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金買骨》
《千金買骨》
千金買骨
楔子
三月春暖,窗前橫出梨花數枝。
顏暖路過某家茶樓時,樓裏的說書人正拍案講得興奮激昂。
“古有君王千金買馬骨,今有瘋癫公子,千金賣人骨……”
顏暖駐足聽了一會兒,露出恍惚神色,點着竹杖慢慢往前。
沒多久,到達喧嚣鼎沸處,許多男女老少圍着一個高臺,指指點點。
高臺上,雕花木盤承着一截白骨,被紅布蓋住。
一旁,長木挑起青色布招子,幾筆墨字随風飄蕩——予我千金,贈君白骨。
這方高臺,搭建起來已有一月之久,說是仿照古時君王,賣一人白骨,千金起價。
賣主每日坐在垂地簾幔之後,看不清面目,只知是個年輕公子,有些病弱,時有咳嗽聲傳出。
衆人對此議論紛紛,甚至編出了好多個版本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
眼看晌午将近,又是半日無所收獲,人群中突然擠出一個盲眼姑娘,穿着月黃色衣裙,裙上暖光浮動,融融一抹春意。
她小心翼翼拾級而上,在擱着白骨的小案旁邊止步,對着簾幔道:“請問公子,這白骨,是何人的?”
嗓音如春風化雨,讓每一個人都覺得分外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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簾幔後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那神秘公子終于現身,眉目溫雅,長身玉立,端的是副好皮囊,美中不足的是,臉色過于蒼白,恐非長壽之相。
顏暖自他肩頭摸索而上,撫過他眉眼,含淚而笑:“沉遠,我終于找到你了……”
身後春花潋滟,她雖看不見,心中卻灼灼一片。
第一章
其實,很早以前,顏暖的眼睛是看得見春夏秋冬萬物枯榮的,之所以變成瞎子,是因為被人下了藥。
她十三歲入武成侯府為婢,十六歲那年,因為不解風情避開了當時侯府大公子蕭烈的“體貼關心”,受到懲處,險些丢掉半條命。
恰好那時,尚還在世的老侯爺抓了一個很重要的人,需要挑選婢女前去照料,顏暖便抓住機會,自告奮勇報名了。誰知,接受重任的當晚,老侯爺命人送了一碗湯藥過來,從此,她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若非又瞎又啞不方便随時彙報情況和解決突發狀況,只怕連她的嗓子,也一并給毀了。
之後,通過偷聽看守人的話,顏暖才知道,被牢牢鎖在暗室的,是個跟她同歲的少年,乃機關大師安恒長子,安沉遠。
老侯爺年事漸高,琢磨着要修建一個配得上身份的陵寝,于是請到了安家,可安恒偏偏有個毛病,就是絕不給人建陵造墓。老侯爺怒不可遏,便将安恒的長子安沉遠抓過來作為要挾,只要陵寝一日修建不成,他便一日不得自由。安恒被逼無奈,只得答應。
小小年紀,命運就如此坎坷,顏暖不由生了憐憫之心,每每遞飯給安沉遠的時候,總會輕聲補一句:“要是不夠的話,你就跟我說,我再去幫你拿。”
面對顏暖的殷勤關懷,安沉遠始終置若罔聞,沉默着蹲坐在黑暗之中,仿佛早已經死去。偶爾夜間,他會因為噩夢驚叫醒來,而後蜷縮在角落裏,直到天明。
顏暖發現以後,愈發同情心泛濫,常常抱着被子過來陪他,隔着門同他說話,講講外面的風景,春花秋月,夏風冬雪。
雖然,她也已經看不見。
後來,安沉遠生了病,顏暖央求看管這裏的人弄了點湯藥過來,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喝下。
就在她以為,自己又是一個人自言自語時,門那邊,黑暗之中,突然傳出了沙啞的聲音。
“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顏暖一呆,幾乎沒反應過來。
“從前,我娘總愛給我講故事。”
顏暖忍不住腹诽:我又不是你娘,我還這麽年輕。
但聽到他搭話的喜悅蓋過了所有,她開始苦思冥想,半晌,終于想到一個頗有格調的故事,是她以前從教書先生那裏偷聽來的。
“傳說,古時候有一位君王,特別喜歡千裏馬,于是命侍臣去天下找尋,可侍臣卻只買了千裏馬的骨頭回來。君王很生氣,侍臣就對他說,如果大王連千裏馬的骨頭都肯用千金購買,那麽天下人定會覺得,大王是真心想要千裏馬……”
“千金買骨……”門內的聲音頓了頓,變得嘲諷低沉,“這世上,有人愛馬,有人愛劍,有人愛財……對于愛馬的人來說,馬比命重要;對于愛劍的人來說,劍比命重要;對于愛財的人來說,財比命重要。可見,人命多麽輕賤,他們一時的喜好,便決定我們的生死。”
顏暖聽他說得凄怆深奧,一時有些不敢答話。
安沉遠又道:“千裏馬死了,自有君王千金買骨,你說,如果有一天,你我死了,會不會有人替我們收殓屍骨,入土安葬?”
