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

章九

任錦歡愕然盯着桌面,身體仿佛被膠水黏住,出局的一剎那,空調冷氣簌簌吹過襯衫後領,但他不覺涼快,反而熱的緊。陷入圈套總會使人惱怒,可對他而言,蒙在心頭的更多是一種被拿捏的失手感。

預謀已久、守株待兔、請君入甕——任錦歡琢磨過來,只能這麽形容,果然,他不喜歡意外。

得益于多年的情緒管理,他還能在此刻露出一個敗者最得體的笑容,并為金向棠獻上兩聲體面的擊掌,自認,我輸了。

俪姐收走牌時,任錦歡正準備起身退出,秦恒卻開口道:“五個人打終歸少點熱鬧,這樣吧,我先借一部分籌碼給小錦。”說罷,當真讓出三分之一。餘副總和沈豐老板不約而同交換了個眼神,也發話說不用太當真,并跟着湊了點給任錦歡,稱沒事,繼續玩。

花色籌碼重新聚在一起,任錦歡愣了愣,身體率先做出反應,他很快向秦餘沈三人道了謝,是乖巧的學生樣:“老師們這樣資助我都有點不好意思。要是再輸下去,我可能壓力就很大了。”後半句是說給金向棠聽的。

秦恒笑呵呵看着他,眼珠子轉上一圈,然後對金向棠道:“向棠啊,你也別老想着逮這一只羊薅。”

“秦老師都這麽說了,我還哪兒敢啊。”金向棠笑道,目光游移到任錦歡臉上,未再多言。

不過,任錦歡心知肚明,即使這樣,在剩下五人面前,他還是沒有扭虧為盈的能力。

飯館陳老板端着新茶與果切來到包間,店內其他客人均已走光,餘副總遂提議休息稍稍,最後再打半小時就結束。期間,俪姐表演近景撲克魔術,衆人興致頗高解密,但俪姐哪能讓他們輕易得逞。閑談中,陳老板透露俪姐并非廣東人,祖上三代是澳門那邊,結婚後随丈夫來了北京,有自己的副業生意,來這就賺點小錢。

聊天中途,任錦歡去外面露天餐飲區轉了轉,四處靜谧,只聽見微弱蟬鳴,他坐在長椅上,遠處偶有一兩輛夜間出租駛過,聲音忽忽,在無垠的寂靜裏,就像默片中播到菲林噪點密集處的刺聲。胸臆間那口翳氣早就散了,他不是個易怒的人,但有句話講得好,有借就得有還,白白任由別人來占便宜的慈善家,他決計不當。

俪姐這時出來喊他,他深吸一口氣,把頭轉過去,夜色溶溶,旁邊路燈斜斜灑下柔光,昏顫顫的,有點難以捉摸的意味。

他走上前去。

牌局再次重啓,池子中央響起絡繹不絕的籌碼聲,任錦歡這次沒有選擇保守打法,甚至加注也毫不含糊,等到第一輪結束,他竟然贏了,接着是第四輪、第五輪、第七輪……一路形勢利好。

你說,事情也是極巧,若最後碰上餘副總等人,他雖贏,但不算多,但若碰上金向棠,偏偏是連本帶利、堆金積玉的贏法。

金向棠微微蹙眉,最終棄了這輪牌,擡眸看他,帶點探究含意:“任經理這運氣是又回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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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吧。”任錦歡沒給他眼神回饋,只是挑眉莞爾道,“先前快馬春風,大意失前蹄,剛剛出去兜了一圈,借了點東風。”

“你這東風還因人而異、自帶錨點功能啊?”金向棠撐着臉頰,歪頭閑閑道。

“有嗎?莫不是Eric你樹大招風?”任錦歡假意露出困惑狀,并換了個稱呼。你金向棠确實玩得厲害,但這場上卧虎藏龍之人又不止你一個,他已經找到了真正的omniscient同謀。

面對這倆人一來一回,沈豐等人樂見其成,并稱道:“幸好我們這幾個老油條沒對人‘趕盡殺絕’。”

金向棠揭開新底牌,又是一副爛牌,他搖搖頭笑道:“今天來得不冤,是我經驗不足,上任第一把火就燒到自家,看來之後還得和各位老師學學處世之道。”

十幾輪過去,時間已過零點,金向棠雖在最後半小時連輸給任錦歡,但因為先前贏得多,仍然盈多于虧,餘副總說今天就到這裏,改日再約,但金向棠道:“任經理這東風纏得我實在太緊,我現在都有點不甘心,怎麽就輸了那麽多場?”他撥弄着兩塊籌碼,頓了頓,望向對面的任錦歡,道:“我有個提議,我們兩個人單獨再來一局,如何?”

