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浮生長夢》
《浮生長夢》
浮生長夢
楔子
帳幔低垂,爐香成灰。
一只柔若無骨的手放下帳幔,将一個玲珑剔透的小娃娃擱在枕邊。
小娃娃眨眨眼,打了個哈欠,濃郁的酒香逸散開來,很快便充滿整個屋室。
睡榻上,女子合眼而眠,面容溫和安寧,唇邊隐隐含着笑意,像是夢到了什麽花好月圓的美事。
你有沒有難以企及的願望,只能在夢中實現?你有沒有深深愛慕的人,只能在夢中觸及?
一念成執,一夢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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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韶一覺醒來,發現浮離被人打暈劫走,當即變了臉色,循着卦盤給的指示,匆匆忙忙去追。
她的馬車可以随人心意行走,因而,很快便将她帶到一處府門前。
朱漆斑駁,頗有落敗之象。長韶彎身下車時,府內的仆人恰好推門而出,手中握着一封信,封條上寫着她的名字。她與浮離一路尋找遺失的舊物酒靈,不曾得罪過誰,尋仇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應當是要挾的信。
“我已經來了,信不必送了。”
仆人沒料到,信還沒送出,對方就已尋了過來,登時有些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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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韶顧不得同他多說,徑直入府,找到主人沈放,開門見山:“我夫君呢?”
雙鬓染霜的中年男子顫巍巍屈膝跪下:“姑娘見諒,老朽實在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請姑娘過府,救小女一命……”
這般情形,出乎意料,長韶愣了愣,避開他的跪拜,微微皺眉:“有事相求,就可以劫人要挾?”
沈放一臉滄桑,嘆道:“姑娘有所不知,為了醫治小女,老朽已傾家蕩産,連府內的下人都跑了大半,老夫擔心姑娘不肯前來,所以一時糊塗……不過,請姑娘放心,浮離公子毫發未損,正在後院休息……”
說話間,仆人已領了浮離進來,衣衫齊整,面目幹淨,确實沒什麽損傷,在他反應之前,長韶已快步過去,将他抱住,語聲有些不穩:“浮離……”
浮離怔了怔,輕聲道:“我沒事……”
好一會兒,沈放才敢上前,請長韶去看一看他昏睡不醒的女兒沈綠華。
長韶本不願理會,可卻突然嗅到熟悉的醇酒香味,似乎與她尋找的酒靈有關,便改了主意。
緊閉的房門被推開,風過簾幔,酒香愈發濃烈,像是要将人溺斃在其中。
長韶掠過榻上女子溫和面容,視線落在枕邊被青絲半掩的一樣小東西身上——晶瑩剔透,有口有眼,微微泛着月白色,像玉制的的小娃娃,分明是她要尋找的酒靈之一。
“令嫒她,是不是有什麽特別想達成的願望?”
沈放頓了一下,長嘆道:“是我這個當爹的無用,拖累了她……”
第二章
沈家未落敗之前,也曾是羨煞旁人的高門大戶,因此,沈綠華作為獨女,幼年生活過得還算光鮮無憂。
然而,随着年歲漸長,少女每每攬鏡自照,眉間愁意總會重上幾分,因鏡中那一張臉,實在太過平凡,甚至還比不過府中随意揪出的粗使丫頭。
原本,這也沒什麽,可與她自小訂親的,是白家的小公子白玉城,家世出衆不說,相貌風華更是卓絕,想嫁他的姑娘從街頭排到了街尾。兩相對比,高下立見,知情人紛紛扼腕嘆息,公子如玉,卻配了瓦礫陋石。
十五歲那年,沈綠華日夜擔心的事終究成了事實,欲攀高枝的白家前來退親,任憑沈放如何痛罵都無用。
沈綠華大病一場,病好後,在父親的勸說下,前往城外的月老祠祈願散心。
城外桃紅李白,春色正濃,她戴着青紗帷帽,在蔔卦解簽的攤位前止步,道骨仙風的老者沖她和善一笑:“姑娘,可是想求姻緣?”
