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高樓望斷》

《高樓望斷》

高樓望斷

楔子

五月初五,洛城賞寶大會。

洛城每五年舉行一次賞寶大會,名義上是為了方便藏寶者進行交流,讓普通人也開開眼見,實際上,不過是供那些閑得發慌的人攀比炫耀罷了。

長韶和浮離為了尋找舊物酒靈,根據蔔卦的結果,早早便趕了過去。

賞寶大會允許交易,因而,若有人看中了別的寶物,可以以物易物,或者直接用銀錢購買。

兩人踏入時,闊氣恢弘的大堂內,一位滿面紅光的中年男子正在炫耀他的“昆吾割玉刀”,一旁打扮古怪的削瘦少年擺出一個盛水的盤子,說是能從盤中釣起魚來……

長韶同浮離轉得頭暈,好半天才在一個相對冷清的角落裏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酒靈,玲珑剔透,像個沉睡的玉娃娃。

許是察覺到長韶的靠近,酒靈打了個哈欠,跳到旁邊華美精致的夜光杯中。

長韶環顧四周,有些疑惑,問旁邊的老者:“老先生,這明月夜光杯,還有這玉娃娃,為何都無人問津?”

“姑娘有所不知,這是樓家的寶物,想要的話,就得去醫治樓家那個瘋癫兒子。”老者壓低了嗓音,似是有所忌諱,“聽說,那樓家公子被妖物迷惑了神志,瘋癫成狂,見人就咬……”

長韶了然,将手伸至酒靈面前,等它自己跳上來,一個人影突然迅疾而至,語氣欣喜:“姑娘有辦法醫治小兒?”

玄色錦衣,身形颀長,兩鬓微白,帶着幾分儒雅之氣,正是樓家家主樓穆。

長韶看他一眼,收回了手:“先讓我見見令公子。”

銅鈴搖晃,一路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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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進入樓家,長韶就越過府牆,看到了一座極高的重樓,雁齒飛檐,不勝清寒。

樓穆開口解釋:“那是我府中的明月樓,小兒自小體弱多病,不能出門,一直住在其中……”

馬車停在府門前,長韶剛要下車,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男子突然沖了過來,拽下馬車車角挂着的銅鈴,緊緊捂在懷中。

“公子……”

仆人們慌張追出,想要将他拉回,他拼命掙紮,不小心撞上旁邊的石獅子,竟也不覺得痛,順勢滑坐在地,捧着銅鈴,口中不停喃喃:“我的鈴兒不見了……我的鈴兒不見了……”

他蜷縮在石獅子的陰影之下,膚色慘白,身骨削瘦,神情恍惚,像是一縷常年不見日光的幽魂。

第一章

洛城許多人都知道,富貴潑天的樓家,有一個養在深閨的多病公子,樓無涯。

樓無涯九歲那一年,生母因病去世,不過兩月,父親樓穆便接了姿容豔麗的花魁柳姝兒入府。許是受刺激過度,樓無涯病倒在床,高燒昏迷,好容易撿回一條命,卻留下了心痛如絞的病根,醫藥無用,只有在生母亡故的明月樓中才會消除,想是母親亡魂護佑,給他一席安寧之地。

自此,樓無涯便開始了獨居明月樓足不出戶的孤寂生活,陪伴他的,除了滿樓書卷,就只有檐角挂着的碧玉鈴。

日升月落,春去秋來,稚嫩孩童逐漸長成清瘦少年,眉眼間的清冷孤絕之氣也越來越重。

某個春寒料峭的雨夜,他在窗邊小榻上看書,不知不知覺歪頭睡去,手中書卷扣在身前。

斜風拂細雨,檐角玉鈴輕響,一個身影忽然輕盈落入樓中,少女一襲紅裳,身姿纖巧,眉目如畫,她取過薄被,替樓無涯小心蓋上,而後端詳着他比尋常姑娘還要白皙的臉,一點一點湊近,幾乎要肌膚相觸。

長長睫羽顫了顫,樓無涯突然睜眼,看見眼前人,驚了一驚,好半天才道:“你是何人?”

小姑娘眨眨眼,直起身子,腰間玉鈴因她的動作清脆作響,她指着窗外烏黑陰沉的夜空,粲然一笑:“我是天上的星星,借你這裏避避雨。”

樓無涯忍俊不禁:“星星也要避雨嗎?”

