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象與香蕉

大象與香蕉

沈諾愣在原地。

許久，他嘆了口氣，伸出手揉了揉顧昱的長發，沒再說什麽。

他把顧昱從地上拽了起來，用手拍了拍他身上沾染的灰塵，拉着他坐到沙發上，将顧昱柔順的長發整理好。

他微微仰起頭，拍了拍顧昱的小手，安撫道：“別怕，沒事了。”

顧昱呆呆地看着沈諾，只有當沈諾叫他小魚兒的時候，那雙桃花眼才會泛起一層又一層的光亮。

誰能想到，十幾年後，憑借一己之力推翻整個賀家冷酷無情的賀昱，眼下竟是一個連話都說不出幾句的孩子。

沈諾揉了揉太陽穴，卻沒想到，從這天起，顧昱便黏上了他。

沈諾去上廁所，顧昱就跟在他後邊，蠻有禮貌地耷拉着腦袋。

沈諾去吃飯，顧昱就乖乖捧着碗坐在他的旁邊。

沈諾去院子裏散步，顧昱就拽着他的衣角。沈諾無奈，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凳子上，顧昱撇了撇嘴，在沈諾轉身的片刻又猛地站起來，緊跟在後邊。

沈諾在心底啧了一聲，又很快反應過來——

顧昱很聰明，他一直在模仿着自己。

沈諾突然想起，書中，顧昱從小到大一直在模仿。他沒有正常孩子應有的童年，也缺少足夠多的社會經驗，他只能趴在療養院的窗子裏，暗中觀察着形形色色路過的人。

除了偶爾清醒着的顧矜，沒有人教他。

沈諾幽幽嘆了口氣，都說生命堅強，可開在深淵的花，豔麗，卻帶着刺骨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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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跟着他也行。

顧昱也就這麽些愉快日子，他的路，往後走，可要難着呢。

想到這，沈諾回頭又看了眼乖乖跟着的顧昱，沒再說什麽。

一個粉白團子帶着另外一個粉白團子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就連樓下的黃媽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悄悄跟在兩個孩子身後，剛下完雪的地有些滑，她怕兩個孩子摔個屁股蹲兒。

今天是周末，幼兒園不上課。

回到家後，沈諾把跟着的顧昱按在床上，就沒再搭理他。

沈家不大，沒有多餘的房間，沈爺爺就在沈諾的房間裏支了張小的單人床。

沈爺爺聽顧昱的外婆說過不少顧昱的事情，為了讓顧昱住的舒心，他還特意從集市上買了一個小的熊貓放在他的床上。

他又怕沈諾覺得他偏心，還買了個小鯊魚藏在沈諾的被子裏。

沈諾懶散地靠在床上，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碰着被他壓扁了的鯊魚。

這就是家人嗎？

上一世，沈諾是個孤兒，在孤兒院裏待了十年。

沈諾從不相信有人會愛上自己。

他經歷過太多次失望，沈諾已經不再強求任何感情。

他本就是個涼薄的人，沈諾只想平安順遂的繼續活完這一世，能吃到熱乎的飯，有一份還算喜歡的工作，和上輩子一樣就好。

他微微側過頭看了眼垂着腦袋的顧昱。

唉，都是不幸的人。

他知道顧昱很慘，可他除了去錘一錘廁所的門外，毫無辦法。

他沒法拯救顧昱，也無法替顧昱原諒過去的歲月。

如果可以，沈諾不願再看到一個溫柔純良的顧昱。一旦…一旦賀老爺子找到他，重回賀家的顧昱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他不想賀昱手無縛雞之力，任由別人欺負。

沈諾現在幫他，也許同樣是在害他。

他只是希望，顧昱做完這一切，不要再像書中那樣走進大海就好。

人活着，才有無限希望。

顧昱眨巴着眼睛在床上看了許久，他不知道沈諾為什麽會突然不理自己。

媽媽說，真正愛你的人會眼裏閃着光，會愛完整的你。

顧昱偷偷地想，沈諾是個好人。

他沒有控制住自己尖叫的時候，沈諾會給他玩具。可媽媽尖叫的時候，護工阿姨會打她，用針紮她。

媽媽還說，如果不知道怎麽辦，就照着做，就像他和媽媽玩過最多的游戲——影子游戲一樣。

媽媽做什麽，他跟着做什麽。

顧昱乖乖地坐着，時不時偷偷地朝沈諾的方向看上一眼。

很小的時候，媽媽也是這樣。

有的時候很熱情，有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只要再等等，再等等，媽媽就會主動過來親親自己。

沒關系的，小魚兒。

顧昱握了握自己的小拳頭，暗暗給自己打氣。

可是顧昱等了很久，仍然沒等到沈諾。

他期待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悶悶不樂地想，沈諾不喜歡他嗎？

他很乖的。

他吃得很少，他會自己穿衣服。

可不可以，不要不理他。

顧昱實在沒忍住，他忐忑地朝沈諾走去，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低低地說：“不要不理我。”

沈諾的回憶被突然打斷，他愣了幾秒，才擡頭看過去。

顧昱站在床邊，一頭不算秀麗的頭發被他微微往後攏了攏，明亮的桃花眼中滿是懇求。

“小魚兒很乖的。”

沈諾僵硬了好一會，他望着眼巴巴的顧昱，一句拒絕也說不出口。

顧昱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小孩。

顧矜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釋現狀，她把這一切都編造為一場游戲，如果可以，她希望小顧昱能永遠活在她編造的童話中，永遠不要醒來。