這一次,顏暖徹底懵了,不知道該接什麽。
好在,安沉遠沒有追問,轉而言他:“還有別的故事麽?”
顏暖趕忙道:“有有有!”
事實證明,顏暖除了這個偷聽來的故事還算不錯外,肚子裏再也沒什麽好故事了,絮絮叨叨講的,不是對面街口的寡婦喜歡同隔壁打鐵的大叔吵嘴,就是婢女阿花尋找她的寶貝珠釵時,不小心撞見廚娘同倒泔水的夥計在私會。
零零散散,毫無意趣可言,講到後面,連顏暖自己都覺得沒意思。
所以,最終,他們對調了角色,由安沉遠來講,她來聽。
與她不同,安沉遠的故事裏,有古時的王侯将相,有義薄雲天的俠客美人,還有多情的書生小妖,形形色色,精彩得足以填滿她前面枯燥的十幾年。
雙眼看不見之後,她對聲音變得十分敏感,許是深鎖的囚籠裏太過荒涼寂靜,她突然覺得,門後少年的嗓音,是她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
命運仿佛從此轉折,那些年少失怙雙目失明的苦痛漸漸淡去,她沉浸在這樣相依為命的簡單歲月裏,甚至遺忘了外面的世界。
而有些感情,也随着那些故事慢慢生根發芽,在不知不覺中,長成參天大樹。
第二章
春去秋來,季節更疊,眨眼三年多過去,故事裏的君王幾經更換,故事裏的小妖從桃花變到狐貍,而這一方禁锢天地之外,形勢也變化不少。
陵寝的修建漸漸接近尾聲,老侯爺的病越來越重,顏暖本想打探一下,安沉遠什麽時候能恢複自由,卻無意中得知,老侯爺動了殺心,要讓安沉遠和安恒一起殉葬,以免陵寝位置洩露。
顏暖心沉到谷底,縮在暗室門外,一言不發呆坐到天黑。
最後,她萌生出一個十分危險的計劃——偷偷放安沉遠離開。
她想,外面那些風景,她這輩子是再也見不到了,可他不一樣,他有完好的雙眼,還可以看見。
他給她講了那麽多故事,她總該,回報些什麽。
關押安沉遠的地方,是單獨的小院,也不知道究竟位處哪裏,顏暖只能用心去牢記每一條路,來來回回地摸索試探,規劃出一條較為穩妥的逃生路線。
她挑了一個陰沉無月的夜晚,制造出安沉遠放火自盡的假象,引來看守的人打開暗室牢門,然後趁他們不備,借着滾滾濃煙飛快逃離。
跌跌撞撞跑到事先挖好的地洞處,顏暖突然止了步:“我有東西忘記拿了,要回去一趟,你先走,在外面等我!”