小姑娘未答,跳到窗口扶欄上坐下,裙裾飛揚,整個人仿佛要乘風歸去。樓無涯心中一緊,急忙道:“小心!”

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說了我是星星,不會掉下去的。”

這些年,樓無涯閱書無數,看過不少奇聞異錄,因此對于這個“從天而降”的古怪小姑娘,并無懼怕,反而生出了幾分親近之心,畢竟獨居高樓太久,能找到個說話的人,着實不易。

他從榻上起身,順着她的話道:“那麽,敢問星星姑娘,芳名為何?”

“成碧。”

誰知心眼亂,看朱忽成碧。

樓無涯望着她如火的紅色裙裳,笑了笑:“是個好名字。”

小姑娘托腮問他:“我看你一直一個人住在這樓上,就不好奇外面是什麽樣子嗎?”

樓無涯一怔,眼底有落寞浮起,唇角笑意也淡了幾分,像是被戳中心事。

小姑娘看向窗外,笑着繼續:“這座園子後面呢,是一家染布坊,染布坊後面,有個池塘,池塘那邊是個小竹林……”

一樓風雨,一窗夜話。

有人相陪,時光仿佛走得快了許多,樓無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再度醒來時,紅裳小姑娘不見蹤影,似乎昨夜種種,皆不過旖旎夢境。

檐角玉鈴依舊随風輕搖,聲聲清遠,樓無涯行至窗前,迎向碧玉折射過的日光,一陣失神。

這碧玉鈴,是他幼年随母親去女娲廟所得,彼時,他窩在母親懷中,看到廟前懸挂的碧玉鈴,揮舞着小手,哭鬧着不肯離開,玉鈴被風一吹,恰好落入他懷中,就此結下機緣。

後來,母親過世,他與繼母柳姝兒起了争執,不小心讓碎瓷片劃破胳膊,血沾到碧玉鈴上,怎麽也擦不幹淨,像是嵌入了其中。

看着那碧色之中的殷紅一抹,樓無涯突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昨夜的紅色裙裳。

第二章

當晚,樓無涯假寐偷看,三更時分,檐角光亮一閃而過,紅色裙裳再次落入屋中,果然乃碧玉鈴所化而成。

被發現真實身份,成碧非但不惱,反而故意湊到他面前:“怎麽,害怕了?天生萬物皆有靈,你将我挂在這高處,每日對着我絮絮叨叨,我化為人形來陪你,有什麽好奇怪的?”

愣怔過後,樓無涯微微一笑:“我如果害怕,今夜就不會特地等你了。”

成碧重新坐到扶欄上,滿意笑開:“昨晚我們說到哪裏了?”

“伊河。”

“伊河上新修了一座橋,橋邊有人在放燈……”

成碧是妖靈,不像樓無涯被困高樓,可以看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雨夜之後,她幾乎每晚都會出現,同他描述樓外的風景,由近至遠,由城內到城外,甚至越過青山溪澗,他不能看到的,她都親眼去看過,然後細細說給他聽。

這樣的精彩描繪,漸漸擾亂了樓無涯平靜多年的心,他越來越不甘心困守明月樓中,終于在兩個月後,忍不住央求成碧帶他出去賞一賞燈會。

成碧拗不過,只得同意,樓無涯伏上她肩頭,感覺涼意透過衣衫傳來,不由皺了皺眉:“你身上怎麽這麽涼?”

“這叫玉骨冰清,懂不懂?”成碧瞪他一眼,背着他騰空飛出,裙裾逶迤似水。

出乎意料的,這一次,樓無涯并沒有立刻感受到痛楚,似乎被成碧身上的涼意緩和了。

很快,兩人落在燈火流轉之中,樓無涯剛從成碧背上下來,心口絞痛的毛病就開始發作,慘白的臉上迅速沁出細密冷汗,他下意識靠向成碧,方才好轉了些。

溫熱氣息撩過肌膚,成碧偏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心口無端漏了幾拍,雙頰也染了可疑淺紅:“你不會是想就這麽抱着我看燈吧?”

