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玳瑁

玳瑁

那是一個肉桂色的方形紙盒。溫暖的南風在他衣服上掀起精巧的褶皺，他走過去，趴到跟前，突然它動了一下。小巴蒂·克勞奇驚呆了，本能地往後縮了縮，接着他跳起來，從桌上抓起一面鑲着象牙雕的丘比特的橢圓鏡子。

鏡面在禮盒上投下了奇怪的光斑。他踱步到床鈴那兒，猶豫了一下，最後又回到禮物前，鼓足勇氣揭開了頂蓋。在好不容易穿過焦糖色百葉窗的朦胧光線裏，他看到一只玳瑁色的小貓蜷縮在盒子角落。

它在顫抖。

不，或許這只是紊亂感官産生的幻覺，他所經歷的那些可怕的夜晚遺留下來的一種幻影。男孩揉了揉眼睛，媽媽不可能送他這麽難看的東西，魔法惡作劇而已，覺得它能呼吸的真是愚蠢。

可是它正看着他，黯淡而受了損傷的臉上帶着祈求的神情，雜亂的毛發在月光下閃耀，蜜糖色的眼睛和他自己的眼睛對視着。他心中升起無限的憐憫，不是為這只貓，而是為倒映它眼中的自己——他将給予它足夠的關懷和愛，比他自己擁有的還要多。它會繼承家喻戶曉的希臘美少年的名字：納西索斯。是的，他要收養它，帶它去學校，但這絕不能讓他的父親知道。

“開學的事用不着你操心，艾博特先生會親自護送你到霍格沃茨城堡禮堂參加分院儀式，”爸爸曾對兒子說，“至于住宿，宴會結束後他們會給你安排一間人少的寝室。寵物什麽的就免了，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家裏有啥事我會讓校長通知你。對了，聖誕假你哪兒都不許去，我會來接你，順便聽聽學校的反饋。”

他任性嬌蠻地在床上翻了個身，平攤在紙盒旁邊，吹了口氣，上方的珍珠流蘇輕輕掃過他的鼻尖。孩子一開始是聽從父母指揮的，但随着年齡增長，就會對大人的思想和禁令心生疑窦，有時又會引咎自責。而眼下媽媽送來的禮物，就像是那條哄誘夏娃偷嘗禁果之蛇的化身。這點他當然明白，他怎麽會不明白呢？可他還是要收養納西索斯。對小巴蒂來說，它就代表着所有他埋藏在心底但終有一天會破土而出的叛逆和野心。

當然，這是他成年後才有的意識。現在男孩有他自己的理由：父親并沒有貢獻出肋骨，蘇格蘭也不是幸福的伊甸園。他蓋上蓋子，抱着紙盒爬了起來。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它藏起來。他不能冒一丁點兒敗露的風險。他真是瘋了，竟然讓小貓留在閃閃可以進來的房間，留在這裏五分鐘都不行。

他想了一會兒，按了鈴，走到門口。很快，身穿粗布衣裙、滿是皺紋的手上戴着老式線手套的家養小精靈現身在他面前。他問她要了閣樓儲物室的鑰匙。

“那間儲物室，小公子？”她嚷道，“哎呀，裏面全是灰，我要先收拾收拾。現在您去不合适，真的。”

“不用收拾，閃閃。我只想要鑰匙。”

“好吧，小公子，您要是進去會一身蜘蛛網的。哎呀，快五年沒人去過了——自從太爺過世以後就沒打開過。”

聽她提到祖父，他打了個寒戰，他對他懷着恨呢。“沒關系，”他說，“我只是想到那兒看看——沒別的，鑰匙給我。”

“鑰匙在這兒，小公子，”小精靈手抖抖索索地翻着鑰匙圈，“這把，我這就從鑰匙圈上拿下來。你不會想去住吧，小公子，這裏不舒服嗎？”

“不會不會，”他謙和地說，“謝謝你，閃閃。沒事了。”

她又待了一會兒，絮叨了一些家務上的瑣事。他點了點頭，讓她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辦。她滿臉笑容地走了。

仆役退下後，小巴蒂迅速退回卧室，帶上紙盒前往閣樓。門一關上，他就把鑰匙放到口袋裏。他已經四年多沒進過這個房間了——實際上，小時候他把這裏當游戲室，長大一點之後又把這裏當作書房，後來就沒來過了。那是個比例勻稱的大房間，是已故的勞倫斯爵士特意為小孫子建造的，因為他和他母親長得很像，也因為其他原因，他一直很讨厭這個孩子，希望他離自己遠一點。

小巴蒂覺得這間屋子幾乎沒什麽變化，那個巨大的比利時櫥櫃，上面有着精美的彩繪嵌板和已經暗淡了的金色線條裝飾，他小時候經常躲在裏面。那個櫻桃木書架，上面放滿了他卷角的課本。後面的牆上還挂着那件破舊的成人巫師袍，上面隐約可見對生的心形葉子和長莖的白花，阿波羅駕着金缰繩白駿馬的戰車，在新月下駛過。

