忍不住想,爲什麽還是沒法放手呢……他不是沒有試過接觸別的女人,譬如安琪,再或者是那些連名字都記不住的女人——可相處的時候,他能清醒而抽離地将自己的情緒隔離開,冷

冷地看着那些人,輕易地讀到那些極美容顔下掩藏的慾望或者野心。

只有他的小囡,異樣地清澈見底,以前愛他的時候是這樣。而現在,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她漸漸積蓄起卻又壓抑住的恨意……彷佛是暗焰,正慢慢地炙烤灼燒,或許哪一天,會将兩個人都吞沒吧。

他漫無思緒地想着,佳南的身子忽然動了動,顯然是睡熟了,又翻了個身,恰好将臉抵在了他的胸口。細軟的呼吸柔柔擦過。

黑暗中,連陳綏寧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是,是自己一直未曾松開的雙臂,和忽然平靜下來的心境。

這是自從父親病倒被送入醫院以來,許佳南睡得最爲安心的一晚,一夜無夢,直到天亮。有些迷惘着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身處何處。

窗外的陽光很是溫柔地落進來,老舊的木牀上卻只躺着自己一個人,她慢吞吞地起牀,洗漱完畢,老夫婦已經準備好了早餐——熬得很香很稠的白粥、腌好的白菜、玫瑰腐乳。

佳南剛剛坐下來,還沒有開口,便聽到大媽很熱情地說:“小陳很早就起來了,早上空氣好,去鎮上轉一圈。”

她埋頭喝粥,陳綏寧去了哪裏,她并不關心,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哦。”

今天的天氣倒比昨天涼爽了不少,佳南吃完早餐,和老夫婦打了聲招呼便要出門。

“你要不等小陳回來再一起去?”大媽遞給她一瓶水,有些猶豫地問,“這

附近你還不認識吧?”

“我就在街上走走,很快回來。”佳南不以爲意,笑盈盈地回應對方的好意,獨自出了門。

青山綠水,淡霧籠罩,佳南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悠,不知不覺地,還是出了小鎮,往東邊走去。

其實山腳下倒是聚着很多人,佳南走上去一打聽,原來這裏即将開發成景區,工程這幾天剛剛開始。

“喏,你沿着這條山道上去,再順着下來就行了。”有位大叔笑眯眯地給佳南指路,“再過段時間,這裏就要收費啦。”

佳南便順着那條小路往上走,或許是被晨霧沾濕的緣故,地上的泥土松軟而斑駁,哪怕昨天自己被陳綏寧帶來的時候有多麽的不情願,佳南卻不得不承認,他的确找到了一個遠離喧嚣的世外桃源。

山路行至一半,才覺得這條羊腸小道雖然不算難走,卻蜿蜒輾轉,此刻回頭一望,竟然瞧不見來路了。聽山腳下那位大叔說,這座山絲毫不險峻,假若能爬到山中央,景色更是怡人,佳南便依舊決定往前走。

與來路漸行漸遠,風景倒是真有趣,有時還會橫沖直撞地走出一頭山間人家放養着的山羊。過了正午時分,又細細密密地落下雨來,将整座山頭都沾濕了,透出夏日難得的一份舒爽。先時還只覺得清涼,直到雨越下越大,又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佳南終於還是找了一間破舊的瓦屋,堪堪避了進去。

陳綏寧回來的時候,已近下午三點,老太太驚訝地問:“你們沒有一起回來?”

“她去了哪裏?”他的腳步一頓。

一直到了近五點的時候,才有人說起似乎見過一個女孩子獨自去爬東山。

“還沒下來嗎?”那人抹了把臉上的汗,看看一直不曾止住的雨水說,“那得去找找了。那邊在修路呢,什麽人都有。”

陳綏寧和當地人一起,趁着天色未黑,去東山找人。他臉色鐵青,在山路上愈走愈快,竟絲毫沒有被爬慣山路的當地人落下。只是東山實在太大,暮色又漸漸落下來,完全見不到她的人影。

天地茫茫,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不知名的野獸叫聲,遠遠地從山間傳來。在雨中找了整整兩個多小時,陳綏寧的臉色也愈來愈差,有人走近,大聲說:“要不先回去看看?說不定她自己已經回家了?”

陳綏寧卻沒有聽任何人的勸阻,一個人依舊執着地走下去,只是心裏也越發焦躁,稍稍有些風吹草動,總覺得是人影晃動。

天色越來越黑,時間分分秒秒地逝去,原來可以這樣徹底失去一個人的音訊。他開始後悔将她帶到這個地方來——假若要她避開那些新聞,他本可以有更多選擇的。雨也越下越大,薄薄的雨披早就不能遮擋越來越大的風雨,走過一條小徑時,他似有似無地聽到了輕輕的咳嗽聲。

大半夜的找尋讓他失望了許多次,

這一次,他的腳步停下來,屏住呼吸,狠狠地一把撥開旁邊的灌叢木:“誰在那裏?”

是一個瘦弱的身影,因爲沒有雨具,比他更狼狽地蹲在草叢裏,長發全都濕答答地貼在身上。

許佳南。

他心底松了口氣,臉色卻愈發深沉,大步走過去,一把拽住佳南的手臂,聲音嘶啞:“你去了哪裏?!”

佳南的眼神警惕而銳利,或許是因爲寒冷,聲音還有些顫抖,卻又竭力自持:“我迷路了。”

不知是在惱怒此刻彼此的狼狽,還是因爲她的瑟瑟發抖,他竟說不出話來,只冷冷哼了一聲,将自己的雨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對不起。”佳南打了個噴嚏,“對不起……”

記憶中的她,那樣怕黑,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膩在自己懷裏,責怪自己這麽晚才找到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遍遍地說着“對不起”。星眸微微一眯,陳綏寧轉身就走,似乎是怕這樣相對的時候,自己會洩露出淺淺的那一絲失落。

東山的地形十分古怪,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山壑,往往繞過一層,迎面又是一層。對於一個方向感算不上出衆的女生來說,确實很容易迷路。黑暗之中,他去牽佳南的手,帶着她往回走,而她的手始終握緊成拳頭,與其說是被他“牽”着,倒不如說他的手掌包合着她的拳頭,而她始終未曾舒展開分毫。

往下走了近半個小時,終於能看到山下星

星點點的燈光,雨夜之中,像是隔了一尾珠簾的水墨山景。許佳南的腳步卻越來越慢,身形就有些踉跄。

他停下腳步,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冷冷挑着眉梢看她:“走不動?”

佳南勉強笑了笑:“不是。”

陳綏寧抿了抿唇,淡淡地說:“你最好安分點,不要再惹這樣的麻煩。”

她避開他的目光,簡單地“嗯”了一聲。

走回住下的小院,已經是淩晨,老夫婦還在眼巴巴地等着,見到狼狽的兩個人,算是松了口氣。佳南掙開他的手,在大廳裏坐下,咬牙去摸自己的腳。大媽眼尖,一眼看到她腫得像饅頭一樣的腳踝,“哎喲”了一聲,心疼地說:“怎麽弄成這樣?”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匆匆找來跌打藥水的大媽,連聲道謝。陳綏寧卻負手站在一邊,臉色越來越難看。老大爺拿了一塊乾淨的新毛巾,遞給他,催促說:“去給你媳婦擦擦頭發。”他接過來,走到佳南身邊,慢慢觸到了她的發絲。

腳踝上有灼燒的腫脹感覺,佳南一路上都在竭力忍耐着,其實痛到最後,也覺得麻木了。可當他靠近,柔軟乾燥的圍巾在自己發絲間摩挲的時候,她卻下意識地往一側躲了躲。

陳綏寧卻彷佛預料到了她的動作,伸手扣住她的臉頰,依舊不輕不重地替她擦頭發。藥酒的味道很刺鼻,他們就這樣彼此默然不語,直到大媽收拾好離開,他面無表

情地問:“腳扭到了,爲什麽不說?”