他們雖然夜夜相伴,但鮮少有如此親近的時候,樓無涯怔了怔,覺得唐突,慌忙松手,可一松手,疼痛就鑽心而來。

成碧心生不忍,将他的手扣在自己腰間,裝出毫不在意的模樣,緊挨着他,邊走邊道:“出來一趟不容易,想看什麽,快看吧。”

樓無涯垂頭,盈盈燈光中美人如玉,似是要将這滿目華彩盡數壓下,他攬着她,忍不住輕聲喚她的名字:“成碧……”

“嗯?”

成碧聞聲而應,正恍惚時,突然瞥見一名姿容豔麗的婦人直往這邊趕來,目光死死落在樓無涯身上。

“那好像是你二娘。”

樓無涯擡眼一看,立馬變了臉色,拉着成碧急匆匆奔逃:“不能讓她知道我偷溜出來!”

“你為什麽總這麽怕她?”逃至僻靜處,成碧扶住一株柳樹,微微喘息,“難道你身上的怪病,是她害的?”

樓無涯面色慘白,猛地吐出一口血來,幾乎昏厥過去。

成碧顧不得再問,急忙抱住他,喚他兩聲,見無反應,只得湊到他唇邊,渡氣給他。

朱唇近在咫尺,喧嚣聲仿佛頃刻間消散無蹤,靜得呼吸可聞。不多時,樓無涯有所緩和,虛弱開口:“二娘肯定起了疑心,我們要快點趕回去。”

第三章

由于耗損精力給樓無涯渡氣,成碧回程飛得慢了許多,趕到明月樓時,為時已晚,柳姝兒已帶人守在樓內。

成碧背着樓無涯落在樓頂上,貼着瓦片平躺下,低聲問:“現在怎麽辦?等她走嗎?”

樓無涯捂着疼痛未消的心口,好半天才道:“不用,我這就下去,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要露面。”

他說完,故意揭開兩片瓦,弄出響動,引得樓中人擡頭。

“這麽晚了,二娘帶着人來我這明月樓,所為何事?”

柳姝兒一驚,眉頭緊皺:“我還沒問你,你倒是先問起我來了,這深更半夜的,你爬到屋頂上做什麽?”

樓無涯落寞一笑:“二娘也知道,這些年我一個人住在這樓中,難免無趣,上來透透氣,不為過吧?”

柳姝兒明顯不信,冷哼一聲,道:“恐怕透氣是假,來不及進屋是真吧?先前我在街市上賞燈,可确确實實瞧見了你。”

“街市上人多,二娘怎麽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何況,這明月樓,樓高九重,二娘難不成以為我長了翅膀,可以憑空飛出去?”

樓下有仆人守夜,要出去,确實不易,柳姝兒有些動搖,思忖片刻,換了溫和臉色:“二娘也是為你好,你有心痛之症,不能出明月樓,老爺就你這一個兒子,你要是出了什麽事,誰擔待得起?”

樓無涯但笑不語,從屋頂上下來,柳姝兒仔細查看一番,沒發現什麽異樣,只得離開。

她一走,檐角玉鈴輕響,成碧紅裳落地。

“我總覺得你的病症應該跟她有關,不然不會那麽巧合,她一嫁給你爹,你就出事了,我去跟蹤她,看看能不能找到治好你的方法!”

樓無涯還來不及阻攔,成碧就已經消失在視線中,他跌坐在榻上,只覺得心口疼痛不止,俯身又吐了一口血。

成碧這一去,就去了許久,回來時腿上帶着傷,裙裾上血跡斑駁。

“果然有問題,這明月樓的最底下,養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蟲子,我本來想進去看看,誰知裏面竟然布了機關。”

樓無涯對她的話置若罔聞,慌張起身,替她查看傷口,确定無毒,方才稍稍松了口氣。

成碧見他毫無驚訝之色,不由納悶:“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她搞的鬼?那你還一直忍着,不告訴你爹?”

樓無涯松了手,沉默不語,柳姝兒進府的時候他才九歲,即便知道她心腸歹毒別有所圖,又能如何呢?更何況,樓穆一向寵她如珠如寶,根本不會相信一個孩子的話。

成碧隐隐猜到些許,忍不住嘀咕:“你爹真是個糊塗蟲。”頓了頓,又寬慰他道:“今天是一時失手,等我休養幾天,肯定能毀了那些蟲子,幫你恢複自由。”

樓無涯頓住替她包紮傷口的動作,皺眉擡頭:“成碧,不要再去犯險,這件事,我心裏有數。”

成碧笑嘻嘻道:“你怕什麽?我是妖,難道還對付不了她一個凡人?”