他對這一切記得多清楚啊，環顧四周，他孤獨童年的每一刻都浮現在眼前。回憶起童年時代的循規蹈矩，而盒子裏的納西索斯要藏在這裏，他覺得有點可怕，在那些逝去的日子裏，他又怎麽會想到日後這裏會發生什麽呢。

再一轉身，就能看到那些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祖先，他們大多都變成了遺照，挂在這面牆上。在魔法世界，照片裏的人物是會動的。這兒，褪色的相框裏，他那英年早逝的祖母微笑着，那橢圓形的眼睛垂了下來，好奇地看着他。她戴着薄頭紗，穿着飾珍珠的三角胸衣配杏色镂空袖子，右手拿着一朵花，左手握着一個繡了白色和淡粉色玫瑰的琺琅領圈，身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支巴松和一串葡萄。他知道她的生活，以及她家族中的逸聞趣事。那這位祖父呢？他的頭發上撲着粉，臉上貼着奇怪的美人痣，他看起來多邪惡啊！他童年時從他身上記得的就是這般模樣，面孔黧黑而陰沉，性感的嘴唇輕蔑地扭曲着，精致的花邊褶袖蓋住了那雙戴滿戒指的瘦黃的手。他是二十世紀的花花公子，年輕時是莫芬·岡特的朋友。照片上的血色已經消退，但那雙眼睛仍然深邃明亮，無論他走到哪裏，那雙眼睛似乎都在看着他。

但這所房子沒有其他地方像這裏這麽安全、不會被人窺探了。将來在他的照顧下，納西索斯會變得漂亮、溫順、優雅，所有同學都喜歡它。然而，沒人能得到它，除了他自己。

他把它抱在懷裏，親吻它、為它清理毛上凝固的血漬。到了深夜，他又偷偷跑到廚房，帶午餐肉和牛奶麥片回來給它吃。飽餐過後，納西索斯就像這個家的上一位新成員一樣，被迫接收那些繁冗的家族信息：克勞奇是英國最古老的純血統巫師家族之一，與布萊克、亞克斯利、隆巴頓、韋斯萊等純血統家族均有血緣關系。目前整個家族除了巴特缪斯父子倆，還有他遠在地中海療養的母親伊莎貝拉，以及斯卡帕·克勞奇和他病弱的妻子查莉絲。

說到查莉絲，她原姓布萊克，如今已經五十四歲了，她和她的丈夫共育有一兒兩女。此外，她的大姐卡莉朵拉許配給了哈方·隆巴頓，而另一個被家族除名的二姐賽德瑞拉則嫁與塞普蒂默斯·韋斯萊為妻，生下了三個兒子，其中一名叫亞瑟。阿克圖勒斯·布萊克二世近幾年又添了兩個小外孫，分別叫威廉姆和查爾斯。

上述三姐妹均畢業于霍格沃茨斯萊特林。當然這并不奇怪，布萊克家族大部分成員都是斯萊特林。不過也存在個例，比如麥克尼爾夫人口中所提到的布萊克家大公子天狼星三世就在前年打破家族傳統，去了格蘭芬多。

“大人們的關系太亂了，”小巴蒂抱着雙腿，喃喃道，“說真的，我一點也不想結婚——我覺得我有你就夠了。如果到時候爸爸非要介紹一位布萊克家的小姐給我認識，我就帶你離家出走，我發誓！……我不會抛棄你的，納西索斯。你呢？你會不要我嗎？”

卧在腳邊的小貓突然站了起來，跳到男孩膝蓋上，輕輕蹭了蹭他的鼻梁。這就是它的答案。

破曉時分，小巴蒂才從房間裏出來，鎖上門，把鑰匙放進口袋，他覺得安全了。他的父親暫時不會察覺到這個可愛的家夥。回到卧室，他發現四點多了，床頭櫃上有整理的痕跡。很明顯，閃閃已經來過了。他想知道她有沒有清掃過他的床，或是聞到了某種不一樣的氣味。她肯定注意到母親的禮物不見了——毫無疑問，她進屋時就發現了，少爺不在，屋裏悶悶的。也許哪天晚上，他會發現她偷偷摸摸地爬上樓，想要用魔法打開房門。家裏有活監控真可怕。他聽說過有的小孩被仆役看了一幅畫，或偷聽到一首曲子，或撿到了一個髒兮兮的毛絨玩具，或在枕頭下面發現了一封帶香味的情書或是一條粉紅色的絲帶，就被勒索了好幾年。

一想到這些，他就不寒而栗。“真讨厭！”他自言自語說着，走到窗前，打開了窗，又走到了外面的草地上。四下空蕩蕩的，只有敞開的窗戶和凝視着他的百葉窗。此時的天空就像一大塊純淨的蛋白石，房子的屋頂在它的映襯下閃爍着銀光。小巴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清晨的新鮮空氣似乎驅走了他所有陰郁的情緒。他只想着納西索斯，他的愛的清脆回音在他的腦海裏蕩漾起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這個名字。被露水浸濕的花園裏，鳥兒在歌唱，似乎在對花兒講着納西索斯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