佳南的聲音很低,且聽不出任何感情:“不痛。”

深夜的堂廳中,靜谧得只有彼此的呼吸聲,他藉着橘色的燈光仔細地端詳她的表情,終於勾了勾唇角:“許佳南,你在作踐自己。”

佳南原本平靜無瀾的目光中倏然濺起了數滴光亮,她的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卻又很快平息了表情,彷佛只是要告訴他三個字:“無所謂”。

無所謂他怎麽看,也無所謂自己做了什麽。

木已成舟。

僅此而已。

他終於将毛巾甩在一旁,厲聲道:“許佳南!”

許佳南只扶着桌子站起來,挑了挑眉梢,微微一笑:“那你爲什麽還要來找我?”

她的眉心無限疲倦,亦不等他的回答,只是一瘸一拐地轉身,往樓梯走去。

夜色将她的背影拖得很長,樓梯又高又陡,每踏上一步,剛剛上了藥酒的腳踝就是一陣陣鑽心的疼。佳南将雙手的力量都支撐在扶手上,走得很慢,卻又很專注,并不知道身後還有一雙深邃幽亮的目光。

最後一身大汗地坐到牀上,換了衣服,縮在薄毯中,佳南閉上眼睛,卻想起白天在山間迷路:她竟不覺得有多麽害怕。彷佛就這樣順着山路一直繞一直轉,就這樣出不去了,也很好。至少這個世界裏,不會有自己明明承擔不起卻一定要挑起的重擔,不會有旁人強加給自己的異樣的目光——最

重要的,不會有那個讓自己愛恨糾纏的男人。

當他挑開灌木的那個剎那,她亦沒有被救出來的欣喜,一顆心反倒悠悠地沉了下去,就像即将面對一場自己不願沉浸的噩夢,她躲了很久,可還是被找到了。

牀邊有不輕不重的聲響,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地将她從自己的思緒中喚醒:“起來。”

她睜開眼睛,桌子上擱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姜湯。”他簡單地說,頓了頓,補充一句,“阿姨給你煮的。”

佳南坐起來,伸手夠到了搪瓷杯子,一聲不響地将火辣辣的姜湯灌下去,垂着長睫,依舊沉默地躺了下去。

木質的牀板咯吱一聲響,佳南往裏邊讓了讓,聽到他說:“下次想找死之前,想想清楚,你不是只有一個人。”

他的語氣并不是勸慰的,倒像是一種不露聲色的威脅。佳南微笑,靜靜地接口,聲音清晰而柔和:“陳綏寧,我不想死。”她頓了頓,轉過身,手臂支在他的頸側,慢慢地俯身下去,直到雙唇貼在他的胸口,低低地說:“你不是還沒玩厭嗎?在你厭倦之前,我怎麽敢死?”

沒有月光,亦沒有燈光,他們隔得這樣近,陳綏寧從她溫熱的呼吸間,彷佛便能辨識出她此刻嬌柔的輕笑,和刻意的迎合。

柔軟的唇已經貼在了胸口,正一點點地往上,她的發絲帶着好聞的潤濕感,一點點将他包裹住。他不爲人知地皺了皺眉,卻

沒有拒絕她的邀請,雙臂一伸,将她拉進懷裏,壓在身下,薄唇觸在她眉心的地方,低聲說:“怎麽?這是作爲今天去找你的回報?”

“算是吧。”佳南仰頭,手臂環住他的脖子,觸碰到他的唇,輕輕地咬了下去。

呼吸中彷佛還帶着姜湯的氣味,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扣住她的後腦,重重地回吻下去。

終究還是一件件的衣衫剝落,他們的身軀都帶着輕寒,直到彼此糾纏。

“陳綏寧……”她低低喘着氣,“假如有一天……我們一起死了呢?”

他的動作頓了頓,勾起唇角,笑了笑:“你說呢?”

她皺着眉,用力咬着唇,忽然釋然一笑,低低地說:“你會不會下地獄?”

他将臉埋在她的胸前,慢慢擡頭,咬着她的耳垂,吹出讓人近乎戰栗的溫熱氣息:“小囡,我向你保證,哪怕我要進地獄……我也不會放過你。”

佳南第二天醒來,陳綏寧正靠着窗,手中若有所思地撥弄着電話,眼神卻不遠不近地,落在自己身上。她登時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坐起來,嘶啞着聲音問:“是不是我爸爸出了事?”

他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在牀沿邊坐下,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肩上,上邊還布滿着昨晚歡好後的痕跡,他的手指輕輕撫上去,往上,最後在頸上停頓下來——指尖下按壓着青色的血管,還能感受到溫熱的血液在下邊流動。

“你爸爸沒事。”他短

促地笑了笑,“是舒淩,剛剛進了産房。”

“你不回去?”佳南揚了揚眉梢,由衷地松了口氣。

“唔。”他原本漫不經心地用手指纏着她的長發,看到她如釋重負的表情,眸色便微微一沉,指尖亦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晚上再回去。”

佳南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哧地一笑,避開了他的接觸,輕聲說:“陳綏寧,我現在信了,你真的沒心。”

他饒有興趣地睨她一眼:“你到現在才知道?”

“是兒子,還是女兒?”佳南沉默了一會兒,泛起笑意,繼續問他。

他同她并肩靠着牀沿,微微閉起了眼睛:“不知道。”

昨日的雨一下,似乎盛夏已經過去,窗外的風也帶了涼意,她将雙膝屈起來,将下颌擱上去,慢慢地說:“多個孩子,少一個孩子,其實對你來說,沒什麽差別,是嗎?”

他眼鋒微微顯得銳利起來:“你想說什麽?”

“沒什麽。”佳南失笑,伸手去拿牀邊的衣服,“随口問問。”

她往前一傾身,露出後背白皙柔嫩的肌膚,陳綏寧的目光倏然間深邃如墨,沉聲說:“什麽叫作少一個孩子?”

她去夠衣服的手頓了頓,回眸向他一笑,一張小小且潔白的臉上竟生出幾絲妩媚來,語氣卻是自然而從容的,彷佛這并不是什麽大事:“我曾經有過你的孩子。不過,我想……你并不在乎。”

他有片刻的怔然,英俊的臉上真正地面無

表情。隔了許久,卻倏然伸出手去,用力握住她的手臂,厲聲說:“什麽時候?”

“唔……你結婚的那天,你忘了嗎?我在那輛車上求你,說肚子痛。”佳南一掙,卻掙不開,也就懶懶地随他去了,“多謝你還願意讓人送我去醫院——不然現在,你連我都見不到了。”

他的瞳孔倏然間縮小了,狠狠放開她的手臂,轉而扣住她的下颌,用力擡了起來:“許佳南,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佳南想笑,卻因爲被他扣住了下颌,連肌肉都難以牽動:“你是在生氣……沒有親手打掉這個孩子,所以心裏不痛快?”

他只是看着她,彷佛沒有聽見她說的那句話,臉色愈發鐵青:“你怎麽會有孩子?”

佳南只覺得自己的下颌痛得要裂開了,卻依舊保持着笑容,只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你都有做措施——只怪我那時候很傻很天真,想悄悄給你個驚喜,所以做了些手腳,你從來沒發現。”

陳綏寧俊美的臉龐彷佛是大理石雕成的,找不到絲毫情緒波動的痕跡,只有呼吸聲,略略顯得有些重,而佳南幾乎屏着呼吸,微微仰着臉看他,眼睛一眨不眨,直到他放開她,站起身來。

她便鎮定自若地穿上衣服,一步步走近他,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臉貼在了他的後脊上,柔聲說:“陳綏寧,直到現在才告訴你……你會不會怪我?”

他就這樣任由她

自後向前摟抱着,一言不發,手指卻不由自主地彎曲起來。

她依舊哧哧地笑,刻意壓低了聲音,就如他昨晚所說的,刻薄得似是在作踐自己:“還是你不信……覺得那個孩子不是你的,我在外邊還有男人?”

