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

佳偶天成

文/初酒

楔子

九州之西,有山雲鴻。

雲鴻山下,有月老廟。

月老廟中,住着年過半百的廟祝。

廟祝無妻無子,某日,在水邊撿了個相貌俊秀的少年。

少年體弱多病,不記過往,不知歸處,只有“浮離”這個名字未曾忘卻,仿佛生來就刻在骨上,廟祝見他可憐,便當兒子收養在身邊。

收養浮離的第三年,算了半生姻緣的廟祝開始着手為他說親,可前前後後選定四家,都沒能成事。要麽就是下聘當天新娘突發怪病,要麽就是成親前夕天降暴雨,雷霆直劈到女方家中。

久而久之,浮離的名聲便毀了,沒有姑娘願意再嫁。

到第六年,廟祝壽終正寝,臨終前愣是說動了一家,雖則姑娘醜了點窮了點,但畢竟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來年春天,浮離娶姑娘過門,誰知成親當日,姑娘又跟心上人私奔了。

熱熱鬧鬧的宴,登時成了笑話。

浮離立在堂中,倒沒表現出太多的沮喪和憤怒,想來是早已習慣。

正要向來客們致歉,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清如山雨滴落幽泉:“我接了婚書,嫁你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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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離聞聲望去,只見屋外立着個嫁衣絕豔的姑娘,朱唇瑤鼻,清眸皓齒,周身靈氣逼人,完全不似出自凡塵。

有風拂過,檐角銅鈴輕響,她一步一步走近,唇角微彎,眼中沉着月光,腰間玉色小筒微微晃動。

“長韶慕君已久,故來婚嫁。”

-

第一章

短短一日之內,月老廟新廟祝浮離就從原來的可憐蟲變成衆人豔羨的對象,他自己也有些懵,好半天都沒有緩過神來。

婚宴上突然冒出來的美貌姑娘名喚長韶,長韶告訴浮離,她與他一起在山中長大,早有婚約,只不過多年前遭逢變故,失散了,浮離的記憶就是在那場變故中失去的。

浮離好奇過去的事,開口詢問,長韶卻不肯多言,只說時機到了,他自會記起一切。

成親不過數日,長韶便央求浮離同她離開月老廟,說是遺失了極其重要的舊物,需要一一尋回。

浮離雖然心存疑惑,但想着好容易娶了個漂亮姑娘,理當百依百順當個好夫君,便收拾東西陪她上了路。

檐角銅鈴被取下,挂在馬車前,叮叮咚咚,一路搖到異姓王侯——武成侯府外。

“聽聞姑娘身懷異術,能為常人之所不能為?”

碧波照影,年輕英俊的侯爺蕭默獨自在湖心亭內煮茶,身邊竟一個護衛侍婢都沒跟。

水霧氤氲中,長韶将茶盞遞給浮離,緩緩道:“侯爺誤會了,我不過是來取回一物,而此物,恰好與侯爺的心事有關。”

“本侯的心事?”

蕭默擡頭,眼中閃過一絲恍惚,視線落向亭外,浮離順着望過去,卻只見岸邊楊柳依依,無甚特別。

蕭默的心事,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青歌。

而心事的起始,要從三年前的那個春天說起。

彼時,蕭默還沒有繼承侯位,只是個不怎麽受寵的庶子,上面壓着長兄世子蕭烈,前途可謂一片慘淡。偏生他自己還毫無上進心,整日沉迷于學街頭手藝人捏泥偶,一度讓有心争位的生母姜氏氣得吐血。

恰逢蕭老侯爺病重,大有魂歸九天的趨勢,姜氏覺着,如果這次再不争一争,只怕他們母子永遠都不會有翻身的機會,于是便勒令蕭默親自去雲鴻山尋找傳說中的仙草。

為表孝心,蕭默是孤身上的山,雲鴻山煙雲缭繞,他很快迷了路,完全找不到方向。

天色漸漸暗下來,黃昏霞彩染得山林絢爛,隐約有缥缈的歌聲響起。

蕭默循着歌聲慢慢往前,冷不防遇見一只白虎,白虎仰頭長嘯,特意展示了一下它的血盆大口。

蕭默被迫後退,結果一腳踩空,翻下陡坡……

再度清醒,身上蓋着寬大衣袍,耳邊是潺潺的水聲,蕭默扶着肩慢慢坐起,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呆住。

月華滿天,散落在山澗裏,閃爍生輝。岸邊,有形狀奇詭的樹,枝幹橫生至對岸,枝幹上坐着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少女一襲青衣,清秀純淨,雪白玉足撥弄着溪水,攪碎粼粼波光,甚是惬意。

“咦?你醒了?”少女偏頭,沖蕭默一笑,“這山裏好久都沒有生人來了,你怎麽會闖進來?”