安沉遠拽住她:“性命要緊,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不行,那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我必須回去!”顏暖毫不猶疑推開他,轉身往回跑。
追趕的人聲越來越近,她裹上事先偷拿的安沉遠的外衣,又将簪子拔下,頭發弄亂,朝另一邊奔逃。
很快,追趕的人抓住了她,提過燈籠一看,發現并非安沉遠,當即暴跳如雷,一腳踹了過去。
顏暖疼得蜷起身子,唇角卻彎出歡喜的笑,無論如何,她總算平安将他送了出去。
他會代替她,活在外面的廣闊天地,看盡世間美景。
奈何,世事往往殘酷,即便她這樣拼了性命,安沉遠還是沒能成功逃脫。
天色微涼,燈盞分立兩旁,刑罰過後,顏暖渾身是血,趴在地上,不停喃喃:“快走……快走……”
“阿暖!”安沉遠踉跄上前,想去抱她,卻被攔住。
幾百個日夜的陪伴,一門之隔,他頭一回,在光亮處清清楚楚看見她的模樣,果如想象中那般溫婉美好。
可這樣好的姑娘,卻因他受盡折磨,性命垂危。
此時老侯爺已經過世,大公子蕭烈端了一盞茶,冷眼掃過他們,開始傳達老侯爺的臨終遺願——将他二人扔進陵墓之中。
陵墓已經建成,安恒怕老侯爺事後反悔,暗中設計了一個可以毀掉一切的總機關,借此威脅老侯爺,除非讓他見到活着的安沉遠,否則就啓動機關,魚死網破。
安沉遠和顏暖就這樣進入了陵墓,然而,才見到安恒,安恒就被暗箭射中,只來得及将沒被毀掉的半張圖紙塞到安沉遠手中。
“爹!”安沉遠抱着他,目眦欲裂。
“走!”安恒止住他沖出去與蕭烈同歸于盡的動作,以身擋箭,将他往陵墓裏推。
箭雨不斷從入口處湧入,機關啓動,青石大門緩緩降落,一點一點隔斷蕭烈殘忍冷冽的笑意——他根本沒打算讓安恒等人活着出來,所以早就将老侯爺的靈柩安置好了,只等他們來陪葬。
光亮消失,空氣中滿是血腥味,被推出一段距離的安沉遠踉跄撲倒,抱住安恒屍身,嘶聲叫喊,幾近崩潰。
顏暖聽到他悲恸的聲音,驚慌不已,匍匐着往前爬動,待摸索到他溫暖身軀,方才安心了些。
“沉遠……”
安沉遠按住胳膊上的手,轉過頭去看眼前人,雖然看不分明,但可以想象,應是一身慘淡,狼狽不堪。他抖着手撫上她的臉,神情痛苦:“是我害了你們,一開始,我就該自絕于世,這樣,爹就不會因為受威脅來修建陵墓,你也不會平白無故被毒瞎雙眼,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顏暖慌忙搖頭:“不是你的錯,是讓他們沒有人性,老侯爺一向不擇手段,就算你死了,他也會想別的辦法,逼你爹屈服……你爹拼了性命來救你,肯定不願意看見你這個樣子……”
許久,安沉遠終于冷靜下來,攬住顏暖,輕聲道:“你說得對,他們越是想置我們于死地,我們越是要好好活着,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陪着我死在這裏……”
第三章
墓中處處機關,沒有食物和水,生路幾乎斷絕,為了找到出去的方法,安沉遠開始研究父親留下的圖紙。
圖紙沾了血污,又有殘缺,研究起來并不容易,熬過第二天,兩人都沒了力氣,頭昏眼花手腳發軟,尤其顏暖,因為刑罰的影響,已然奄奄一息。
安沉遠緊緊抱着她,企圖讓她覺得暖和一點,最後支撐不住,也沉沉睡去。
再度清醒時,唇上貼着柔軟肌膚,口中有腥甜液體漫入,他本能地咽了咽,驀地反應過來不對——顏暖咬破了胳膊,想以性命救他。
“你這是幹什麽?!”他一把拿開她的胳膊,慌慌張張替她包紮。
顏暖虛弱道:“反正我也撐不了多久了,不如幫一幫你,讓你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出路,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死要好……”
安沉遠一震,攬她入懷,顫聲道:“不會的……我們都要活着,要一起走出去……”
說完,半抱着她,照着圖紙所繪的線路繼續摸索。
又是半日過去,圖紙已無作用,安沉遠看了看懷中氣息微弱的顏暖,略一思忖,咬牙自己去動機關。
他自小好學,于機關方面的造詣雖不及父親,但總歸還是知道一些,不多時,竟然真的尋到了關鍵處。
厚重石門轟然開啓,似乎有風迎面而來。安沉遠欣喜若狂,背着顏暖艱難往前,不多時,到達一個陰暗的洞穴中,想來,是在山體之內。下一刻,安沉遠的笑容僵在臉上,因為前方石壁上,出現了兩個低矮密洞,沒有任何标識。
陣分生門死門,如今路通兩端,應當也是同樣道理,可哪一條能得生機,他無法辨別。
生命一點一點流逝,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他閉了閉眼,對顏暖道:“這裏有兩條路,其中一條肯定是生路,我們分開來走。”
顏暖艱難地搖了搖頭:“不要,萬一你……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同死……”
安沉遠看着她,握住她的肩,溫聲勸道:“阿暖,你聽我說,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要活着出去,這樣,才不枉我們千辛萬苦走到這裏,不枉我爹舍棄了性命。”
顏暖面露痛色,良久,終是同意:“好。”
分開之前,她突然動了動手指,握住他的衣袖,緩緩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千金買骨的故事?”
