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靡不有初》
《靡不有初》
靡不有初
第一章
連綿數日的陰雨過後,日光終于撥雲而出,書隽跟着領路的仆從踏入院中,一眼望去,盡是起伏的花簇,重重疊疊,雲霞一般。
花海雲霞之中,杏黃衣裙的小姑娘正彎着腰在撥弄一株含笑,聽到聲響,她直起身,面露驚愣,許是鮮少見到這麽多人同時出現。
這裏是昭城第一氏族明家的別院,而她,則是明家嫡出的二小姐明初,與大小姐明雨乃雙生姐妹。明家長房一脈子嗣單薄,只有這一對雙生姐妹,原本,明初也該千嬌萬寵地長大,可她自小體弱多病,注定繼承不了明家家業,再加上她的身體需要靜養,因此六七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冷清的別院,久而久之,幾乎成了被人遺忘的存在。
與從小被當成家主來培養的姐姐不同,明初長到十二歲,還未正式請過先生教導,此次明雨因上一位先生告老歸家而重新百裏挑師,明夫人終于想起來還有個放養的小女兒,于是便遣人來讓她也挑一挑。
明初看着坐在面前的一排先生,愣了片刻,将花枝指向離她最近的書隽,烏黑明亮的眸子裏有一點點忐忑:“我想選他,可以麽?”
書隽對上她的眸光,稍稍有些意外,這一排人中,只有他年紀最輕,不過弱冠,其他都是聲名在外學識淵博的老先生,按理說,他最沒有優勢,可這小姑娘毫不猶豫選了他,着實令人不解。
後來,兩人熟稔起來,書隽想起這一幕,忍不住詢問因由,明初笑着答:“因為那些人裏面,你長得最好看啊,反正我又不能像姐姐一樣扛起家族重任,那不如挑個好看的,天天瞧着,心裏也歡喜。”
書隽聞言,啞然失笑,果真是個單純可愛的小姑娘,無端端被遺棄在這樣冷清的地方,卻沒有半分自怨自艾的模樣,臉上常年挂着笑,還種了滿院子的花,明媚鮮活得讓他陰雨連綿的心都亮堂了起來,好像落滿朝陽。
其實,書隽原本出自殷實人家,文武雙全,後來因父親過世母親病卧在床,不得已才出來謀個生計,來明家時,他早做好了應付刁蠻小姐的準備,誰曾想,卻是這樣一個招人喜歡的小姑娘。
暖陽爬過案上書簡,小姑娘指着書上的一行字,擡眼問:“先生,‘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書隽在她左手邊彎下身,如墨長發拂過她肩頭:“這句話是說,世間之事,往往都有一個開端,卻鮮少能走到最後……”
明初望着他清隽的面容,忽然道:“那先生和我呢?”
書隽微微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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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會一直陪着我,走到最後嗎?”明初仰着頭,眸中映着他的影子。
書隽撫撫她的頭,笑道:“這句話不是這樣用的,是教人要善始善終,你還只是個小姑娘,先生當然不會陪你一輩子,但先生會善始善終,把能教的都教給你。”
明初似乎有些失落,垂下頭,好半天都沒有言語。
花枝搖曳,揉開滿院春光,而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皆融在春光之中。
第二章
明初的體弱多病屬于先天不足,書隽在教她書文之餘,開始教她習武強身,漸漸地,她的身體竟然奇跡般好起來,長到十六歲時,也是鮮活如花的模樣,甚至偶爾還能拿劍同書隽交手過招。
大抵是得知了她的轉變,明家突然派人來接她回府,明初握着書隽的衣袖,滿心歡喜,書隽卻突然提出要離開。他的母親兩年前就已過世,他本該在那時離開,因為放心不下明初,才多留了兩年。
明初心中的歡喜蕩然無存,求了半天無果,幹脆緊緊抱住書隽,耍賴一般:“先生不陪我一起,我就不回去了!”