一瞬間,蕭默以為自己看到了山精鬼魅。

“你這人怎麽呆呆的?”少女微微後仰,雙足從水中擡起,劃過瑰麗弧度,落在枝幹上,“我叫青歌,你叫什麽名字?”

許是太久沒見生人,少女的問題有些多,許久,蕭默終于回神,答道:“在下蕭默,因父親病重,來雲鴻山尋求仙草。”

“你被騙啦,雲鴻山根本沒有仙草,至少我就沒有見過。”

青歌跳下枝幹,赤足走到蕭默面前,眸中純澈一片:“看你的樣子,是迷路了吧?沒關系,先在這裏住一晚,明天我帶你下山。”

青歌越過他,在前面領路,腳步輕盈歡快。

蕭默一瘸一拐跟在後面,忍了忍,沒忍住,遲疑道:“請問……姑娘是人……還是……?”

青歌一愣,須臾,回頭噗嗤笑了,眼中光彩熠熠,聲如碧水濺濺:“我不是人,是妖怪,準備晚上偷偷吃掉你!”

第二章

青歌的話自然是玩笑,她跟着師父在雲鴻山隐居多年,并非什麽妖魔,幾年前師父下山遠游,一直沒回來,所以此處才只剩她一人。

次日一早,青歌遵守承諾,送蕭默下山,路途不近,直至第二天半夜,才抵達侯府。

焦躁不安的姜氏看見受傷的蕭默,吓得臉都白了,急忙哭喊着吩咐下人将他擁扶進去。

侯府的門轟然關閉,沒有人注意到旁邊一身風塵的青衣少女。

青歌有些累了,不願再動,尋了個角落,抱膝沉沉睡去。

高牆內,盛放的花枝肆意伸出,月光穿過,灑落斑駁的影。

天明時,姜氏的貼身侍女領着個小丫頭出現在青歌面前,青歌詢問蕭默的傷勢,侍女卻滿臉倨傲,将一支珠花釵和一些碎銀遞給她,答非所問:“我們夫人說多謝姑娘送公子回來,這些是謝禮,姑娘出身山野,想必不知侯門規矩,就不請姑娘入內了。”

青歌饒是再單純,也聽出了話中的不屑,她素來性子直,待侍女走後,彎腰拾起兩枚石子,洩憤般用力扔進院牆內,頭也不回地跑開。

姜氏這般作為,蕭默并不知情,他以為真如她所言,青歌不喜與人深交,悄悄離開了,心中還頗為悵惘。

再次相見,是半月後在街市攤位上。

因由,則與蕭默那個奇葩愛好有關。

蕭默喜好泥偶,聽聞城裏新來了位手藝人,做出的泥偶巧奪天工,不顧傷還未痊愈,就偷溜出府,趕了過去。

誰知扒開圍在攤位前的人群,見到的,卻是巧笑嫣然的青歌,面前擺着數列栩栩如生的泥偶,俨然一副攤主模樣。

“青歌?”

蕭默又驚又喜。

青歌卻不怎麽高興,哼了一聲,沒有搭理他,繼續招呼其他人。

圍觀的人擠得興致盎然,也不知是為了看泥偶,還是為了看賣泥偶的姑娘。

蕭默被擠出人群,甚是憋屈,最後沒辦法,只能搜刮出身上銀兩,一口氣買下青歌所有泥偶,總算得了個清淨。

“你不是回雲鴻山了,怎麽會在這裏?”蕭默抱着一袋泥偶,不顧身份跟在青歌身後追問,頗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青歌回頭,對上他無辜讨好的眼神,心下一軟,撇嘴道:“誰說我要回雲鴻山?師父大概不會回來了,我要在山下多住一些日子,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纏着你……”

“……”