于是，小顧昱執拗的認為只要他乖，只要他聽話，媽媽就會愛他。

沈諾悶悶地戳了戳顧昱的臉蛋，想了一會，終于同意顧昱坐在自己的床上。

顧昱看着沈諾拍了拍自己的床腳，示意他爬上來，低垂的眼睛一瞬間亮了起來。

他偷偷伸出手，翻着沈諾撒在床上的玩具。

顧昱的動手能力很強，他新奇地拼接着手中的超人。

到了洗漱的時間，沈諾從床上翻下來，顧昱拿着玩具的手一頓，也跟着翻了下來。

許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內，顧昱沒再緊緊捏着沈諾的衣角，而是一步步跟在他的後邊，沈諾做什麽，顧昱就照着做什麽。

沈諾洗臉，顧昱就照貓畫虎地拿起抹布随便往臉上一抹，生怕幾秒鐘的時間便錯過些什麽。

沈諾洗漱完，晃悠悠地爬上自己的床，顧昱也緊跟着晃悠悠地爬上沈諾的床。

沈諾瞳孔微縮，他指了指對面，輕輕捏着顧昱的手腕，示意那才是他的床。

顧昱往旁邊瞅了一眼，又轉回來，堅地搖了搖頭，繼續牢牢盯着沈諾。

沈諾沒辦法了，只好艱難地從小床上爬下來，拽着顧昱的手腕，費勁地将他按在自己的床上，幫他拉好被子才慢慢的回到自己的床上。

顧昱沒再跟着沈諾，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情緒有些不高，抿着唇，黑濯石的眼睛裏滿是懇求。

沈諾關了燈，躺在床上，将小鯊魚藏在自己的枕邊。

五歲的小孩子精力有限，折騰了一天，他也有些累了。

他輕輕閉上眼睛，可滿腦子都是關燈前顧昱瞪大眼睛懇求的樣子。

沈諾有些睡不着，他翻了個身，一時間五味雜陳。

人們都說孩子是上天賜予父母的禮物，可對顧昱來說，愛是什麽？

水族館的藍鯨被折斷翅膀，動物園的猴子任人觀賞。顧昱更像黑暗中的白鴿，在逼仄到有些透不過氣的命運中，撲棱着小小的翅膀。

沈諾嘆了口氣。

多好的孩子啊。

突然，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沈諾察覺到不對勁，猛一擡頭，就看到顧昱正鬼鬼祟祟地爬着自己的床。

他迅速地往沈諾旁邊一趟，動作敏捷地擠進沈諾剛捂好的被子。

顧昱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奶聲奶氣的說：“晚安。”

許是貪戀顧昱身上的溫暖，一時間，沈諾鬼使神差的沒有推開顧昱，他喃喃地輕聲回了句晚安。

突然，他聽見顧昱湊在他的耳邊，用氣音輕輕問道：“你見過大象嗎？”

顧昱拽了拽沈諾的衣袖：“我今天聽其他小朋友說，大象竟然是吃香蕉的，真的嗎？”

沈諾在心中暗罵了一聲，嗯了一聲：“是呀，大象喜歡吃香蕉。”

沈諾突然想到，書中，顧昱每天能接觸到的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媽媽，就是賀三爺随意請來照顧顧昱的護工。

護工看人下碟，她看着總是垂着頭的顧昱，潛意識地認為顧昱也是個有問題的孩子。

她不怎麽和顧昱交流，大多時候，都是翹着二郎腿，靠在病房裏僅有的沙發上打盹。

顧昱就這樣磕磕絆絆的在療養院中待了三年，在本該上幼兒園的年紀，他一日又一日地坐在病房的陪護椅上，看着太陽一點點升起，又垂暮着湮滅。

那個時代，還沒有手機，沒有動畫片，沒有紛雜有趣的短視頻。

顧昱很羨慕，他趴在窗子上，看着風吹動着縫隙的草根，默默在心裏數着窗臺上偶爾出現的一只螞蟻。

他總在想，要是有一天——

他能出去走走就好了。

他能和媽媽一起出去走走就好了。

護工害怕出事無法交代，把顧昱看得很嚴，顧昱偶爾偷偷跑出去過幾次，護工吓了個半死，從那之後，看得愈發嚴實了起來。

顧矜清醒的時候，心疼顧昱，她總是會給他講各種故事，講七個小矮人和白雪公主，講最英勇的騎士如何翻山越嶺，打敗怪獸，換得一世安寧。

顧昱每天最期待的就是這個時候。

賀三爺偶爾過來，但每次來，總要帶着許多醫生。

顧昱看着他們把媽媽綁在病床上，顧矜瘋狂地尖叫着，掙紮着，卻換來巨大的針管和越來越多的藥片。

顧昱知道，顧矜吃了藥總要睡很久。

賀三爺詭谲地将顧昱抱在懷裏，安撫着：“小魚兒別怕，媽媽只是生病了。”

顧昱顫抖着身體，一聲不吭。

賀三爺很快便覺得無趣，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顧昱的長發，顧昱吓了一跳，連忙往後縮了縮，一雙眸子裏滿是驚恐。

後來，賀三爺來得越來越少。

顧昱總是偷偷幻想，也許自己是被鎖在城堡裏的王子，終有一天，遠方，會有人披荊斬棘，在某個夜晚，輕輕叩響他的窗臺。

“哦，小魚兒，你還好嗎？”

顧昱等啊，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