她微微颔首。
簽筒晃動,落下一支簽——“空夢桃花一枝春”。
老者眯眼瞅了瞅,為她算了一卦,悠悠道:“左轉前行十五步,桃花枝下,便是姑娘命定的姻緣。”
沈綠華微愣,有些不敢相信他竟能算得如此精準,但還是按他所言,行了十五步。
繡鞋踏過碧草,輕輕頓住,沈綠華穿過被風吹開一線的青紗,一眼看到桃花枝下的那一襲修長的影。
公子如玉,當世無雙,是她曾經要嫁的良人,白玉城。他不曾見過她,可她卻早已識得他,那個風急雨驟的午後,她與侍女冒雨前行,他的馬車恰好路過,紙傘從車內遞出時,她瞥見了他的臉,從此念念不能忘。
“這位姑娘,冒昧驚擾,在下的玉佩在姑娘腳下,不知可否請姑娘挪步?”
白玉城近前開口,沈綠華猛地回神,退過一旁。碧草之上,玉如霜雪,竟然是兩人當初的定親信物,曾被沈綠華捧在心口摩挲過千百遍。
白玉城拾起玉佩,意味不明地瞥了沈綠華一眼,朝老者的攤位方向行去:“我與先生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先生為何一而再再而三戲弄我?每來一個求姻緣的姑娘,先生就往我這裏指,難不成是要讓我擔上風流薄幸的罵名?”
老者被他說得一陣尴尬,急忙提前收攤。
“我白玉城要娶的姑娘,須得天下無雙,豈是旁人可以胡指亂定的?”
白玉城抛出最後一句,拂袖潇灑離去。身影擦肩而過,沈綠華眼睜睜看着他消失在視線中,愣怔良久,失魂落魄般問:“你說的姻緣命定,是騙我的?”
老者看她這副模樣,有些心虛,清了清嗓子:“這命定一說,信則靈,不信則為虛,一切還要看姑娘自己的心意。”正收拾攤位,袖中突然掉出一個玲珑剔透的小娃娃,玉雕一般。許是怕沈綠華糾纏不放,他無奈搖頭,将小娃娃遞給她:“老夫在此不過為混口飯吃,這東西贈與姑娘,就當賠剛才那一卦。”
沈綠華握着小娃娃,心中茫然,擡眼四顧,只見風拂花影,桃花灼灼,燒了滿天滿地。
第三章
沈綠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山的,待到在山腳被人抓住裙裾,才堪堪找回游離的神思。
“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渾身是血的男子倒在腳邊,沈綠華認出來,是白玉城的仆從。她慌了神,忙蹲身問:“怎麽回事?”
“有一夥山匪,劫走了公子……”
沈綠華冷靜下來,循着殘留的一些蹤跡往前,終于在薄暮時分趕到了賊匪落腳的山頭。
晚照扶風,賊匪們正忙着喝酒吃肉讨論該向白家要多少贖金,因此并未注意到閃身而過的她。
她在一間簡陋的屋室內找到被五花大綁的白玉城,白玉城看見她,微微一愣:“姑娘是……?”
沈綠華來不及回答,拽着他急急往外奔逃,身後火光迅速亮起,追喊聲嘈雜灌耳,幾乎要淹沒一切。
一把大刀突然揮舞而至,沈綠華護住白玉城,險險避開,而後飛身而起,不顧肋下被傷,奪了那人的刀,奮力拼殺。
火光夜色交融,女子翩若驚鴻的影綻放在白玉城眼中,一瞬間竟讓他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
後來,他們終于奔逃出去,兩人都受了傷,只好在一處山洞中暫避。
夜深人靜,洞外依稀傳來寥落鳴聲,白玉城看着沈綠華蒼白的臉,忍不住問:“我與姑娘素昧平生,姑娘為何舍命救我?”
沈綠華擡眼,心內湧起濃濃哀傷,這是她愛慕已久深藏在心底的人,可他卻什麽也不知曉。她沒有勇氣道出心意,只能扯開一個虛假的笑:“返家的路上,恰好碰見公子的仆人求救,一時不忍,便出手了。”
白玉城沒有再問,取出錦帕,上前替她包紮,她臉色微紅,掙紮着想拒絕,卻被他強行按住:“這般危險境地,姑娘難道還要顧及男女之別?”頓了頓,對上她的眸子,“若姑娘覺得清白受損,在下承諾,回城之後,必定登門求親。”
沈綠華怔了怔,自嘲般笑道:“公子先前不是說,要娶的姑娘,必須天下無雙?”
