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衣香如故》

《衣香如故》

衣香如故

楔子

“長韶!”

長街人聲喧嚣,浮離追着一頂軟轎,急急往前。

他同長韶四處尋找舊物酒靈,途中因故失散,沒想到再見時,長韶似乎變了個模樣,坐在素紗輕飄的軟轎內,盛裝傾城,前所未有的妖媚。

正追趕着,他懷中的酒靈突然鑽了出來,好奇張望兩下,眨眨眼,跳到路邊伫立的某個人身上。

浮離下意識伸手去抓,卻被唰唰拔出的刀劍晃了眼。

随侍們蓄勢待發,那被護住的男子緩緩側過身,一襲玄色暗紋長袍裁剪精致,襯得整個人清貴不凡,連開口都透着些許威嚴。

“這東西,是你的?”骨節分明的手從寬大衣袖中伸出,他握着晶瑩剔透的酒靈,淡淡問。

眼看軟轎已不見蹤影,浮離只得放棄,歉然一笑:“它有些調皮,驚擾了。”

玄衣男子注視着掌中的酒靈,唇角微微彎出一點弧度,神情像是在懷緬什麽:“我有一位故人,她手中也有一個這樣的小東西。”

浮離心下一動,還未等他開口詢問,玄衣男子已兀自開口:“她就在那座樓裏,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他擡起一雙烏黑微冷的眼,目光落在對面一座高樓上,樓前牌匾上兩個字孤傲大氣,據傳為天子所書——馥樓。

千金難求一香粉的馥樓。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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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如故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采衣了。

他記得,第一次見她,是在十一歲那年。

彼時,他是謝家錦衣玉食的小公子,而她,卻只是被性格偏執的制香師收留的可憐孤女。

為了幫師父采到合适的材料,采衣經常天未亮就去城外收集露水和新鮮花朵,甚至不顧危險攀山爬樹。

那一日,天色陰沉,她抱着花籃急匆匆往回跑,想在雨落之前趕到家,誰知不小心被石塊絆倒。瘦小的身軀重重撲地,可那一雙胳膊卻執着地将花籃高高舉起,仿佛籃中的東西比性命還要寶貴。

素白紙傘遮住飄飛落葉,恰巧路過的謝如故遠遠看着,不知怎麽就動了恻隐之心。

他走過去,命婢女幫她接住花籃,又遞了一方繡帕給她,小姑娘艱難地爬起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怔怔望着他,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膝蓋已經被磕傷。

謝如故見她一直盯着自己發呆,有些不耐煩,将繡帕硬塞給她,轉身便走。走出老遠,不經意回頭,卻見她仍舊立在原地,腳邊花籃裏新采的鮮花被風拂起,散入塵中。

對于錦衣玉食的謝如故而言,一方繡帕根本算不得什麽,因此他很快便将這件事抛諸腦後,直至數日後,他随長姐出游,出門時一眼瞥見衣衫單薄的小姑娘怯怯縮在牆邊,一副想上前卻又不敢的踟蹰模樣。

他頓了頓步子,忍不住上前,采衣将洗幹淨的繡帕和一盒新制的香粉遞給他,嗓音細如蚊蚋:“謝謝。”

謝如故皺了皺眉,他又不是女孩子,哪裏用得着香粉?可對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有些不忍拒絕,恰好長姐在車中催促,他匆匆接過,轉身上了車。

“一個小乞丐,你跑去搭理做什麽?”

少女的抱怨聲透過車簾飄出,采衣望着漸行漸遠的馬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她原本,其實沒奢望他會接。

此後,采衣每個月都會來謝府送一盒香粉,謝如故推拒了兩次,見她始終執着,便也只能随她。

漸漸地,這件事成了習慣,某個月,謝如故等到最後一天都還沒收到香粉,反而有些心神不寧,于是讓婢女前去問問。婢女回來告訴他,采衣因為偷偷替他制香,耽誤了幫師父采集材料,被狠狠打了一頓,傷得不輕,短時間內應該難以出門。

謝如故看着房中積攢起來的香粉,良久無言。

他以為,她吃了教訓,不會再來,誰知,隔日她又出現在府外,扶着牆,瘦骨伶仃,臉色慘白,手上還有青紫傷痕。

這一次,謝如故沒有接她的香粉,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拽着她往裏走。她長得太瘦,手腕捏起來有些硌人,謝如故微微皺眉,将桌上的糕點推到她面前,又吩咐婢女去拿傷藥。她看着他,眼中慢慢聚起水霧,而後,大滴大滴的淚順着蒼白臉頰滾落下來。

他一愣:“你哭什麽?”