書隽哭笑不得,最終還是拗不過她,跟她一起回了明家。
寡居多年、以女流之軀撐起明家家業的明夫人見到小女兒,破天荒掉了眼淚,拉着她在屋中絮叨了一下午,說是要給她補一個盛大的及笄禮,還要将她帶在身邊,出去見見世面。
明初從屋中出來,整個人都有些混亂,好像做了個夢,一下子從谷底到了雲端,她按捺不住,偷偷溜去客房找書隽。
“先生,娘說,過兩天帶我去孟家堡。”
“孟家堡?”書隽蹙眉,心底隐隐劃過一絲不安,“無緣無故,帶你去孟家堡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明初托腮擡頭,雙眸清亮,“先生不會趁我不在,偷偷離開吧?”
書隽将一卷書放到案上,忍俊不禁:“我既然答應了留下,就不會食言。”
“先生,你真好!”明初開心地起身,拽住他的衣袖,“我練劍給你看吧?”
花影扶疏,少女身姿輕盈,手腕翻轉間寒光飒飒,眼角眉梢笑意淌開,長劍突然直沖一旁的清隽男子而去。
劍風蕩開墨發,書隽不動聲色一側身,迅速轉至她右側,青衫落落,掠過一筆肆意。
“調皮。”唇角微微一勾,他很快滑過她纖細手腕,奪了她手中劍,另一只手則在她仰倒時攬住了她柔軟的腰肢。
四目相對,長發越過肩頭散在衣衫上,氣氛陡然變得不對,似有什麽在心底急促撥動,弦聲铮铮。
書隽愣怔了一瞬,猛地松手,背過身去。
明初踉跄站穩,望着眼前長身玉立的影,忐忑喚道:“先生?”
書隽握緊手中劍,淡淡道:“夜深了,去睡吧。”
長長睫羽遮住莫測心思,明初垂頭走出兩步,忽然頓足,低聲道:“先生若是不喜歡這裏,等我從孟家堡回來以後,我們搬回別院吧。”明家勢利小人頗多,白天的時候,她親眼看着老管家對書隽各種輕慢不屑,讓她一直難受到現在。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書隽微愣。
“什麽事都沒有先生重要,只要先生開心,我就算一輩子住在別院,也沒有關系。”明初對上他沉了月光的眸子,彎唇一笑,轉身遠去,裙裾似花綻放在夜色中。
書隽愈發心神淩亂,這一夜,他獨自一人,練劍至三更,卻仍壓不住心底翻湧而出的念頭。
第三章
三日後,明初随明夫人出發前往孟家堡,書隽遵守約定,在明家等她回來,誰知,當天就傳來了她在半途被劫走的消息。
書隽立刻策馬出城,直奔孟家堡方向而去。月黑風高,他趁賊匪們在山道邊休息時迅疾出手,割斷明初身上的繩索,帶着她竭力殺出重圍。
“先生!”脫險後,明初看着書隽身上的血跡,吓得紅了眼。
書隽靠着一株楓樹,抹去她眼角淚光:“吓壞了吧?”
明初眸中的淚霎時決了堤,她抱住他,将臉埋在他肩頭:“先生……”
書隽輕輕撫着她的頭,笑得溫柔寵溺:“不怕,先生在這裏,不怕……”
夜風掠過,長發交纏不清,她嗅着他身上的血腥味,許久,悶聲道:“先生,其實,有件事我騙了你。”
她這樣溫順地偎在懷裏,他覺得整顆心都安定了下來,恍惚問:“什麽?”
她靜默了一會兒,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他:“那年,我之所以一眼挑中先生,并非因為先生長得好看,是因為所有人裏面,只有先生看我的時候,是笑着的。”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早已能夠清楚地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讨厭自己,當日,那些自诩學識淵博的老先生看見她時,都是一臉倨傲和嫌惡的表情。也對,她不過是被遺棄的可憐蟲,甚至不知道能不能活着長大,确實不值得他們浪費時間去教導。
“先生,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很招人煩?你那麽用心地教我劍法,可是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還要拖累你……”
書隽聽着她的聲音,莫名有些心疼,修長手指擦過她額角,眼神分外柔軟:“誰說的?你學得很好。”他突然整個靠在她身上,嗓音低沉,“現在先生受傷了,走不動了,要你扶我回去,能做到嗎?”
