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十二

章三十二

原爍轉入戰研很快,吳鳴心有不滿,但也只能嘴上陰陽幾句,任錦歡領着原爍去認識部門,主要是新來的咨詢圈,并帶到秦恒面前作了介紹,提及校友背景,秦恒知會後順意說了幾句照顧話。

與大半個工區打完招呼,任錦歡問他體驗如何,原爍道:“感覺自己像被用來外交的大熊貓。”

挺好,不算笨,他想了下手下組長的适配度,最終把原爍交給性格随和的辛成。

沒過幾天,印度電商新方案通過內部評審,上線後增長顯著,正當大家精神昂奮時,一場風暴在互聯網出海圈拉開帷幕——競争對手團多多也在印度推出了電商新app,并大張旗鼓通過燒錢策略吸引用戶,下載量很快超過阿拉丁,登上當地應用市場榜首。

一大早,産品組罵罵咧咧踏入會議室:“我真服了隔壁,推薦首頁糙成那樣就開始買量,留得住用戶麽!”打磨了那麽久的app被這種簡單粗暴的砸錢方式給壓制,多少不大爽。

“估計他們也是急了,聽說我們從印度回來就坐不住了。”

“Eric,我們這邊……也要跟進嗎?”財務試探道,她今天收到海外會邀時,就有一種要重做預算的不祥第六感。

金向棠沒有直接給答案,只說:“之前戰研做過競品分析,有些點值得參考,錦歡,你幫忙再簡單說下。”

任錦歡接過遞來的視線,同步道:“團多多的優勢在于他們本身是電商起家,運營模式更成熟,之前在國內也是靠低價補貼搶占三四線城市,僅用了半年,印度國情可以類比,雖然中産是消費主導力,但印度電商75%用戶都在農村,是低價戰略的主要受衆,最容易被誘導轉化。”

財務琢磨出潛在意思,又聽金向棠接着道:“我們的優勢在于推薦機制和社交衍生的新電商模式,但這兩方面得到成熟期才能拉開差距。起步階段向來是艱難緩慢,如果在萌芽期無法突圍,被對手提前搶占市場,後面很難回天。”

意思是放任不管絕對不行。

重做預算是一定了,財務深深呼吸,做好心理建設,問道:“那方案什麽時候出來,我們得提前算下,答複老板。”

金向棠瞥向任錦歡,道:“事實上,前天我們內部和戰研已經拟好後續,也粗略估了一版預算。”然後,在財務詢問目光中平靜道:“如果要在半年內終結這場印度燒錢大戰,我們預計投入兩億美元。”

“兩億美元”四個字回蕩在耳邊,財務瞠目愕然,神情有些挂不住:“Eric,這個……可能有點困難,已經大大超過預算範圍,這個數字上報都會很有壓力,也不好和董事會交待。”

任錦歡坐在中間緩和道:“這只是粗估,具體還得辛苦財務過目,另外半年預算确實比較多,要不我們先申請五千萬,觀察一兩月,如果成效明顯,後續投入或許能減少。”勸的是金向棠,但實際講給財務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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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萬本不小,可從兩億落下來,竟然覺得能接受。金向棠目光投予他,配合着唱完這出“雙簧”戲,依舊是“紅白臉”,并且對方只想唱“紅臉”。財務掙紮中勉強應下新預算上報一事。

随後,衆人談到積壓已久的供應鏈問題,主要是物流慢、供貨源成本高、跨境售後體驗差,這部分團隊在深圳,那邊曾做過調研,但金向棠看完後并不滿意,認為挖掘不深,加上方老板最近稱,希望調研能保留更多現場原聲,直觀感受細節。

于是,金向棠打算親自重啓深圳調研,并讓戰研部的小寧姐牽頭,支持團隊也可參與,消息傳下去後,任錦歡組內那些小年輕們争先恐後報名,出差在他們眼裏比坐辦公室有意思得多,一聽說去南方,而且是廣東,就覺得有好吃的,晚上說不定還能出來逛街,有幾人已經開始叽喳讨論那邊的網紅店。

對于這些美好幻想,任錦歡也沒打算潑冷水,只讓他們到時慢慢體會。

出發這天早晨,陽光宜人,空氣爽利,飛機抵達寶安機場,北方寒冬被封鎖在兩千公裏開外,手機自動定位瞬間,各大社交軟件推送如泉湧,信息雜燴,但可兩言蔽之:“新房開盤”、“一起搞錢”。

得益于歷史及地理因素,深圳是跨境電商主要集中地,按照之前規劃,調研四天,任錦歡等人負責龍崗區,金向棠那邊去另外的羅湖、福田等區,簡單解決完中飯,當天下午,一幹人即開始各自行程。

任錦歡這次也捎上了關欣,把她派給小寧姐幫忙,想着讓她有次調研學習機會,不至于像上回一樣無從下手,另外她也是隊伍中為數不多的廣東人,熟悉當地日常總會方便許多。原爍則随身提了個金屬箱,小寧姐好奇裏面是什麽,他說是無人機,可以航拍倉儲運裝、輸送情況。

小寧姐樂道:“向棠那邊要是知道了,估計會埋汰我們有好東西也不拿出來。”

任錦歡笑說:“那就埋汰去,讓那幫人反省下平時催我們出活的姿态。”