一番追問下來,蕭默弄清楚了青歌生氣的原因,連連保證絕無下次,青歌看他那副緊張模樣,也就消了氣。

想在山下生活,自然要有落腳之處,青歌買了個簡陋的小院暫居,蕭默幾乎日日前來,纏着她請教關于制作泥偶的技藝。

偶爾,青歌也會勉為其難去侯府找他,但從不入門,只在牆外扔石子,作為邀約的暗號。

第三章

雲鴻山尋藥一事,讓姜氏和蕭默短暫地得了些恩寵,但武成侯還是沒能熬過那一年六月。

世子蕭烈繼承侯位,恩寵化為雲煙,姜氏母子的日子重新變得難過起來。

接連半月,蕭默都沒出府找青歌,青歌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就跑去侯府扔石子。

這一次,好巧不巧砸在了偶然路過的新侯爺蕭烈頭上。

蕭烈摸着額角,怒不可遏,但在看見牆外眸亮如星的青衣少女後,登時怒氣全消,只剩下旖旎心思。

“姑娘想見二弟?”蕭烈理理袍袖,一派風流貴氣,“二弟近日不得空,不如……本侯陪姑娘入府走走?”

青歌搖搖頭:“既然蕭默沒空,那我改日再來,多謝你。”

言罷,轉身便走,絲毫不關心身後這位新侯爺是否英俊風流,是否動了別的心思。

但蕭烈卻對她上了心,開始隔三差五跑去送禮物獻殷勤,蕭默看得不是滋味,便勸青歌離他遠些。

蕭默的囑咐,青歌多少聽進去了一些,所以蕭烈再來獻殷勤時,對的是一張不冷不熱的臉。

頭一回遭到姑娘這般對待,蕭烈心中怒火自然燒得旺。

侯爺一怒,後果嚴重。沒隔多久,他使了些小手段,将蕭默和姜氏趕出侯府。

姜氏哭天搶地,恨得咬牙切齒,蕭默卻只是默默尋了個小院住下,離青歌極近,十分方便串門。

此後,蕭默找青歌的次數更為頻繁,而蕭烈也沒有因為一次打擊放棄,仍舊時常過來。

這一場感情的較量,蕭默和蕭烈都心知肚明,只有青歌一人反應遲鈍。

而青歌的徹底覺悟,源于一次邀約。

蕭烈說,都城新運過來一批煙花,與尋常煙花大不相同,想請青歌入府觀看,青歌沒能抵擋住誘惑,答應了。

侯府內煙火漫天,絢爛奪目,侯府外,蕭默孤影獨立,仰頭遠望,幾乎成了一座冰冷石像。

前所未有的悲涼和怨恨鋪天蓋地湧來,慢慢吞噬掉平和淡泊的心。

“蕭默,你站在這裏做什麽?”

煙火未完,青歌從侯府出來,看見蕭默,對上他的目光,心底無端生出一絲異樣感覺。

蕭默突然扼住她的手腕,眼神兇狠:“我不是說讓你離他遠一點,你為什麽就是不聽?!”

手中方盒落地,青歌吓得不輕,用力掙紮:“蕭默,你——”

唇被堵住,青歌瞪大眼,腦中一片空白,須臾,回過神,狠狠踩他一腳,彎腰抱起方盒,朝他砸過去:“我讨厭你,再也不想見你了!”

她哽咽着跑開,方盒內的東西掉落出來,是她費盡心思從蕭烈那裏取得的珍稀彩泥。近來姜氏染病,她看蕭默悶悶不樂,就想着弄點新奇東西讓他寬寬心,誰知一番好意,全白費了!

“青歌!”

蕭默後知後覺,飛快追上去。

門被敲得嘭嘭作響,青歌始終不肯出來,蕭默沒辦法,只能将一支藏了許久的玉簪擱在窗臺上,隔着窗緩緩道:“青歌,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怕你會受到傷害,大哥早有不少姬妾,對你并非真心……我跟他不一樣,我可以保證,以後只對你一個人好……”

許久許久,門“吱呀”開了,月光湧入,籠罩住青色身影,将畫面襯得恍惚迷離。

白皙如玉的手掌伸出,掌心擱着一個青衣人偶,分明是青歌的模樣。

蕭默愣愣接過,不明所以。

青歌本是板着臉的,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雙頰豔如紅霞:“送給你的,傻子!”