明初立馬點頭,攬住他的腰,握住他搭在肩頭的胳膊,一步一步小心往前。兩襲影重疊着慢慢走遠,直至天光大曉,朝陽拂滿衣衫,才到達明夫人一行人歇息的地方。
明夫人看見明初平安脫險,并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欣喜,反而有些驚愣,好半天才吩咐人幫書隽看傷。雖然出了意外,但前往孟家堡的事依舊不能耽擱,因此,隔日,她便帶着明初繼續上路,書隽則因受傷留下休養。
離開前,明初将一樣用錦帕包好的東西塞到書隽手中,笑道:“本來是想從孟家堡回來再送給先生的,可是我忍不住了。”
書隽看她臉上起了薄薄的一層紅,不由奇怪,想解開錦帕看看,卻被她按住:“等我走了,你再看。” 她說完,飛快跑開,像是怕人瞧見一樣。
少時,錦帕一層一層褪去,露出一塊瑩白通透的同心玉,窗外花枝顫巍巍探頭,恰好落下幾點嫣紅。
在昭城,同心玉是用來表達愛慕之意的,不能輕易贈送,書隽怔忡望着,眉宇深深皺起,許久都沒能回神。
雖然明初從未正式行過拜師禮,但他到底親自教導了她幾年,而且還年長她八歲,怎麽看,這都是一段見不得光的孽緣。
小姑娘心思爛漫,自然不會想這麽多,可他,卻不能害了她。
第四章
還未等書隽狠下心斷絕掉心底念頭,噩耗再次傳來,明初被孟家堡孟大公子強行帶走,關入府中,生死不知。
明家好歹也是昭城第一氏族,明初卻三番兩次被人輕易劫走,着實太過蹊跷,書隽終于意識到整件事情的不對勁,快馬加鞭趕到了明夫人面前。
“夫人此次接阿初出來,究竟有何目的?”
明夫人似是有些心虛,別開眼沒有看他,淡淡道:“這是我明家的家務事,輪不到你一個外人來管。”
書隽眉頭皺得更深,剛要再開口,忽然有仆人跌跌撞撞跑來:“夫人,不好了!大小姐也被抓進孟家堡了!”
明夫人立馬變了神色:“怎麽回事?我不是讓她好好呆着,這段時間不許踏出房門一步嗎?”
“好像是、是二老爺他們……”
至此,書隽終于弄清楚了來龍去脈,明夫人突然接明初出來,果然別有用意,前些日子,明雨一時沖動毀了孟家堡大公子的右腿,孟家堡不肯善罷甘休,非要明家交出明雨,否則必定會讓明家雞犬不寧。
明家與孟家堡素有來往,明夫人自然不願同對方反目成仇,可明雨又是她千辛萬苦培養出來的下任家主,絕不能出任何差錯,于是她糾結許久,采取了老管家的建議,将明初送至孟家堡,來個李代桃僵。
誰知,這件事讓明雨的二叔明仲山知曉了,明仲山一直觊觎家主的位置,與長房明争暗鬥多年,甚至連明雨毀了孟大公子右腿之事,也是他故意設計。他苦心籌謀,為的就是除掉明雨,所以得知明夫人想用明初代替時,他立馬趁人不備,将明雨送到了孟家人手中。
李代桃僵不成,反而失了兩個女兒,明夫人整個人都癱軟了,扶着仆婦的手慌亂起身:“快,去孟家堡,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出大小姐!”
一行人手忙腳亂,從頭到尾,幾乎沒有人關心過明初,書隽只覺得萬般諷刺,忍不住冷笑兩聲:“夫人可還記得,阿初她也是您的女兒?”
明夫人一滞,須臾,沒什麽表情道:“我可以沒有女兒,但明家,不能沒有家主。”
書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利落上馬,疾馳而去。
從今往後,他的小姑娘,只有他心疼,也只需要他心疼。
可他終究晚了一步,趕到孟家堡時,明初和明雨已雙雙墜落山崖,據說是孟大公子想強納她們為妾,明初帶着明雨偷偷逃走,不慎被發現,慌不擇路,才滾落下去。
山崖之下是河流,明夫人帶人尋了數日,終于發現了一息尚存的明雨,将她送去神醫處調養,至于明初,則只有一具冰涼屍骨。
喪事辦得極為隆重,孟家堡因為鬧出了人命,也只好息事寧人,還送了禮來向明夫人致歉。于是,一場劍拔弩張的争執就這樣平息下來,兩家私下和解,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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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上土色尚新,山風拂過草木,将墳前身影襯得愈發狼狽凄涼。
慘白的一只手撫上石碑,手背上滿是被尖石木枝劃過的傷痕,書隽低垂着頭,輕聲道:“不是要讓我陪你走到最後嗎?現在是你這個小丫頭食言了……”他靠住冰冷的石碑,從袖中取出一塊瑩潤玉佩,“我都還沒告訴你,我的心意呢……”
年歲相差又如何?離經叛道又如何?只要他的小姑娘歡歡喜喜地活着,他有什麽是不能給她的?