陳綏寧倏然回頭,靜靜看她一眼,唇角抿得愈發地緊。佳南從中讀出了一絲茫然,又或許是難以置信,然後他掰開她的手臂,徑直下樓去了。而她保持着原有的姿勢,唯有目光,似是有些失焦,沉沉望向窗外。

清晨的薄霧中,卻看見他修長的身影,向遠處走去了。

彷佛剛才的那場對話已經耗盡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佳南有些疲倦地坐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樓梯上踢踢踏踏地響起了腳步聲。

有人敲了敲門:“小許,起來了嗎?”

佳南深呼吸,調整了表情,才把門拉開。

“剛熬好的粥。”大媽笑眯眯地将吃的放在桌子上,“吃完再喝一碗姜湯吧,昨天淋了一天的雨。”

佳南想起昨晚的姜湯,忍不住:“真是麻煩你們了,昨天這麽晚還要給我熬湯。”

“唉,都怪我不好,沒提醒你東山那邊不要去,很容易迷路……昨天小陳回來,發現你不見了,急得不行。後來一起去山上找你的人都回來了,他一個人留在那裏,直到最後找到你。”

佳南一聲不吭地喝着粥,而大媽還在絮絮叨叨:“……後來還記得提醒我給你煮姜湯。”

“我

喝完了。”佳南有些突兀地打斷了她,抿唇笑了笑,“謝謝。”

因他說了晚上要離開,佳南索性開始收拾行李,一件件地将T恤摺疊起來,平平整整地放進旅行包裏。先是自己的,放在旅行包的底層,然後才是陳綏寧的,将他的衣服疊上去,她卻忽然回想起他們肌膚相觸的情景——她被迫也好,主動也好,隐忍至今的情緒彷佛忽然迸裂開,像是滾燙的油滴落在水面上,濺得無處不在。

她瘋狂地将他的衣服扯出來,扔在地上,身子卻慢慢地蹲下來,抱住膝蓋,無聲地大哭。

“哭夠了嗎?”身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來,聲音中滲着淡淡的寒意,“起來。”

她可以停下那些撕扯衣服的無謂動作,卻停不下抽泣,只能倔強地将臉轉向一側,滿面淚痕。陳綏寧坐在她的對面,靜靜地看着她,眸色愈發深沉,卻只是一言不發,像是在等她筋疲力盡。

變換了角度的陽光終於将整個房間照得通亮,他抿緊的薄唇終於動了動:“小囡,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放過你。”

她倏然擡眼,有些迷惘,卻也有幾分希冀。

他背對着陽光,神情竟有幾分捉摸不透的陰郁落寞,轉瞬,卻笑了笑:“可我做不到。”

做不到分清混雜的情緒,做不到一個人瘋狂,於是拖着她一起陷進去……哪怕他知道……很久之前,自己在決定娶舒淩的那一刻,他們就已

經回不到從前了——可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的不只是她,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

吃過午飯,陳綏寧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只挑眉看看佳南,輕聲問:“你的腳能走嗎?”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茶,頭也不擡:“怎麽了?”

老夫婦或許是看出了他們之間有什麽不愉快,在一旁鼓動:“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好。”

她擡頭笑了笑:“好。”

一晚的冷敷熱敷、藥酒拿捏,佳南的腳腕好了許多,只是走得很慢。他亦不催她,沿着鎮上一條河,像是在閑庭散步。

“……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毫無徵兆地問她。

佳南怔了怔,側過臉,他卻一直看着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露出絲毫的表情。

“那個時候怎麽可能知道?”她笑得雲淡風輕,時光真有着一種可怕的魔力,那樣的傷痛,此刻再想起來,卻恍如隔世。

他轉過頭,看到她唇角淡漠的笑意,只是倏然抿緊了唇。

他并沒有再追問,佳南亦不去看他,就這樣默然走了很久,她終究還是将心底的那絲疑惑說了出來:“爲什麽帶我來這裏?”

他卻答非所問:“喜歡這裏嗎?”

“很漂亮。”佳南的情緒不再像上午那樣起伏不定,一如河水緩緩地流淌過,“不過我只是好奇——明明翡海那邊已經起了軒然大波,你我都是心知肚明,我留在那裏,你會更高興一些。”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

意想不到她會這樣。

佳南心口卻重重一沉,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你……你是不是趁我不在,想——”

“許佳南,我想做什麽,不需要趁你不在。”他打斷她,語氣中似乎夾雜了幾分諷刺,放慢了語速,“你覺得,有什麽事,是需要背着你做的?”

佳南漲紅了臉,她此刻确實沒有與他抗衡的能力,只能讷讷地問:“那是爲什麽?”

“每次來這裏,我都不想回去。”他亦笑了笑,望向河岸的一排柳樹,目光難得地柔和缱绻,“我媽媽在這裏長大。”

“阿姨的家鄉?”佳南一怔,她的記憶中,對陳綏寧的母親,其實并沒有多少印象,只在幾年前見過一次,似乎是個溫婉美麗的女人,身體一直不好,很少待在翡海。

他“嗯”了一聲:“今天是她的生日。”

佳南停下了腳步,直覺地察覺出身邊素來犀利的男人,此刻有些恍神。

“阿姨她……還好嗎?”她隐約還記得,很久之前的那次見面,陳媽媽拉過自己的手,柔軟溫和,迥然於她兒子的鋒銳犀利。

“去世了。”他微微仰首,側臉的線條被陽光切割開,卻依然淩厲。

佳南“啊”了一聲,躊躇了一會兒,才問:“怎麽會這樣?”

陳綏寧的目光冷得可怕,生生讓佳南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扭傷的腳踩到了石子,痛得她皺起眉,身子一個趔趄,往

地上摔去。

他一定不會伸手扶自己,而她也一定不會在他面前呼痛示弱——然而就在摔倒的前一刻,一只手撈住了她的腰,穩穩地将她抱在了胸前。

這樣的接觸太過意外,似乎誰都沒有想到。而彼此的臉就觸手可及,呼吸交錯間,這樣的親密,甚似昨晚的糾纏。

僅僅是數秒之後,陳綏寧已經收斂起表情,很快放開她,轉身走向河邊,背對着她。

日影漸漸移到頂心,他立得極爲挺直,過了很久,才轉頭對佳南招了招手:“過來。”

佳南慢慢走過去,他很輕柔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環住她的腰,半攬住她。

他在她掌心中扣了一塊薄薄的石片,握着她的手,向河面扔了出去。撲通,撲通……整整五六個起伏,那塊石片才墜入河底——佳南微微瞪大眼睛,“哎”了一聲。

耳邊他輕輕笑了笑,像是能體察到她的驚訝,帶着幾分突如其來的孩子氣。

彷佛很久之前,他總是會拿一些很新奇的玩意兒逗她玩。他帶她去一家餐廳,給她夾菜。那時她有些疑惑地嚐了一口,綠綠的、脆脆的:“是什麽?”

他便一本正經地答她:“海帶絲。”

又等她吃了好幾筷,他才忍笑告訴她那是“蛇皮”。

那一次佳南是真的生氣了,只覺得惡心,想吐卻吐不出來,整整冷戰了兩天,後來還是那位老管家告訴自己,那是因爲自己先前一直上火,他才點了那道

菜,又騙自己吃了下去。

佳南垂下了眼眸,竭力将那些記憶驅逐開去。他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她,這讓她微微覺得不安與焦灼。然而更讓她不安的,卻是陳綏寧提起的,他的母親去世的事,這樣大的事,她竟然一無所知……而他的态度愈是若有若無,她知道,他的內心,一定愈加在乎。

他的下颌自然而然地放在她的肩上,因爲這兩日并未刻意注重儀容,下巴有些胡茬兒,“回去吧。”

簡簡單單的一句“回去”,并沒有多少感情,卻讓佳南有些心驚膽戰。

在這裏的數日,她雖憎恨他、躲避他,言語間彼此傷害,卻也隐隐地慶幸不用回去翡海面對難堪的現實。真正回去了,自己依舊要面對病情未見好轉的父親、鋪天蓋地的醜聞,甚至……他的妻子生了孩子,這個時候媒體不炒作,還有什麽更好的時機?