任錦歡無所謂說:“可以。”

餘副總等人抱着瞧熱鬧的心情笑看他們,說不介意再等一會兒,然後只聽金向棠徐徐道:“既然是最後一輪,我們也圖個好兆頭。”他把目光轉向飯館老板:“那就辛苦陳大掌櫃幫忙發牌,這收官局您親自結尾,自然年年有餘、生意綿延。”

陳老板哈哈笑道:“你要這麽說,我就一點都不能拒絕了。”

金向棠收回目光,微不可察略過俪姐,朝陷入沉思的任錦歡道:“那我們開始吧。”

任錦歡揭開第一張底牌,方片2,德撲中最小的牌,他心下輕輕“嘶”了一口氣,感嘆最近運氣跌到谷底,但第二張牌揭開時便峰回路轉,居然是梅花A,德撲中最大的牌。這一大一小,既給他留了一條陽關大道,又給他埋了一條陰溝小徑,就看他怎麽走。

前天楊争說的那些技巧任錦歡還記得,思量過後,他扔下兩倍注,陳老板翻開前三張牌——“紅桃5,黑桃A,梅花2”,剛好和自己底牌湊成兩對,運氣似乎在此刻反彈,任錦歡又加了一倍,按照楊争說法,如果牌不錯,翻牌圈可以大膽下注,順便觀察對手情況。金向棠這回節奏很慢,遲疑許久才跟注,這對任錦歡而言是個積極信號,對方牌大概率一般。

陳老板這時亮出第四張牌,居然又是一張A,方片。餘副總樂道:“老陳你這手氣也是不錯。”陳老板不是很懂德撲,解釋稱洗牌時就随便洗了一遍,可能沒洗幹淨。

眼下,任錦歡已經湊成三張A,兩對2,勝率極大,無須過多糾結,如果最後一張亮牌是紅桃A,那應該是他今晚最好的運氣。

于是,第五張牌緩緩揭開,是黑桃J,任錦歡也沒多少惋惜,因為他幾乎可以确認勝利在望,但他不急着下注,而是選擇了“check”,楊争當時介紹了個技巧,如若想贏更多籌碼,可以先“check”,讓對手誤以為自己的牌沒有太多優勢。

金向棠果然加了三倍注,任錦歡也未退讓,欣然加到五倍,而金向棠則進一步加到七倍,如此推拉幾回合,最後籌碼累積到四十餘倍,兩人均背負了巨大的沉沒成本,一但放棄得不償失,這是一個很考驗心理的過程,任錦歡到了後面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能穩固勝算,但他定了定心神,不打算止步于此。

就在這膠着時刻,金向棠嘆了一口氣,說:“今天運氣看樣子到頭了,我認輸。”他棄了牌。其餘人不亦樂乎,沈豐過來拍拍他的肩,朗聲笑道:“咱們國內職場有一大原則,你好我好大家好,萬萬不要随便拉仇恨。”

今天這場牌局餘副總本來就沒打算賭錢,只是圖個樂子,等到籌碼清算環節,俪姐幫忙計算各人排名,餘副總穩居第一,然後是秦恒與沈豐,均為大勝,而輸的最慘的是文延,以及金向棠。至于任錦歡,他将先前三人借予的籌碼歸還後,俪姐驚訝道:“真巧,正負得零,剛好不輸不贏。”

任錦歡一愣,本能去看旁邊那人,但對方已不在,只留有空位。

金向棠跟着秦恒來到飯館外面石牆下,為他點上一根煙,火花在黑暗中閃出零星紅光。金向棠也給自己點了根,他随意靠着石牆,微阖眼,呼出一縷長長灰白。

“秦老師最後都沒揭穿我,得好好謝謝您。”他轉頭對身旁年長者道。

秦恒道:“工作這麽多年,便沒什麽可較真的,看破不說破。不過,你和小錦演的這出雙簧我猜餘老師和沈老師也發現了。”

金向棠笑着承認道:“确實,他中途不聽我的話,偏偏去幫文延,那一局打完,我就注意到餘老師臉色嚴肅,猜出了真相。”

“所以你之後故意設套讓他出局,大家就以為你是單方面騙他,把他推到一個受害者角色。”

金向棠沒有否認:“關于這點,秦老師怎麽看出來的?”