采衣拼命憋回眼淚,不想在他面前丢臉,她沒辦法告訴他,哭是因為從未有人對她這樣好。

謝如故見她不答,就沒有再問,只在送她離開時冷冷淡淡地說了句:“以後不要浪費時間給做我香粉了,我不喜歡。”

風拂過衣衫,少年一身清貴,有着不可企及的距離,采衣仰頭看着他,一瞬間恍如大夢初醒,落寞直至心底。

第二章

大抵是受了打擊,采衣再沒去給謝如故送過香粉,只常常躲在謝府門外不遠處偷偷張望,雖然,大多時候,她都看不見他,但人心總要有所寄托,才不會那麽灰暗無望。

這一年冬天,采衣的師父制香時不小心中毒喪命,采衣再度淪為孤女,而謝如故,也遭遇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他被趕出了謝家。

謝如故雖是謝家獨子,卻并非嫡出,而是妾室所生。他的母親容色過人,十分受寵,這樣的盛寵,終于招來禍患,另一位妾室告發她與人私通,并帶着謝如故的父親謝文盛當場捉奸。

于是,一朝明珠成瓦礫,謝如故的母親被活活打死,而他,則因被疑不是謝家血脈,流落街頭。

昔日清貴公子,落魄成乞丐,基本難有活路,采衣找到他時,他正蜷縮在某個偏僻角落,被幾個不安好心的乞丐扒了唯一值錢的華貴外衫,一頓拳腳相加。

采衣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摸起一根木棍,大叫着沖過去,發狂一般同他們拼命。可她終究力量有限,很快便被打趴在地,她看着奄奄一息的謝如故,艱難地爬到他身上,将他整個護住,輕聲道:“別怕……別怕……”

謝如故有些迷糊,看不清眼前情形,只能聞到她身上獨有的淡淡香味,仿佛能驅走所有不堪,給人一枕安寧好夢。

夜幕漸漸降下,月光灑落一層清冷,采衣踉跄爬起,背着謝如故搖搖晃晃往前,每一步都走得極為艱難,可她卻十分開心,因為,她終于找回了她的少年。

謝如故清醒時,身上已經換了幹淨衣衫,帶着清淡竹香,所處的屋室也整潔如新,想來是特意打掃過。采衣端着做好的吃食進來,見他一動不動呆坐在榻上,不由淡了臉上笑意,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好默默在一旁陪着。

一直到吃食涼透,謝如故都沒有任何動作,像是決意求死,采衣按捺不住,捏着衣袖,有些緊張地開口:“我會讓你過得和從前一樣的。”

十來歲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漲紅了臉:“就算、就算不能過得那麽好,你想要什麽,我也會買給你的。”

謝如故回過神,望着她,眼中閃過一絲波瀾。

她以為他不相信,越發地緊張:“真的,我會制香,還可以幫他們洗衣服,我會努力掙錢,對你好的……”

隔了許久,就在采衣黯然垂頭準備放棄時,謝如故忽然看着案上的一碗鴿子湯,啞聲道:“你幫我盛碗湯吧。”

采衣愣了一下,欣喜若狂,眸子裏綻放出光彩:“湯有些涼了,我去熱熱,很快的……”她慌慌張張往外跑,險些摔倒,謝如故靜靜望着,眼中映着屋外暖陽,熠熠生輝。

這以後,采衣果如她承諾的那般,盡其所能對謝如故好,每天天未亮就出門采集制香的材料,然後趕在謝如故睡醒之前做好早飯,白天則出去賣香粉或是幫人幹活,一直忙到很晚。也有富貴人家看她手腳勤快,問她願不願意入府為婢,她想也沒想便搖頭拒絕,因為她怕一旦成為別人的婢女,就沒辦法照顧謝如故了。

院中杏花打出花苞的時候,她将積攢起來的銀子捧到謝如故面前,笑着道:“你每天在家呆着,一定很無聊吧?我本來想買一些筆墨紙硯回來,可又不太會挑,不如你自己去看看?”

