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章十二
用人單位有規定,女職工懷孕期間不得辭退、調派外地,否則除了金額賠償,還會有社會輿論壓力。時露急匆匆找到任錦歡時,說起這件事也是戲劇性十足。
“趙芹可真是個狠人,據說是當場宣布懷孕,文延和hr臉都綠了,嘴巴快有一分鐘沒合上,她下午提交了報告單,好像懷孕不到一個月,估計早就聽到風聲。不過這下子,她和文延算是徹底鬧僵了。”
“芹姐事業心向來強,在這個火燒眉頭時期肯定會斷尾求生,我若是她,也會如此。”任錦歡靠着窗戶,一杯轉涼的咖啡在他手上握了許久。
“那你怎麽辦?”時露擔心看向他,忽而蹙眉道,“诶,你怎麽看上去不急?”
任錦歡無奈道:“姐,我現在心裏非常着急,只是面上沒表現出來而已。”
時露轉頭短嘆一聲,道:“最關鍵的是文延沒保住你。因為這事太突然了,所以hr上報給人事決策委員會,問能不能從其他部門派人,這也是文延的意思,他手下其他組業務都已定型,沒法變動leader,然後估計是文延平時對你提拔得太過高調,就有人專門指名了你,對了,你有沒有聽說電商所有分析團隊要重整的事情?”
“聽過,不是說秦恒老師會來帶嗎”任錦歡平靜道。
“你這個版本過時了。”時露否定道,“最新的版本是所有與海外有關的分析組歸給金向棠,國內給秦恒老師。”
任錦歡忽然怔住,連帶着手上一緊,咖啡差點潑出來:“你确定?”時露點點頭,露出一個就是如此的神情,稱是她老板說的,然而任錦歡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沒看那封內部招聘信嗎,金向棠是想讓海外産運、技術、分析等團隊一起合并,估計日後會成立專門的海外事業群,正好公司也想把這部分剝離,分開上市。”
“那秦恒老師怎麽說,他也同意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秦恒老師一向不争不搶,國內電商也是個大盤子,犯不着跟金向棠這些後輩争。”時露道,“現在公司有意對海外加持,所有職能聚在一起更能提高效率,而且海外分析至少三百人,天底下沒有哪個領導想錯失這種擴充疆土、增兵買馬的機會。”
任錦歡良久不言,似在思考,時露見他總算有點憂心忡忡樣子,遂建議道:“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能救你,那就是去找金向棠,趁這次架構調整讓他給你留個位子,反正你的團隊之後也會過去,與其重新找個人帶他們,不如直接用你。”
“可是……我跟他并不太熟,只單憑我個人不一定能成。”思索片刻後,任錦歡猶豫開口,并略帶惆悵地看向時露,像在等着什麽。
幸好時露和他有多年交情,一下子猜到他的潛臺詞,微微後退道:“你又要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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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錦歡笑容滿面道:“能幫我和Clair Zhang約個飯嗎,我想讓他在下周的人事會上幫我炒炒身價,給金向棠來個饑餓營銷。”
“我就是你的工具人。”時露面無表情道。
“放心,如果我能留在總部,下次一定陪你去看電影,風雨無阻。”
時露懶得細究,只道:“行吧,不過你得快點去找金向棠,據我所知,海外品控分析組的leader已經跑去‘投誠’了,現在公司很多人都想抱金向棠大腿,再晚點估計就沒你位子了。”
任錦歡表示明白,而這時,手機有提示音傳來,是文延的消息——
“小錦,你現在有時間嗎,我想找你聊聊。”
“聊聊”一詞在工作裏,尤其來自上級時,往往并不是好事。任錦歡重新做了番心理建設,假裝沒聽到外派消息,才如平常一樣走進會議室。
除了文延,hr Jennifer也在裏面,她來用戶增長部有一年時間,見面總是挂着職業笑臉,渾身名牌,穿“香”(CHANEL)戴“古”(GUCCI),喜歡發出詠嘆調一般的連綿語氣詞,說話有種久居國外以致母語表達不地道的感覺。
二人笑着讓他坐到對面,Jennifer一上來即對他的領帶發出贊美:“I like your tie!”