“是你?”白玉城終于認出了她,一時有些愣怔。
沈綠華明白,他所謂的“求親”不過是因為心存感激随口一提,便也沒當真,少時,倚着山壁沉沉睡去。
天光大曉時,沈綠華從昏沉中醒來,洞內只剩下她一個人,孤冷凄涼。她呆滞片刻,跌跌撞撞跑出洞,可找了半天,也不見白玉城的身影,仿佛昨夜種種,都只是虛幻。
她感到徹骨的冷,抱着雙臂慢慢蹲下身,傷心地哭出來,任由淚水打濕衣衫。驀地,腳步聲靠近,頂上傳來熟悉嗓音:“怎麽了?”
時光有短暫的凝滞,她懵懂擡眼,忽然撲到他懷裏,像是用盡了畢生勇氣。
“我以為,你一個人走了……”
“怎麽會?”白玉城扶起她,指腹抹過她眼角濕意,微微一笑,“傻姑娘,我不會走的,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我的天下無雙。”
遠處朝陽正好,晨光漫過雲端山巒,迅速蔓延,沈綠華在他清湛的眸中,看到了自己此時的模樣——細眉杏眼,容顏如畫,堪稱絕色,完全是脫胎換骨的一個人。
瞳孔裏的畫面瞬間變大,天地山川翻轉,耳邊有人急急在喚:“小姐……小姐……”
第四章
“我已經找到了,我的天下無雙……”
沈綠華猛地睜眼,看到侍女焦急的面龐,還有熟悉的屏風香爐。
“小姐,你可算醒了,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山洞、朝陽、腳下的土地,還有白玉城,全都消失無蹤,沈綠華呆坐在床上,驀地奔至妝臺前拿起銅鏡。
鏡中,那張臉依舊平凡無奇。
原來,一切不過幻夢一場,她從月老祠回來,并未遇到求助的仆人,也不曾于賊匪手中救下白玉城,更遑論,那樣近距離地靠在他懷裏。
銅鏡掉落,她退回床邊,恰好觸到蔔卦老者送的小娃娃,玲珑剔透,哈欠連連,還散着濃濃酒香。
侍女邊收拾邊嘀咕:“小姐,屋子裏怎麽好像有股酒味?”
沈綠華盯着小娃娃,神情幾番變化,半晌,像是猜到什麽,将它牢牢握住,最後藏入袖中。
這一日,夢中情形總在腦中來回湧現,沈綠華心中不安,便讓侍女去白家附近打聽,結果,竟然得到白玉城被賊匪劫走的消息。
夢中有假,也有真,她平複下心內的震驚,戴上帷帽,趕往白家,憑着記憶,将白玉城被困的具體位置告訴了白家的人。因為怕白家得知她的身份,懷疑她報信的目的和消息的來源,她沒有留下姓名,随意敷衍了幾句便匆匆告辭。
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直到第三日晌午,才傳來白玉城平安獲救的消息。彼時,沈綠華正守在白府門外,恰好與被攙扶入府的白玉城再次擦肩。
“姑、姑娘……”白玉城忽然偏頭,喚了她一聲,神情有些迷糊。
沈綠華頓足,整個僵住,不敢回頭。
然而,沒等白玉城再開口,仆人們就已扶着他離開,沈綠華閉眼,落下了淚。
夢裏,她武藝高強,可以一腔孤勇獨闖賊窩,救他于水火;夢外,卻只能掩去面目偷偷報個信,連見面都不敢相認。
當晚,她按捺不住,将小娃娃擱在枕邊,再度沉入夢境之中。
天光雲影重新展開,回到上次夢境終止的山洞之外,她與他相擁定情,而後被府中人尋到,各自返家靜養,偶爾讓下人們寄書傳信,聊訴衷情,與所有情意深濃的戀人們一般無二。
沒多久,白玉城的父親白牧天開始替白玉城另行議親,屬意青州顯貴王家的姑娘,白玉城不願意,趁着夜深人靜,偷溜出府,翻牆進了沈家。
花影浮動,窗前三聲輕響,沈綠華急忙開了窗。
“我要娶的姑娘,天下無雙,一人足矣。綠華,你可願随我走?”