“不想回去嗎?”他笑了笑,彷佛是以前溺愛她的時候一樣,在她的頰上輕輕一吻,“小囡,總要面對的。”

他們帶了很多臘肉和新鮮的蔬菜回去,和老夫婦告別的時候,佳南心底還是隐隐有些難受,倒是老媽媽很熱情地抱了抱她:“下次再來。”

直到陳綏寧開車上路,她才從有些怔然的情緒中抽身,問:“你……給他們錢了嗎?”

他勾了勾唇角,卻沒有回答。

佳南讷讷地轉過頭,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冷氣均勻地噴灑開。高

速上車輛不多,近乎冷清,佳南倚在靠椅上,看着窗外單調的景致,漸漸有了困意。

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天色已經全黑,而車子停在了離翡海高速出口不遠的服務區,駕駛座上并沒有人。

佳南解開安全帶下車,茫然的黑夜之中,陳綏寧倚着車門,指尖夾着一支菸,此刻正點燃着,一點星分外耀眼。

“陳綏寧……你是不是急着去醫院?”佳南忍不住問,“要去看孩子嗎?”

他沒有說話,只在暗夜中轉身,目光找到她的位置,淡淡地問:“怎麽了?”

佳南躊躇了一會兒,有些不安,還是開口:“我讓人來接我吧。”

他卻沒答話,坐進車裏,開了燈,等到她坐在身邊,才微微挑起眉梢,嘲諷地說:“我忘了,舒淩和你爸爸是在同一家醫院。”

此刻的醫院,必然已經被媒體的長槍短炮重重包圍了,她不想再因爲他而上醜聞頭條。

他并沒有看她,只是漫不經心地發動車子,側臉線條異常地漠然:“你不是要去看你爸爸嗎?正好順路,我帶你過去。”

車子飛馳在翡海的大街上,佳南看着熟悉的城市,車窗外的燈光傾瀉在身上、臉上,好似涼水,襯衣下的肌膚上細細密密地激起了一層疙瘩。她定了定神,竭力用平靜的語氣說:“你老婆看到了不大好。”

他哧的一聲笑了,終於側頭看她一眼:“你還有五分鐘時間,不妨試試

看,能不能讓我回心轉意。”

佳南垂了頭,指甲幾乎将掌心掐破,腦海裏卻是一片空白,什麽都說不出來。

“爲什麽?”良久,她也只是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你不是很愛她?”

他在等紅燈的時候傾身,拍了拍她的臉:“小丫頭,你可以猜猜看。”

她避開,秀氣的眉頭緊緊皺着:“你……在用我懲罰她?”

陳綏寧唇角的弧度更深一些,卻意味深長地說:“我舍不得。”

似是有些歧義,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受傷害,還是舍不得用她做工具?佳南一愣,紅燈轉綠,車子依舊飛馳出去,他不再理她,轉了個彎,路的盡頭就是醫院。

他将車子駛進地下車庫,而佳南忍不住側頭去看醫院的門口,他分明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卻始終微笑着沉默,直到将車子停好:“下車。”

佳南一時間沒動,他十分好心地側身替她解開安全帶,又将車門打開,語氣卻嚴厲了些:“下車。”

停車場的燈将這個地下幽閉的世界照得分外透明,這樣的地方卻是最常被偷拍的地方——你看不到的角落,有時候才會藏着一雙甚至數雙讓你覺得戰栗的眼睛。佳南低着頭,腳步又急又快,身後腳步聲卻依然不疾不徐地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走這麽快乾什麽?”

佳南一擡頭,對上那雙亮得懾人的眼睛,似乎還隐匿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她愈發地惱怒,用力掙了掙。

許是她着惱且小心翼翼警惕的表情太過生動,陳綏寧索性停下腳步,原本拉着她的手順勢滑到她腰間,側身就重重地吻下去。

佳南被他圈在懷裏,動彈不得,睜開眼睛只看到他含着笑意的黑亮眸子,刻意地作弄她。她又急又氣,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一股腥甜的味道便在唇齒間蔓延開。他的瞳孔在瞬間收縮了一下,适才還只是側身随意地吻她,此刻卻轉過身,加深了這個吻。他的一只手得寸進尺地扣在她後腦上,幾乎将他一頭長發揉亂,進而強硬地撬開她的牙齒,逼得她與自己氣息交纏,卻始終難以掙脫。

也不知這樣吻了多久,從一開始刻意的懲罰,漸漸地沉迷,直到不能自拔,陳綏寧慢慢地放開她,只拿自己的額頭抵着她,低低喘着氣說:“還要躲開嗎?”

她一張小臉通紅,眼睛尤甚,顯然是又氣又怕,還沒開口,卻看見一旁有人大步走來,徑直走到陳綏寧面前,眼神銳利得像是刀鋒:“陳綏寧,你就是這樣對舒淩的?”

陳綏寧微微松開環着佳南的手,眼神懶懶地看着那個年輕人:“周總,那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周毅惟冷冷地說:“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可她要是因爲這件事難過,我不會放過你。”他轉身離開前,看了佳南一眼,眼中滿是鄙夷。

陳綏寧忽然踏上了一步,半

擋在佳南身前,聲音甚至比周毅惟之前的更加冰冷:“舒淩都不管我的事,周總還真是操心了。至於說起讓她難過,不知道當初是誰逼得她心灰意冷。”

周毅惟眼神微微一暗,終究抿緊了唇,什麽都不說,轉身離開。

佳南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陳綏寧不耐煩地拉了她一把:“走吧。”

她便木然地跟着他,腦海中卻一直反覆出現那句話“你在外邊包養誰、包養幾個都無所謂”,就連他鄙薄的目光也一再重現——心底隐隐鈍痛起來……她并不認識這個人,可她知道……從此以後,她會一次次地接觸到這樣的目光,涼薄的、鄙夷的,別無選擇,亦無從辯駁。

他亦不開口,直到在電梯口看着她選擇了另一部電梯。

這一次,陳綏寧卻沒再攔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電梯門合上前,沉聲說:“一會兒我讓司機來接你。”

她的目光只是垂望着地面,金屬光澤的電梯門便将這道瘦弱的身影隐匿起來了。

父親躺在牀上,依舊是老狀況,佳南仔細地問過了護士和大夫,又替他擦了擦身子,一轉頭看到沈容站在自己身後,表情略有些複雜。

她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站直身子:“你來看爸爸?”

他靜靜地看着她,良久,彷佛是怕驚動牀上的老人,低聲說:“小姐,我們談談。”

佳南跟在他的身後,兩人一直走到了這層病房的走廊盡頭,他才停

下腳步,聲音低沉:“我不知道……你會用那樣的辦法給先生解圍。”

佳南的心倏然跳快一拍,條件反射地看他一眼。

沈容的目光那樣憤怒,像是怒其不争:“還是說,你一直忘不了他?”

她微微張開嘴,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聲,心底卻大恸,是啊……沒人能理解自己這樣的掙紮究竟是爲了什麽,沒有人。

佳南努力地平複呼吸,過了許久,有些木然地望向窗外的夜色,緩緩地說:“沒什麽,我們是……各取所需。”

“他需求你什麽?”沈容的眼神漸漸暴怒,“你現在這樣……全世界都知道了,你還要和他在一起?”