樓無涯臉上毫無笑意:“她比妖魔還可怕,而且,你又沒什麽法術。”

成碧撇了撇嘴,突然爬到床榻裏側,讨好般沖他眨眼:“檐上風大,我受了傷,能不能在你這裏睡一晚?”

樓無涯怔了一下,臉微微有些熱,他起身欲走,卻被她拽住衣袖:“你去哪兒?”

樓無涯溫和一笑:“我去小榻上睡。”

成碧一把将他拽倒:“從前你不是常常抱着我睡嗎?現在怎麽別扭起來了?”

樓無涯一陣尴尬,那時候他只當她是碧玉鈴,未曾料到她會變成個小姑娘,自然不能同日而語。雖是這麽想,但對上她的眉目唇齒,終究還是舍不得離開,怔神片刻,落帳睡下。

枕畔呼吸輕淺,這一夜,他睡得分外安穩,仿佛此生不必再高樓獨居,孤寂一人。

第四章

樓無涯本以為,自己不過出去瞧了個熱鬧,回到明月樓,就會慢慢恢複正常。誰知,自那夜過後,他心口的疼痛便未停止過,仿佛有毒蟲被驚醒,一直噬咬着他的血肉。

成碧看他日漸虛弱,急得在房裏走來走去:“你都回來了,怎麽還不見好?難道是柳姝兒發現機關被動,利用那些蟲子又動了別的手腳?”

“不行,我得去找她!”

她風急火燎想下樓,被樓無涯叫住:“成碧!咳咳……不必去找她,她很快就會過來。”

果不其然,樓梯處傳來腳步聲,樓穆陪着柳姝兒一起上來。

成碧不甘不願地躲回檐上,聽樓穆對樓無涯關切詢問了許久,囑咐他千萬不要随意出去。樓穆在場,柳姝兒倒是極少開口,安分守己得很。

稍時,樓穆因事離開,柳姝兒假惺惺端了藥給樓無涯喝。

“二娘終于忍不住,要置我于死地了嗎?”樓無涯看着藥碗,并不去接。

柳姝兒朱唇一勾:“我早說過,只要你乖乖聽話,我活多久,你便能活多久,如今,卻是你自尋死路。”她擡起手,隔着衣衫落在樓無涯心口,指上丹寇鮮豔,“我記得,那一晚,你身邊跟了個小姑娘,你同我說實話,是不是喜歡上那小姑娘了?”

樓無涯厭惡她的碰觸,往後避了避,皺眉不語。

“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以為,這一次你病成這樣,又是我做的手腳嗎?”柳姝兒彎腰,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不是。你心痛不止,是因為,你動了情。”

樓無涯猛地睜大眼。

“我不妨告訴你,你體內種了蠱,一旦動情,即便身處明月樓,也會心痛不止,長此以往,連性命都難以保住。”

柳姝兒直起身,欣賞着他面上痛苦的神情,唇角弧度愈深:“其實,我也不想你死,你如果就這麽死了,老爺必定會對我起疑,所以我今日來,是想教你救命的法子。只要殺了那個小姑娘,你就能恢複到以前。”

樓無涯擡眼,死死盯着她,目中有濃濃恨意。

“該如何選擇,你可要考慮清楚。”

柳姝兒袅娜往外,成碧終于按捺不住,飛身過去,以紅绫縛住她脖頸,狠狠道:“立刻讓無涯恢複正常,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柳姝兒看見她,面上閃過一絲驚訝:“想不到,這樓裏居然還藏了個妖物。”

“成碧!”樓無涯急忙過來,步履踉跄。

柳姝兒掠過樓無涯,沖成碧冷笑一聲:“我有事,他也活不了,你如果不信,盡管動手。”

“你!”成碧氣結,可又不敢拿樓無涯的性命冒險,只得松了紅绫,眼睜睜看着她得意離開。

“既然不能動她,那我去毀了那些蟲子!”成碧轉過頭,又道。

樓無涯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不要沖動,她已經知道你的存在,必定會想辦法對付你,你不能再去犯險。”

