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不要給它安上眼睛”

第2章 “不要給它安上眼睛”

對我這種逗狗似的行為和低語,它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我揉着它的耳垂,嘴邊的笑容默默淡了下去。

人偶師制作它花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前些天才送到我手裏。

這種東西大白天的不太好出現,于是那位善解人意的人偶師招呼也不和我打一聲,直接給我寄到五公裏外的垃圾場,托那裏一個收廢品的老頭兒淩晨兩點來給我送貨。搞得神神秘秘,像特工接頭。

送來的時候,大半夜的,小區樓下也沒個路燈,黑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那個老頭兒騎着一輛快要散架的破三輪,車輪裏好似卡了一個被絞住脖子的貞子,一蹬,貞子就叫,慘叫聲在整個小區裏回響,慘絕人寰。

老頭兒不是什麽特工,哪個特工會像他一樣胯下騎個警報器來和人接頭?他是間諜。

這位間諜收了我兩百辛苦費才把裝着人偶的紙箱交給我,然後帶着貞子姐姐消失在黑夜裏。

我花了二十分鐘,抱着那個沒有把手,重達五十公斤左右的箱子爬樓樓,爬了六樓,停停歇歇,把箱子放到樓梯平臺上的那一刻,我常年缺乏鍛煉的身體開始止不住地劇烈哆嗦起來,我甚至以為自己要死在家門口。

本以為那天晚上出門足夠小心謹慎,沒成想還是被這棟樓裏的人聽到了動靜。

那個老頭兒的破三輪應該發揮了99%的作用。

紙箱裏面是一個大尺寸的綠色行李箱。

行李箱的密碼人偶師只告訴了我一個,我打開後,裏面的人偶以一個蜷縮的姿勢躺着,裝在真空塑封袋中,身上沒有衣物,一覽無餘。

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真是為那位人偶師感到惋惜。

有這樣登峰造極的手藝,他居然只甘心隐居在那個深山小村裏,真是太浪費他的才華。

從箱子裏抱出它時,我摸到了它的皮膚,觸手并不是我料想的矽膠一般的質地,要比之稍微硬一點,手感有點像未幹透的軟陶,軟硬适中,微微用力會有凹陷感,很快回彈,看不出痕跡。

制造的材質不同,和真實的人類皮膚觸感有差距,體重當然也比真人要輕一些。

我把它放到我的床上,徹底舒展開它的身體,毫不客氣從頭打量到腳。

人偶師拿錢辦事,各個細節都做的極其到位。

它幾乎和梁枝庭一模一樣。

身高,體型,他都按照我給的數據一比一還原,肩頸腰腹肌肉線條流暢優美,什麽弘二頭肌胸肌腹肌人魚線都一個不少,甚至包括每個男人都有的那東西,他都給我做成了一個極為可觀的尺寸,可惜軟綿綿的,只能飽個眼福,派不上用場了。

雖然四肢關節和身軀處都有接縫的痕跡,不過這種小問題并不影響整體的美觀,用衣服就能遮蓋。

總體來說,我對它很滿意,只有一點,——人偶的眼睛上覆着一層黑绫,眼窩的位置微微凹陷,人偶沒有眼睛。

那個人偶師說什麽都不給我做。

這唯一的瑕疵可比關節上的接縫痕跡嚴重多了。

人偶的耳後有一個圓形開關,按下它,這個人偶就可以活動自如,能走能跳。

它真正動起來的樣子,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它沒有眼睛,不能視物,其他臉上的器官也只是裝飾。鼻子聞不到,耳朵聽不見,嘴巴,也不會說。

我掰開它的嘴看過,舌頭倒是做了,我伸了手指進去,除了摸上去有點硬,手感奇怪之外,樣子倒也算是逼真。可再逼真也沒用,一眼就能望盡的口腔裏,我的一根食指就能輕輕松松觸到底。

它沒有喉管。

不止,沒有唾液,沒有心跳,沒有血,沒有溫度。

這種種沒有都在提醒着我,它只是一件擁有梁枝庭外貌的「物品」。

一件永遠不會回應我的東西。

我貪得無厭,從來不知見好就收。

得不到梁枝庭,我希望能擁有一個和梁枝庭一樣的人偶,可是得到了人偶,又看不慣人偶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模樣。