安沉遠一怔。
她微微翹起唇角:“別的人如何我不知道,但倘若有一天,你比我先死,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我都願意替你收殓屍骨。”
這個答案,她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沒來得及告訴他。
對于愛馬的人來說,馬比命重要,可對于她來說,他比什麽都重要。
安沉遠笑了,輕輕吻在她額間:“阿暖,別怕,興許,這兩條都是生路。倘若我們都能活着出去,必定會有重見之日。”
顏暖仰頭,眼角淚光晶瑩:“那說好了,假如我們都活着,無論多艱難,都要努力重新相見。”
第四章
漫長得讓人窒息的陰濕黑暗。
手指接觸到新鮮陽光的那一刻,顏暖落下了淚,她想,命運總是這樣殘酷,在給人生機的同時,又予人絕望。
她不知道,另一條路通向何處,只能不斷告訴自己,安沉遠必定也還活着,只要耐心等待和尋找,終有一天,他們會重新相見。
她在鬧市中落腳,以行乞為生,總愛往人多的地方湊,希望能夠得到相關的消息。
時光悄然流過,心底的絕望日漸擴大,有時候,她縮在角落裏,聽着鳥鳴花開的聲音,會錯覺,自己其實已經死去,游蕩在世間的,不過執念。
直至有一日,街頭巷口傳開了“瘋癫公子千金賣骨”的趣聞。
有些默契,無從言說。
她恍如沉夢經年的人,緩緩醒來,在水中泡了許久,除去所有僞裝,換上舊時裙裳,循着傳聞,一路穿過日光花影,前去找他。
高臺之上,賣骨的公子掀開簾幔,緩步行至她面前,氣息熟悉,她直覺那是他,擡手撫過他眉目,幾乎落淚,卻因眼前人溫聲一句,僵了動作。
春風過耳,他緩緩說:“在下安沉風,敢問姑娘,可是顏暖?”
似曾相識,卻非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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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安沉遠從陵墓中出來,受了極重的傷,如今正在某位隐世神醫那裏休養,無法離開,所以讓他的弟弟安沉風代為尋人——安恒有兩子,當年安家遭劫,安沉遠被抓入侯府,安沉風因兄長的舍身相護,僥幸逃脫,流落江湖。
這般轉折,顏暖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十分歡喜,只要人還活着,不論身在何方,總會有相見之日。
完成兄長的囑托後,安沉風沒有立刻帶顏暖去見安沉遠,而是陪她去尋了醫者,替她醫治雙眼。
白布纏了一圈又一圈,顏暖坐在窗前,手指撥弄着春陽,問守在一旁的安沉風:“等我的眼睛治好,你真的會帶我去見他嗎?”
安沉風溫聲回道:“自然。”
“倘若……治不好呢?”
片刻的沉默。
“無論如何,我都會治好你的。”
拆布前一晚,顏暖痛得睡不着,安沉風見她想去碰雙眼,顧不得避嫌,按住了她的手:“阿暖,你忍一忍,明天就好了…… ”
迷迷糊糊中,顏暖仿佛聽見了安沉遠的聲音,他像從前一樣,于沉寂的黑暗之中,娓娓同她講故事。
可一夢醒來,陪在身邊的仍舊是安沉風,他小心翼翼替她拆掉白布,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可能看見?”
細微的光亮一點一點漫過來,畫面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晰,月白色的衣,溫雅如玉的容顏,一一呈現在視線中。
這樣好看,倒是像她想象中的那人。
她仰頭,凝神望了他許久,忽然問:“你和你哥哥,是不是很像?”
