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4.天臺

天臺

陳淼記得老家的天臺上有個葡萄架，每年的五六月份，那裏就會開滿小得可憐的葡萄花。

天氣好的傍晚，從葡萄架上往前望，可以看見一片火紅，天空是紅的，海水也是紅的，好像要把整個東浦鎮都燒起來。

當陳淼爬到葡萄架上時，葡萄架總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宣示着它的不滿，同時也預示着它即将把陳淼摔個四腳朝天，頭破血流。但陳淼一點兒都不害怕，依舊踩着脆弱不堪的竹架，眺望遠方，不知道在期盼些什麽。

“小青，一切都會變好的對不對？只要我再長大些……”陳淼對着手裏的葡萄花說話，但葡萄花沒有給她任何回應。

從葡萄架上下來後，陳淼搬了把瘸腿的長板凳，坐在上面看小說，她動了動鼻子，嗅到了一股魚腥味和淡淡的飯菜香。

這個時間段裏，人們陸陸續續從廠裏海上回來，男人去洗澡，女人則是圍着廚房開始忙碌，将鍋碗瓢盆紛紛派上用場。

五十米外，有個人影突然出現在了陳淼的視線裏，她立馬收起書，跑下樓。

陳美霞那時正在廚房裏煎魚，陳淼繞過她，打開電飯鍋，舀了碗米飯。陳淼站在飯桌前，就着還在冒熱氣的莴筍，匆匆忙忙地解決她的晚飯。

陳美霞拿着鍋鏟，扭頭訓斥她，“你急什麽？等劉叔叔回來一塊吃，我這還有幾個菜沒炒呢。”

陳淼充耳不聞，仍是扒着碗裏的米飯。等劉志勇回來，她就更不用吃了。

劉志勇是她的父親，名義上的。

劉志勇個頭不高，走路有點坡腳，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不過力氣很大，一巴掌扇下來，會讓陳淼有種口吐白沫的錯覺。陳淼不知道化骨綿掌是什麽滋味，不過劉氏掌法應該能與之切磋一番，畢竟劉氏掌法的威力可不容小觑。陳淼覺得劉志勇不去闖蕩江湖，待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當個漁夫，實在是太屈才了。

除此之外，劉志勇還練就一雙刀眼，在飯桌上他不用說話，就朝陳淼瞪上幾眼。陳淼當即冷汗直冒，如臨大敵，她不敢擡頭，也不敢夾菜。

這樣一來，陳淼不得不養成了一堆好習慣，吃飯快，說話少，愛幹活。

劉志勇到家時，陳淼已經吃完飯坐在房間裏寫作業了。她寫作業的桌子正對着窗戶，窗戶外黑黢黢一片，什麽也看不見，但能聽見蟬鳴，蛙叫，風吹過蘆葦蕩沙沙作響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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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淼把褲腳卷起，撓了撓白花花腿上新冒出來的蚊子包。老舊電風扇在她身後費力轉動，熱氣也沒消散半分。陳淼拿起西紅柿咬了一口，邊吃邊不忘咒罵着——該死的蚊子，該死的夏天。

樓下，劉志勇和陳美霞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然後變成激烈的争吵。女人似乎天生就具有吵架的優勢，吵架一般以陳美霞的勝利告終。

陳淼搖搖頭，繼續動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

夜裏三點左右，陳淼突然睜開眼睛，此刻距離她上床睡覺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了，但她仍然沒有絲毫困意。明天早上還有物理課呢，陳淼崩潰地長嘆了口氣。

陳淼翻來覆去，從床頭滾到床尾，再從床尾滾到床頭，滾出了一身汗，她把身體張成一個大字，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各路人馬輪番登場，陳淼作為本劇的女主角，編劇，導演，身負重任，積極在各類帥哥和明星中挑選男主人公。

陳淼胡思亂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似乎是睡着了，電風扇的聲音隐隐約約在她耳邊環繞。

“咿呀——”

陳淼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樓下，大門被人推開了，緊接着是關門的聲音，走路拖着鞋的聲音，上樓的聲音。

陳淼對着黑暗，張開嘴，無聲的大喊道，“劉健安，你個殺千刀的！”

早上七點半，英語老師略帶口音的朗讀聲在教室響起，“discover。”

“discover。”

“secret。”

“secret。”

……

老師一句，學生一句。

陳淼躲在用書堆起的高樓後面昏昏欲睡，直到早讀下課鈴聲響起，她才敢明目張膽地撲到桌上和周公約會。

同桌李小萌拿着本花花綠綠的雜志，在她耳邊念叨，“欸，你知不知道，原來生姜可以去痘，過夜的茶葉水可以消黑眼圈，豆腐可以美白……”

陳淼頭也不擡，“如果真的可以的話，那些化妝品店的産品恐怕都賣不去了，我也不用讀書了，改行去賣生姜豆腐茶葉得了。”

李小萌嘟囔道，“我覺得這本書挺有用的啊，我照它的方法做，皮膚都好多了。”

陳淼哼哼了兩聲，繼續埋頭睡大覺。

當天晚上，陳淼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得出了以下結論：其實她長得不賴，四舍五入的話，勉勉強強也能算的上是個小美女，只不過額頭和臉頰的痘痘遮擋住了她的美麗。

可惡的青春痘，陳淼心中暗罵着溜進了廚房，她挑了塊看起來還算周正的生姜，切好片，跑回了房間。

陳淼把生姜片小心翼翼地貼在痘痘處，幻想着痘痘痊愈後的自己。然而沒過多久，陳淼就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有刺痛感，她擡手抹掉眼角辣出的眼淚，咬牙告訴自己，美麗是要付出代價的，堅持！