成碧有些洩氣,強忍到入夜,趁樓無涯不注意,還是去了樓底。

誰知,除了機關暗器,此番樓底還有柳姝兒特意請來的術士守着。成碧雖為妖靈,但修為淺薄,幾乎沒什麽法力,因此,很容易就被抓住。

樓無涯趕到時,她已經傷痕累累,被困在貼有符文的鐵籠裏,氣息虛弱,仿佛随時會消散無蹤。

“成碧!”他撲過去,想碰一碰她,卻因為心口疼痛加劇,跌倒在地,額上青筋畢露。

柳姝兒緩步行至他面前,風淡雲輕道:“你說,如果讓老爺知道,樓家有這麽個妖物,會怎麽處置?”

自從樓無涯身患怪病,樓穆就一直疑心樓家存在鬼怪,若他知道成碧是妖,必定會想辦法讓她灰飛煙滅,以保家宅安寧。

樓無涯心生絕望,強撐着起身,開口乞求:“求二娘高擡貴手,放過她。”

柳姝兒甚為滿意,微微笑道:“你今年已經十七了,是時候定一門親事了,我有個遠房侄女兒,叫依依,與你十分般配,可老爺說,要先問問你的意見,你意下如何?”

樓無涯手握成拳:“一切聽憑二娘做主。”

第五章

樓無涯與依依的婚期定在八月。

原本,應當等到樓無涯及冠才完婚的,奈何樓無涯對依依“一見鐘情”,着實太過思慕,便提了前。

這一切,自然都是柳姝兒的安排,嫁進樓家的這些年,樓穆雖然對她百依百順,但卻始終有所防備,不肯将家業托付與她。夜長夢多,她只有先做準備,掌控住樓無涯,才能安心。

由于柳姝兒的阻攔,一直到成婚之前,樓無涯都沒有再見過成碧,明月樓重歸孤寂,樓無涯的身體越來越差,整個人單薄得如同紙片。不過,為了讓他順利成婚,柳姝兒給了他一種藥,幫他暫時壓制住體內的蠱蟲,讓他稍稍自由了些。

一切平順地進行着,直至成婚當日,柳姝兒突然将關押成碧的鐵籠拖出來,置于衆多賓客面前。

“今日樓家雙喜臨門,一喜良緣天定,二喜妖邪誅除。”

衆人看着牢籠裏狼狽不堪的瘦弱小姑娘,尚在疑惑,樓無涯已神情大變,想要沖過去,卻被仆人們拉住。

柳姝兒沖樓穆嬌媚一笑:“老爺有所不知,這些年,涯兒之所以身染怪病,其實是受了妖孽蠱惑。妾身請來得道高人,幾番細查,終于将這妖孽抓住,還請老爺處置。”

樓無涯盯着柳姝兒,目眦欲裂:“你答應過我,會放過她!”

柳姝兒目中有得意之色,繼續挑撥:“老爺你看,涯兒到現在都還受她迷惑呢。”

樓穆看着兒子幾近癫狂的模樣,又想起這些年他的怪病,當即皺起眉頭:“既是妖孽,那就命人起火,燒了吧。”

話剛落音,樓無涯突然冷笑出聲,與此同時,堂中衆人紛紛軟倒,連帶柳姝兒也渾身無力,扶着樓穆踉跄了一下。

“二娘當真以為,我會一直坐以待斃?”

樓無涯越過倒地的仆人,朝鐵牢行去,他早料到柳姝兒不會輕易放過成碧,所以暗中在堂前燃的爐香裏動了手腳,自己則先服了解藥。

他打開鐵籠,抱出成碧,擡眼看向自己的父親,神情凄涼:“爹寧願将我關在明月樓八年,也要護住這個歹毒婦人,恕兒不孝,不願再困于囚籠,就此別過。”

樓穆像是被戳中什麽心事,臉色煞白:“涯兒,你在胡說些什麽?不要被妖物迷惑……”

樓無涯抱着成碧,頭也不回往外,眼中缱绻萬千,這是他喜歡的姑娘,幼時風将她吹入他懷中,他捧着她竊竊私語;後來高樓寂寂,她懸于檐角,以清音相伴;那一夜春雨清寒,她愀然闖入,落在他夢中心上……

牽絆這樣深,叫他如何能不動情,如何能放手?

