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再次相見

再次相見

沈諾坐在搖晃着的綠皮火車上。

窗外,西北的戈壁灘黃沙卷席,烈烈夏日,幹燥中卻混合着泥土的氣息,沈諾完全沒有心思觀賞窗外的風景。

他心神不定地靠在椅背上,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錯着,嬰兒的啼哭聲,愈演愈烈的吵架聲彼此交融。沈諾煩躁地皺起眉頭,戴上耳機,音樂從白色的耳機線中徐徐傳來,世界終于安靜了下來,沈諾的心卻越來越亂。

恍惚間,他又想起那通電話。

女聲帶着哭腔和懇求,斷斷續續地說道:“幾年前,我正在忙官司,一個疏忽,小魚兒被人販子拐賣...”沈諾顫抖着,緊緊攥住一旁的櫃子,穩住身體。

“小魚兒很勇敢,在拐賣的途中,他機智地聯系到了當地的民警。”顧矜的聲音愈發尖銳,“可他被發現了,那些人販子...把他關在了村裏的地窖。”

沈諾的身體顫栗着,心上巨大的恐懼一瞬間籠罩着他,他抿着嘴,一言不發。

“後來,後來,我們找到他時,小魚兒病了。”顧矜沉默了好一會,才又緩緩說道,“從那天起,他就不再說話,幻覺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沈諾有些站立不住,他晃着身體,慢慢坐在地上,他靜靜地聽着,眼淚卻一滴滴地掉落在地板上。

“醫生說,他受到的刺激過于嚴重,他把自己封鎖在自己的世界中,甚至還演化出了第二人格,他拒絕溝通,求生欲望也越來越低。”顧矜平複着心情,她擦了擦眼淚,“沈諾,你能來看看他嗎?陪他聊聊天就好。”

“那天,他發燒了,燒糊塗的時候,一直喃喃地念着你的名字。”

“那是他這幾年第一次說話。”

“醫生說,你對他很重要。”

“阿姨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辦了,就當阿姨求求你了,來看看他吧。”

顧矜的聲音再一次慌亂了起來,她竭力克制着情緒,卻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小魚兒不會傷害你,他只是病了。阿姨求求你,救救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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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諾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應的,他只記得,他沉默地坐了許久許久,眼淚一遍遍浸濕衣襟。

梧城很遠,靠海。而楠城是西北的內陸城市,沈諾有些記不清自己是怎麽和沈爺爺說的,也有些記不清沈爺爺是怎麽收拾好衣物,帶着他坐上了這輛開往梧城的綠皮火車。

火車晃悠悠地前行,沈諾聽着鐵軌一次次重疊,又一次次錯開。

他緩緩閉上眼睛,那些本該忘卻的往事,本該沉溺在生命長河中的回憶,卻如同這漫天的黃沙般,一幕幕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沈諾本以為他會忘了很多。

可,巷子口那顆不複存在的大柳樹,那些醜不拉幾的守護神,那些滑稽又帶着好笑的諾言。

“小魚兒,有事一定要找警察,知道嗎。”

“啊,我們的小魚兒是這個世界上最勇敢的小魚兒,對嗎。”

“沈諾,你要等我,我會回來找你。”

沈諾撇過頭,怔怔地望着窗戶,窗戶上堆積着厚厚的一層塵土,走進隧道後卻又有些反光。

沈諾紅着眼眶,強忍着淚水不讓眼淚落下。

火車開了多久,沈諾就煎熬了多久。

他第一次意識到,等待是如此漫長的一件事。

剎那間,沈諾覺得自己是無形的儈子手,蝴蝶微微扇動着翅膀,卻還是帶來了狂烈的飓風。

沈諾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中間,他張望着,四面八方地看着,但怎麽也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他試圖拼命吶喊,咆哮,可過路的行人神色匆匆,從未有人為他駐留,朝他伸出手,帶他離開這個紛雜而又混亂的世界。

“嘟——”

火車一個搖晃,沈諾随着慣性往前晃了晃,沒留神,額頭撞在了前邊的座椅上。

他猛地醒了過來,朝停靠的窗外看去,拉着行李箱的年輕姑娘正在匆匆趕路,穿着西服的男士一邊打着電話,一邊用手拽着西服上的褶皺。

沈諾突然回過神來,不是夢啊。

可是他好希望,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啊。

一出車廂,和楠城幹燥的熱不同,帶着水汽的濕熱從心底一寸寸燒起,沈諾心不在焉地拿出兜裏的衛生紙,擦了擦額角的汗。

擁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沈諾剛過了閘口,就看到了滿臉急色的顧矜。

顧矜的變化很大,比七年前還要瘦了許多,眼角的皺紋更為明顯,那雙和顧昱相似的桃花眼卻暗沉了許多。

看到沈諾,顧矜長長地舒了口氣,她快走了幾步,接過沈爺爺拉着的行李箱,歉意地說道:“實在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倆大老遠跑一趟。”

沈爺爺嘆了口氣:“沒事,孩子重要。”

顧矜勉強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麽,她拉着兩人來到自己的車上。

汽車啓動前,顧矜朝後視鏡張望了好幾次,和七年前不同,沈諾長高了許多,身上的清冷勁愈發明顯。

她沉默了一會,才強壓着情緒,轉過頭,那雙桃花眼蓄滿淚水:“諾諾,可以先去看看小魚兒嗎?”