謝如故微微一怔,沒有去接。

采衣不由有些忐忑:“是不是不夠?”她急忙道:“那你再等兩天,兩天就好了!”

謝如故回神,伸手取了兩塊碎銀:“夠了。”他看着她削瘦的身骨和紅腫的十指,忽然道:“還有,我不喜歡吃肉,以後,同你吃一樣的便好。”這些日子,無論多艱難,采衣都沒讓謝如故斷過肉,而她自己,則每次都借口已經吃過,偷偷躲在廚房吃一些殘羹冷炙。她以為謝如故不知道,其實謝如故不止一次在屋外默默看着,甚至經常她忙到深夜,謝如故就在屋內隔窗陪到深夜。

他伸出手,光潔掌心盛着暖暖春晖,唇角亦難得勾出一抹淺笑:“不是說要買筆墨紙硯?我不知道路,你陪我去。”

天光雲影散開,采衣望着他,愣怔半晌,小心翼翼将手擱在了他掌心。

第三章

兩個原本有雲泥之別的人,就這樣相伴長大,日子雖清苦,但也簡單和樂。

采衣十五歲及笄那年,謝如故用不眠不休替人抄書得來的銀子偷偷給她買了一支玉簪,又親自在院中布置了十五盞花燈。

夜間燈火盈盈,采衣立在流光之中,臉上的笑容純粹而滿足。

然而,第二天,謝如故就因為勞累過度病倒在床,用了幾天藥都不見好轉。

為了支付昂貴的診金,采衣不惜深入山中收集制香材料,結果,攀岩采花時不小心滾落陡坡,險些丢了性命,花葉沾滿裙裳,她躺在地上,痛得直冒冷汗,手中卻仍舊緊緊握着一株開得極好的紅花。

有玲珑剔透的玉娃娃從杜衡叢中鑽出,循着香味跳到她身上,她艱難地伸手去碰,那玉娃娃竟沖她眨了眨眼,可愛得緊。

她從未見過這樣東西,想着應當不是尋常之物,于是便掙紮着爬起,将它帶回了家。

當晚,香粉去水時,采衣趴在案邊沉沉睡去,玉娃娃從她袖中出來,跳到鋪開的香粉上,開始落淚,淚水融入香粉之中,泛開玉一般的光澤。

由于這一次的香粉沒怎麽晾幹,所以整整一日,采衣才賣出去兩三盒,她心急如焚,決定将撿到的玉娃娃當掉,誰知,那玉娃娃像是知曉她的心思,拼命躲閃,死活也不肯讓她抓住。

屋內擺放的東西盡數翻倒,一片狼藉,采衣跌坐在狼藉之中,胳膊被碎瓷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順着手腕滑落,殷紅刺目。

即便弄出這麽大的聲響,榻上那人也沒有多少反應,依舊昏昏沉沉睡着,仿佛已經沒了聲息。

風裹挾着零星飛花湧入,采衣怔怔望着榻上,心底突然湧起無盡絕望,許久,她匍匐着爬過去,将謝如故抱在懷裏,緊緊貼着他的眉眼,輕聲道:“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淚水濡濕睫羽,從她頰邊滑到他臉上,她不斷說着,也不知是想喚醒他還是想寬慰自己。

就在采衣幾近絕望時,謝文盛的夫人突然到訪,詢問她手中香粉是否還有剩餘。原來,此番她賣出的香粉有一盒湊巧讓謝夫人拿到,年近四十的謝夫人用了之後,像是突然年輕了十歲,嬌媚動人,而且還讓一貫厭煩她的謝文盛重拾新婚時對她的喜愛。

采衣沒想到自己制出的香粉居然還有這般功效,有些呆愣,她朝屋內掠了一眼,大着膽子開出條件,要求謝夫人重查謝如故生母當年那樁事,并想辦法接謝如故回去。

謝夫人敵不過香粉的誘惑,點頭同意。沒過多久,舊案水落石出,謝如故的生母當年是被告發她的那位妾室下藥設計冤死的,謝文盛得知真相,痛悔不已,急忙派人去接謝如故。謝如故病得迷迷糊糊,一直拽着采衣的手,死活不肯松開,謝文盛沒辦法,只得讓采衣也跟着進府,留下當個婢女。