剎那間,天光大曉,眼前似有千樹繁花盛開,比先前侯府內的煙火還要璀璨。

蕭默尚在呆愣,青歌已在他唇邊蜻蜓點水啄了一下,重新閉門。

是夜,蕭默将青衣泥偶擱在枕畔,做了一個夢。

夢到九歲那年。

上元節,他出門看燈,不小心跟府中人走散,迷了路,遇上幾個頑劣孩童,因踩壞他們的花燈,被狠狠暴揍了一頓。

燈火漸漸闌珊,他迷迷糊糊蜷縮路邊柳樹下,随手抓住路過一人的白色衣擺。

那人停住腳步,旁邊依稀跟着個小人偶,青衣青裳,居然還會跳動。

蕭默覺得,自己一定是快死了,才會産生如此幻覺。

“回……回家……”蕭默喃喃。

男子溫厚的嗓音響起:“這孩子倒是可憐,你家住哪裏?”

“武成侯府……”

男子朝向青衣人偶,彎腰吩咐:“來,送他回侯府,速去速回,不許貪玩。”

一夜光影迷離,青衣小人一蹦一蹦走在前面,仿佛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可以跨過漫長歲月。

自此,武成侯府的二公子一發不可收拾,癡迷上泥偶,猶愛青衣。

第四章

由于長期郁郁寡歡,姜氏的病越來越重,而她心中的怨恨也越來越重,幾乎每天都要拉着蕭默咬牙切齒叮囑。

“默兒,你要跟那個野丫頭一起,母親可以答應,但是,和蕭烈的仇,你絕不能忘,你一定要争氣,奪回原本屬于我們母子的東西!”

“城外住着一位寒江先生,才識謀略過人,母親已經為你打點好了,你找個時間前去拜訪,他會幫你……咳咳……”

“默兒,你聽見沒有?你答應母親……咳咳……”

姜氏懷着滿腔憤恨和不甘與世長辭,蕭默守着她的遺體,不吃不喝了許久,連青歌都勸不動。

喪期未過,那位姜氏提到的寒江先生就主動前來拜訪,一襲寬袖白袍,帶着垂紗帷帽,頗有幾分隐士風骨,聲音卻年輕得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無論發生何等變故,在下都會遵守諾言,幫二公子奪回應有的一切。”

蕭默沉默許久,并未同意,只說會考慮考慮,畢竟争權奪位意味着放棄當前安穩生活,甚至連累到青歌。

花開花落,眨眼又是春末,不知不覺,蕭默與青歌相識已有一年多,兩人情意漸深,也越來越默契,只差一紙婚書。

而蕭烈,也總算看明白了,那些哄騙尋常姑娘的方法對青歌根本沒什麽用,倒不如直接采取強硬手段。

堂堂侯爺,想要個民女,完全不是什麽難事,很快,遭人暗算、渾身無力的青歌便被送到了蕭烈床上。

趁蕭烈撕扯衣衫之際,青歌咬破手臂,盡力讓自己清醒,掙紮着從榻上下來,跌跌撞撞中摸到一根金簪。

蕭烈從身後抱住她,她反手一劃,擺脫桎梏,逃出了屋。恰好此時,蕭默在寒江先生的幫助下,終于趕了過來。

“青歌!”

蕭默看見一身狼狽的青歌,想沖過去,卻手握刀劍的護衛們攔住,他也受了傷,衣衫上血跡斑斑。

“就憑你,也想從我這裏把人帶走?二弟,你是不是越活越糊塗了?”蕭烈站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冷眼蔑視,“你該清楚,別說是搶個女人,就算是要你的命,于本侯而言,也不過動動手指的事情。”

蕭默盯着他,眼中血紅一片,多年來的隐忍,已在毀滅邊緣。

忽有火光亮起,下人慌慌張張來報:“侯爺,不好了,書房起火了!”

蕭烈面色大變,就趁這一剎那,蕭默猛地掠過去,将青歌攬至一旁。

場面陷入混亂,數條人影出現,帶走了蕭默和青歌。

候府外,寒江先生負手而立,淡淡道:“二公子,令慈屍骨未寒,蕭烈又做下如此勾當,你若再不肯出手,就只能任人宰割了。”頓了頓,瞥青歌一眼,“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有何顏面存活于世?”