安沉風一怔。
屋外花枝搖曳,紛紛一場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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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顏暖的眼睛治好了,安沉風卻因為照料她而舊疾複發,病倒在床。
動身去找安沉遠的事情不得不暫時擱置,顏暖心中有愧,反過來開始照顧他。
這一拖,就拖到了入秋,安沉風終于好轉些,安沉遠也遣人送了信來,說是不日将歸,讓二人回居處等待,不必跋山涉水,擾神醫清靜。
本來,一切平順無波,可偏巧最後,送信的人不小心說漏嘴,表明神醫并不存在,顏暖登時心生寒意,隐約猜到什麽,回屋就和安沉風起了争執。
“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根本沒有什麽神醫,也沒有‘不日當歸’的信,他……已經死了對不對?”
秋葉翻飛,帳幔低垂,安沉風半坐在榻上,雙唇毫無血色,吃力道:“阿暖,你冷靜一點,大哥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顏暖望着他,落下淚來:“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倘若真有神醫,為什麽你不帶我去那裏治眼睛?為什麽你病成這樣,卻不去求醫?”
安沉風動了動唇,眼中流出濃烈哀傷,良久,他看着她,輕聲問:“倘若……他真的不在了,你會如何?”
顏暖的臉色在一剎變得慘白:“你果然在騙我……”
她轉身,沖了出去,屋內咳嗽聲起,一聲一聲,像是要耗盡殘存無幾的生命,床畔垂下一只手,蒼白得幾乎透明。
顏暖在秋風蕭瑟中走了很久很久,從前失明的時候,她總盼着有一天能夠重新看見,可如今卻發現,即便能看盡世間美景,看不見那人,又有什麽意義呢?
天色将暗時,送信的人重新出現,說是有安沉遠的消息,她心中急亂,顧不得多想,随他上了一架馬車。
于是,她再次回到武成侯府,這兩年風雲變幻,侯府的大權已被曾經不受寵的二公子蕭默掌控。蕭默沒有認出她,對她頗為禮遇,連說話都帶着溫和笑意:“姑娘是寒江先生的家眷?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顏暖不知道寒江先生是誰,但事關安沉遠,她不敢掉以輕心,只能裝出柔弱受驚的模樣,瑟縮道:“他在哪裏?我想見他……”
很快,那位寒江先生便趕了過來,輕紗帷帽掩住容貌,語聲焦急:“阿暖!”他抑制住拉過顏暖的沖動,朝蕭默拱手:“侯爺如若信不過我,大可對我明言,還請不要牽連旁人。”
蕭默看了他一會兒,笑道:“先生誤會了,這位姑娘急着要見你,尋到侯府,本侯這才與她多聊了幾句,并無其他。”
寒江先生領着顏暖出了侯府,承認自己就是安沉遠,他并沒有死,也沒有在治病養傷,而是改名易姓,接近二公子蕭默,想借他的手報當年仇怨。
“他能買通送信的人,找到你們,看來已經對我的身份起了疑,你和沉風不能再在原處呆了,必須立刻離開!”
久別重逢,完全沒有想象中的狂喜感覺,也沒有互訴衷腸的情深場面,顏暖甚至才和他說了三句話不到,就被急急推走。
反倒是安沉風,不顧重病在身,匆匆趕來,護着她離開。
逃亡的路上,顏暖沉默許久,看向安沉風:“仇恨真的能讓一個人面目全非嗎?為什麽……我覺得他很陌生?”
安沉風滞了滞,寬慰道:“他只是報仇心切,等了了心願,就會和以前一樣了。”
“真的還能回到從前嗎?”顏暖有些恍惚,想起安沉遠如今的肅殺模樣,心裏空蕩蕩的,“既然他沒死,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實情?”