事後,采衣只給了兩盒香粉向謝夫人表示感謝,因為她發現,自己再也制不出同樣功效的香粉,而那一批香粉數量有限,她必須留着以備後患。她對謝夫人說,那種香粉研制極其不易,每年至多能制出兩盒,謝夫人想着反正她以後都在府中,也就沒有為難。

謝如故病愈那晚,衆多捧高踩低的奴仆侍婢擠在房內殷勤問候,采衣遠遠望了望,一個人去了園中的池邊,将一盞蓮花燈放在水面,合掌虔誠許願。

剛許完願,謝如故就出現在身旁,輕聲問她:“你有什麽願望?”

采衣擡頭,眼中亮晶晶一片:“我希望,你能長命百歲,喜樂無憂。”

謝如故忍不住彎唇:“除了這個呢?你難道沒有自己想做的事?”

“嗯……”采衣想了想,“我還希望,建一座香粉樓。”她在謝如故的攙扶下起身,“你念的書多,能不能幫我想想,這座樓叫什麽名字好。”

謝如故沉吟道:“香粉……就叫馥樓吧。”

“馥樓?怎麽寫的?”

謝如故折下一根樹枝,放到她手中,然後包裹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在地上慢慢寫字。

采衣悄悄紅了臉,此時的謝如故已是十六歲的少年,身量要比她高出一個頭,他攬着她的腰,氣息撩在她耳邊,讓她不由自主便失了魂,幾乎能聽到胸口難以克制的急促心跳聲。

她偷偷瞥了一眼少年好看的眉目,心想,倘若能這樣一輩子就好了。

第四章

回到謝家的日子,不再清苦艱難,卻也少了許多自由。兩年後,謝如故迫于父親的壓力,上都城趕考,以光耀謝家門楣。

然而,才到達都城不久,他就因為年少氣盛鋒芒過露,不慎得罪了禦史大夫之子,被誣陷入獄。

恰好此時,謝文盛老來又得一子,對謝如故便不怎麽上心了,他素來把榮華富貴看得比什麽都重,再加上謝如故因為他冤殺自己生母的事,一直對他極為冷淡,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根本沒有搭救的意思,只想着如何才能不受牽連。

采衣苦求無果,看透了人情冷暖,只好收拾行囊,獨自踏上前往都城的路。

等她千辛萬苦趕到都城,才發現,牢獄森嚴,自己連見謝如故一面都十分艱難,更遑論救他出來。她在大獄門口跪了數日,沒有任何作用,最後失魂落魄在街頭游蕩,恰好相國千金沈心月的車駕經過,她心裏突然生出一線希望,于是不顧一切攔住車駕,獻出一盒香粉。

車簾被掀開,沈心月微微蹙眉,正想細問,采衣突然昏厥倒地。瘦弱身軀倒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像一截枯枝,沈心月心生不忍,便将她帶回了相府,又命醫者替她看病。

采衣清醒之後,跪在沈心月面前苦求,想以具有特殊功效的香粉換得她相助,沈心月掠過案上涼透的湯藥,看着她慘白的臉色,不由問:“那謝如故到底有什麽好,竟讓你連性命都不顧?”

她被問得一怔,許久,笑得輕淺:“他或許沒有那麽好,可卻是我這輩子最想保護的人。”

後來,沈心月終于答應幫忙,采衣在陰暗潮濕的牢獄之中見到了謝如故,彼時,謝如故因為嚴刑拷打已奄奄一息,她看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淚流滿面,她甚至不敢用力抱他,低頭湊到他耳邊,顫巍巍道:“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苦了,再也不會了……”

謝如故聞到熟悉香味,動了動手指,唇角勾起淺淺弧度,終于安了心。

無論遭遇怎樣的磨難,只要她在身邊,就什麽也不用擔心了,她總歸會不離不棄,陪着他的。

之後,采衣帶着謝如故回到謝家,謝文盛非但沒有感到愧疚,反而責怪謝如故魯莽沖動自毀前程,得罪了禦史公子,即便平安脫險,往後的仕途也不會順了。

采衣替謝如故掖好被角,擡起頭,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泛着前所未有的冷光,謝文盛對上,無端端覺得心悸,想起她跟相國千金的交情,悻悻閉了嘴。