第五章
腳步聲穿過草木漸近,書隽擡頭,見到一身素衣的明夫人,她拿着祭品,雙眼紅腫,想來是哭過一場。
書隽卻只覺得虛僞,按捺不住心中恨意,拔劍直指她頸間。
明夫人望着他,面不改色:“我再不濟,也是生養她的母親,你若真想報仇,就該去找明仲山,如果不是他設下毒計,明雨怎麽會錯手傷人?我又怎麽會被逼無奈讓明初去替罪?”
“這是你明家內部的紛争,與她一個小姑娘有什麽相幹?她今年才十六歲!”書隽握緊劍,手上青筋畢露,“你知不知道,你來接她回家的時候,她有多開心?”
明夫人滞了滞,看向遠處,眼底浮起哀恸之色,良久,含着淚光道:“要怪就怪她不該生在明家,偌大一個氏族,外面光鮮華麗,內裏早已肮髒不堪,枉死的,不止她一人。”
明夫人走後,書隽一個人呆了許久,墨發披散,青衣沾塵,像一縷游魂。
“我原以為,我這雙手,永遠都不會沾上血……”他提起一壇酒,澆過劍身,而後猛地将劍插入墳前土中,“阿初,先生會讓所有害你的人都付出代價!”
兩個月後,明家大小姐明雨自神醫處返家,書隽恰好挑了這日去明家取回落下的一些舊物,又恰好與回府的明雨撞上。
院中草木繁盛,每個人肩頭都落下斑駁的影,書隽看着被侍婢簇擁着緩步行來的小姑娘,有些恍惚,仿佛明初還沒死,下一刻就會奔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袖,笑靥如花。
明雨也注意到了書隽,公子衣衫落落,玉骨清隽,像是從畫中走出,令人心生驚豔。
她忍不住問身側侍女:“他是……?”
“二小姐從前的先生。”
明雨有些挪不開腳,一直望着那雙眸子,相錯而過時,竟然看見他沖自己笑了笑,一瞬間眼前似有天光散開,桃花灼灼。
數日過去,明雨始終沒能把書隽沖她笑的模樣從腦子裏消除,心下煩亂不已,便趁着十五月圓,出府賞燈散心。
長街燈火流轉,人群熙熙攘攘,她卻越走越覺得沒勁,正垂頭喪氣時,又不小心被路人撞到。輕軟衣衫拂過,一只胳膊攬住她腰肢,将她帶至一旁。
燈光盈盈,映出男子清隽眉眼如墨長發,溫柔嗓音響在上方:“姑娘沒事吧?”
明雨整個怔住。
書隽扶她站穩,微微一笑,眸中碎光閃爍:“我看姑娘走了一路,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可是因為沒有挑中合意的花燈?”
明雨擡眼,仍有些怔怔:“你一直跟着我?”
尾随被拆穿,書隽非但沒有半分不好意思,反而笑着遞出了手中花燈:“出來一趟,總不好掃興而歸,這盞燈是我自己做的,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明雨鬼使神差接過,邊走邊道:“先生這樣待我,是把我錯認成阿初妹妹了嗎?”