佳南有些茫然地搖搖頭,卻很快說:“這些都沒什麽大不了的,爸爸沒事就好了。”她頓了頓,卻又展顔一笑,只是笑容微微有些單薄,“我再去看看爸爸,你也早點回去吧。”

纖瘦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什麽,很快離開了,而沈容站在原地,眸色中的怒氣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刻骨的恨意。

直到探完父親,走進電梯,沈容都沒有再出現,佳南一直走到醫院急診廳,才想起來陳綏寧說過讓司機來接。從小鎮上回來她就沒帶手機,身邊就連現金都沒有,一時間停下腳步,有些躊躇。

“許小姐。”有人隔着十幾米的距離叫了她一聲,“陳先生讓我在這裏等您。”

是陳綏寧的助理,佳南點了點頭:“走吧。”

孫很是得體,亦是怕她尴尬,并沒有提到陳太太,只說:“他說讓你在這裏等他,他還在樓上,馬上就下來了。”

佳南點了點頭,大廳裏一排排塑料座椅空蕩蕩的,分外冷清,她随口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一時間誰都沒說話,雖是夏末,都還穿着短袖的衣裳,佳南坐下的時候,卻覺得椅子冰涼,不經意間身子都顫了顫。

“應付媒體很辛苦吧?”佳南望了望漆黑的大門,微微抿了抿唇。

“是挺辛苦的。”小孫笑了笑,素來一本正經的樣子此刻倒有幾分促狹,“他們都擠在城西,連空調上都有狗仔爬上去想要偷拍。”

佳南怔了怔。

“陳先生怎麽會讓……”小孫頓了頓,換了說辭,“……她受到驚擾。她生産前兩日,就放出風聲說産房在聖瑪麗醫院。”

生産前兩日,他們還在小鎮上,他能這樣放心帶自己離開,果然是已經将一切安排妥當。大理石地面清理得極乾淨,幾乎能倒映出人影來,佳南低了頭,若有所思地看着,心中卻遠沒有外表那樣平靜,她忽然有些明白陳綏寧帶自己出去散心的原因了,雙手放在膝蓋上,有些痙攣地握起來——直到叮的一聲,電梯在一樓停了下來。

佳南并沒有擡頭,直到視線裏出現了銀灰色且筆挺的西褲褲腳。她很快站起來,轉身就走。

陳綏寧只來得及瞥了一眼她有些蒼白的臉,於

是側身看了看小孫。一貫謹慎細致的助理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直直地回視上司,陳綏寧想了想,伸出手:“車鑰匙給我,你先回去吧。”

小孫已經将車子停在門口,陳綏寧快步追上的時候,佳南倚着車門,依舊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便拉開車門,等她坐進來,難得心情極好地勾了勾唇角:“吃晚飯了嗎?”

“沒有。”佳南定定神,像是要找些事做,低頭看看腕上的手表,九點四十。

他們依舊開着來時的那輛車,陳綏寧饒有興趣地說:“廚藝有進步嗎?”

佳南抿了抿唇,并未答話。以前閑着沒事,她喜歡做菜,雖然味道未必好,卻也逼着他吃過。這段時間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她偶爾待在家裏,學着煲湯做菜,多少又進步了,味道或許依舊比不上家中慣常做飯的阿姨,只是許彥海吃了開心,她便覺得足夠了。

“帶了這麽多新鮮蔬菜和臘肉回來,不如你試試?”陳綏寧淡淡笑着,雖是問句,語氣卻是不容她置喙的。

“這麽晚了,你要是餓了,就去毓榮坊吃些東西吧,我做得不好吃。”

毓榮坊是他慣常愛去的地方,在翡海亦是首屈一指的私人會所,這個時間,不要說夜宵,就是他要滿漢全席,照樣能給他整出滿滿一桌。

她拒絕,他便更有興味:“我只想吃你做的。”

佳南勉強笑笑,将腕表擡給他看:“快十點

了,超市都關門了。住的地方柴米油鹽什麽都沒有。”

陳綏寧看了眼時間,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恰好車子開到路口,冷不防他便轉了彎,淺淺笑了笑:“我有辦法。”

車子開得極快,沿着大道徑直停在了翡海最是繁盛的CBD鬧區,只是這個時候商家大多閉門,人流也漸漸退去,城市中彷佛只剩下在高樓大廈中不斷穿梭的透明氣流,無所不在,直至将暑氣吹拂開。

佳南看着他将車停在了君天大廈的停車場,然後拉着她下車,一路往商場門口走去。

商場十點閉門,九點半便開始清客,此刻九點五十五,就連大門都已經半閉起來,隐約看到保安在巡檢。

佳南與他并肩站着,忍不住說,“走吧,關門了。”

陳綏寧依舊抱着手臂站在原地,只低頭對她笑了笑:“再等等。”

片刻之後,有人矮着身子從門下鑽出來,氣喘籲籲地站在陳綏寧面前:“陳先生,久等了。”

他随意點點頭:“超市還能買些東西嗎?麻煩了,耽誤你下班。”

原本落下一半的電動門便緩緩往上打開了,那人抹了把汗,臉上哪裏敢露出一絲情緒,倒是滿臉堆笑:“哪裏的話。這幾天月末盤點,本來就加班。”

君天大廈亦是OME旗下的大型綜合商場,一樓聚集着世界各地的奢侈品牌門店,頂樓是人氣極旺的美食城,平時總是人頭攢動,從未像現在這樣冷清。

佳南的鞋跟敲打在剛剛打掃乾淨的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遠遠地回蕩着,分外悅耳。商場裏的燈亦閉了大半,一樓的鑽戒、香水、華服、名表……各色世界奢侈品牌的店鋪都閉了門,半暗的光線中,倒透出一股低調的奢華與優雅,與平時閑逛的感覺截然不同。

他似乎注意到她微微異樣的神情,狹長明秀的眼中透出些許光彩,俯身在她耳邊說:“好玩嗎?還是想去逛逛?”

氣流微微撥起她耳邊的碎發,佳南有些不适應,只是搖了搖頭,平靜地說:“太興師動衆了。”

他恍若不聞,只帶着她坐上自動扶梯,慢慢下去地下一層超市。

電梯發出規律而柔和的機械聲響,底下卻不似樓上,是燈火通明的。佳南被光線煞痛眼睛,這個平日裏極熱鬧的超市,站在這個角度看過去,貨架碼放整齊,異樣地安靜,也就越發顯得空曠。

二十多道付款通道都已經關閉,只留下一條,一旁站着一名工作人員,早早地将推車準備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陳先生”。

陳綏寧停下腳步,瞥了佳南一眼:“好了,想買什麽,這總不會少了吧?”

佳南一聲不吭地接過了推車,走在前邊,陳綏寧回頭吩咐了一句“不用跟着”,不急不緩地走在離她三兩步遠的地方。

她如今住着的那處公寓,廚房裏雖從未開夥,廚具碗筷是一應俱全,只缺了些調味用料。佳

南在貨架中穿梭了一會兒,便基本買齊了,一回頭陳綏寧依舊抱着雙臂,靠着一個貨架看着自己,明亮的燈光映照在他深邃黑亮的眸子裏,倒是無波無瀾。

“好了。”她并沒有和他多說,只是遲疑着停下腳步,“……要結賬嗎?”

他的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走到她身邊,随手攬了她的肩膀:“來都來了,多買一些吧。”

佳南十指握緊了推車,因爲用力,失去血色的手背上現出一條條青筋:“還要買什麽?”

他徑自帶着她去果蔬區,随手就拿些有機蔬菜往購物車裏扔。

佳南只是站着,良久,才冷冷地說:“就今晚這一頓,買這麽多也是浪費。”

他正将一整盒娃娃菜往堆得小山似的推車裏扔,閑閑擡頭看了她一眼,輕輕笑了聲:“許佳南,你最好別破壞我的好心情。”

佳南咬了咬唇,看着他“心情極好”地買了這麽多在自己看來根本用不上的吃食,一言不發。

收銀通道也只開了一條,店員和先前經理模樣的男子依舊等在那裏,看到兩人過來,經理賠着笑:“抱歉耽誤您時間,這些東西還要再過一遍掃描,不然庫存對不上。”

陳綏寧倒是溫和地笑了笑:“錢當然是要付的。”

店員忙接過了購物車,一一掃描價格,機器嘀嘀的聲音在空曠的夜間很是清晰,最後屏幕上顯示了一個數字,陳綏寧去拿錢包的時候,才發現身邊的東西都

在進産房的時候交給助理了。他皺了皺眉,自然而然地回頭:“帶錢了嗎?”