沒多久,朝廷下诏選妃,一心攀龍附鳳的謝文盛想辦法幫嫡女争取到一個名額,并聽從謝夫人的建議,命采衣陪她入宮,以便于關鍵時候制香助她一臂之力。誰知,入宮之前,謝小姐突然與人私奔,謝文盛慌亂之下拽過采衣,讓她代為前往。采衣想到還在卧床休養的謝如故,沉默半晌,被迫點頭同意。

她盛裝打扮,最後看了一眼謝如故,踏上車辇。

謝如故像是有所感應,突然醒來,跌跌撞撞追出府,被仆人們拽住。

素白單衣幾乎被扯破,他披散着頭發,掙紮于塵土之中,瘋癫一般,嘶聲呼喊,眼中猩紅一片。

前路漫長,道旁煙霞成海,采衣坐在高高的車辇之上,聽着他嘶啞的嗓音,淚落如雨,卻始終沒有回頭。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謝郎是路人。

她與她的少年,終究漸行漸遠。

四個月後,宮中傳來消息,采衣深得天子寵愛,被封為美人。

秋風卷起庭中枯葉,謝如故倒在采衣曾經許願的水邊,抱着酒壇,醉了一天一夜。水浸濕墨發衣袖,将寒涼滲入骨中,渾渾噩噩間,他想起與采衣相依為命的那幾年,每日晨起,可以看見她在院中為他忙碌,削瘦的影,像印在畫上;偶爾午後清閑,兩人并肩躺在暖陽中,他一閉眼,就能聞到她衣上淡淡清香……那時粗茶淡飯日子清苦,卻是他一生中,再好不過的歲月。

第五章

來年春,采衣求得天子恩準,返鄉探親,并為謝如故帶回了一道旨意,賜他郡守之位。

謝文盛欣喜不已,帶着謝家上下于府門前跪迎,謝如故木然立在衆人之外,看着她從懸挂着青鹄流蘇的車辇上下來,臉上抹了厚厚的胭脂香粉,如雲的烏發間步搖華貴,不再只有他送給她的那支粗陋玉簪。

曾經清秀幹淨的小姑娘消失無蹤,她靜靜與他對視,中間隔着滿地跪拜的人,以及無法跨過的天塹。

這一日,謝家大擺筵席,觥籌交錯,喧嚣熱鬧,謝如故卻從頭到尾沉默無言,甚至不曾靠近采衣十步之內,采衣也沒有主動找他,只是視線始終黏在他身上,偶爾低頭優雅飲茶,眼中有水澤落入茶盞之內。

是夜,月明星稀。

采衣屏退侍女,獨自一人在海棠樹下發呆,突然被謝如故不由分說拽走。

他捏着她的手腕,從後門出府,帶着她回到從前兩人相依為命的小院,院中杏花零落一地,許多舊物卻都整潔幹淨,像是有人常來打掃。

“你還記不記得,我在這棵樹下給你畫過像?當時你拿着杏花枝,就站在這裏……”

“還有,你晚上常常就在這石凳上睡着了,有好多次,都是我抱你回房……”

“……”

謝如故指着舊物一一回顧,而後,又拽着采衣往城外方向走。

月光灑滿長路,風輕柔拂過鬓發,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她默默跟着他,誰都沒有說話,仿佛可以這樣安寧地走完一生。

出城時恰好天明,朝陽漫過山巒沾滿衣衫,新鮮的花朵上露水晶瑩,謝如故爬至高處,摘了一株盛放的牡丹捧到她面前:“你看,我現在也能幫你了,往後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只需要在家裏等着,換我來養你照顧你……”

采衣怔怔望着眼前人,淚水聚起,落在重重疊疊的花瓣上,她抖着唇開口,語聲哽咽:“我們,沒有往後了……”

謝如故僵住,像是驀然驚醒,猛地抱住她,不停道:“不……不會的……我帶你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裏,找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跟從前一樣……”

“我如今已是宮中的人,你能帶我去哪裏?”采衣閉眼,痛哭出聲,“我舍棄了一切,才換來現在的地位,才為你鋪好今後的路,不能就這麽毀掉……”

“那些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采衣用力睜大眼,止住眼淚,從他懷裏起身,端詳着他的面容,“你知道,那一年,我看着你病得昏昏沉沉,卻想不出任何辦法的時候,有多害怕嗎?還有那次,你被人誣陷入獄,我在大獄外跪了兩天,卻連見你一面都不能的時候,又有多絕望嗎?”

