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再見

再見

顧矜的拳頭攥得緊緊的。

沈諾就這樣平靜地陪着顧昱吃完了最後一次晚飯。他笑着，笑意卻始終無法觸及眼底。

他看着顧昱往前走一步，就回過頭看上他一眼。

沈諾笑了笑，擺着手目送他離開。

顧昱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他掙開顧矜，跑了回來。

顧昱氣喘籲籲地緊緊環抱着沈諾，沈諾詫異地站在原地，幾秒後，他張開手慢慢回抱住他，輕輕蹭了蹭他的臉蛋。

“去吧，顧昱。”

沈諾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他名字。

“不要哭哦，小魚兒。遇到危險要記得找警察叔叔，別随便相信別人，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要是害怕就摸摸兜裏的守護神，他會保護着你的。”

沈諾摸了摸他的腦袋，早就說了百八十遍的話又忍不住唠叨起來。

“我們的小魚兒是全天底下最厲害的小魚兒，對嗎。”

顧昱終于忍不住，低低地哭了出來，他湊在沈諾的耳畔，一遍遍念着：“沈諾。”

“沈諾。”

“你要等我，媽媽說等...”顧昱的哭聲越來越大，他抽泣着，聲音中帶着說不出的委屈和難過，“等壞蛋被抓到了，我來找你。”

“你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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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諾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片刻，他拉着顧昱站直，捧起他的臉，一點點擦幹淨他眼角的淚水。

“好啦，不要哭啦。”沈諾勉強地笑着，“要好好的，健健康康的長大，知道不。”

顧昱點了點頭。

那一天，汽車的尾氣混淆着夏日的熱意彌散在巷子口。

沈諾看着即将落幕的晚霞，看着汽車的尾影逐漸消失不見，看着巷子口的柳樹滿溢着的綠色。

他怔怔地看了許久，一種說不清的難過漂浮在心間。

沈爺爺站在一旁嘆了口氣，他摸了摸沈諾的腦袋：“回家了，諾諾。”

晚上，沈諾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睜開眼睛，蹑手蹑腳地翻下床，走到窗邊，拉開一條縫隙，像往常般趴在角落，無聊地數着街口錯亂擺放的自行車，看着隔壁黃大媽養得總不會開花的綠植，聽着那只泰迪趴在大門上，撕心裂肺的狗叫。

沈諾猛然間又覺得無趣，他慢慢放下簾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沈爺爺買給顧昱的那只小熊貓被他帶走，床鋪空落落的，沈諾往前走了幾步，又退了回來，戳了戳散在床上的枕頭。

不知道，換了新的環境，顧昱還睡得好嗎。

久久，沈諾怔怔地嘆了口氣。

顧昱不在的第一天，沈諾非常不适應。

他掙紮着睜開眼睛，看着整個房間，卻怎麽也沒有找到那個總是盯着他的小白團子。

沈諾失落地閉上眼睛。

幾秒後，他煩躁地從床上翻了起來，路過沙發角落裏放着的黏土，他看了許久，蹲下來，熟練地捏了個福字，學着往常顧昱的樣子，沈諾朝它吹了口氣，希望福氣能飄到顧昱那邊。

沈諾又走回房間，找了個鐵皮盒子将它裝了起來。

希望顧昱能順順利利地，健健康康地長大。

顧昱不在的第二天，沈諾的心上空落落的，他懶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正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沈諾總是想扭過頭看上一眼，卻又猛地想起，如今，顧昱的位置一大早就被林霸占了。

林擡頭，露出個大牙呲着。

沈諾暗罵了一句，又迅速把頭扭了回去。

有的時候，沈諾總覺得生命是一條長河，人與人在流動中彼此交融着，卻又在不知道結局的分叉口互相分離，只留下稀疏的泥土沉溺在河底，就像那些酸澀的回憶，墜入河底，隐藏在泥沙中。

時間往前轉了一圈又一圈，巷子口的柳樹晃悠着枝丫，從春雨到夏熱，又從秋收轉到了冬冷。

沈諾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任何關于顧昱的消息了。

沒有互聯網的年代，失去了聯系就好像斷了的木頭，經歷時間的打磨，抛光，卻難以再拼接起來。

幼兒園畢業的那天，沈諾穿着沈爺爺從集市上買來的小西裝，還搭了個小的黑色領結。

林踮着腳，搭着他的肩膀站在旁邊。

畢業前，沈諾的個子突然蹿了起來，林沒長個，但日漸橫向發展，小臉蛋圓滾滾的，總是令人忍不住要伸出手捏一捏。

燥熱的正午，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落，沈諾無意看到站在角落裏的沈爺爺，眉眼彎彎的。

不知怎麽的，他突然想起一年前的那個冬天。

比他稍微高一點的顧昱留着寸勁的短發，幹淨透亮的眼眸怯怯地望着四周，時不時還要從口袋裏将他捏的那個醜不拉幾的守護神拿出來，摸上一摸，許是害怕不小心丢掉，顧昱看上一眼後，又會立馬塞在衣兜裏。