白玉城眸光堅定,沈綠華還在猶疑,他已伸手拉她出來,繞過花木往外。
夜路漫漫,孤月高懸,一雙影漸行漸遠,像是再也不會分開。
他們在城外山澗邊簡單蓋了小屋,屋前籬笆圍繞,桃花灼灼,美好得像是世外仙境。
可向來好景難長,不過一月,白家的人就尋了過來,要逼白玉城回府。白玉城說服不了專橫的父親,只能帶着沈綠華再次奔逃,結果沒逃多遠,遭到上次未被剿除幹淨的賊匪們的攻擊,此番他們只為尋仇,不為錢財,因此出手全是殺招。
最後,沈綠華替白玉城擋下一刀,鮮血染透衣衫,大片大片盛開,她靠在他懷裏,眼角有淚,唇邊卻泛着笑,像是此生已經圓滿,再無遺憾。
深陷夢中的人,往往都不知夢境為虛,因而連生離死別的情緒都分外真實,仿佛當真痛徹心扉。
第五章
無盡的黑暗湮沒一切,夢境剎那間消散,帷幔飄飛,枕上人睜眼。
此番,沈綠華睡了三天,她想起夢中發生的事,急忙讓人去打聽,果然得到白家欲與青州王家結親的消息。
與夢中不同的是,白玉城并未拒婚,沈綠華在窗前枯坐半宿,也沒有等到敲窗的人。
她難過得無以複加,但還是擔心他的安危,擔心他會像夢中那樣,被賊匪們暗算,于是前往白府,想要提前告知。
偏巧這次,白牧天查出了她的身份,以為她是不甘心婚事被退,遂惡語相向:“上回你來報信,老夫就覺得奇怪,你怎麽會知道得那麽清楚,現在想想,這一切只怕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吧?你買通賊匪綁走我兒,然假惺惺前來報信,想以救命之恩讓我兒對你刮目相看,娶你進門。”
沈綠華急得不知道怎麽辯解:“不是,白公子他真的有危險……”
白牧天冷哼一聲:“即便他當真有危險,也無需姑娘操心,他是我白牧天的兒子,我白家自會保護好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陰沉,“還有,他即将與王家姑娘定親,姑娘若真為他好,就不要趁機生事,最好,連見面都免了。聽聞令尊大人體弱多病,受不得大刺激,姑娘是聰明人,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近幾年沈家敗落,白家日益興盛,白牧天要為難沈放,确實不是什麽難事。沈綠華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心底涼透,半晌,自嘲般一笑:“您放心,我不會見他的。”
即便白牧天百般羞辱,沈綠華還是沒辦法袖手旁觀,開始整日整日守在白府門外,一旦白玉城出門,就偷偷跟随。
約莫一月後,夢中事終于發生,白玉城再次在城郊山道上遇襲。刀光湛湛閃過,她不顧一切沖到他面前,想将他推開,卻反被他攬入懷中,帶過一旁。
與此同時,草木之中突然跳出許多仆從,原來,白玉城早知道上次有漏網之魚,所以故意大張旗鼓出城,打算引蛇出洞,以絕後患。
沈綠華反應過來,穩住險些掉落的帷帽,慌慌張張想逃開,卻被握住了胳膊。
“我與姑娘,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她一滞,猛地掙開他,抛下一句“沒有”,匆匆離去。
有誰的情,能悲苦過她絕望過她?所有的美好深情都只存在于夢裏,她愛慕的那個人,甚至不曾記得過她。
白玉城望着她遠去的背影,陷入沉思之中,解決完賊匪的事,他根據仆從跟蹤的結果,找到了沈家。
沈放記恨白家退親之事,本不願讓他入府,但一想到自家女兒為他憔悴成疾,甚至日日守在白府門外,終歸還是軟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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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屏風,隔斷兩端。
沈綠華看着屏風上的影,緩緩道:“綠華不過是偶然路過,看公子身陷險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公子又何必如此費心,苦尋而來?”