她擡手,一點一點描摹過他的眉目,珍重而眷戀:“我發過誓,絕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苦,我要你成為人上人,活得衣食無憂風風光光。”

衣袖相擦而過,她挺直脊背,沿原路返回,他立在山風之中,忽然輕聲問:“那你可知,我想要什麽?”

采衣頓足。

這些年,她拼了命對他好,将富貴榮華一一捧到他面前,卻從未問過他,他想要什麽。

謝如故緩緩道:“我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你,這一輩子,都跟你在一起,即便日子再苦,也沒有關系,只要你還陪在我身邊。”

淚重新滑落,良久,嗓音随風飄過來:“除了這個,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朝陽爛漫,身影漸行漸遠,再不曾回頭。

那是謝如故最後一次見到采衣。

後來,謝如故及冠,宮中傳出旨意,替他賜婚,賜婚的對象乃都城顯貴之女,容貌品性皆是一等一的出衆。

接到旨意的當天,謝如故按捺不住心中怒火,親自趕往都城,卻被拒宮門之外。

天闕九重,宮闱深深,困着他喜歡的小姑娘,他越不過,而她不肯出來,生生将前塵斷絕。

再後來,郡守府附近,新建起一座香粉樓,樓前牌匾上“馥樓”二字孤傲大氣,傳為天子所書。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她仿他的字所寫,他曾一筆一劃親手教她寫過許多字,而這兩個字,她練得最多,也學得最好。

起初,他以為,她只是請人代為建樓代為經營,直到有一天,他從馥樓出來,遇見一架馬車,車中隐隐逸出熟悉的淡淡清香,他僵立在原地,整個人如置夢中。

他曾與她朝夕相處那麽多日夜,對她身上的味道再熟悉不過,即便隔着車簾,他也能肯定,是她回來了。

他沒有去想她為何會離開宮中,匆匆攔住車駕,喚她的名字:“采衣!”欣喜若狂。

可她卻不願見他,靜默許久,方才淡淡道:“我不過是得了恩旨,回鄉小住一陣,終歸還是要入宮的,見與不見,又有何意義?況且郡守大人已經定下親事,未免惹人閑話,你我還是避忌一些為好。”

車駕往前,帶起的風拂動他衣衫,他怔怔立着,眼中滿是蒼涼。

自此,謝如故成了馥樓的常客,幾乎日日前去,卻始終未能如願再見采衣一面。

咫尺天涯,思卿不見。

第六章

馥樓之內,有專供人飲茶休息的桌案,謝如故飲完半盞茶,從往事中回神,神情滄然:“後來,我讓人去宮中打聽過,得到的消息是,那位擅長制香粉的謝美人,早已因病過世。”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假死出宮,更不知道,為什麽她明明已經回來,卻不肯見我。”

謝如故正惆悵着,一個聲音突然傳過來——“我有辦法見到她。”

額角繪着豔麗海棠花的姑娘踏入,一襲繡紋繁複的紫色裙裳襯出傾城容色,浮離看見她,立馬激動地奔過去:“長韶!”

長韶彎唇一笑,似是有些不習慣他的親近,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

浮離沒在意,急急問道:“你沒事吧?”

長韶搖搖頭,看向謝如故,言語神态無端比平日多了幾分魅惑:“郡守大人想見那位采衣姑娘,其實很簡單,找些人把她綁來不就行了?”