秦恒回想道:“要不是我最後找陳老板看了你最後那局底牌,紅桃A和方片J,也不會想到這點,你明明能贏卻輸給他,所以你們還是一個同盟。餘老師和沈老師估計沒猜到這層,但是,我看小錦那樣子,他似乎也不知道。”

“他啊,怕是心裏已經把我拉黑了。”金向棠笑道。昨晚咖啡廳裏,雖然他說過若是暴露那也是兩人同謀,但他這個學弟喜講面子又愛裝乖,溫順外表下盡是世故,金向棠倒不覺得有什麽過分,只是如果最後事與願違、謊言敗露,被餘副總這類性情耿直的老板瞧出那點人前人後兩面心思,估計職場路不大好走。不過有一點讓金向棠頗感意外,對方不知什麽時候偷偷找上了俪姐來幫忙。

秦恒悠然道:“那你得趕緊找人家解釋下,不然出力不讨好。”金向棠連聲說是,話一轉,又道:“秦老師這次人情我猜也不是免費的,需要我怎麽還?”

秦恒說快了快了,節後回來自然有他能幫上的。

另一邊,任錦歡跟着文延與沈豐告別,沈豐讓文延這段時間在公司低調點,把幾個收尾項目弄點好看數據往上彙報下,不然方老板那邊會有些意見。等文延正準備帶任錦歡上車時,金向棠從遠處走來,爽朗道:“小錦老師我送你回去吧。”

任錦歡納悶這人怎麽突然對自己換了個稱呼,而文延則快一步站出來道:“不用勞煩向棠,我帶小錦來的,我送他就行。”他今天被金向棠弄到墊底位置很有些不滿,雖然對方最後也和他差不多,但面子上多少挂不住。

金向棠旁敲側擊問:“你們住得很近?”文延說,順路。

“那就不好意思了。”金向棠目光炯炯,神色自信道,“我們‘門當戶對’。”在文延尚未反應過來時,又說,字面意思,別誤會。

趁對方那張錯愕面孔恢複如常之前,金向棠問向遠處的俪姐:“俪姐一個人回去嗎?”

“對啊,走二十分鐘就行。”

“這都淩晨了,一個人也不安全,文老板說可以載你一程。”

“那好啊。”俪姐也不扭捏,高高興興朝三人走來。

任錦歡瞳孔微微睜大看着他,文延一時語塞,強撐體面道:“向棠你這什麽意思?”

“助人為樂,文老板該不會拒絕吧?”然後當着文延的面将任錦歡拉到自己身旁,說回見。

任錦歡五步回首看向文延,很有點不情不願樣子,等到金向棠推他進副駕駛位,為他系好安全帶後,金向棠抵着車門道:“別演了,你延哥已經看不見了,又不是金山寺分別,學什麽白蛇娘娘。”

果然,任錦歡換了副神情,悠閑靠着座椅,目光不移看他進車,語氣輕快道:“大家都親眼見證了,我可沒逼你拿反派劇本。”

“行,是我自願,是我天生惡毒,只有你清清白白,出淤泥不染。”金向棠順着他的意接道,然後發動車子,并将車載音樂打開,是首搖滾風的純音樂。

任錦歡藏着笑意,道:“那你現在找我做什麽?”

“确認我是不是在你的黑名單裏。”

任錦歡漫不經心說:“進黑名單之前難道不是先進個人通訊錄嗎?”

又是加好友的事情,金向棠長嘆一口氣:“和你說話我真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指不定在哪兒被你埋伏。”他頓了頓道:“今天打牌過程我欠你一個解釋。”

柏林之聲音響的立體效果逼真沉浸,仿佛多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任錦歡聽着音樂,十分享受道:“比起過程我更在意結果,既然你已經幫我達到‘不輸不贏’的目的,中間那些心思我不關心。”

“真是無情,我還想感動你一把。”金向棠搖首笑道。

車子駛下高速,任錦歡忽而問道:“你怎麽知道最後半小時是俪姐幫我?”

“發牌時的慣用手指。”金向棠道,“之前都是三指,後來給你發牌時有幾輪是兩指,恰好那幾輪你贏了,而我拿的都是小牌。她還真是個厲害人物,能控制每個人的底牌。”

“不過你是怎麽讓她同意幫忙的?”金向棠轉而問道。

“周日晚上聚餐結束時,在去洗手間之前,我看俪姐在到處找結婚戒指,就幫了下她,找到後還送她一個行政發的無線尋物指示器。”

“你在那時就開始布局了嗎,小錦老師?”