梁枝庭鮮活又溫暖,這個東西甚至都不會對我笑上一笑。

起初的新鮮勁過去,現在這種過家家一樣的玩弄已經無法滿足我。

更別提它臉上還蒙着一層黑绫,我只能看到梁枝庭的鼻子和嘴。

明明梁枝庭最漂亮的就是他的眼睛。

我在轉椅上坐下,仰頭望着牆壁上那些照片。

人偶從衣櫃裏爬出來,腳掌踩在了地板上,它往我的方向走,走得很慢,太慢。

我随手拿過桌面上的書本甩到它腳下,它自然因此物絆倒,一個龐然大物驟然倒下,發出的動靜可不小。

我冷眼注視着他,沒有動彈。

不怕它摔壞。

它摔不壞。

它摔下後并沒有爬起來,而是跪趴在地上,擡着它那張蒙着眼睛的臉,大概是想望着我的方向,可惜沒有眼睛,偏了些許,臉對着我的床榻。

明明是個沒有感情的東西,我卻從它此時的神色上品出了一點可憐巴巴的味道。

好吧。

我擡起腿,伸過去,從我和它這個距離,我的腳尖正好能挑在它的下巴上。有了我的指引,它那五根帶着接縫的手指攀上了我引路的腿,緩緩收緊。

我知道它聽不見,卻很樂意在此時說一些話來和我的玩具小狗調情:“過來。”

好脾氣地等了半天,它也只是呆呆抓着我的腿,半天都沒動靜。

得不到有趣的反應,真是沒意思透了。

就在我腳下使力想把它一腳踹開的時候,它動了。

它依舊跪在地上,卻俯了身子,手腳并用,慢慢朝我的方向爬了過來,這條盲眼的蛇順着我大發慈悲伸出去的棍子借勢爬了上來,乖乖枕在我的大腿上。

我又被它勾起了興致。

這麽好的東西,還不該到膩煩的時候呀。

我伸手繞到它腦後,解開松松系着的結,它臉上的黑绫随即滑落,眼眶的位置,是兩個黑漆漆的大洞。

像一個只有在荒誕的夢境裏才會出現的怪物。

它和梁枝庭這般相似,看着它,就好似看到沒有眼睛的梁枝庭。

沒有眼睛,真叫人心疼。

我去摸他的下眼睑,扒着眼眶的位置輕輕勾了勾,那裏有些微的彈性。

既然有彈性,那……應該可以往這裏塞進去一些東西。

譬如,它最缺少的眼珠。

三月前,我們公司裏那位人過半百卻愛裝文藝的謝頂老板突發興致一聲令下組織團建,帶着我們全公司所有人去了那個叫“蟬溪”的小村莊。

我這種不讨喜的邊緣人物心裏再怎麽不樂意也沒資格去黃了公司老總的面子,只能一道跟上了飛機。

老總為了凸顯他自己的B格,我們被迫坐了五個小時的飛機,落地後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巴士,這才搖搖晃晃颠到了目的地。

蟬溪這個小村子很有當地民族特色,四面環山,卻因地處偏僻,旅游業不發達,我們一行人是當時村裏僅有的外地游客。

同事之間都有自己的圈子,三三兩兩組好了小隊出去玩,我自然是落了單。

來都來了,我也不想讓自己這一路七個多小時的颠簸勞累全打了水漂,就自己出門閑逛。

村子不大,除了一些當地的建築其他也沒什麽好看的,我走累了肚子餓,随便找了路邊一家小茶攤吃飯,店破了點,東西味道還可以。

店裏沒多少客人,我吃了半碗面的功夫,一只黑色的小土狗從店外面直沖我腳邊而來,黑豆似的兩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尾巴搖成了花。

大概是附近哪家居民散養的小狗來讨食。

我丢給它一塊排骨,它叼着跑走了。

誰知我吃完東西走出茶攤沒多久,就在路邊的水渠裏又看到了它。它嘴裏還叼着那塊我給的排骨,毛濕成一縷一縷,努力揮舞着小爪子拍着水想爬上岸,但水渠有邊,它還小,是沒法爬上來的。

我走過去,把它從水裏拎了出來。

它一沾地瘋狂甩水,甩了我一臉,我搶走它嘴裏的排骨,它也不護食,被我奪走嘴裏的食物,還沖我搖尾巴。

我又把排骨丢給他,罵道:“蠢狗。”

小狗一步一個梅花印往某處走,走幾步還回頭看我,好像是在看我有沒有跟上,我就如了這只蠢狗的願,跟着它,沿着村中小路往前走,越走越偏,當我腳下的石子路消失之後,面前就只剩下一條蜿蜒細長的泥路,泥路盡頭,是一片深深翠竹綠海,風過葉梢,綠幕沙沙被吹開些許,我從縫隙之中,驚奇地發現竹林裏竟然隐着一家店。

哪有人做生意會挑這種偏僻的地方?這種店裏能賣些什麽?