在往回倒一倒時間，沈諾還能想起那個下雪天，他兇巴巴地吓唬着小孩，故意逗他叫自己哥哥。

沈諾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這些了，他看着人影攢動的幼兒園，看着不遠處擠在一起閑聊的家長，他突然有些想這個小家夥。

“顧昱，你要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稚嫩的童聲猛然間從耳畔響起，沈諾愣了幾秒，扭頭看向角落。

“沈諾，看這邊。”幼兒園的李老師拿着照相機，高聲呼喊着發呆的沈諾。

沈諾回過神來，轉過頭，抿起嘴笑了笑。

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林猛地拽住沈諾的胳膊，沈諾一個猝不及防，瞪大眼睛，卻比剛才抿着嘴笑的樣子還要生動一些。

幼兒園的故事終是落下了帷幕，沈諾站在大門口張望了一會。

“小騙子。”他輕輕念了聲。

時間一年一年地轉動。

沈諾還住在那個巷子裏，樓下依舊是每天恨不得扒開耳朵念叨要好好學習的林一家，沈爺爺看着老了許多，步履間一日比一日慢了下來。

沈爺爺前年到了退休的時間，退休後，時間多了些，照顧沈諾就愈發仔細。

沈諾很感謝沈爺爺，這一世，他也是個有家人的孩子。

“啊，沈諾，快給我看看你的暑假作業！”林打着哈欠，背着老沉的書包，走到沈諾旁邊，他勾了勾沈諾的脖子，拐着他走進了五年級三班的教室。

教室裏熙熙攘攘的人群，沈諾從書包裏翻出作業扔給前邊坐着的林，把桌面上的灰仔細擦幹淨，就歪着腦袋趴在桌上。

重來一世，沈諾不再像上輩子那樣拼命學習。這不，開學前，他偷偷窩在房間裏打了一晚上游戲，眼下正是困頓。

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視線逐漸模糊。

他輕輕碰了碰一旁的同桌，嘟囔着：“老班來了叫我。”

話音間，沈諾就歪着腦袋，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許是睡得有些不安穩，沈諾斷斷續續做了好多個夢。他夢見自己在河邊游泳，卻不知怎麽抽了筋，他大口呼吸着，但怎麽也使不上勁，不知不覺中被海浪席卷着逐漸沉溺到海底。

“救命啊——”沈諾被推了一把，頭猛地支楞起來。

啊，老班來了。

沈諾忍着困頓，掙紮地聽了一會，但無奈困意襲來，他晃着腦袋，眼皮不受控制地閉上，又奮力睜開。

“沈諾，你要等我。”

沈諾不知怎麽突然又想到這句話，他打了個哆嗦，煩躁地皺了皺眉頭，把書包裏的暑假作業全部堆在桌面上，借林的身影擋住班主任的視線，重新趴在桌子上，但這一次，沈諾怎麽也睡不着了。

他悶悶不樂地坐直身體，視線打量着窗外的柳樹。

仔細一算，他已經有六年沒再見過顧昱了。

沈諾在沈爺爺的電話中斷斷續續地聽說，那場官司打了很久很久。

顧昱的外婆和家裏大吵了一架，力挺女兒。

好像兩三年前，法院終于有了判決，顧矜離婚了，要到了顧昱的撫養權。賀三爺因非法囚禁判刑入獄，那家療養院也因不符合資質而被法院強制關門。

一切，都走向了好的方向。

可沈諾，再也沒見到過顧昱。

沈諾放心不下，纏着沈爺爺給顧家打了一個又一個電話。

顧昱的外婆每一次都耐心回應着，前幾次是顧昱不在旁邊，後來，她操着一口軟糯的口音，解釋着，顧昱很好，他和媽媽出國了。

沈諾有些疑惑，但想了想。

也是，這一世，換個環境，沒有上一輩子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也挺好的。

他釋然地笑着，可卻總是會記起那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下午。

男孩跑了回來，一遍遍地在他耳邊說着：“沈諾，你要等我，我會回來找你。”

第七年，沈諾搬家了。

楠城經濟迅速發展，老舊的巷子口要拆遷了。那天，沈諾扶着沈爺爺坐上搬家的汽車，他回過頭，又看了眼巷子口的那顆大柳樹。

穿書七年多了，一切故事都在這棵大柳樹下見證着，大樹枝葉茂盛，随風輕輕擺動着自己的枝丫。

沈諾笑了笑，沒再回頭。

他知道，不久後，這棵大樹也将消失不見，就像一個故事終于落下了最後的篇章，一切都将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然而，這個夏天，命運并沒有那麽善良地眷顧着每一個人。

電話鈴聲響了，爛俗的網絡鈴聲席卷了整個鈴聲界。

沈諾心不在焉地從桌子上拿過手機，接起電話。

“沈諾，阿姨求求你，救救他吧。”

沈諾愣在原地，手機被狠狠摔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