任錦歡眸光晶亮,從容道:“好印象是在平日言行中一點點積累的,如果臨到求人關頭才擺出誠懇姿态,別人怎麽會願意幫你。”

“你這點說的沒錯。”金向棠将車開進任錦歡小區,追問道,“不過那天早上,你怎麽不給我好态度?是因為當時覺得我是個酒吧招待,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嗎?”

金向棠直接戳破真相,任錦歡便不再掩飾,甚至反問道:“如果我平庸無為,與你也無利益關聯,吸引不了你半點興趣,你還會願意幫我嗎?”

金向棠說他偷換概念,并稱幸好沒讓他拿到A。任錦歡以為他說的是德撲,便沒在意,下車後笑盈盈道了聲“學長晚安”,金向棠過幾天才會搬來,所以今天仍然是回自己家。

小區公園裝了一些蘑菇夜燈,發出微光,雖起不了照明作用,但很有童話感。不甚明亮的環境裏,金向棠望着沖他招手的任錦歡,伸出兩指,并攏示意他過來。任錦歡低頭走近,忽覺耳畔有微熱氣息攏着他,像咖啡杯留在桌上的餘溫,他下意識想躲,但聽到對方低語,便愣住了。

金向棠對他道:“晚安,cunning sophist。”

五年前,任錦歡還在CMU做交換生時,Algo Trading這門課開設在王牌專業計算金融下,含金量很高,為了給自己的計量經濟背景增加優勢,他打算選修這門課,後來詢問一個留學生師兄,對方跟他說,建議先修另一門打個基礎,不然會很吃力。

“Scott上課很有名,但布置的作業很難,需要大量編程,這門課的學生裏有很多是計算機專業,雖然最後成績會curve,但那些人會把平均分拉得很高,那個學期真是太痛苦了。”師兄面露疲倦道,“而且,這門課的助教給分也是crazy,無論作業考試,沒有人能從他那argue到額外分。”

饒是如此,任錦歡還是選了這門課,他在學習一事上向來有信心,想提前把課修完,下學期就可以留出時間去遠程實習,另外他還找了幾個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申請去他們實驗室幫忙,如若真有課業問題,還可以順便請教下。

他是個不浪費任何精力的人,一年的國外學習生活早已被他精打細算規劃好,一件事情恨不得能賺出三倍價值,然而最終,這門課讓他的貪心不得不屈從于現實。且不說作業考試占據他大半時間,期末還額外參加一個經濟系的比賽項目,導致這門課最後的paper沒法充分準備,于是他取了個巧。

Paper可以自選主題,但需要實驗論證,他找人打聽到Scott最近的研究方向,便就類似課題寫了一篇純理論論述。英文寫作是他優勢,雖然他也知自己缺少數據驗證和模型解釋部分,但抱着賭一賭的心态将論文交了上去,希望能讓Scott有點興趣別給太低分。然而,這篇paper最後只得了65分。

Scott額外給他發了一封郵件,表示論文內容很新穎、有洞見,闡述很有條理,寫作水平也優秀,如果能有實驗支持會是一篇非常不錯的paper。只是和助教讨論後,考慮到其他學生的公平性,不能對他做特殊優待,5分是Scott自己給的bonus points,算是最大讓步,并表示如果他對這個方向有興趣可以加入他們的研究小組。

這個分數讓任錦歡很是低落,他點開論文反饋,發現那個助教嚴厲又細致,到處都是批注,但他仍然不死心,針對助教提到的每一點,寫了一篇長長的argument,發送過去,能争一分是一分。但是,直到期末考結束,助教也沒回複郵件。

就在任錦歡以為這門課要拿B或C的時候,最終成績出來,居然是A-。原來,這門課今年改革,提高了平時考試成績權重,不得不說,他那瞬間非常感謝多年應試教育,在考試這點上,中國學生就沒輸過。

而成績下來的當天,那封遲到郵件終于送到他的收件箱,澆滅他一天的好心情。對方毫不留情駁斥了他每條論述,并在最後表示:如果你能把時間花到更為實際的地方,完成實驗部分,那麽你應該能拿到A,而不是作為一個cunning sophist(狡猾的詭辯家)與我在這無效争論。

淩晨一點半,時露坐在電影院裏,這部原本打算邀任錦歡同看的推理電影已經播到末尾,進入到陳詞濫調的兇手流淚悔悟環節。時露面無表情盯着屏幕,不為所動。手機這時傳來震動,是任錦歡的信息,她點開後,內心翻了個白眼,便扔到一旁。

任錦歡道:“你上次那番理論講得特別好,我想好好學下,所以,能發下金向棠的星座和mbti人格給我嗎?[可憐emo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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