“謝謝,這是我母親幫忙挑的。”任錦歡試圖讓自己拘謹一點。
“Wow,真的嗎?”她眼露驚喜,像發現了新大陸,“你媽媽很愛你啊。”
任錦歡微微點頭,等待她下文。Jennifer往前坐了坐,道:“錦歡,你來公司有兩年了吧,感覺還好嗎?”
這就開始敘舊了嗎,他暗想。但凡與員工談話,如目的是加薪晉升等宣告,必要欲揚先抑,給甜棗前先來一棒槌,讓你一邊感恩還要一邊督促自己進步,但如是裁員勸退,則要欲抑先揚,賣點情懷、一頓褒獎,最後似是百般無奈地送走你。
任錦歡面不改色,表達公司很好,在這認識了一群朋友和很厲害的人,非常感謝公司的栽培,尤其是文延給了許多指導和機會。Jennifer眼睛不眨,滿意地看着他。
“我聽文延說,你和他都是江蘇無錫人,這真是緣分啊。”她朝文延看了一眼,對方配合地笑了笑,“畢竟北上的南方人在我們公司是少數,所以還能在同組遇到老鄉真的……難以置信。”
“确實。”任錦歡暫且忽略她的成語。
“我知道大家工作很辛苦,很多南方朋友來北京後,都不是很适應這裏,像霧霾沙塵、天氣幹燥、冬天太長等等問題,錦歡你是不是也有同感呢?”
任錦歡十分上道地表示同意,并順着她的話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Jennifer睜大眼睛不住點頭道:“I see,I see……”
“OK,那讓我們suppose一下,”她雙手擊掌道,“如果現在有一個去南方城市工作的opportunity,for example……深圳,那是不是剛剛我們所讨論的問題就disappear了”
任錦歡臉上浮現出詫異,此時此刻,恰到好處,他将獲求答案的目光轉向文延,文延欲言又止斂了斂眼神,Jennifer見狀,不由加快語速,配上手勢道:“錦歡,我們都認為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員工,年輕、認真、有能力,無論是你的績效,還是周圍人評價都能prove這一點,但是,像你這樣有無限可能性的年輕人,有時候需要你小小地broaden the scope,走出你的舒适圈,深圳的海外供應鏈組就能提供這樣一個機會,你仍然可以發揮你的talent,去實現價值……Anyway,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的這番話。”
任錦歡低頭沉默許久,等再次擡頭時,給出回複道:“我理解這次安排,但順從內心來講,我還是想和延哥一起工作,只有在這裏,我才能實現你說的價值。”
文延心頭一動,不忍地看向他,Jennifer則倒吸一口氣,這一個二個怎麽都這麽難勸,不會又和趙芹一樣談崩了吧?
她還想繼續說服對方,文延卻阻止她:“Jennifer,剩下的我來和小錦聊吧,辛苦你了。”
Jennifer露出标準笑容,待出去後,文延坐到任錦歡身旁,他最近在工作上甚不順心,外派一事更讓他左右為難,前幾年在公司他自認是個風雲人物,但中年危機的提前讓他在這個熟悉的行業圈裏也開始倉皇起來。
學校、工作、資産、婚姻、相貌,都可以說遠甩常人一大截,縱然是和前妻離婚後,身邊也不無機會,但他唯獨對面前這個同鄉下屬有着難以言說的隐秘情感,上下級戀愛是很多單位的大忌,他自然知道,卻仍想一步步突破對方的防守,甚至會罪惡地想,如果對方因這次外派而做出一點底線上的讓步,以此來求他,他說不定會找找其他辦法。
許是他沉默太久,任錦歡微微轉身向他道:“延哥,你有什麽話可以直說,不要緊。”
文延疲憊道:“剛剛你對Jennifer說的那些話我很感動,我和你想法一樣,是真的不想把你派到深圳。”
“但事實已經無法改變。”任錦歡摩挲着拇指,輕聲道,“如果我平時能再努力一點,讓自己的能力配得上你給我的機會,也不會讓延哥你陷入這種困境。”