“綠華……”白玉城念着她的名字,忽然勾唇笑了笑,“我曾讀過一本書,書上說,九嶷山中有仙女萼綠華,顏色絕整,可是姑娘?”
沈綠華被他問得一怔,而後,也笑了,笑中帶着哀傷:“不是。”
她容色平淡,怎會是仙女?
白玉城又問:“既不是,為何姑娘會屢屢入我夢中,救我性命?”
其實,沈綠華的那些夢境,白玉城也曾夢到,只不過,他的夢要模糊許多,醒來後也沒有多少記憶,只隐約記得,有個仙女一樣的姑娘,對他情深意重,而那個姑娘,很像屏風後的她。
上一回,他被賊匪劫持,有人去白家報信,父親說是王家的姑娘,讓他應下那門親事,以報恩情,可後來,他親自去見過王家姑娘,根本沒有任何熟悉感覺,反倒是被攙扶回來時,迷迷糊糊看到府外頭戴帷帽的她,一瞬間竟似身在夢中。
沈綠華沒想到他竟然也入了相同的夢,心中一震,她不敢猜測他究竟記得多少,慌張道:“公子這話從何說起?公子從未見過我的模樣,又怎會夢到我?我亦不曾夢到過公子,公子許是認錯人了。”
白玉城盯着屏風望了一會兒,忽然又道:“聽聞,我與姑娘曾有過婚約,家父前來退親時,我并不知情。君子一諾千金,理當信守,如若姑娘不棄,玉城願重新下聘,迎娶姑娘。”
沈綠華聞言,愈發慌亂,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在現實中聽他說出這樣的話。
屋內靜下來,靜得仿佛能聽見呼吸聲,只等她一個回答。她明白,這大抵是她唯一的機會,可她還是沒有勇氣,半晌,輕聲道:“覆水難收,婚姻之諾豈同兒戲?我與公子有緣無分,乃是天意,公子無需挂懷。”
他要娶的姑娘,須得天下無雙,那不是她。
她與他的情,只能存在于夢境裏,所以,相見争如不見,這樣,他永不必知道,真實平淡的她。
第六章
白玉城走後,沈綠華蜷縮在床頭,一個人失神了許久。
袖中的小娃娃再度被取出,擱在枕邊。其實,她心裏清楚,入夢的次數越多,她沉睡時間就越長久,終有一天,會将性命耗盡,可執念太深,成了心底的毒,無藥可醫。
酒香彌漫,夢境重開。
畫面回到城外,她為白玉城擋下一刀,性命垂危。
也正因為這一舉動,白家終于不再反對,同意了她與白玉城的婚事。
婚後,兩人琴瑟和鳴,日子平和溫馨,幾乎算得上完滿,直至,變故再生——城中突發疫病,白玉城也不幸病倒。
沈綠華因為父親多病,曾經學過一些醫術,便同其他醫者一起,研究疫病的治療方法,可還是晚了一步,藥方被研究出來時,白玉城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他怕她受到傳染,命人将門窗緊鎖,不肯見她。她用力拍着門,跪倒在地,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絕望而悲傷。
這樣的情緒讓夢境受到劇烈沖擊,天地山河頃刻崩塌,畫面灰飛煙滅。沈綠華睜眼,呆呆望着帳頂,枕邊淚跡未幹。
此番入夢,她足足睡了兩個月,現實中,城內果然發了疫病,只不過,白玉城染病的消息尚未傳出,倒是她爹沈放病得極重。
她默下夢中研究出的藥方,廣發全城,剛開始,那些自認經驗老道的醫者不願相信她一個年輕姑娘,拒絕采納,直到沈放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好轉,才紛紛上門求教。這其中,包括白牧天。
原來,白玉城也染了疫病,只是白家怕會影響到與王家的聯姻,遂強行壓下了所有消息。
“老夫想請姑娘過府,親自照料我兒,他病情嚴重,尋常醫者,只怕會出差錯……”
有求于人,白牧天的态度軟和了許多,沈綠華沉默片刻,終歸狠不下心拒絕。
動身前,白牧天又遲疑道:“老夫還有個不情之請,希望姑娘盡量不要與我兒正面相見,畢竟他與王家已經定親,萬一節外生枝,既影響他的前程,也有損姑娘的清譽。”
沈綠華忽然笑了一下,笑中滿是蒼涼,她想,白牧天完全是多此一舉,白玉城念念不忘的姑娘傾城絕色,而她相貌平平,即便真和他相見,也不過是打碎他心中美好幻想,讓他徹底清醒罷了。
雖然有藥方,但要徹底消除疫病,并不容易,何況白玉城一直昏迷,病情已經惡化,更加不能掉以輕心,沈綠華日夜守着他,幾乎不眠不休。
約莫半月後,白玉城終于清醒了些,他勉強睜眼,看見榻邊趴伏的纖弱身影,下意識喚了一聲“綠華”,好似夢中。
她依舊戴着青紗帷帽,他伸手,想揭開那一層遮掩,看一看她的臉,不料,卻将她驚醒。
“你醒了?”她激動不已,忙喚人端藥進來,伸手去探他的額頭,語聲輕柔,“覺得怎麽樣?胸口痛不痛,想不想吐?”