“沒有。”佳南直接回他,答完才覺得有些異樣,這樣倒像是兩人一起來吃霸王餐——年輕的店員早就忍不住,抿唇微笑起來。

“陳先生,不用不用,這是爲了對賬的。”經理忙開口,化解這片刻尴尬,“不早了,我送你們出去吧。”

到底只是記了賬,推着購物車到了停車場,又一一搬上車,陳綏寧踩下油門,往住處駛去。

數日不住的公寓因爲一直有人打掃,塵土不染,依舊乾淨整潔。只是從小鎮上帶來的特産、超市買的食材堆在廚房的地上,倒頗有些淩亂。

他既然要吃她親手煮的菜,佳南倒也沒有反駁,只是皺着眉,敲了幾個雞蛋打蛋羹,又切了些煮過的腌肉,和米飯一起炖上——看看時間堪堪指向十二點了,她本就沒心思做什麽飯,敷衍一下也就過去了。

“蛋羹?腌肉?”身後涼涼的男人聲音,“小囡,就這麽打發我?”

佳南沒理他,蹲在地上收拾一地的狼藉,冷不防被人從腰上攬住拉了起來,就這樣被他自後往前抱在胸前,有些薄涼的唇貼在了自己的後頸上。

蛋羹噗噗地煮沸了,有蒸汽将那鍋蓋頂得一跳一跳,佳南強掙開他的手,去掀鍋蓋。

他低低笑了聲,重新伸手将她撈回懷裏,聲音低沉,又似含着別樣的情愫:“別去管它。”

他緊

貼着她的身體,她很輕易就能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這個時候……對於身後的男人,似乎連吃飯都變得無關緊要——她知道他想幹什麽。

他的手已經探入她薄薄的T恤內,一下下地點燃起火星。然而對佳南來說,這并不是情慾的火星——而是憤怒,她忍耐至今的憤怒。

要回到翡海之前的擔驚受怕,停車場那個陌生人投向自己的鄙夷目光,在父親牀邊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沈容望向自己時憤怒的眼神,以及最後的導火索——他的爲所欲爲。

“陳綏寧,你這樣快活嗎?”她忽然開口,用異常冷靜的聲音說,“剛剛有了兒子,家裏還有情婦等着,讓你爲所欲爲。”

他的動作頓了頓,蒸汽的聲音嗤嗤的,愈發地響。

佳南趁着他一怔,掙脫開他的禁锢,徑直伸手将火關了,反身面對着他,似笑非笑:“飯和菜都好了,你現在……是想先填飽肚子,還先上牀?我都可以。”

他的個子比她高了一個半頭,眼神亦是居高臨下,沉沉望着她,英俊的臉上找不出絲毫表情。

佳南兀自仰了頭笑,反倒不依不饒起來:“吃飯的話,我來盛飯;上牀的話……我去洗澡——我忘了是不是你告訴我的,哪怕是做情婦,也要敬業。”

那雙烏黑的眸子裏已經醞釀起了風暴,佳南卻快意地笑着,現在自己似乎能稍稍觸摸到他的喜怒規律了……哪怕,她知道這

會讓自己付出慘痛的代價——可是與他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與傷害相比,那些又算什麽呢?

哪怕他只有片刻的失态,她都覺得快慰。

陳綏寧黑色的雙眸中漸漸積蓄起怒氣,語氣卻是平靜的:“我選後一樣。”

“好。”佳南嫣然一笑,轉身揭開鍋蓋,似乎并不覺得燙手,直接端起了那碗蛋羹,反手就倒進水池裏,“走吧。”

月季式樣的極品國瓷湯盆哐啷一聲,摔碎在身後,佳南從他與櫥櫃的空隙間擠出去,徑直走向卧房。廚房是開放式的,只走出了兩三步便是客廳,他将她追上,拖住她的手腕,沉聲說:“先等等。”

佳南聽話地停下腳步,睫毛卻微微一顫,等待一場疾風暴雨。

“你是怎麽了?”身後他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倒有幾分閑散,“今天是存了心要讓我不舒服?”

“彼此彼此。”佳南譏诮地笑了笑,秀美的雙目若有若無地看了看地上的羊毛地毯,“你想在這裏?”

他眯了眯眼睛,只伸手松了松領口,微笑:“脾氣說大就大了?”

佳南的掌心灼燙一片,她努力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肉體的痛楚上,盡量平息心底翻滾的激烈情緒:“陳綏寧,現在我對你的種種,你還不滿意?你……是有多恨我?”

陳綏寧俯身在茶幾上拿了一包煙,抽出一支點上,嘴角微笑的弧度不變:“小囡,你現在這樣,是對我好嗎?”他帶了幾絲譏

諷和輕佻拍拍她的臉頰,“有幾個女人敢對自己的金主這樣說話?”

佳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嗤笑了一聲:“陳先生的選擇有很多,名媛、明星,當然都比我強。”

“可惜,她沒有癱在牀上、等着坐牢的父親。”陳綏寧的目光漸漸轉爲冷厲,夾了煙的那只手擡起她的下颌,“你最好還是乖一點。”

佳南重重咬住下唇,此刻之前強裝的堅強終於微微裂開縫隙,她看着眼前這個外表英俊、內心卻極冷酷的年輕男人,眼神一分分地黯然下去。

“陳綏寧,你還記不記得我以前……其實自閉?”她不再看他,慢慢地坐下去,“不知道爲什麽,只有在你面前,才驕縱放肆,才敢說話。”

他依舊站着,看到她縮着雙肩,緩慢卻又自顧自地說下去,心底的某處竟也輕顫了一下,“嗯”了一聲。

“爸爸對我和媽媽一直不算好……媽媽死的時候,我恨死他在外面找不三不四的女人。如果不是因爲這個……媽媽的病或許會好起來。哪怕後來爸爸忽然對我百依百順,我心裏……還是恨他的。”她一字一句地說,面色慘白,“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原來你都記着——這些話我從沒對別人說過,只告訴過你,所以你就這樣對我。”

陳綏寧指尖的菸灰輕輕墜了一截在潔白柔軟的地毯上,落下一塊四散的污漬。他還記得是在國

外旅行,他們住很普通的家庭旅館,歐羅巴式的拱形窗臺上種滿了鮮花,月色落進來,地上的影子亦是高低起伏,蔥蔥郁郁。

那時她還小,一起的時候他對她的親密動作只限於親吻,再情難自禁,他總能忍下來,然後替她撥撥額發,吻她的前額說:“睡吧。”

她就在縮在他懷裏,小小的臉頰蹭着他的肩窩,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那些心事,直到迷迷糊糊地睡着。他将她抱得更緊一些,幾乎要嵌進懷裏,輕聲安慰她:“小囡,我不會這樣對你。”

那時她的世界對他而言,透明得就像是琉璃,比任何人都清晰,比任何人都黑白分明。她将所有的心事告訴他,卻并不知道在數年後,這個男人依然記得她的話,并且以此……作爲一把利刃,狠狠捅進她的胸口。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怎樣去折磨她——她的母親因父親的情婦們而死,那麽他便要她當自己的情婦。甚至不用報紙的添油加醋、旁人的閑言閑語,那種自我堅持被慢慢磨耗的痛楚,就能讓她一步步走向黑暗與崩潰。

有意帶她離開翡海,有意選在今天回來,有意一道去醫院,有意讓她做菜……甚至上牀,只是爲了提醒她,她正在做以前那樣痛恨的事——侵蝕一個無辜的女人的家庭,和幸福。

這一刻佳南的臉上褪盡了血色,竟叫他恍惚覺得,或許她下一秒就會昏厥,或者死去。他的

雙眉終於蹙起來,冷冷地開口:“所以,你覺得我帶你離開翡海,是爲了折磨你脆弱的道德感?”