蕭默褪下外袍,裹住面色慘白、已然昏厥的青歌,雙手慢慢緊握成拳,眼神也漸漸冷冽起來。

許久許久,他終于擡眼,看向面前男子,沉聲道:“先生若是誠心相助,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相對?”

寒江先生偏頭,隔了一層輕紗看他:“果然是可塑之才,這般情況下,還知道小心謹慎,不輕信他人。”

帷帽被取下,露出一張額角有大片青斑的臉。

“二公子不必多疑,我這張臉,就是拜蕭烈所賜,所以我定會全心全意相助二公子。”

夜風過耳,雲層聚散,許多的事情,從這一晚開始改變。

第五章

為防蕭烈再下狠手,蕭默帶着青歌搬到城外暫避,準備謀劃布局。

蕭默在侯府近二十年,能夠平安活下來,暗中也并非沒有半點人力,如今加上寒江先生,事情竟比想象中要順利。

這一年年底,當朝徐太妃回鄉祭祖,在侯府暫歇。

恰巧,太妃娘娘是個念舊的人,也喜歡泥偶之類的小巧玩意。

于是,蕭默抱着一盒泥偶,“不小心”一撞,就撞上了太妃娘娘的車駕。太妃娘娘得知堂堂侯府的二公子居然淪落街頭靠賣泥偶為生,心疼不已,當即便親自領着他回侯府,狠狠訓了蕭烈一頓。

蕭默終于正大光明帶着姜氏的牌位回到武成侯府,青歌雖百般不情願,但還是跟着踏入其中,每日負責哄太妃娘娘,讨她歡心。

待到太妃娘娘回宮之時,蕭烈已經無法輕易再動蕭默,只能暫時隐忍,暗中與他較量。

來年四月,太妃娘娘想念青歌的手藝,傳信過來,青歌耗費心血,做了三十六人偶呈上去。

誰知,變故突生,說是青歌送上去的人偶上塗了毒,太妃娘娘中毒昏迷,險些喪命。

一道旨意下來,青歌身陷囹圄。

蕭烈趁勢發難,買通官員,對青歌嚴刑拷問,逼他招認蕭默才是幕後主使。

青歌始終不肯,諸多酷刑一一捱過,待到蕭默前來探望時,她已遍體鱗傷不成人形,曾經清亮如星的眸子黯淡無光,找不回半分從前的鮮活輕靈。

蕭默呆住,良久都不敢去碰她,仿佛一碰,她就會跟燒裂的泥偶一樣,碎在眼前。

“青歌……青歌……”蕭默的嗓音直抖,幾乎要落下淚來,“你別怕,我很快就會救你出去,別怕……”

青歌勉力擡眼,沖他虛弱一笑:“我沒事,他們想讓我害你,我才不會上當……”

蕭默抖着手抱住她,吻在她額角,神情痛苦,不斷道:“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樁案,折騰到第三個月,突然出現了翻天覆地的急轉,蕭默找出證據,證實人偶送上去之前,曾被蕭烈派人取走過,而且蕭烈那裏,确實藏有毒粉,與人偶上的一模一樣。除此之外,還有數名可靠人證,以及他賄賂官員嚴刑逼供栽贓陷害的罪證。

又是将近一個月的審訊查證,案情水落石出,蕭烈意圖毒害太妃陷害手足,暴虐歹毒,被判流放,終生不得返還。

武成侯府的侯位,終于落到蕭默身上,成王敗寇,勝負已分。

離開前,蕭烈一身枷鎖,沖蕭默笑得幾近癫狂:“從前你說我心狠手辣,現在看來,我哪裏比得過你?連自己的女人都舍得算計,蕭默,你夠狠!夠狠!哈哈哈……”

青歌虛弱無力,靠在蕭默懷中,突然輕聲問:“蕭默,那人偶上的毒,真是他下的?”

蕭默眸中閃過一絲異色,撫了撫她的發,道:“自然,除了他,誰還能使出這等手段?”