他動了動唇,想回答,卻沒什麽力氣,須臾,重新陷入昏沉之中。
隔日,他再度清醒,眼前卻不見頭戴帷帽的熟悉身影,詢問侍女,侍女們支支吾吾回答,并沒有什麽叫“綠華”的姑娘,這些日子照料他的,是與他議親的王家姑娘,如今已經歸家。
“你們當真都以為我病糊塗了,連自己面前站的是誰都不知道?”
他冷笑一聲,不顧阻攔,跌跌撞撞闖至前廳,彼時,沈綠華正在向白牧天辭行。
“白公子的病已無大礙,只需小心調養,便可痊愈——”
“綠華!”他一把拽住她。
白牧天變了臉色:“你出來做什麽?!”
白玉城置若罔聞,定定看着沈綠華:“你還是不肯見我?”
沈綠華一陣靜默,良久,平複下心緒,木然道:“我不過是令尊大人請來的醫女,只負責醫治公子,如今公子已無大礙,見與不見,并不重要。”
白玉城踉跄一下,險些摔倒,被她急急扶住:“你怎麽樣?”話出口,沈綠華追悔莫及,白玉城擡眼,勾唇一笑:“誰說我已無大礙?姑娘身為醫者,難道要半途丢下病患,置之不理?”
第七章
由于白玉城的堅持,沈綠華不得不答應繼續留在白家,直到他徹底痊愈。
接下來的日子,應當是現實裏,他們靠得最近的時候。午後涼風習習,兩人在水閣裏歇息,白玉城興起,非要執筆作畫,伸手去揭沈綠華的青紗,卻被她再次避開。
他不解:“你為什麽總怕我看清你的模樣?”
沈綠華一滞,想起鏡中那張臉,沉默不答。
白玉城笑了笑:“其實,我知道你長什麽樣,在夢裏見過。”言罷,落筆勾勒,不多時,身姿窈窕的女子出現在畫上,雲鬓花顏,容色傾城,正是沈綠華夢中的模樣。
夢中那張臉與平日銅鏡中的臉同時浮現在眼前,沈綠華突然背過身,像是有些承受不住:“我早說過,我不是公子夢中的仙女,也不曾夢到過公子,公子不必拿對她的情意來對我。”
他喜歡的,果然是夢中那個她,眉目神情都描繪得仔仔細細,甚至還要美上三分。
“你為何始終不肯承認?是不是還在記恨我當初退親,令你難堪?”
沈綠華閉了閉眼,逼回即将沁出的濕意,半晌,輕聲道:“公子說在夢中見過我,可夢中之事,向來虛幻,如何當得了真?既然都不是真的,公子又何必念念不忘?”
她說完,快步離開,未曾回頭,白玉城坐回榻上,心底湧起濃烈的無力感,他愛上夢中的姑娘,知道那個姑娘就在眼前,可卻始終無法靠近,無法除去她的僞裝,将她從青紗之下拽出來。
沈綠華在白家一直呆到了秋末冬初,離開那日,她沒有向白玉城道別,取了千金酬勞,徑直離去,卻在府門前被攔住:“我再問這最後一遍,你當真不是我夢裏的那個人?”