她像是一座雕塑,坐在那裏,生硬冰冷,良久,才聲音嘶啞:“不是嗎?”

陳綏寧微微垂下眼眸,他的睫毛極長,亦替他掩蓋起那一刻的動容,只淡淡的不置可否:“你說是就是吧。”

他站起來,将菸頭摁滅在菸灰缸中,臉上微露倦容。站起來的時候,卻看見佳南的手上一串燎起的水疱,他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拿了鑰匙走向門口,只在餐桌邊的櫥櫃旁頓了頓,似乎打開櫥門取了什麽東西,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大門重重地摔上了,佳南的身子終於動了動,手上的灼痛像是要蔓延到心髒,她站起來,不得不給自己找些事做,免得想起那些不堪的事。

打開冷水龍頭,将手放在下面沖了足足有一刻鐘,她才努力地去回想,不知道阿姨将藥箱放在了哪裏。或許是卧室……她甩着濕漉漉的手,客廳餐桌邊的櫥櫃卻還開着,紅色的十字十分明顯。她停下腳步,在裏邊翻找出一支燙傷藥膏塗上去。

做完這一切,她竟又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反正今晚也會失眠吧……她有些自嘲地想着,打開了電腦。躊躇了片刻,在搜索引擎上打上如今自己最不願看到的三個字,然後靜靜地摁下“開始”。

離開之前,這個名字下邊會有數百頁的新聞,都是

關於情婦醜聞的。然而現在,緊跟着這個名字的,是財經頻道公布的OME下一季戰略決策。之前的那些花邊緋聞,彷佛被清掃一空,從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佳南點開第二頁……直到最後,也沒有找出絲毫痕跡。

他到底還是有在意的人……佳南冷冷笑了笑,大約是怕影響舒淩的情緒,他還是将那些新聞撤走了——反正對自己來說,該知道的人,一個個都知道了。

天色将明未明,窗外的黛青色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佳南卻獨自坐在書桌前,一絲睡意也無。

陳綏寧第二日來到醫院時,在母嬰套間的客廳裏等了許久。醫生剛剛來檢查過,舒淩随意地靠在牀頭,剛剛出生的孩子就睡在自己手邊的小牀上。

她的精神狀态極好,一點都不像剛剛生産過,只是用手指逗弄着孩子,嘴角的笑容沉靜溫暖,見到陳綏寧便揚起了更深的笑意:“這麽早來看我?”

他的臉色倒看起來不怎麽好,眼下略略有些青色,走到小牀邊,低頭望着皮膚還有些通紅的小嬰兒,語氣也溫柔了許多:“昨晚來的時候,你睡着了。”

舒淩“哦”了一聲,只是笑:“比預産期早了一些,我還沒住院呢,昨天白天匆匆忙忙地被送進來,小家夥就出來了。”

他不由擡頭去看她,原本這個女人美麗卻不柔媚,此刻或許是因爲有了孩子,眼角眉梢,竟也溫暖潤澤起來,

不複以往的冷漠鋒銳。

“取名字了嗎?”

“還沒有。”舒淩難得孩子氣的苦惱,“總覺得選不好。”

他笑了笑,小嬰兒的眼睛慢慢睜開,小小的手揮舞起來,恰好抓到陳綏寧的手指。那根本算不上力道吧,小小的,簡直能讓人從心底覺得柔軟。

他的眉宇舒展開,清隽的側顔愈發顯得俊美。

“你竟然喜歡孩子?”舒淩抿唇微笑,“真看不出來。”

他不置可否,依舊去逗弄小嬰兒。

“陳少想要孩子,願意給你生的女人,大概能從這裏排到底樓。”舒淩笑眯眯地打趣他,“你不妨試試看。”

其實他們之前開過更加過分的玩笑,他總是微笑,并不還擊,只有這一次,他唇角的笑漸漸冷淡下來,從孩子手中抽走了自己的手指,一言不發地在沙發上坐下。

舒淩察覺到他濃重的不悅,略略有些驚訝,忍不住問:“你怎麽了?”話一出口,便覺得自己真傻……還能怎麽了?一定還是她。

難道是當了母親,整個人都開始遲鈍了?她苦笑:“你的效率夠高,走的第二天,《北都周刊》就刊登道歉聲明了。現在風平浪靜,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他眉峯微微一擡,臉上并沒有什麽表情:“怕你一個孕婦受影響。”

舒淩撲哧一笑:“少來。OME的公關部加班加點,Andy三天老了五歲。你倒好,帶着人出去游山玩水——到底是爲了誰,大家

心知肚明。”

Andy負責OME公關,前些天确實兵荒馬亂,工作完成得卻是極出色的。陳綏寧十指輕抵交疊,卻淡淡地否認:“我爲什麽要爲她做這些事?”

舒淩沉默了一會兒,安靜的病房裏只有孩子踢腿的聲音,她慢慢開口:“當局者迷,倒是我這個旁觀的,看得比你們都清楚,”

他擡起眸子,毫不避讓與她視線相交。

“你覺得那是恨——可是恨一個人,只會想着讓對方生不如死,而不會時時刻刻将她捆在身邊。恨一個人,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她的替代品。”她自若地将額發夾在耳後,看了兒子一眼,輕輕嘆了口氣,“我這是怎麽了?一夜之間,好像心軟了,以前覺得什麽都和我沒關系,現在倒有些覺得感慨,許小姐其實很可憐——”

話沒有說完,病房的門卻被推開了,來的是舒淩的父親舒衛國。他如今自然不再看着那個冷清的水果攤,項上與手上都戴着金晃晃的鏈子與戒指,俨然是一副暴發戶老板的模樣。

陳綏寧微微皺眉,極爲禮貌地叫了聲爸爸,事實上,每次見到他,他都會懷疑舒淩是不是真的在那樣的家庭出生,卻出落得這麽清冷驕傲。

舒衛國見到女婿,顯然是想說什麽,倒是舒淩攔在前頭:“爸爸,來看你外孫。”

他點點頭,逗了逗外孫,一回頭,陳綏寧卻已經不在了。

“阿淩,報紙上那些事,到

底是不是真的?”他壓低了聲音,終究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遍。

“假的。”舒淩利落地回他,“不是早就解釋過了嗎?”

“就算是假的,圍在他身邊的女人也不會少。阿淩,你還是要當心。”舒衛國嘆口氣,只是無端地覺得女婿的态度有些冷淡,他頓了頓說,“至於那些狐貍精,下次爸爸看到一個,幫你教訓一個。”

佳南是在午休的時候接到陳綏寧助理的電話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恭謹平淡,簡單地告訴她陳綏寧離開翡海出差。

是在告訴她這段時間不用去那套公寓了吧?她沉默着挂了電話,有些嘲諷地勾起唇角:本就是一場交易,這樣公事公辦也不錯。她拿手指輕輕揉着自己的太陽穴,倒也覺得輕松。

秘書敲了敲門,提醒她下午的會議,佳南答應了一聲。昨晚一晚沒睡,她本以爲今天一定會不适應,可這副身體倒像是經過了種種折磨,卻越加地堅強起來。手上那一串水疱漸漸癟了下去,顔色略略有些猙獰,因爲塗着藥膏的緣故,倒也不覺得如何疼痛。

工作節奏照舊很快,晨會、檢查、報告、會議……似乎沒有停下歇一口氣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去注意同事們對待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起了變化。