少時,成碧轉醒,看見樓無涯,神情怔忡,眼中浮開淚光:“她說,你要娶別人了……”

聽到消息的時候,她險些撞破鐵籠,将柳姝兒撕碎。作為妖靈,她其實不是很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情緒,直至這一刻,她看着他,才知何為戀慕,何為歡喜。

樓無涯撫過她額角因掙紮碰撞出的傷口,微微一笑:“那是她騙你的,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成碧抱住他,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

斜陽向晚,人影成雙,成碧突然想起樓無涯身上的蠱蟲,不由頓足:“你就這樣離開明月樓,不會有事嗎?”

樓無涯笑笑:“你被關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找到辦法解了蠱毒,從今往後,就自由了。”

沉碧滿臉歡喜:“真的?”

樓無涯颔首,從腰間解下一個布袋子:“走之前,我偷拿了一些值錢的珍寶,回頭找個地方當掉,夠我們用很久了。”

“太好了!”成碧歡喜得像個孩子,“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去許多許多地方,要是山太高,水太險,我就背你過去……”

第六章

離開洛城的第三個夜晚,樓無涯避開熟睡的成碧,一個人去了山澗邊,他忍着劇痛,不敢出聲,可卻怎麽也壓不住喉間翻湧而上的腥甜。

他對成碧說了謊,他身上蠱毒根本沒有解,而且,越與成碧親近,就越活不長久,因為,柳姝兒給他種的是雙生情蠱。

當年,樓穆先識得柳姝兒,對她許下海誓山盟,可轉過頭卻抵不住誘惑,娶了富家千金,也就是樓無涯的生母。柳姝兒傷心欲絕,想找樓穆問個清楚,在離家途中不慎為人所騙,淪落風塵。後來,發妻過世,樓穆念及舊情,接柳姝兒入府,柳姝兒心中有恨,不肯再信他,便找人求了雙生情蠱,想給樓穆種下,将他一輩子禁锢在身邊,誰知陰差陽錯,下蠱的那碗湯竟讓年僅九歲的樓無涯飲下。事成定局,柳姝兒只能将錯就錯,以血養蠱,将樓無涯困在明月樓,當作“父債子還”。

既是情蠱,就意味着樓無涯不能對柳姝兒以外的人動情,否則,便會遭蠱蟲噬心而死。

可感情一事,向來由不得人控制,他自知命不久矣,與其繼續困守高樓茍延殘喘,倒不如同喜歡的姑娘,去想去的地方。縱然此生短暫,也算精彩圓滿。

天明時,他伏在成碧背上,又過了一座高山。

成碧終究還是發現了他的異樣,她抱着他,倚在一株柏樹下,替他擦去唇角血跡,嗓音微微發顫:“為什麽要騙我?”

樓無涯握住她的手,彎唇淺笑:“成碧,不要傷心,這段時日雖然短暫,卻是母親過世之後,我最開心的日子。如果沒有你,我恐怕還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不知天地廣闊,能陪你到這裏,我已經心滿意足……”

成碧搖頭,淚砸在他身上:“天下這麽大,山川美景那麽多,我們還沒有看完呢,我往後不偷懶了,飛快一點,你想去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

樓無涯撫去她頰邊濕意,眼中似有春風十裏:“不用了,天下再美,也不及你萬一,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整個天下……”

他在她懷中,慢慢合上眼,唇角笑意安然。

成碧抱着他,在山風中靜默成畫。

第七章

樓無涯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夢到他趴在窗前,看着檐角碧玉鈴,不停說話,喜怒哀樂,一一說給她聽。後來,風雨突至,碧玉鈴從高樓墜下,跌碎成塵。

“成碧!”