謝如故聞言皺眉:“我不想傷她。”

長韶微微勾起一絲不屑笑意,轉而道:“她手中那個酒靈,是我的舊物,我想,她應該會願意見我。”她伸手,想去碰案上那個酒靈,酒靈卻避開她,抱住浮離的手指,鑽到他懷裏,再不肯出來。

長韶的表情僵了僵,浮離望着她,眼中掠過一絲狐疑。

謝如故擱下茶盞,起身道:“若真是如此,勞煩兩位替我帶一樣東西和一句話給她。”

少時,浮離讓手中酒靈溜上馥樓去尋同伴,采衣看到,果然答應見他。

頂樓之上帷幔垂地,浮離一踏入其中,就聞到了淡淡的清香,肩骨削瘦的女子側卧在小榻上,系着掩面輕紗,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

見有人來,她欠了欠身,輕聲道:“我身體不太好,只能怠慢兩位了。”

兩個酒靈在扶欄前的小案上打鬧不休,浮離掠了一眼,将謝如故給的精致木匣擱下:“這是郡守大人讓我轉交給姑娘的。”

采衣微微一怔,偏頭看向扶欄之外,從那個角度,幾乎可以将整個郡守府盡收眼底。

良久,她道:“勞煩公子轉告他,讓他不要再來了,我是不會見他的。”

浮離忍不住問:“姑娘為何不肯見他?”

采衣轉過頭來,忽然解下了掩面的輕紗,浮離不由一驚,那張臉上,滿是青色的斑點,大小不一,十分可怖。

“我這個樣子,還如何能見他?”采衣笑了笑,重新偏頭,目光悠遠而哀傷。

謝如故那樣執着地想見她,她又何嘗不想如他所願,伴他終老?可命運殘酷,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寫定了結局。

那一年,她不遠千裏,上都城救他,昏倒在相國千金的車駕前,醒來時,替她看病的老先生告訴她,她因少時接觸過多毒物,體內藏着毒,怕是活不了幾年了。

她僵化如石,腦中盡是當年師父中毒身亡的情形,青斑密布的臉,冰涼的身體……她在相國府中枯坐半日,渾渾噩噩想了許多事,想得最多的是,若有一天,她不在了,謝如故會如何。

那是她此生視若性命的人,是她少年時候就一見傾心的人,她必須在離開人世之前,為他鋪好錦繡前程,所以後來,當謝文盛要求她入宮的時候,她沒怎麽猶豫便同意了。

入宮之後,她再次遇到了相國千金沈心月,彼時,沈心月也在參加選妃,只不過志在皇後之位。采衣無心侍奉天子,也明白僅憑一己之力,很難抵擋住深宮風浪,于是同沈心月立下約定:她給沈心月能讓女子嬌媚百倍的香粉,助她寵冠後宮奪得皇後之位,沈心月則給她想要的一切。

謝家所有人一直以為,她是受寵于天子的美人,可其實,從頭到尾,她都只是沈心月身邊最得力的宮人,所謂的美人身份,不過是沈心月應她所求,幫她安排的。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她中毒的症狀越來越明顯,臉上逐漸起了青斑,她自知時日無多,想再見謝如故一面,于是抹了厚厚的脂粉,盛裝回到謝府。

她從未想過,謝如故會不顧一切帶她走,朝陽之下,少年清貴如初,有那麽一刻,她真的很想抛下所有随他離開。可她不能,不能毀了他的錦繡前程,即便,那不是他最想要的。

于是,她狠心掐掉他最後的希望,重返深宮,避不相見。

後來,她日漸虛弱,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已為皇後的沈心月問她,還有什麽遺願,她想了想,說:“我想替他尋一門好親,還想在離他很近的地方蓋一座香粉樓,時常看着他。”

她要他,風風光光地活着,做一個衆人歆羨的清貴公子,娶一個等閑難求的好姑娘,安穩富足地過完這一生。

沈心月也曾不解地問過她,那個人不過是年少時給了她一方繡帕,一碟糕點,何需她這樣耗盡心血用一生去還?