書隽怔了一下,很快恢複輕淺笑容:“不是,你與她,不一樣。”
一個明媚活潑,一個成熟穩重,即便他想欺騙自己,也沒有辦法。
燈盞輕搖,燭火透過薄紗照亮波動的裙裾,一路遠去。明雨在府門前止步,沖書隽道:“多謝先生相送。”
書隽唇角微翹:“不過舉手之勞,姑娘客氣了。”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入府中,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最後,歸于冷寂。
第六章
那夜之後,明雨開始時不時對着書隽贈的那盞花燈發呆,十六歲的小姑娘,鮮少遇到這樣溫柔以待的男子,何況還生了副好皮囊,自然輕易便陷了進去。
明夫人有所察覺,卻因為舊疾發作病卧在床,也無力去管,只加緊準備家主繼任事宜。
沒多久,明雨趁明夫人不注意,孤身偷溜出府。她本想去書隽的住處看看,誰知,卻被二叔明仲山派出的殺手圍住。明夫人病重,只要殺了明雨,長房一脈無人,偌大的家業便唾手可得。
千鈞一發之際,書隽突然出現,迅疾出劍,将明雨緊緊護在身後。
明雨看着他身上的血色,慌張得落下淚來,他攬她入懷,像從前攬着明初那樣,溫聲安慰:“別怕,我在這裏……”
就這樣,書隽再次回到了明家,在明雨衣不解帶地照料下,他很快便能下地走動,而同時,明夫人也終于隐忍不住,派人來請。
門窗緊閉的屋室內,垂地紗幔靜止不動,一片死氣沉沉,連榻上倚坐的身影都不見半分生機。
“我知道,你接近明雨,是為了什麽。可那件事,并非她的錯,全是我一手安排,如今我就要下去陪明初了,還請你高擡貴手,放過明雨。”
書隽冷冷勾唇:“當初你親手把阿初送上絕路的時候,怎麽沒想過高擡貴手?”
“你……咳咳……”明夫人一急,便咳嗽起來,“你如果傷了她,終有一日,會後悔……”
書隽置若罔聞,拂袖出屋。
明夫人仰倒在榻上,一個玲珑剔透的玉娃娃從枕後鑽出,跳到她衣袖上,搖搖晃晃,睡眼惺忪。她伸手取過,凝神望了許久,最終,無力閉眼:“來人,去請大小姐過來。”
帳幔被急急撩開,明雨握住她的手:“娘……”
明夫人顫着手撫過她的面容,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娘虧欠你的,只能下輩子再還了……”她将玉娃娃交到明雨手中,鄭重叮囑,“好好保管,它就等同于你的性命……”
這一年秋末,支撐明家多年的明夫人病逝,明雨還未正式繼承家主之位,就遭到了明仲山的為難。明仲山以長房無男丁,明雨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無法守住偌大家業為由,要求重選家主。
無奈之下,書隽讓明雨暗中請來了族中輩分較高的老者,公開商讨此事。一部分人認為長幼有序,而且明雨繼承家主之位是明夫人生前就安排妥當了的,不應突然更改;另一部分人則偏向明仲山,質疑明雨的能力,認為應當從長計議。兩邊吵得不可開交,最後,明雨出來表态,提出各讓一步,以五年為期,誰能掌控住大半往來生意,誰就為明家家主。
雖然從頭到尾,書隽都沒有開口說半句話,但明仲山還是猜出是他在背後謀劃,因此對這個突然橫插一腳的外人恨得咬牙切齒。沒多久,就有被收買的婢女趁夜深,将迷香吹入了書隽歇息的屋中,而後悄悄進屋,打算制造書隽好色的假象,讓明雨主動趕他出府。
可惜,明雨手下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刻便察覺了。明雨匆匆趕至,讓人将堵了嘴的婢女悄無聲息拖走,又想辦法讓書隽清醒過來。
書隽彎身坐起,揉揉額角,他動作的時候,素白單衣微微敞開,露出如玉肌骨,明雨不經意瞥見,忍不住紅了臉。恰在這時,屋外傳來嘈雜聲,明仲山竟然等不及天亮就帶了人過來。
明雨微驚,忽然咬牙爬上床榻,豁出顏面問:“我想讓你名正言順地留下來,可以嗎?”
書隽一怔。
外間吵鬧聲不絕,愈發襯得屋內寂靜無聲。
就在明雨黯然垂眼時,書隽突然微牽唇角,道了句“也好”,一把将明雨拽入裏側。
門被撞開,明仲山闖進來,看見撩開帳幔的書隽和他懷中匍匐的身影,面露喜色:“快去請大小姐過來!”
明雨從書隽懷裏擡起頭:“天還沒亮,二叔特地從西院跑過來,不知有何貴幹?”