“不、不,小錦,你已經做得很好。”文延搖頭解釋道,“是我對上管理不到位,所以老板那邊才有非議。”
“延哥,我知道你有苦衷,其實剛剛回複Jennifer時,我還有些話沒說,雖然內心不願意去,但我不會按內心行事,從你今天出現在這裏的一刻開始,我只有一個選擇。”他目光不移地看着男人,眼眸裏像藏着一口古井,是平靜的溫順,也是決絕的自棄,雖然不地道,但為了目的,他只能挑起文延的負罪感。
文延心中被遺憾填滿,是遺憾保不住這位周到體貼的下屬,還是遺憾那個未遂的罪惡念頭,可能都有,于是只得找補道:“小錦,你不用擔心,你先去深圳,大概忍耐上半年,我再找機會把你調回來。”
任錦歡自然不信這空頭支票,但面上仍說好,等走出會議室,他神色無異地接了一杯水,人都是利己動物,階段性寬容是為了更深的企圖,揣摩人心是門學問,與年長者相處無非一條準則——中年男士需要被理解,中年女士需要被欣賞。
他看了眼時間,臨近十點,今天他也累了,接下來得好好琢磨下金向棠那邊的說辭。
第二天,北京驟然降溫,天氣預報說有局部陣雨。
中午,電梯爆滿,曹旭便跟在金向棠後面,沿E3樓梯往一層走。前天金向棠找他聊了下商家後臺标簽bug,讓他修好就行,也沒說額外話,曹旭自然明白這用意,想起任錦歡說的表忠心,于是邀請金向棠入飯局。
“金總監,你看現在方便一起去吃頓飯嗎,你是愛吃川菜、粵菜、還是京菜?”
金向棠沒接這話,而是問他上次那個bug修好了嗎,曹旭說當天就親自解決了。其實就是個一分鐘的小活。
“你應該要謝謝用戶增長部那邊的任經理,是他幫忙按下這件事的。”
曹旭長“哦”一聲,道:“那我也把他一起請上。”
金向棠面色不變道:“那你得快點,不然可沒機會了。”
曹旭眼珠一轉,聽出意思來,好奇道:“金總監也聽說任老師變動的事情了?”金向棠不答,他便又道:“哎,任老師可真倒黴,年輕有為、模樣标致,在咱們公司也算個小名人,怎麽攤上這事了?”
說完這話,兩人已經來到一層平地上,外面“嘩啦啦”聲一片,陣雨直直往下砸。
“嚯,下這麽大啊……”曹旭感嘆道,室內遮光簾一拉,就不知道什麽時候雨勢已經轉大。兩人都沒帶傘,于是曹旭便讓金向棠在這裏先等會兒,自己上樓取傘。
金向棠走到吸煙區,自顧自點了根煙,漫無目的看這陰天密雨,不知在想什麽,有些出神。忽然,身旁傳來傘骨展開的聲音,一頂透明雨傘出現在自己頭上,金向棠側過身來,不自控地吐出一縷煙圈,涼風将其吹散,吹到外面鋪天蓋地的嘈雜聲中。
煙霧的消弭,僅僅發生在一瞬,但卻有種主觀上的延遲,而在這霧色朦胧背後,是任錦歡。
他今天意外地穿得偏休閑,一件敞開的白色秋裝外套,裏面是件藍色條紋襯衫,但最上面兩粒扣子沒系,只虛虛掩着,透着點鵝卵石樣的白。他看了金向棠有幾秒,只字未言,卻緩緩露出淺笑來。
金向棠夾着煙,反應比平常慢了稍稍,他有點興致問道:“你今天演的又是哪出?”
任錦歡将手伸到外面,微微攏起,雨水落在手心裏,幾秒便接了一小底兒,然後悉數澆在金向棠手中的香煙上。他說:“白蛇傳,斷橋。”
“你把我的煙都澆滅了,我還以為是水淹金山寺。”
他望着金向棠,不管邏輯、任由意願地接道:“那就賞個臉,一起去吃飯吧。”
幾分鐘後,曹旭重新趕到一層,卻左看右看都沒見到金向棠,正納悶人去哪了,結果說曹操,曹操便發來了消息:“我有約了,你先自己吃吧。”
曹旭暗罵一聲:這孫子當得真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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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