她恍惚笑了笑,沒有回答。

世間之事,哪能都算得那樣清楚明白,有些人,遇上了,就注定要泥足深陷,奮不顧身。

而她,始終都記得,十歲那年,少年立在素白紙傘之下,不顧塵土髒污遞出幹淨繡帕時,自己那一剎的心動與驚豔。

第七章

“那年機緣巧合制出的香粉,後來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香如故。”采衣從袖中取出一盒香粉,笑容依舊淡淡,“這是最後一盒,我想在他娶親那日送給他。”

香粉如故,卻難見故人。

她轉向浮離和長韶,微微笑道:“他的婚期快到了,我想讓他歡歡喜喜地成親,所以,還望兩位守口如瓶,不要告訴他真相。”

浮離看她這副模樣,心有不忍,也不好再勸她與謝如故相見,只在離開時,轉達了謝如故的那句話。

“紅妝十裏,候卿歸來。”

采衣怔忡許久,打開了案上的精致木匣,木匣之內,整整齊齊放着一套新裁的嫁衣,日光映照過來,紅色如火,絕豔奪目。

半個月後,郡守謝如故娶親,門前紅妝十裏。衆人皆以為他要娶的是都城顯貴之女,可其實,他早已想辦法讓那位姑娘主動退親了,他在等,另外一個人。

他等了半日,馥樓終于有人前來,然而,卻只是照顧采衣的小丫頭,她将一盒香粉遞到謝如故面前,道:“這是我家樓主送給大人的賀禮,樓主讓奴婢轉告大人,祝大人與夫人白頭偕老,喜樂無憂。”

謝如故伸手去接,許是心神恍惚,竟然沒接穩,香粉落地,掠過袍袖,随風散向屋外,直散到某處高樓上。

樓中設案,案上牡丹數枝,鮮豔飽滿,有人身着嫁衣,悄無聲息合眼,像是再不會醒來。

郡守府前紅妝十裏,馥樓之上故人長別。

-

從馥樓出來,兩個酒靈都鑽到了浮離懷中,長韶看見,目光有些冷,她伸出手,皺眉道:“把它們給我吧。”

浮離擡頭,忽又頓住,看着她腰間,疑惑道:“你腰上那個小玉筒呢?還有其他酒靈?”

長韶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勾唇笑了笑,端的颠倒衆生:“打鬥的時候,不小心掉了,恐怕要費些功夫才能找回。”

浮離端詳着她額角的豔麗海棠花,又問:“先前你在軟轎中,我叫了你一路,你怎麽都不理我?”

“你有叫我?”長韶露出驚訝神色,“大概是隔得遠,沒聽見。”她忽然摟住浮離的胳膊,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眼波流轉,“你今天怎麽這麽多問題?不累嗎?”

她貼得太緊,浮離沒來由有些緊張:“我、我就是随便問問。”頓了頓,又護着酒靈道:“它們挺可愛的,能不能先放在我這裏,過兩天再給你?”

長韶瞥他一眼,忽而笑了:“你啊,都多大了,還像個孩子一樣,你拿着就你拿着吧,不過別弄丢了。”

浮離暗暗松了口氣,踏上被他抛棄多時的馬車,搬出伏羲卦盤,問道:“我們現在去哪兒?”

長韶捂住心口,臉色有些疲累:“我同那妖物打鬥,傷了元氣,暫時不能用卦盤,先讓馬車自己走吧,看看會到哪兒。”

浮離看着她,眼中狐疑之色愈發深了。

長韶沒再多言,揮袖掃出一股風,打在馬背上,馬車立即往前,兩旁花樹夾道,日光從花葉間隙中漏下來,斑駁一片。

許久,車外突然傳來刀劍相擊的打鬥聲,馬引頸長嘶,驀地轉向一旁,濺起塵土。

浮離掀簾,只見一幫黑巾蒙面的殺手正在圍攻一名青衣男子和他的随從,青衣男子明顯已經支撐不住,衣衫上鮮血淋漓,手中劍雖然依舊緊握,卻有些失了準頭。

長韶對上浮離期盼的眼神,只好飛身而上,出手救人,光矢劃破長空,殺手們很快被迫退散。

青衣男子以劍支地,清隽的臉上慘白一片,他勉力擡起頭,喘息道:“多謝二位。”

浮離見他搖搖欲墜,急忙扶住他。青衣男子踉跄半步,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微微顫抖着交給浮離:“能否勞煩兩位去前面城中的明家,将這封和離書交給明家家主明雨?”

飛花缱绻,掠過長發,遠方山道上,有馬蹄聲急急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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