明仲山當即變了臉色,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指着她道:“你……你還未出閣,怎麽能做出如此不知廉恥之事?”
明雨微微皺眉:“二叔難道不知,母親過世前,已經替我們定下婚事了?”
明仲山怒極,忽然獰笑道:“明雨,你別忘了,他是明初的老師,你不能嫁他,否則就是亂了輩分!”
“哦?”書隽微微勾唇,“二小姐從未向我行過拜師禮,又何來亂了輩分一說?”
明仲山徹底噎住,半晌,怒氣沖沖拂袖出屋。
屋內重新靜下來,許久,明雨紅着臉低聲道:“我讓人去看一下日子。”
書隽一動不動盯着帳頂,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才應了一聲:“好。”
第七章
來年五月,明家喜燈高挂,紅綢綿延。
新房內喜燭燃了大半,書隽才滿身酒氣踉跄入屋,連看都沒看明雨一眼,就倒在床榻上,醉死過去。
明雨心裏有些發澀,盯着他的眉眼瞧了許久,終是耐着性子替他寬衣收拾。少時,帷帳落下,帳內只餘呼吸聲,書隽忽然睜眼,眼中清明一片,分明沒有半分醉意,他起身下榻,去了院中。
風露滿衣衫,他握着一塊玉佩,低聲喃喃:“小丫頭,我同你姐姐成親了,不過你別生氣,等報完仇,我就同她和離,回到從前的地方,一輩子,只陪着你一個……”
昏暗處,有人默然伫立,淚落如雨。
婚後,書隽努力扮演着一個好夫婿的角色,全心全意替明雨打理各處生意和關系往來,而明雨,則沉浸在這樣的虛情假意裏,與他天衣無縫地配合着,成為衆人豔羨的對象。
無數人羨慕他們琴瑟和鳴夫妻情深,唯有明雨自己,常常在半夜醒來,看着枕畔人沉靜的面容,怔怔伸手,卻連碰觸的勇氣都沒有。
日子一晃而過,五年之期将近,書隽以狠厲手腕讓支持明仲山的孟家堡狠狠摔了一跤之後,決定釜底抽薪,毀掉明仲山最後的希望——掌管船運的江家。
只要讓江家斷了同明仲山的來往,明仲山必定元氣大傷再難掀風起浪,為此,書隽不惜親自前往江家,臨行前,明雨在府門口送他。
日光将身影襯得恍惚,書隽正要上車,明雨突然喚了一聲:“夫君!”
他回頭,明雨猛地沖過去,抱住他,淚順着雙頰流下:“一路小心。”這是最後一戰,同時也意味着,她就要失去他了,從今往後,連虛情假意都不會有。
熱淚沾濕肩頭衣衫,腰間的手箍得那樣緊,書隽不由怔忡,忽然想起曾經賴在他懷裏撒嬌的小姑娘。
那時良辰美景,他的阿初還好好活着,一嗔一笑明如春色。
心底無端軟了幾分,他輕輕撫着她的頭發,溫聲道:“別擔心,我很快就回來,記得我同你說的,一定要穩住明仲山,這段時間,不能讓他踏出昭城半步。”
明雨閉眼,哽咽不成聲。
三個月後,喜訊傳來,書隽成功說服了江家家主,明仲山得到消息,幾近瘋癫,而後铤而走險,派人去半路截殺書隽。
明雨聞訊,不顧書隽臨行前的叮囑,立刻飛馬出城。
一路馬蹄濺塵,明雨遠遠看到滿地的屍首和被人扶住的青色身影,慌張得翻落馬下,連發髻散了都顧不得理,跌跌撞撞撲上前,抱住渾身是血的書隽。
“夫君……”
書隽勉強睜眼,看見她,下意識皺眉:“你來做什麽?不是讓你看住明仲山嗎?他現在狗急跳牆,你又貿貿然離開……”
“可我怕你出事……”明雨抱着他,整個人都在發顫,淚水滴落在他頸間,滑入衣襟內,“在我心裏,什麽都沒有你重要,家主之位也好,明家家業也好,都比不上你……”
書隽望着她淚水漣漣的模樣,有些恍惚,那一年,他的小姑娘,也說過相似的話。
“什麽事都沒有先生重要,只要先生開心,我就算一輩子住在別院,也沒有關系。”
言猶在耳,人事已非。他擡起手,拭去她眼角的淚,彎了彎唇:“別哭,不值得……我其實,從頭到尾都在騙你,我對你好,娶你,不過是為了幫阿初報仇,替她讨回一個公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緊緊貼着他鬓角,哭得更兇,“沒關系,只要你好好的,哪怕一直騙我,一直虛情假意,也沒關系……”
淚從指縫間滲出,他摩挲過她面頰,若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将一封和離書交給她,無力閉眼:“對不起……”
第八章
林木蔥翠,風自山間過來,鑽入袍袖,一旁默立許久的浮離忍不住小聲開口:“這位夫人,治傷要緊……”
明雨聞聲擡頭,這才注意到面前明淨清秀的男子和容色絕豔的姑娘,他們正是四處尋找舊物酒靈的長韶與浮離,途經此處,看見書隽被人圍殺,便出手救了一救。
兩人幫着把書隽送回明家,告辭離開時,浮離懷裏突然鑽出一個玲珑剔透的玉娃娃。明雨看見,面露訝色:“公子也有這樣東西?”