他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居然又回到了明月樓,窗外檐角空空,并不見碧玉鈴。他慌慌張張下床,想去尋人,卻聽柳姝兒的貼身侍女在簾外道:“夫人讓奴婢轉告公子,那妖物已被大火燒了個灰飛煙滅,公子不必再尋了。”

風過簾幔,寒意入骨,樓無涯提了長劍下樓,直往柳姝兒的房間而去,神情像是地獄修羅。

門被撞開,柳姝兒正背對而立,長劍橫在頸間,她也沒有回頭。

未等樓無涯動手,她突然抓住劍尖,用力往頸上一劃,劍鋒疾過,鮮血迸出,迷了視線。

那張臉轉過來,卻是成碧。

樓無涯腦中一嗡,長劍清脆落地,他攬住她,整個人都在發顫:“成……成碧……”

成碧仰頭,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麽,卻一個字也發不出,只能艱難擡手,去碰他的臉。

那日,樓無涯在她懷中閉眼,她忍不住冒險将他背回樓家,求柳姝兒救他性命,柳姝兒卻說,無藥可醫,中了雙生情蠱的人,不能對下蠱者之外的人動情,除非,他親手殺了喜歡的那個人。

她看着氣息漸弱的他,怔神許久,終是做出決定,假扮柳姝兒,騙他親手殺了自己。

舍棄性命又如何?只要能救回他,什麽都不重要。

從懵懂生出魂識起,她耳邊就只有一個聲音,稚嫩孩童将她捧在懷裏,輕聲細語,像是揣着無雙珍寶。她看着他一點一點長大,看着他被困高樓,成為神情寥落的孤寂少年,心中滿是憐惜。後來,她因憐惜而化為人形,得以真真切切陪在他身邊,她想陪着他一輩子,可命運素來殘酷,她與他的機緣注定無法圓滿,連最後訣別的話都無法說出。

過往的時光一一翻湧而過,成碧終于放棄開口,彎出一個大大的笑,燦爛明媚,像無數次,她在他面前展顏歡笑一樣。

樓無涯抱着她,眼中有淚滑落。

須臾,懷中人消散,紅色如雪紛紛揚揚,碧玉鈴落地。

真正的柳姝兒從屋外緩步走入,笑聲得意刺耳:“這一次,可是你自己動的手。”

樓無涯死死盯着她,重新握緊長劍,起身想沖過去,卻被及時趕到的樓穆攔下:“涯兒,你真要為了一個妖物弄得樓家家破人亡嗎?”

樓無涯雙眼猩紅,仍舊不肯放棄,樓穆只得叫仆人進來,将他制住。

“涯兒,你二娘發過誓,絕不會害你性命,你別再被妖物迷惑了。”樓穆走到他身邊,似有不忍之色,輕聲勸道:“過不了多久,就是賞寶大會,就算傾家蕩産,爹也會找人來治好你的病,到時候,我們一家和樂,好好過日子……”

樓無涯看着他,突然狂笑起來,像是徹底絕望:“一家和樂……一家和樂……哈哈哈……”

此後,洛城人皆傳,樓家公子為妖物迷惑,瘋癫成狂,樓穆千金求醫,卻無人肯接。

第八章

樓無涯蜷縮在榻上,捧着從長韶馬車上搶下的銅鈴,不斷喃喃:“成碧……成碧……”

長韶看了他片刻,未置一言,又轉過頭去看原先懸挂碧玉鈴的檐角。

樓穆摸不着頭腦,忍不住上前問道:“姑娘,小兒可還有救?”

長韶回身,看着他,表情有些怪:“救是能救,不過……他身上有罕見的雙生情蠱,而給他下蠱的那個人,當初為了得到蠱蟲,不惜用性命結下契約,以自己的血養蠱,所以,蠱在命在,蠱亡命亡,我若除去令公子身上的蠱毒,下蠱的那個人,将會性命不保。該如何抉擇,還望樓老爺考慮清楚。”

到這一步,樓穆就算再糊塗,也能猜出柳姝兒就是那下蠱之人,他趔趄一下,險些跌倒在地。

樓無涯則依舊抱着銅鈴,瘋癫自語。

許久許久,樓穆閉眼,像是下定了決心,長長一嘆:“姑娘若有辦法,還請救小兒一命。”

長韶取過先前那個酒靈,将它擱在夜光杯中,伸出手指敲了敲,酒靈懵懂搖頭,開始大哭,不多時,眼淚便落了滿滿一杯,月色一般。

長韶将酒遞至樓無涯面前,另一只手沖他伸出:“這不是你的鈴兒,喝了這杯酒,我帶你去找你的鈴兒。”

樓無涯擡眼,将信将疑,半晌,還是把銅鈴交給了她。

酒杯剛空,柳姝兒就趕了過來,面色慘白,大有性命垂危之兆。她看着樓穆,笑着落下淚來:“老爺還是抛棄我,選了別人,當年如此,現在也如此……”

樓穆像是瞬間蒼老,顫巍巍走到她身邊,眼中滿是痛惜之色:“姝兒,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彌補當年過錯,我以為,總有一天,你會忘記仇恨,跟我好好過日子,可是你……”

柳姝兒嘶聲道:“父債子還,這都要怪你自己!我原本沒想把他牽扯進來,可天意弄人,讓他誤喝了那碗湯,才代你受了這麽多年罪!”