沈綠華頓足。
白玉城望着她,神情是十二分的認真:“若你說是,即便千難萬難,我也會拒了王家的婚事,娶你為妻,此生再無二心!”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沈綠華呆立不動,所有神情皆隐藏在青紗之後,良久,她艱難開口:“公子喜歡的,只是夢中那個綠華嗎?”
白玉城一怔,不明白這二者有何區別。
夢裏夢外,都是那個姑娘,情深意重,肯為他刀山火海不皺眉頭。
“綠華從來不是仙女,公子認錯人了。”沈綠華沒等到他回答,與他匆匆擦肩而過。
夢境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慘淡,夢得久了,連她自己也忍不住自欺欺人,又如何有勇氣揭開面紗,告訴他,夢中一切皆是欲念織出的虛幻,她并非他喜歡的模樣?更何況,還有一個白牧天在背後拿她的父親相要挾。
大抵是徹底寒了心,白玉城沒有再來找她,她對鏡枯坐,感覺神思越來越恍惚,心內的絕望一點一點擴大,終于在某個雪夜,重新入夢。
夢裏,她是容色絕豔的美人,是武藝高強的俠女,當得起他的天下無雙,所有現實裏求而不得的,都一一實現,她沉湎于其中,再不願醒來。
第八章
長韶取過沈綠華枕邊的酒靈,皺了皺眉,已經找的四個酒靈裏,應當數它最讓人頭疼,竟然以夢境害人性命。
她沖沈放道:“此物名為酒靈,能散出酒香,催人入夢,而這個夢境,半真半假,可以滿足入夢之人的所有願望,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入夢之人心底的執念越深,夢境越真實,也越難走出,她如今的模樣,大概是不願再醒了。”
沈放當即白了臉:“姑娘可有解救之法?”
長韶未答,眉頭皺得更深,她将手擱在沈綠華額上,貼合處光華若隐若現,不多時,沈綠華幽幽夢醒。
她咳嗽兩聲,看向長韶,眼中沒有半點生機:“為什麽要叫醒我?”
長韶收回手,起身道:“再不叫醒你,你只怕連命都丢了。”
沈綠華心如死灰:“我寧願,就這樣死在夢裏。”
聽到這裏,浮離突然按捺不住,義正辭嚴開口:“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姑娘如此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可有想過你爹的感受?”
長韶沒想到他竟會冒出這麽一句,微微一愣,浮離被她瞅得有些不自在,讪讪解釋:“從前,廟祝爹爹為了替我說親,幾乎用光了所有積蓄……”
長韶頓了頓,忍不住噗嗤一笑:“幸好沒說成,否則,我豈不是來晚了?”
沈綠華望着父親憔悴不堪的面容,終于清醒許多,哽咽着喚了一聲“爹”。
長韶又道:“沈姑娘,即便你現在想活,恐怕你的身體也支撐不了多久了,你入夢的時間太長,元氣早已受損。”
沈放再度變了臉色,長韶攔住他起身求情的動作,取來一個酒杯,将酒靈放入其中,用手指敲了敲它的頭。酒靈哼唧兩聲,開始大哭,沒多久,眼淚便落了滿杯。
“你将這杯酒飲下,就能恢複如初,不過,你的那些夢境,會盡數消失。也就是說,你會忘了夢中發生的所有事情,包括你們的感情……”
正說着,侍女突然入內道:“老爺,白公子又來求見小姐。”
原來,沈綠華入夢後沒多久,白玉城得知她昏迷不醒的消息,還是按捺不住,前來探望,沈放心疼女兒,不願沈綠華再與他有任何瓜葛,便一直将他拒之門外。
沈綠華怔了一下,沒有理會侍女,伸手去取那杯酒,長韶卻突然出聲制止:“沈姑娘可要考慮清楚,這一杯酒下去,前塵舊夢盡消,難道你不想在忘記之前,告訴他一切?”