“報仇之舉,兇險萬分,我怕,你會擔心……”安沉風咳嗽兩聲,臉色愈發憔悴慘白,連呼吸都亂了許多。
顏暖看他這樣,突然覺得十分愧疚,伸手扶住他,歉然道:“對不起,我不該這麽無理取鬧跑出來的,害你帶病奔波……”
安沉風搖搖頭,溫和一笑:“你沒事就好,不過,往後要去哪裏,記得跟我說一聲,我看不到你,心裏——”語聲突然頓住,像是意識到關心已經太過。
顏暖對上他烏黑的眸子,有些怔忡:“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從高臺初見開始,就好得不像話。
安沉風不自在地別開眼,笑道:“大哥說,你是他的救命恩人,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不等她開口,迅速将話題轉開,“對了,我安家,擅長機關之術,你要不要學一些?日後防身,或許用的着……”
第六章
矛盾解開,顏暖同安沉風另尋了僻靜處住下,再沒起過争執,兩人相處越來越融洽,忽略掉安沉風日益虛弱的身體,日子算得上安寧靜好。
來年春,迎春爬滿牆頭,青石巷口,銅鈴叮咚而來,馬車停在小院前。
門環輕叩,顏暖正跪坐在安沉風身旁,同他研究一張琴內暗藏的機關,聞聲,疑惑擡頭。
安沉風對上她的眸子,良久,微微一笑,似釋懷,又似悵然:“應當是,大哥回來了。”
腳下的路似乎被拉長,顏暖滿懷忐忑,小心開了門。
門外,男子一襲黑衣,容貌清俊,無端帶着一點冷意。
“阿暖,”他微微一笑,“我回來了。”
故人重歸,春暖花正好。
停駐的馬車旁,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子生得清秀明淨,像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女子一襲素白繡花衣裙,如朝花曉露,正是四處尋找酒靈的浮離與長韶。他們剛從武承侯府離開,就被那位據傳才識謀略過人的寒江先生攔住,說是想搭順風車。
上車之後,他摘掉輕紗帷帽,又用藥水洗去臉上的可怕青斑,才道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目的——在武成侯府,長韶輕易便讓卧病已久的蕭默夫人一夜之間恢複如初,可見并非尋常之人,他想請她妙手回春,救治他病重的弟弟。
天朗氣清,陽光落在安沉風身上,愈發襯得安沉風皮膚蒼白透明,幾乎可以見到經脈骨骼。長韶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淡淡道:“生死有命,他能活到今日,已是強求了。”
“姑娘——”
安沉遠有些着急,還想說什麽,被安沉風截斷:“大哥不必再為我費心了,我自己的身體,自己心裏清楚。”
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目光掠過顏暖,像是放下了千斤重擔:“阿暖等你很久了,今天是十五,晚上你們出去看看燈吧。”
顏暖見他身形不穩,下意識想去扶他,卻又突然頓住,男女有別,何況安沉遠已經回來,理當避忌一些才是。她擡眼,望向安沉遠,面露尴尬之色,安沉遠卻反應平淡,仿佛什麽也不曾看見。
是夜,燈火照亮一城繁華,長韶在浮離欲言又止的眼神下,同他也出門湊了個熱鬧。長街流光輕轉,并肩而行,衣袖時不時擦過衣袖,浮離小心瞥一眼,想去牽長韶的手,可又有些不敢。
正猶疑着,長韶突然主動抓住他的手,指着前面一盞花燈道:“浮離,我想要那盞!”
清光流轉中,她笑得十分歡喜,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浮離看得失神,忽然想:自己怎麽會怕她呢?不過是懂些異術而已,跟尋常姑娘也沒多大區別,何況,他們已是夫妻。
這樣想着,他攬住她的腰,将她護在懷中,擋去周遭擁擠人群,替她取下了那盞明月酌酒的花燈。
兩人提燈沿河漫步,不經意擡頭,看見前方石橋上的顏暖與安沉遠。
他們隔了一兩步的距離,顯得有些疏離,驀地,顏暖被奔逃的人一推,直直往橋下墜去。
安沉遠立馬足尖一點,迅疾掠出,驚鴻照影般将顏暖抱上了岸。
掌聲驟起,浮離遠遠看着,贊嘆道:“想不到,他的身手這麽好。”
長韶笑了笑,未置一詞。
-
回到小院,已是深夜,顏暖不知不覺走到安沉風窗前,發現他正臨窗而立,風露滿身,仿佛已經站了許久。
視線撞到一起,片刻的恍惚失神,安沉風率先開口:“玩得可高興?”
顏暖牽了牽唇角:“外面……很熱鬧。”
安沉風欣然一笑:“那就好……”
顏暖望着他,忽然問:“你有喜歡的人嗎?”
安沉風愣了一下,而後笑了:“有。”
“她……是什麽樣子的?”顏暖又問,目光始終不曾從他身上挪開。
安沉風陷入回憶之中:“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
“那她現在在哪裏?你怎麽不去找她?”