身邊的人不是傻子,以前她還不是經理,或許有人還會同她八卦,現在卻不一樣了——爸爸很早之前告訴她人心隔肚皮,他們也許信

了那些澄清的報道,又或者壓根兒沒信,卻始終不會叫她看出來。

光線一下子拉暗了,營銷部的同事在談黃金周的工作部署,PPT上的圖片一張張滑過,都是周邊景點的,有一張古鎮的照片似曾相識,佳南怔了怔,思緒一下子飄散開了。

在小鎮上悠閑度日自然是好,大多數時候,她就在小院裏看看電視,翻翻小說,因爲遠離了一切電子通信,倒覺得很自然舒服——只是有他在身邊,哪怕他并不愛說話,她也總覺得膽戰心驚。

“許經理?”秘書輕聲喚她,“許經理……會議結束了。”

燈光漸漸轉亮,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笑了笑:“辛苦大家了。”

同事紛紛離開會議室,投影儀發出嗡嗡的聲響,佳南的指尖攏着紙杯,輕輕撥弄着。正在整理會議紀要的秘書看了她一眼,說:“之前您吩咐的,給陸經理孩子的禮物已經準備好,昨天送過去了。”

眨眼間陸嫣的孩子已經滿月,雖然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打算重新開始工作,佳南也總是讓秘書跟進着,她心底還是極爲信任她,并且希望她能回來工作的。

“好,我會給她打電話問候一下。”佳南點了點頭,卻看到秘書欲言又止。

“怎麽了?”

“我去的時候也按照你的意思,婉轉表達了管理層的想法,只是陸經理并沒有要回來的意思。而且……”

“什麽?”

“OME的關北酒店如今也差

不多完工了,我看到她家裏有一疊關北的宣傳手冊。”

佳南眉心淺淺地皺了皺,卻并沒有露出什麽情緒,只說:“知道了。”

她等秘書先出去,先打電話給沈容,稍微交代了幾句話,只聽到對方說:“你等我消息。”她說了聲好,挂斷前,沈容躊躇着說:“小姐……昨天在醫院,對不起。”

她似乎全然不記得昨天發生了什麽事,笑了笑便挂了電話,直到晚上,才收到消息,OME內部風傳陸嫣出任關北酒店總經理。

佳南是在家中收到這封确認郵件的,看完的時候掌心滑膩膩的,幾乎握不住鼠标。濱海遭了極大的變故,這件事固然是父親引狼入室,加上旁人的落井下石,最後逼迫自己不得不去向陳綏寧求助——她當時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切是不是陳綏寧設下的陷阱。甚至在醫院最不堪的那一夜,她就這樣問過他,即便是此刻,她依舊記得他倨傲的目光,冷冷地告訴她:“……邵勳和博列尼背後捅了你爸爸一刀,這件事與我無關。”

她怎麽這麽傻?竟沒有想到這句話還有另一層含義,邵勳和博列尼的所作所爲或許真的與他無關——可他早就掐算好了這場官司,在需要陸嫣回來緩沖矛盾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早早地将她調開,或許那個時候他便許諾了她一個未來的總經理。

而偏偏那家酒店在翡海城東,按照超五星的标準營建。這

對財大氣粗的OME來說,或許算不了什麽,可是對已經是風雨飄搖的許家和濱海,卻是極強勁的對手了。

到底還是忍不住,撥了電話。其實她壓根兒不知道此刻陳綏寧在哪裏,又或者在幹什麽,等了許久,他卻始終沒有接起私人電話。一口氣郁結在胸口的地方,佳南忍不住推開窗,對着夜色深深呼吸了兩口。

另一個城市,陳綏寧在觥籌交錯中微微眯起眼睛,其實并未喝多少酒,他卻覺得有些倦了,指尖揉了揉眉心,同桌相熟的客戶便笑:“陳總,還早呢,要不要再去哪裏坐坐?”

他自然知道對方的意思,只笑了笑:“房間就在樓上,還真的懶得再出去了。”

那人哈哈笑了笑,素來精明的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亮:“現在好了,什麽驚喜都有上門服務。”陳綏寧并不接話,只淺淺笑了笑,等着散席。

套房就是在樓上,公關經理Andy陪着他,見到他靠着扶手,微微合着眼睛,忍不住開口:“老大,其實你不必親自過來的,之前大致都已經談妥了……”

他“嗯”了一聲,原本可以不回答的,卻又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放心。”說完才一怔,這句話像是解釋給下屬聽,可他自己心裏清楚,那彷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舒淩對自己說了那些話之後,心裏爲什麽會這樣煩躁?徑直便飛來這裏,彷佛是不願去面對什麽。他伸手扯了

扯領口,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一眼,一個未接來電。

這個電話他一直随身帶着,卻幾乎從來不用,亦少有人找。陳綏寧撥開電話簿,上邊只孤零零一個號碼,他唇角微微一勾,摁下通話。

上一次這個電話響起來,那時他早就知道她會回來找他,并不驚訝。而這一次……陳綏寧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只要半天不見,她便喜歡給自己打電話,

電話裏其實并不會說什麽重要的事,常常手機放在耳邊,聽着他的呼吸,她便慢慢睡過去了。他每次都拿這樣傻的她毫無辦法,偏偏她還理直氣壯:“……這樣我說不定能夢到你呢。”

熟悉的嘟嘟聲,接通的時候,聽到一聲熟悉的“喂”,陳綏寧便怔了怔,又或許喝了幾杯酒,他連聲音都異常低沉溫柔:“寶貝,什麽事?”

Andy在一旁察言觀色,見老板的臉部線條剎那間柔和下來,只以爲是給剛生完兒子的愛妻打電話,倒很識相地避去了窗邊。

許佳南冷冷笑了聲,直接問:“陳綏寧,陸嫣要去關北做總經理了?”

唇角的微笑漸漸抿成一道筆直的線,他終於恢複清明銳利的眼神,語氣卻依舊慵懶:“怎麽?”

“這麽說,你默認了?”佳南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卻無論如何,掩飾不了語氣中那絲涼意。

“陸嫣這樣的人才,我放過了,獵頭公司也不會放過,怎麽?想挖她回來?”陳綏寧淡淡地說,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你親自選去的人,我怎麽敢要?”她笑了笑,“只是爲了我們許家,你未免也太費心思了。”

陳綏寧的瞳孔驀然縮了縮,頓了頓:“爲了你們許家?”

“我爸爸不過是在陳叔叔病重的那兩年,駁了你幾項建議,你究竟要記恨到什麽時候?”佳南的聲音裏終於多了絲疲倦,又彷佛空空的,什麽都抓不住,“你想要趕盡殺絕到什麽時候?”

他默然不語,又像是因爲她的回答松了口氣,只是一雙眸子愈發地深黑。良久,聽到她最後嘲諷地說:“等你回來,我一定聽你的話,聽話得像只小狗——陳總還願不願意照拂我呢?”

不等他回話,那邊的電話便擱斷了,只剩下單調的忙音。

Andy笑着走過來:“舒工還好吧——”卻意外地看到了陳綏寧的臉色,真正的鐵青,連唇角都緊緊地抿着,彷佛下一刻就會暴怒。

他吞下了下半句話,恰好門鈴響了,Andy忙不疊地跑去開門,一打開,卻是一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孩,微微有些怯意和羞澀:“SPA中心,有人給陳先生預約了精油按摩。”

Andy後退了一步,一臉尴尬地看着慢慢踱步出來的陳綏寧,他的臉色依然沒有絲毫和緩,修長的身子靠着牆,輕聲,卻不容置喙地說:“不需要。”

“那……那我也走了。”Andy識趣地催促那位小姐離開,悄悄關上了門。

而陳綏寧靜靜站了一會兒,取了電話,依舊耐心地撥了之前的號碼。

“你要我的照拂?可以。”他輕描淡寫地說,“許佳南,現在就給我趕過來。記住自己說過的話,要乖得……像只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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