沈諾抿着唇,點頭答應。

汽車緩緩地向前行駛,沈諾身上卻冒着一身又一身的冷汗,他的後背早已浸濕,烈日燃燃,沈諾卻打了個哆嗦。

好冷啊。

離醫院越近,沈諾心底就越是慌亂。

他告訴顧昱,遇到危險要記得找警察,他做到了。

沈諾聽顧矜慢慢說着,那場拐賣,顧昱一個人救了整車的孩子,是他暗暗留下了線索。

顧矜說,在四下慌亂中,顧昱勇敢地站了出來,安撫着一車的小朋友。

他說,別怕,他帶着守護神,守護神會保護他們。

他說,他是最勇敢的小魚兒,他會打架,能把一切壞蛋趕跑。

他說,別怕,警察叔叔馬上就來了。

可也正是如此,人販子很快就注意到了顧昱,他們把他抛下,将他關在地窖裏。

沈諾咬緊牙關,緊緊攥緊拳頭。

天殺的,那是他好不容易才養得健康了些的小魚兒啊。

小魚兒怕黑,有被害妄想,顧矜說,他們找到他的時候,顧昱一個人被關在地窖整整五天。

沈諾有些聽不下去了,他歪過腦袋,眼眶紅着,淚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是他教他打架的,是他給了他守護神,是他告訴他遇到危險要記得找警察叔叔。

沈諾只是希望,他能好好長大而已,沈諾只是懇求,他能不被人欺負罷了。

沈諾低聲哭着,他從兜裏拿出衛生紙,蓋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他推動了劇情走向,可他也只是希望顧昱能好好的而已。

為什麽!

為什麽就不能放過顧昱。

醫院很快到了,沈諾虛弱地靠在牆上,聽醫生一遍遍地叮咛着。

醫生柔和地笑了笑:“別怕,和他聊聊天就好,如果顧昱失控了,就按床頭的呼叫器,我們就在門外。”

沈諾怔怔地站在病房外,但卻失去了所有力氣。

他不敢推開那扇門。

身後,顧矜壓抑着情緒,卻依舊能聽到噓唏的哭聲。

沈諾想要擡手敲敲門,可手剛伸出去的那刻又愣在原地。

他局促地站着,眼眶紅了又紅。

沈爺爺嘆了口氣,他輕輕拍了拍沈諾的肩膀,沈諾轉過身子,撲在沈爺爺的懷中,低聲哭了起來。

沈爺爺摸了摸他的腦袋,拍着他的後背:“沒事,諾諾。”

“別怕,小魚兒這麽勇敢,別怕,他會好起來的。”

半響,沈諾的情緒才逐漸穩定了下來,他擦幹眼淚,又跑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慢慢地走到病房門前。

一牆之隔,卻隔了七年的羁絆。

那句“沈諾,你要等我,我會回來找你”的諾言沒再實現,但人與人之間的羁絆又哪能說得清道得明的。

沈諾敲了敲門,門虛虛地閉着,他沒怎麽費勁就推開了門。

門開了。

顧昱穿着病房,靜靜坐在床上,聽到門開的聲音,他也沒有回頭,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沈諾往前走了幾步,輕輕将門關上。

可不知怎麽地,沈諾不敢靠前。

現在的顧昱,實在是太破碎了,就像一張紙,風輕輕吹過,就能将他帶走。

沈諾就這樣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

慢慢地,他一點點靠近,蹲在顧昱的面前。

顧昱長高了許多,卻愈發清瘦,臉上的嬰兒肥消失不見,那雙水盈瑩的桃花眼,一眼望去,滿是空洞。

沈諾有些心疼地想要摸一摸他淩亂的頭發,指尖卻又頓住,他停頓了一會,改為輕輕拍着他的肩膀。

“嗨,小魚兒,好久不見啊。”

顧昱的睫毛顫了顫,可依舊呆呆地坐着,他微眯着眼睛,偷偷打量着蹲在面前的沈諾。

許是想到了什麽,顧昱猛地挪開視線。

沈諾暗暗嘆了口氣,他勉強地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握拳碰了碰他的手腕,一如七年前一樣:“啊,讓我們猜一猜,小魚兒有沒有認出來我。”

顧昱微垂着腦袋,不說話。

沈諾也不說話,他靜靜地等着,等了許久,他自言自語地繼續地說道:“是沈諾呀,沈諾哥哥。”

顧昱的神色有了變化,他偶爾偷偷擡起頭亂瞟一眼,和沈諾對上視線的那刻,又慌亂地錯開。

沈諾沒再意,他裝作沒看見,任顧昱打量。

時間過得很快,沈諾沒有再說話,他坐在椅子上,靜靜地陪着他坐了一個小時。

探視的時間很快到了,沈諾看了眼震動的手機,默不作聲地關掉,起身拍了拍顧昱的肩膀,在心底沉沉嘆了口氣:“小魚兒要好好養病哦,我明天再來看你,給你帶個驚喜好不好。”

顧昱依舊呆呆地坐着,什麽反應都沒有。

沈諾和他碰了碰,他緩緩地站了起來,剛要往外走時,一只白皙的手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角,沈諾猛地回頭,他看見顧昱的瞳孔顫抖着,喉嚨間聲帶微微振動,想要說些什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沈諾突然想到他和顧昱的第一次見面,顧昱也是這樣,拽着他的衣袖,喃喃地念着:“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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