安沉風微微一笑,眸中缱绻萬千:“她在我的心裏,永遠都在,所以,不必去找。”
顏暖保持着唇角弧度,極慢極慢地轉身,走了幾步,驀地回頭:“沉遠……”
安沉風似是有一瞬的僵硬。
顏暖笑笑:“我是想說,沉遠他,學武的天賦真好,一邊報仇養傷,一邊還能拜師學藝。”
安沉風的表情徹底僵住,顏暖卻沒再說什麽,一步一步走遠,低垂的眼睑下,有晶瑩沁出。
第七章
次日一早,安沉風突然吐血昏倒,氣息微弱,長韶過去看了看,取下腰間的小玉筒,倒了一點像酒的液體喂他服下。
安沉風的臉色好上許多,迷迷糊糊中突然拽住床邊顏暖的手:“阿暖……”
顏暖急忙反握住他的手,滿臉焦急:“我在這裏。”
氣氛變得有些不對,安沉遠立在一旁,沉默片刻,轉身離開。
浮離覺得奇怪,長韶卻拉着他出了屋:“我怎麽發現,你像個小孩子一樣,對什麽都好奇?”
“哪有?”浮離臉上浮起可疑紅色,他才不會承認,自己是因為在月老廟呆了太久,頭一次出遠門,有些把持不住。
回屋後,長韶斟了三杯茶,沖他道:“耐心等着,你好奇的事情,很快就會有人說給你聽了。”
不多時,敲門聲果然響起,顏暖神情恍惚地進來。
“聽沉……沉遠說,姑娘不是尋常人,我有件事情,想冒昧問問姑娘。”
長韶将早已斟好的茶遞給她:“什麽事?”
顏暖端着茶盞,晃神了好一會兒,輕聲道:“我想知道,我要找的那個人,他在哪裏。”
長韶擡眼:“你要找的人是……?”
“安沉遠,我最初遇到的那個安沉遠……”顏暖接過話,神情愈發恍惚,“那時候,我還是武成侯府的婢女,眼睛看不見,只能聽到聲音……”
回憶盡數翻過,那些黑暗中相伴的時光,如今講來,竟變得有些不真實,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
“你懷疑,現在的安沉風,才是你要找的?”長韶聽顏暖講完往事,皺了皺眉。
“時間和仇恨,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但我知道,有些事,永遠都不會變。”顏暖擡眼,看向長韶,“姑娘有沒有辦法,能讓我看到從墓中離開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長韶已經大致猜到一切,看着她,忍不住勸道:“其實,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顏暖一笑,笑中透着些許凄涼:“可我,不想一直這樣糊塗下去。”
長韶若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倒出腰間玉筒中昏昏沉沉的酒靈:“他身上有樣東西,跟它差不多,勞煩你幫忙取過來。”
顏暖微驚,她在安沉風那裏确實看到過類似的東西,只不過他身上那個,不言不語不會動彈,像晶瑩剔透的玉雕,她一直以為,是什麽家傳寶物,也就沒多問。
由于安沉風整個人處于昏沉狀态,新的酒靈很快被取來,長韶斂容,擺開卦盤,将它擱在卦盤中間,手指靈活動作一番,最後定在它頭頂。
光亮散開,時間飛快倒退,畫面轉回至過去,陵墓之中,分別之後。
那兩條路,确實都是生路,可安沉遠選擇的那條,外面有守陵人,所以最後,他死在蕭烈的亂箭之下。
鮮血浸透衣衫,他望着某個方向,目光漸漸渙散,像是想到什麽,彎出了一抹笑。
一切本該到此收尾,然而,好巧不巧,墓中陪葬的寶物裏,恰有長韶的舊物——酒靈。它懵懂醒來,跟着安沉遠出了陵墓,見他倒下,歪頭瞅了瞅,打了個哈欠,也在一旁睡下。
風吹日曬,酒靈再度醒來,身邊人已經成了白骨。
傳說,生前若有憾事,死後執念難消,會越聚越深,許是感受到什麽,酒靈跳到白骨上,開始大哭。眼淚落下來,滲入白骨內,竟然慢慢生出血脈肌膚。
就這樣,安沉遠重新複活,他拾起耗盡眼淚沉睡無息的酒靈,踉跄前行,開始去圓滿他心中的執念。
他回舊時家宅祭拜,遇見了落魄醉酒生無可戀的弟弟安沉風,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他清醒振作。
清醒後的安沉風執意去武成侯府報仇,而他,在幫弟弟謀劃複仇之餘,更關心顏暖。他想,要怎樣才能讓他喜歡的姑娘平安喜樂地活着?若她知道他死去,會不會難以承受?