“對,是我害了他,害了你們……”樓穆滿臉痛悔,若非他當初愛慕榮華負了她,她也不會因愛成恨變成今天這樣。

話音突然斷掉,柳姝兒抱住樓穆,手中一柄匕首已然插入他心口。

“穆郎,當年你說過的,不離不棄,同生共死……”柳姝兒伏在他肩頭,氣息漸弱,唇角微微勾起。

樓穆僵住,半晌,抱着她一同倒地,緩緩合上眼,一聲嘆息:“也好……也好……”

一場延續了十幾年的恩怨情仇,至此終于落幕。

之後,樓無涯在長韶的指引下,在幼時随母親去過的女娲廟找到了成碧——樓無涯“瘋癫”時,樓穆覺得這東西邪氣,将她送回了原處。

玉鈴依舊是當初模樣,碧意玲珑,可惜卻再不能着一襲紅裳,跳入窗內。

樓無涯将她挂在腰間,處理好府中後事,準備遠行。

長韶随口問道:“打算去哪裏?”

“天下無涯,世間美景那麽多,我和她還未曾一一看完。”樓無涯頓了頓,掠過腰間玉鈴,微微一笑,“總有一天,她會回來的,對不對?”

長韶似乎被他感染,看了浮離一眼,也彎唇笑開:“是啊,只要情夠深,歲月夠長,總會等到要等的那個人。”

樓無涯轉身離去,碧玉鈴輕輕搖擺,發出清脆響聲。

從此山高水長,他與她,會一直在一起。

-

第九章  尾聲

馬車沒走多遠,突然被人團團圍住。

殺氣直直逼入,長韶掀開車簾,只見十幾名身着黑色勁裝的男子手持刀劍分散而立,為首那人則一襲大紅寬袍,烏發如墨,雖然臉讓面具遮了,但仍透着一股子妖豔風騷氣。

“想不到,你竟然也還活着,我們可是有好多好多年沒見了。”

紅衣男子一開口,長韶就變了臉色,像是難以置信:“九虞?”

紅衣男子端詳着她腰間裝着酒靈的玉筒,眸光幽深:“看來你已經收集了不少酒靈,莫不是想讓那人起死回生?哼,他已經魂飛魄散,奉勸你還是不要白費力氣了,乖乖将酒靈都交給我,我還能放你一條生路。”

“那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好好在車裏呆着,不要出來。”長韶囑咐浮離一句,拔下頭上玉簪,玉簪迅速變為長劍,沖九虞急急而去。

劍風掃過,帶出刺目寒光,似白虹貫日,紅衣男子長鞭一揮,同她纏鬥起來,衣袍如燒起的熊熊烈火。

與此同時,黑衣男子們接到指令,齊齊沖馬車砍去。

長韶見狀,猛地拍了一下馬背:“走!”

馬車沖破刀劍包圍,絕塵而去,将打鬥遠遠甩在後面,浮離在車內颠了個七葷八素,想出來看看情況,可想起長韶的囑咐,又只能強行忍着。

直到入夜時分,馬車才在一座破廟前停下,浮離暈頭轉向爬出來,已不知身處何方。

風揚起塵土,碎屑迷了眼眸,畫面荒涼詭異,浮離沒來由打了個寒顫,湊到馬身前,小心讨好道:“你跟着長韶,應該很有靈性,帶我回去找她好不好?”

馬瞥了他一下,閉上眼,一副不願搭理的模樣。

浮離有些尴尬,看了看漫漫來路,正要想別的辦法,身後突然傳來響動。

他回頭,只見破廟門口,晃動的火光中,一名身懷六甲的婦人正手握匕首,滿臉戒備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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