沈綠華擡眼,慘然一笑:“告訴他做什麽?他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長韶皺眉:“你從不肯告訴他真相,不肯讓他見到你真正的模樣,又怎麽知道,他不會喜歡現實中的你?至于白牧天的威脅,你若真有心,難道會想不出應對之法?說到底,還是你太懦弱,沒有勇氣面對,不敢放手一試。”
世間多少情深緣淺,都是因為少了那一分勇氣,生生錯過。
沈綠華怔然,半晌,沖侍女道:“告訴白公子,明日巳時,我在月老祠前等他。”
長韶将酒靈放入腰間玉筒中,忽然問沈放:“沈老爺,敢問您是從何處得知我身懷異術,能夠醫治沈姑娘的?”
沈放微愣:“城外月老祠前解簽蔔卦的老先生。”
第九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又是一年春盛,月老祠依舊熱鬧,解簽蔔卦的老者依舊半眯着眼,漫不經心替人解着簽文。
沈綠華緩步前行,在桃花樹下止步,桃紅灼灼,橫過眼前,咫尺之外,是颀長的影。
公子如玉,恍若初見。
她撩開青紗,頭一次在他面前摘下帷帽,将平淡真實的模樣顯露在他面前。
白玉城愣住,像是沒認出來,又像是認出了卻不願意相信。
沈綠華緩緩道:“你以為你愛上的人是我,以為我是你夢中的仙女,可其實,那些都不過是幻象,我并非仙女,更當不起你的天下無雙……”
桃花簌簌,落在肩頭,拂過衣衫裙裾,白玉城良久都無反應,沈綠華似是早已料到這般結局,閉眼轉身,淚落如雨:“願君此生喜樂無憂,娶一個天下無雙的好姑娘。”
她仰頭,飲下長韶給的那杯酒,沿着曲折山道,拾級而下。
前塵舊夢一點一點重現消失,她忽然想起,曾經搖出的那支簽文。
空夢桃花一枝春。
縱使眼中桃花開得再盛,也不過空夢一場。
-
解簽的老者剛解完一支簽,攤位前就多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子清秀明淨,女子靈韻天成,他擡頭,習慣性問:“姑娘可是想算姻緣?”
長韶随意抽出一支簽,搖搖頭:“我來不為求簽,只想請先生替我蔔一卦。”
老者的神情微微一變,很快又恢複正常:“姑娘想測什麽?”
“我想請教先生,此行我所謀之事,能否成功?”
老者打量長韶半晌,搖了搖頭:“世間物象萬千,總有異數,姑娘要蔔的卦,老夫解不了……”
長韶急了,一把取過簽筒:“為什麽別人的能解,我的不能解?”
“老夫道行有限,姑娘就不要再為難了。”老者起身,被迫再次提前收攤,連連哀嘆,“這年月,混口飯吃都不容易……”
長韶看他不像是敷衍,只能作罷,轉而指向身形匆匆似乎在追趕什麽的白玉城:“那您說,那兩人的姻緣,究竟能不能成?”
老者搖搖頭,笑得高深莫測:“姻緣之事,不可說,不可說啊……”
長韶無語,擱下簽筒,轉到他面前,以防他溜走:“我最後再問一卦,先生可不能再敷衍了事。我想尋一樣舊物,接下來該往何處?”
說話間,她已經将腰間玉筒取下,玉筒中四個酒靈你推我擠,似乎在鬧騰打架,老者看了一眼,無奈擺卦,少時,道:“洛城不日将舉行賞寶大會,姑娘若有閑暇,不妨去看看,只是,此卦藏有大兇之兆,兩位千萬小心……”
他說完,趁長韶不注意,迅速開溜,連桌案都顧不得收,長韶樂得趴在浮離身上,遙遙追問:“先生,我與夫君的姻緣……”
“不用蔔了,兩位情投意合,乃是天造地設的好姻緣,必定能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浮離難得見長韶如此玩心大起,忍不住也笑了:“你不是有卦盤,為什麽還要他幫你算?”
“有人代勞,省得我費力啊!”長韶牽住他的手,想起老者最後那一句,又皺起眉頭,“大兇之兆,難道有妖物出現?”
“……”
青草地上,一支簽文靜躺,墨跡隐約,被飛來的桃花覆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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