堅持的後果就是陳淼的臉非但沒好，反而變成一片赤紅，顯得痘痘更加張牙舞爪了。

“你是幾月生的？”李小萌最近一個星期開始從美麗秘密轉攻星座奧妙，她總能從各個地方借到些稀奇古怪的雜志書。

陳淼把手蓋在歷史書上，嘴裏嘀嘀咕咕在背東西，她回了一嘴，“三月。”

李小萌翻了翻雜志，“三月，我看看啊，你是水瓶座，水瓶座的人呢……”

陳淼打斷她，“再過兩個星期就中考了，你都複習完了嗎？”

李小萌搖搖頭，“我又不讀高中。”

“不讀高中，那你去幹嘛？”

“去打工啊，我哥在縣裏的一家酒店裏當學徒，我媽讓我去找他，他會給我介紹工作，當個服務員之類的。”

陳淼猶豫地看着她，“你确定？”

“嗯。”

“可是，你才十五歲。”

“十五歲怎麽了？”

“我覺得還是先讀書比較好。”

李小萌的臉藏在星座書後面，“讀那麽多書有什麽用，而且我爸身體也不好，還是不要浪費時間了。”

陳淼扭頭看向窗外，天灰蒙蒙的，還下着小雨，她沒由來的有種無力感，連覺都睡不着了。

周三下午，輪到陳淼這組打掃實驗樓。實驗樓是學校新建的，不大，就兩層，不做實驗，僅供觀賞。

大掃除這種事，向來都是渾水摸魚的，一組人跑了一半，剩下一半拿着掃把心不在焉地在和空氣中的灰塵問好。

陳淼負責擦所有的窗戶。

葉啓雲沒有回家，而是躲在廁所的隔間裏，在尿味熏陶中，津津有味地看着新租來的漫畫書。

等到天由明轉暗，葉啓雲才背上書包，像只耗子溜溜達達地跑出了學校。

一出校門，葉啓雲就瞧見了那幫人的身影——他們正靠着欄杆吸煙。葉啓雲的心髒瞬間一縮，他想也沒想扭頭就跑。

跑了沒幾步，葉啓雲就被他們逮住了，他們半拖半拽，把葉啓雲帶進了附近的一條窄巷裏。

這群流氓小隊統共有五個人，其中三個是職高的，另外兩個和葉啓雲同校，比他高一屆。

小流氓們個個瘦不拉幾的，卻面帶戾氣，成日裏沒什麽事可幹，就是身藏炸藥包，看誰不爽，就點一包。最近一段時間裏，他們看上了葉啓雲，每天放學後，家也不回，不辭辛勞地找他，就為了揍他一頓，發洩怒氣。天知道他們哪來那麽多的火氣，老師家長這兩把滅火器都滅不了。

葉啓雲剛一站定，臉蛋就先挨了一拳，在流氓小隊的大哥眼裏，葉啓雲的這張臉蛋就是最讨人厭的，專門勾搭小女生。

對了，大哥看上了葉啓雲班的班花，可班花眼光挺高，看不上染着黃毛瘦猴大哥，一顆芳心只願抛向俊俏的葉小白臉。大哥一想，那叫一個氣啊，想狠狠收拾一頓葉小白臉，于是就狠狠地收拾了一頓，沒成想，一頓不過瘾，又來一頓……

葉啓雲不是沒有想過反抗，奈何反抗的後果就是招來更加爆裂的拳打腳踢，他也沒有像動作片裏那樣以一敵十的功力，所以只能選擇沉默忍耐。

一人勒住了葉啓雲的脖子将他往上提，另兩個人，你一拳我一腿，紛紛砸在了葉啓雲的肚子，腿，胸口上。

葉啓雲緊咬着牙關，結果牙齒不小心咬破嘴皮，血腥味很快蔓延了開來。

大哥靠在一旁的木架上，抖了抖手裏的煙，随即猛吸了口，吐出了個炫酷的煙圈——他在觀賞這場好戲。

毆打持續了十來分鐘，大哥覺得還不夠痛快，打算來點別的招來整整葉啓雲。

大哥彈掉手裏的煙頭，指揮最近的一個人，“把他的嘴給弄開，給他喝點好的。”

“喝什麽？”那人疑惑着，但還是聽命，掐着葉啓雲的下巴，掰開了他的嘴。

大哥擡手去解褲帶。

其餘四人似乎領悟到了什麽，不懷好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葉啓雲睜大眼睛看着他，臉色慘白，他奮力掙紮着站起來，然而很快就被其他幾個人壓着跪了下去。

“啊！”大哥忽然捂着命根子大叫了起來。

“怎麽了？”

“誰，誰他媽打我！”

“啊！我的腦袋！”又一個人叫了起來。

緊接着窄巷裏慘呼聲四起。

“什麽東西啊！誰在打我！”

“他媽的，趕緊給我滾出來，信不信我揍死你！”大哥剛說完這話，嘴唇就被什麽猛砸了一下。他捂着嘴，眼淚差點落了下來。

“該不會是鬧鬼了吧？”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怎……怎麽可能有鬼……”

“可是到底誰在打我們啊？”

“不管了，先離開再說……”

于是，五人亂作一團，争先湧出巷子。

只留下奄奄一息的葉啓雲。他趴在地上，嗅着泥土散發的腐爛氣息，一動不動。過了會兒，他扶着牆壁站了起來，拎着書包，搖搖欲墜地望外走。

街上人來人往，葉啓雲這副慘兮兮的模樣很快引來了不少人的側目。他目光呆滞，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進了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