青歌沒再問,閉上眼,再度陷入昏睡當中。

進一次牢獄,幾乎褪掉了一層皮,青歌渾身是傷,閉門休養到十二月,才稍稍好轉了些。

“早知道還不如不搶這個侯位,我們遠遠避開蕭烈,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悠閑自在,多好。”青歌望向白雪飄飛的窗外,忍不住抱怨,這樣閉門休養的日子,于她而言,着實難受得緊。

“說什麽傻話?等你身體恢複了,想去哪裏,我都陪你。”蕭默擁着她,輕聲寬慰,“從今往後,無論寒暑,無論山高水遠,我們都會在一起。”

青歌的神情有些恍惚,半晌,忽道:“如果我說……想回雲鴻山呢?”

蕭默一怔,緊了緊胳膊,吻在她額上:“等明年開春成親之後,我陪你回去看看。”

第七章

冬雪過後,桃之夭夭。

就在蕭默着手準備迎娶青歌時,一直為其出謀劃策卻不願入侯府的寒江先生突然夜訪,勸告他最好不要娶青歌為妻。

“一則身份有別;二則,那些人偶畢竟出自青歌姑娘手中,侯爺強行保下她,将她藏在府內,已是冒險之舉,倘若再娶她為妻,恐怕會讓有心人借此大做文章,甚至……查出什麽端倪。”

“先生不必多言,其他事我都可以聽先生安排,唯獨這件事,我勢在必行。”蕭默負手,言行舉止中隐隐透着威嚴之氣,已然不是當年那個隐忍淡泊的少年。

寒江先生稍稍提高了音調:“侯爺請三思,青歌姑娘現在還不知道毒是侯爺下的,若她知道——”

驀地一聲輕響,青歌突然出現,扶着門沿,瞪大眼,滿臉的難以置信。

周遭陡然沉寂下來。

許久,寒江先生告辭:“事關重大,希望侯爺不要被女色所誤。”

夜色沉沉,燭火晃過眼前,襯得畫面有些恍惚,青歌慢慢開口,聲音極輕:“怪不得,這幾個月,你從不讓我出門,還派人看得死死的,原來……”

淚順着雙頰滑落,被風吹涼,青歌看着蕭默,像是從來不認識這個人:“你知道我在那裏,究竟嘗了多少酷刑嗎?有時候,我都能聽見骨頭裂開的聲音……蕭默,你親手把我送進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萬一我真的死了呢?”

“青歌……”蕭默心沉到谷底,慌張上前,“青歌,你聽我說,我不想這樣的,我沒料到他們會那樣對你……我要是早知道,一定不會讓你去……”

青歌拿開他的手,勾了勾唇:“師父說得對,人心果然易變,蕭默,你還記得,當初搶這個位置,是為了什麽嗎?”

話剛落音,人便暈厥過去。

青歌昏迷了整整一日,清醒之後,堅持要回雲鴻山,任憑蕭默如何解釋苦求都不肯改主意。

蕭默沒辦法,只能強行将她留下,派人寸步不離看着,同時加緊準備婚事。他不斷安慰自己,青歌只是一時惱怒,等成了親,此事慢慢淡去,一切就會恢複如初。

然而,事與願違,自從遭到禁锢,青歌的身體越來越差,單薄得仿如一片落葉,随時會枯萎,大夫換了一批又一批,卻仍是回天乏術。

“蕭默,你如果不想我死在這裏,就放我回雲鴻山吧。”青歌半躺在床上,看着蕭默,緩緩伸手去握他的衣袖。

“絕對不行!”蕭默緊緊抱住她,執拗得像個孩子,“我不會讓你離開的,不會……”

“世上沒有白得的東西,你當初既然做出了選擇,就該料到會有這個結果。”青歌極力睜大眼,淚盈滿眶,滑落下來,“我真的……不想困死在這裏,蕭默……”

第八章

一次次争執,蕭默仍舊不肯放手,只拼命尋訪名醫。

終于,等來了一位名叫長韶的姑娘,據說身懷異術,能讓青歌恢複成原來模樣。

“只要能讓她好起來,姑娘想要什麽,本侯必定拱手奉上。”

落地帳幔微微拂動,光影深處,是百花雕琢的木榻,榻上躺着的那人,悄無聲息,仿若耗盡生機的死物,已不見半點靈氣。

長韶掃過一眼,忍不住皺了皺眉。

聽見響動,青歌清醒了些,她看着長韶,須臾,突然沖蕭默笑了笑:“蕭默,我忽然很想吃以前我們常去的那家糕點坊的糕點,你幫我買些回來好不好?”