長韶神情微變:“夫人此話何意?”
明雨遲疑道:“家母過世前,曾給過我一個跟這差不多的玉娃娃。”
長韶忙道:“那是我遺失的酒靈,快……還請夫人歸還。”
明雨有些為難:“這是家母遺物,我答應過她,會視若性命,好好保管。”
長韶眼中閃過一絲戾色,指尖泛光,似是想出手強奪,被浮離及時拽住:“別沖動,我們先留下來,想別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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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隽卧床養了十來天,期間,明仲山因為喪心病狂對族中不支持他的長者下手,遭族規處死。至此,書隽終于安心,剛能下地行走,就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明家。
明雨看着案上的和離書,神情恍惚。
“我常常想,如果那年,死的是我,你會不會也這樣記挂我……可轉念又想,如果那時我死了,根本就不會遇上你,你又怎麽會記得我?”她忍不住笑了笑,像是笑自己太傻,“這五年,我每天數着日子,有時候甚至希望,二叔他們能堅持久一點,這樣,你就能遲一些離開我……”
書隽的動作緩了緩,他擡眼看着她,忽然忍不住想,若他的小姑娘平安活到現在,應當也是這般模樣吧?
明雨從背後抱住他,眼角有淚滑落:“真的不能留下來嗎?她已經死了,你就算在別院等一輩子,她也不可能回來……”
書隽滞了一會兒,沒有轉身,緩緩道:“我答應過她,會陪她走到最後,無論生死,都一樣。”
他推開她,想要往外,卻被拽住了衣袖。
相似的動作,恍如當年。
“你可不可以,再對我笑一次?真心實意地,只當我是我,再笑一次?”
書隽頓足,像是在克制着什麽,握劍的手指骨泛白,良久,終是抽出衣袖,頭也不回地離開。
明雨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她不會知道,書隽并非吝啬對她笑,而是不敢,他怕他在自己親手編織的虛假裏停留得太久,會泥足深陷。同樣的一張臉,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又哪能真的心如止水?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對她的那些溫言軟語,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身影漸行漸遠,隐在花影之中,看了半天熱鬧的長韶突然問身旁人:“假如有一天,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我,你會怎麽辦?”
浮離一愣。
長韶看了看他,漫不經心一笑:“随口問問罷了。”她驀地疾風般往前掠去,朝書隽出手,想制住他,威脅明雨交出酒靈。
書隽畢竟是凡人,眼看就要撐不住,一道光矢忽然橫劈而下,截斷了長韶的攻擊,身着玉色裙裳的姑娘翩然落地,清眸皓齒,竟與長韶一模一樣,只是少了幾分魅惑妖嬈,要清靈出塵得多。
枝葉紛飛,身影纏鬥不休,浮離滿臉震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些天跟在自己身邊的,并非是真正的長韶,難怪他始終覺得不對勁,跟她靠近一點都各種不自在。
片刻後,院中草木狼藉,兩襲影分開,真正的長韶看着面前眉眼妖嬈的女子,冷聲問:“你到底是何方妖物?為何要假冒我?”她與浮離在洛城失散,因為追趕九虞,誤入一片瘴林,耽擱了不少時間,好容易出來,找到浮離,卻發現自己竟然被假冒了。
一雙眼轉向浮離,眸光流轉:“我是何方妖物,他應該最清楚,當年,可是他親手挑選玉石,将我雕出來的。”
長韶皺了皺眉,終于記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曾照着她的樣子替她雕過一個玉像,沒想到千百年後,玉像竟然生出魂識,也活了過來。
“同一個模樣,你能陪他找酒靈,憑什麽我就不能?”玉像盯着長韶,似乎很不甘心。她趁她愣怔,不動聲色捏出一個光訣,猛地擡袖揮出,身影迅速掠走。
“長韶!”