他想了很久,最後想出一個荒唐辦法,他對自己的弟弟說:“既然你已經心如死灰,不想再活下去,那麽,不如代替我活着吧,代我,照顧一個人。”
安沉風看見兄長眼中的濃烈感情,想起黃土之下的某個人,竟然同意了。
從此,兄為弟,弟成兄,沒有生離死別,再圓滿不過。
可心中執念太重,安沉遠還是想親眼看看她,陪她一段時日,于是高臺賣骨,引她前來,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帶她去醫治雙眼,将世間美景重新捧到她眸中。
那是曾經陪伴他度過無數黑暗時光的姑娘,是願意舍棄性命換他自由的姑娘,是他永遠擱在心上的姑娘,理應得到最好的結局,老天殘忍不肯給,他就自己來安排。
卦盤上的畫面在他看着她走向另一個人的那一刻消散,落花成雨,模糊掉他釋然而哀傷的笑容。
顏暖伸手,碰了個空,已是淚流滿面。
“他其實,早已經死了,不過是執念太深,感情太過強烈,影響到酒靈,借它的眼淚,奢求了一段時間的生命。”長韶收回手,慢慢道,“但這時間有限,怕是沒多久了。”
沉寂的酒靈再次蘇醒,懵懵懂懂抱住長韶的手指,不肯放開,像是找到了暌別已久的主人。
顏暖擡眼,眸中含了一絲乞求:“姑娘可有辦法,幫他續命?”
長韶聞言一怔,目光掠過浮離,語聲滄桑:“我若能起死回生,又何需苦等上千年?”
顏暖露出絕望之色,許久,緩緩起身,扯出一個笑:“多謝姑娘,今日,我不曾來過。”
第九章
安沉遠腳步虛浮地走到院子裏,花叢後突然轉出一襲月黃色身影,并指寬的白绫蒙住雙眼,胳膊小心往前摸索。
他頓足,笑得寵溺恍惚,冷不防被抱了個滿懷。
“沉遠!”顏暖抱着他,仰頭笑開,“我終于抓到你了!”
“我……”
他下意識想否認,卻被她捂住了嘴:“不許說話,你輸了,就得乖乖聽我的!”
手指從唇邊順着臉頰往上,游移過眉眼,像是要描繪出什麽,牢牢記住。
她突然踮腳,吻在他唇上。
安沉遠瞪大眼,擡手想推開,卻在碰到她肩骨時,忍不住将她扣得更緊,閉眼回吻過去。
他終是貪戀,舍不得放開,哪怕只有,最後的片刻歡愉。
水澤從眼中沁出,打濕白绫,許久,顏暖伏在他肩頭,彎唇笑開:“顏暖喜歡安沉遠,很喜歡很喜歡……”
不遠處,長韶眼中亦浮起淚光,她問浮離:“你知道,釀出這第二個酒靈的那種酒,叫什麽嗎?”
浮離茫然。
長韶偏頭,微微一笑:“無言。”
大音希聲,大愛無言。有些真相太慘淡,不可說亦不必說,你給我一份虛假的花好月圓,我便如你所願,活在你希望的圓滿裏。
安沉遠回光返照那日,顏暖不在屋內,他怔怔望着門口,忽然問守在旁邊的安沉風:“阿暖這兩日有些奇怪,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安沉風面上閃過一絲異色:“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安沉遠放心地閉上眼,“我知道,這件事難為你了,倘若哪天當真瞞不住,你替我告訴她,我不想看到她難過……”
屋外,有人靠着門緩緩抱膝坐下,牙齒咬住胳膊,壓抑地哭出來。
她始終沒有進屋,許久許久,久到時光緘默,所有聲息幾乎斷絕,才隔着門開口:“傳說,古時候有一位君王,特別喜愛千裏馬……”
門內門外,一段故事,恍如初遇,枝頭花簇搖曳,零落成塵。
-
沒能妙手回春,長韶也不好再繼續借住,正準備向安沉風告辭,卻見他提着香燭紙錢出了院子。
“不對,他身上,也有酒靈的氣息。”
長韶微微皺眉,拉着浮離跟了上去。
天色陰沉,一場風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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