太久沒見到她笑,蕭默愣了愣。

青歌強撐着起身,繼續笑道:“放心,我絕不亂跑,乖乖在家看病。”

她難得露出這般神态,蕭默自然無法拒絕,囑咐幾句便出了屋。

蕭默走後,青歌重新将視線挪回青長韶身上:“見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跟之前那些大夫不一樣。”

長韶看着她,忽然抛出一句:“你快要死了。”

青歌一怔,半晌,笑了:“是啊,我快要死了……”

青歌緩緩撩起衣袖,浮離正滿心好奇地盯着,突然聽見長韶一聲幹咳,他擡眼,對上她“似有深意”的目光,瞬間明白過來,識相地轉開了頭——雖然真的很好奇,但別家姑娘的胳膊,咳咳……确實不大方便瞧。

青色衣袖下,原本光潔如玉的胳膊滿是裂痕,像是幹涸的泥土,一寸寸裂開。

而其他地方,比雙臂更加可怕,只不過被衣衫掩住了。

長韶看了看,嘆息道:“你本就與常人不同,經不得酷刑拷打,如今筋骨盡碎,已無挽回可能。”

“我知道……”青歌望向帳幔外,眼中浮出哀色,“可我不想讓他知道,你能不能幫我保守秘密?”

她之所以堅持要回雲鴻山,就是不想讓蕭默看着她死,不想他因為害她喪命而愧悔終生。

即便,他曾做出那樣的選擇。

情之一字,總能讓人傻得不可理喻。長韶沉默片刻,在她身旁坐下,道:“你體內,有你師父注入的一樣東西,名為‘酒靈’,乃我舊物,現在它對你已經無用,我此番來,是想取回。”

右手擡起,蔥白手指虛虛點在青歌眉心,一時光亮風起,青絲袍袖飛揚,看得浮離有些呆愣。

許久,長韶收手,掌中多了一個晶瑩剔透的小東西,有鼻子有眼,肥圓輕軟,像成形的水。

浮離取了酒杯過來,酒靈落入其中,極困倦地打了個哈欠,縮成一團,長韶伸出手指,用力敲了敲它的腦袋。

它搖搖晃晃站起,懵懵懂懂看着長韶。

長韶皺眉,更加用力地多敲了幾下。

酒靈終于受不住,大哭起來,聲音沒有多響亮,眼淚卻落了滿滿一杯。

掉完眼淚,它圓滾的肚子就扁了下去,瘦瘦小小的,可愛得緊。

長韶打開腰間玉筒,将它放入其中,看向青歌:“你得它這些年,也算機緣,飲下這杯酒,便能筋骨痊愈,恢複成當初的模樣,雖然靈氣回不來,但性命當是無礙。”

青歌将信将疑,取過酒飲下,不出片刻,果然病痛全消,恢複了從前模樣。

她急急忙忙下床,照了照鏡子,又飛奔出屋,像逃離禁锢的鳥兒。

“你體內的靈氣不多了,最多還能支撐十日,山中靈氣重,你若在之前趕回雲鴻山,過個幾十年,應當還能養回來。”長韶在她身後提醒道。

青歌臉上的笑容滞了滞,半晌,她望着蕭默離開的方向,輕聲道:“幾十年,等醒過來,他怕是已經老了……”

蕭默回來時,青歌正在廊前指揮侍女們曬東西,一襲青衣沐浴在陽光下,鮮活靈動,與初見時枝頭戲水的盈盈少女一般無二。

蕭默呆住,好半天不敢眨眼,怕是幻夢一場。

“你……好了?”蕭默看着她,有些難以置信。

“你看!”青歌笑着在他面前轉了個圈,裙裾飛揚。

蕭默激動不已,猛地抱住她,仿佛要揉進骨血裏。

青歌慢慢斂了笑,手擱在他肩背上,輕聲道:“蕭默,如果我讓你陪我去雲鴻山隐居幾十年,你願不願意?”