殷紅的血似紅梅綻開在玉色衣衫上,長韶倒在浮離懷中,臉色慘白,整個人輕如紙片。她望着他幹淨的眉眼,神情有些恍惚,低聲問:“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有她陪着你,會不會好一點?”
他抱着她,突然頭痛欲裂,腦中混沌一片,隐隐有支離破碎的畫面掠過。
“你擺這麽多酒做什麽?”
“天生萬物有靈,酒應當也不例外,我想試試,能不能得到酒靈……”
那是……多遠的時光了?
第九章
長韶昏迷了半日,醒來得知明雨握有酒靈的事,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道:“姑娘可知,你的記憶,曾被人改過?”
世間有一種秘術,可以更換人的記憶。
那一年,明家姐妹雙雙滾落山崖,明夫人找到她們時,承載着所有希望的明雨已經沒了聲息,而被棄若敝履的明初,卻尚還活着。天意弄人,明夫人哀恸不已,不甘多年心血付諸東流,于是耗費財力找到傳說中的秘術師,請他将明初的記憶換成明雨的記憶,讓明初以明雨的身份活着。
秘術師怕明夫人終有一日會後悔,給了她一個酒靈,說是可以讓一切回歸本來。
自此,明家再無二小姐明初,連她自己也将自己遺忘,徹底成了另外一個人。
只是,記憶可以改變,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卻無法改變,所以後來,她重遇書隽的第一眼,就心生戀慕,再也無法自拔。
明初呆滞許久,取來了酒靈,長韶将它擱在杯盞之中,伸出手指在它頭上敲了敲,豐盈柔軟的小東西立馬大哭,眼淚落了滿滿一杯。
“飲下這杯酒,你就能恢複記憶,做回你自己了。”長韶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欣然笑意,“這世間,每個人都獨一無二,沒有誰應該代替誰活着,你說呢?”
斜陽向晚,車角銅鈴搖碎絢麗晚光,浮離攬着懷中虛弱無力的人,垂頭道:“你說得對,沒有誰應該代替誰,所以,就算她是照着你的樣子刻出來的,也代替不了你。”
清澈眸子裏映出他的模樣,長韶擡起胳膊,白皙手指一點一點爬過他眉眼,眷戀極深:“我只是,怕陪不了你……”
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緊緊按入懷中:“不許胡說,你會沒事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她彎出一個笑,眼角泛紅:“好,等找齊酒靈,我們就回到從前的地方,再也不分開……”
提到從前,他眼中浮起些許迷惘:“我好像記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從前,是什麽樣子?”
長韶微微一怔,恍惚笑了:“你從前,總喜歡哄我,明明我釀的酒不好,也照樣喝下……”
馬車在金色輝澤中遠去,輕緩的話語散入風中。
千年歲月變遷,那些被漫長時光掩埋的過往,終會一一歸來。
尾聲
明家別院,花木繁盛。
書隽起身出屋時,暖陽已爬上石階。
天光雲影散開,起伏的花葉之中,一襲身影娉婷而立,熟悉的容顏,可似乎又有什麽不一樣了。
他恍惚片刻,極力讓自己清醒,面露無奈:“你怎麽來了?”
她恍若未聞,穿過花木緩緩往前,裙裳随風蕩入眸中,短短一段路,像是跨過了五年渾噩時光,那些蒙塵的過往滔天巨浪般翻湧而來。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先生也沒認出來。”她停在石階下,微微仰頭望着他,“好在,夢終于醒了。”
明媚的眸子裏落滿碎光,她在他咫尺之外,笑如春華。
“先生,‘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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