小狗噠噠噠順着泥路跑過竹海,跳進了店門,片刻後又伸出一個狗頭,沖我汪了一聲。

我只能跟過去進屋。

大白天的,屋裏卻很暗,我進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偌大的紅木櫃臺,臺面上點着一盞煤油燈,一個男人坐在櫃臺後頭,聽到腳步聲,朝我看來。

只看臉,男人大概四十歲左右,卻頭發花白,臉上鑲着兩只渾濁無神的眼睛。

聲音也有氣無力的:“歡迎光臨。”

他應該就是這裏的老板了。

男人從櫃臺後面站起身,等他徹底走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他的左腿是一條假肢。

這個獨腿男人推開了一旁的側門,邀我進了店裏,我這才知道這裏是賣什麽的了。

屋裏四面擺滿了玻璃櫥櫃,裏面擺着無數姿态各異的漂亮人偶。

人偶有大有小,各個做得栩栩如生,十分靈動。

這是一家人偶店。

小黑狗跟着進來,在我腳邊搖頭擺尾,直立起來往我小腿上撲。

男人見了,和我說道:“它倒很喜歡你。”狗爪子把我褲腿都弄濕了,我還沒來得及嫌棄,他倒先啧了一聲,用腳把它從我腿邊撥開,埋怨道,“去哪兒瘋玩了,搞得一身水,髒兮兮的。”

小狗知道被罵,嗚咽着趴在了地上,耳朵耷拉下來。

我道:“它掉水渠了。”

“村裏水渠深得很,它腿這麽短,爬不上來。你救的它?”

“只是路過。”

男人笑了,道:“既然你救了我的寶貝小狗,我也不好讓你空手回去。”

“有沒有看中的?我不收你錢,免費送你一個。”男人拍了拍玻璃櫃門,看樣子是想我從裏面挑一個人偶拿走。

開門做生意哪有随便送人東西的道理,不怕虧本嗎。

男人好像看出我在想什麽,說道:“這些都是我自己随手做着玩的,你随便挑。”

這我确實沒想到。——男人是個人偶師。

随手做,也能做這麽精致,太謙虛了。

“手藝不錯。”我誇贊。

“那是當然。”男人坦然受之。

男人腿腳不方便,和我說了會兒話就似是站不住了,就在這時,裏屋走出來一個男人,不,不是人。

我看到它四肢關節上極為明顯的接縫痕跡,走路時的動作也很遲緩奇怪,臉上還戴着眼罩,蒙着眼睛卻能暢通無阻地避開障礙物走路。

沒有活人是這樣的。

它端來兩杯茶水,一杯給了男人,一杯給了我。做完這一切,它便主動跪伏下來四肢着地,男人直接坐在了它背上。

一個跪,一個坐,十分自然,像往日裏做了無數遍一樣習以為常。

如果他坐的是個大活人,這就是故意羞辱了。

明明這個場景看起來荒謬絕倫,我卻被莫名戳中了,心裏某個深藏許久的心思動了起來,我盯着男人身下被當做椅子的它,男人瞧見我直勾勾的眼神,問道:“怎麽,你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我壓抑着骨子裏滲出來的興奮問:“這也是人偶?為什麽會動?”

男人拍了拍它的腦袋,神色自傲:“我的獨家手藝。”

可能是我臉上渴求的表情太過明顯,他斜睨我一眼,問:“你想要?”

我遵從自己內心點了頭:“你能為我做這種嗎?”

“……本來是不給人做的,但,”他猶豫着,看向地上的小土狗,“看在你救了我小狗的份兒上,好,可以。”

“我可以為你制造出一個你想要的東西。”

還不等我高興,男人頓了頓又道:“不過這種價錢很貴,我可不會免費送你。”

我心髒怦怦狂跳起來,聲音都發了抖:“多少錢都可以,給我做一個!”

他沖我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

這個價位并不便宜,按尋常人的腦回路來說再怎麽喜歡一樣東西付錢的時候也會考慮一下,我卻利落打了款,生怕他反悔不給我做。我知道我看上去不像個有錢人,但我這些年卡裏存下來不少錢,這筆數目對我而言雖然确實有點小貴,但不至于付不起。

我也樂意花這個錢來買我中意的東西。

男人大概覺得我是個不正常的瘋子,渾濁發灰的眼珠子慢悠悠飄到我臉上,沉默半晌,道:“你有什麽要求?”

我拿出手機,把我偷拍的梁枝庭照片給他看:“給我做這張臉!”

和他交代好一切,在我離去前,男人坐在那張紅木櫃臺後面喊住我:“對了,忘記提醒你一句,拿到東西之後,有一件事你絕對不可以做。”

“什麽?”我問。

“眼睛。”他撐着下巴,神神叨叨地念,“不要給它安上眼睛,它會活過來。”

我當時随口敷衍答應了他,實則根本沒放在心上。

危言聳聽。

點了眼睛就能活過來?是住在那個村子裏住久了瘋了嗎,又不是小孩子,竟然還會用這種充滿童話風的幼稚荒唐話來哄騙我。

“他不做,總有人能做。”

我喃喃着,托起人偶的下巴,将它的臉從我腿上擡起。

它平順地接受着我贈予它的一切,我灌進去多少水,它這塊海綿就能吸進去多少水。

乖,太乖了。

真是好乖的一條狗。

我親了親它的鼻尖,道:“放心,我會給你一雙完美的眼睛。”

作者有話說:

南藜:開始搞事(湯姆下藥.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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