蕭默扶開她,眉頭緊蹙:“既然你已經痊愈了,為什麽還要去雲鴻山?這裏不好嗎?”他握着她的胳膊,有些着急,“難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青歌,我知道錯了,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因為她的身體,需要去雲鴻山休養數十年,方能痊愈。”一直立在長春花旁的長韶突然淡淡開口。

蕭默一滞,望向青歌,似是不願相信。

“能不能舍下這滿堂富貴,還要看侯爺自己的意思。”長韶同浮離緩步上前,行禮告辭。

蕭默突然擡手,示意護衛攔住他們,沉聲道:“既然姑娘身懷異術,想必定有其他辦法,不如留下好好想一想。”

刀劍相阻,長韶依舊波瀾不驚,越過蕭默朝青歌望去,前一刻還笑靥如花的青衣女子,此刻眼中已滿是哀傷。

雲鴻山中,驚鴻一遇,她随他下山,識得情愛滋味,嘗盡苦果,從不問世事的單純少女,變成如今這般慘淡模樣,到頭來,卻還抵不過富貴權勢,當真可悲可笑。

-

“你幹什麽?”

夜深人靜,長韶看着貓在窗前鬼鬼祟祟的浮離,有些納悶。

浮離小聲道:“我看看有沒有辦法能逃出去。”

幹淨清秀的臉上神情專注而認真,長韶不由覺得好笑,但也沒有阻止他,只在一旁看着,漸漸有些失神。

分離的時光那樣久遠漫長,滄海都成桑田,即便歷盡劫難求得重逢,她找回的人,也早已不是當初模樣了。

門突然被推開,浮離立馬停下動作,護住長韶,待看清來人是青歌,方才松了口氣。

長韶看着護在前面的身影,目中閃過一絲怔忡。

“我已經跟蕭默解釋清楚了,他答應放你們走。”青歌進屋道。

長韶猜到些許,皺了皺眉:“你是不是答應了他,不回雲鴻山?”

青歌怔了怔,慢慢彎出一個笑,眸中卻水光潋滟:“既然他執意要我陪他,那我就留下來陪他好了,反正,于我而言,結局都一樣。”頓了頓,她轉過身,望向沉寂夜空,“回雲鴻山,我要沉睡數十年,醒來他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他不在了,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即便長命百歲,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做出這般決定,怕也有心傷絕望的原因在,長韶暗嘆一聲,沒有再勸。

-

“你是不是想問,她以後會怎樣?”

從侯府出來,長韶見浮離面有惑色,偏頭問道。

浮離擡眼。

“她原本只是個小小人偶,得她師父耗費心血養了多年,又借酒靈之力,方才成人。”長韶頓了頓,踏上馬車,“人偶失了靈氣,你說,會變成什麽模樣?”

車簾落下,長韶的臉色有些發白,突然倒在浮離懷裏。溫熱身軀緊緊相貼,浮離一時不防,僵了僵,雖然他們名義上已經成親,但卻并無夫妻之實,而且說實話,他還有那麽一點怕長韶,尤其是在觀摩完她替青歌取酒靈的那一幕之後。

這姑娘來歷神秘,又精通異術,恐怕不是凡人。

“浮離……”長韶閉眼喃喃。

“我在。”浮離應了一聲,小心攬住她:“你沒事吧?”

長韶擡頭,手指摩挲過他眉目,神情恍惚:“你怎麽……好像不一樣了?”

浮離擡了擡手,還是沒敢去握她的手,只道:“你是不是累了?要不要睡一會兒?”

馬車突然被人攔住。

浮離撩開車簾,只見一名黑衣男子立在路旁,頭戴帷帽,所有神情皆隐藏在輕紗之下。

“兩位剛從侯府出來,與在下順路,不知可否相載一程?”

長韶清醒了些,探出頭,微微皺眉:“寒江先生?”

清風拂過,銅鈴叮咚作響。

-

第九章  尾聲

鑼鼓喧天,喜燭高照,蕭默醉眼微醺,踉跄着行至榻邊。

入眼,是曳地的大紅嫁衣,往上,則是妝容精致的絕色容顏。

“青歌,你終于嫁給我了……”

他低聲喃喃,湊過去吻她,片刻之後,突然頓住。

“青歌?”

他喚她,可眼前人卻沒有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無悲無喜,眼中沒有任何神采。

那模樣,就像……就像九歲那年領他回家的那個青衣泥偶。

歲月倏忽而過,她最終,以這樣的方式,陪在了他身邊。

後來,世人皆傳,武成侯府的蕭侯爺,娶了個呆美人,不會哭不會笑,亦不會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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