于是晚上,大家在群裏彙總資料時,一屏文字圖片中冒出個航拍視頻,清新脫俗,有人即道:“任經理你也太心機了,帶了神裝備藏着掖着都不說。[抓狂emoji]”曹旭向來愛整梗,直接@金向棠:“老板,我要告發任老師表面合作端水,實際卻在背後偷偷努力。”馬上,下面開始一連串複制粘貼接龍。

任錦歡不慌不忙回了這群潑皮:“大家都誤會了,我們是考慮到金總監那邊時間緊湊,所以就代勞了。P.S.沒有偷偷努力的意思。[委屈emoji]”

然後他就收到金向棠的私人消息:“合着拍死我的不是後浪,是你啊……”他看着手機屏,用了個彼此知曉的舊招數愉悅回複道:“沒聽明白。”

小寧姐是調研項目負責人,第三天需要去羅湖區與金向棠彙合,任錦歡将無人機捎給她帶去那邊,然後分了幾隊去往華南城、坂田、布吉,接連幾日行程安排密集,精力消耗遠不是在北京總部能比的,組裏小年輕手下對着收藏攻略嘆氣,白天基本在走路、訪談,晚上回賓館還得整理總結開讨論會,完全沒時間去南山區逛逛,甚至有幾餐吃的還是外賣。

不過調研結果倒豐富,關欣告訴任錦歡,市貿促會的人藏着話不說,訪不出細節,後來還是原爍厲害,居然聯系到坂田跨境電商商會會長。

時間很快來到最後一天,一行人上午重新回到寶安,徹底喘口氣,金向棠找了家知名潮汕飯館犒勞衆人,總算有了個大快朵頤的機會。

大堂是敞開空間,牆面中央有塊電視大屏,在放一部早前上映的電影。一幫人分了三桌坐開,中途有人說到今天剛好聖誕節,讓有伴的記得買點禮物回去,然後金向棠被手下問節日有什麽打算,他無所謂道沒有安排,下午和小寧姐還有個額外調研,得晚一天才回北京。幾人稱,過節還工作太可惜了,他略略說:“沒什麽,之前在國外也不怎麽過聖誕節,頂多幾個朋友一起吃飯。”

“那不如走之前我們陪老板打個牌吧,好歹是向棠總回國後的第一個聖誕。”

然後便聽到熱鬧應和,任錦歡将頭偏過去看,隔着條走廊,而金向棠似是感受到視線,轉過臉來,卻剛好錯開,他不言不語盯了五秒,不知想到什麽,微不可察笑了笑,也很快收回目光。

三個桌子挨得很近,許多人互相竄着喝喝聊聊,到後來基本沒按位子坐。臨結束時,任錦歡将多餘水果盤端給其他人,等回來發現原先位子被占了,便坐到海外那塊,金向棠恰巧去結賬。

桌上食盤大半掃空,鬧哄哄的場子夾着服務員的吆喝,異鄉口音不時傳來。“噫,渣男!”伴随着止不停的笑聲,旁邊幾個女同事對着屏幕電影樂道。

任錦歡掃了眼牆上電視,是部愛情片,改編自一知名小說,不過上映那會兒口碑很差,幾人笑的這幕确實滑稽,男主說,我不能答應你結婚,也不能給你愛,但我能給你快樂。

他遠遠瞧着,也不禁被逗笑,無情者冠以坦蕩,到底還是無情,怎麽會有人信,他身子向後靠去,摸到一掌柔軟,神情卻稍縱即逝,很快歸于一種困乏的平靜。

金向棠買單回來,說了幾句結束語,衆人紛紛收拾準備着回京事項,他轉過身,将一塊解膩的薄荷糖順手給任錦歡,問,吃得好嗎,怎麽坐我這。

任錦歡仰頭看他,只針對前句“嗯”了聲,并将身後外套遞予對方。

剛剛,熟悉的衣料氣息摻着餘溫,從背後環着他,就像懷抱似的。

登機前四小時,小寧姐突然來找,說有急事得去杭州調研項目組,深圳餘下安排需要人來臨時代接,活不算多,就一個工廠考察,任錦歡幫忙應下,改了機票到第二天上午。

三點左右,金向棠和他去見訪談對象,在寶安西鄉一帶,對方是個光頭老板,領帶二人去廠子,一路講起近幾年深圳跨境電商發展,點評辛辣:“就華南城寫字樓,可能你上個月認識的開奔馳喝香槟、租大辦公室的新富賣家,這個月就搬到了倉庫睡覺,并且親自打包快遞,我都不好意思問他,你奔馳打算賣了嗎,跨境電商就是這樣,錢來錢去都是江湖。”

任錦歡走在後頭,聽對方普通話裏塞着客家話,只能聽懂一半,拐過街角時他被太陽晃了一眼,但很快叉進了樓房緊連的西鄉街道,這裏已是城中村範圍,店鋪拉門及牆上随處可見招租廣告,許多深漂住這,還有一些三和青年蹲在馬路邊吃泡面,他們直接耗在網吧或是倒地就睡,身旁立着日結工資的求職紙板,有種朝生暮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荒涼感。

他看着看着,心境仿佛随之被感染,湧起一絲疲憊。

金向棠與光頭老板閑聊一陣,回頭看了眼,放慢腳步等他過來,輕聲說:“別走丢了。”

“小寧姐去找人時,我其實想說算了,這邊我自己也行。”金向棠見他有些累,便解釋道。

“沒事,今天過節估計其他人都有安排,我回去一個人也無聊,還不如在這找點事做。”

金向棠目光微微放空,穿過一條睡有流浪漢的狹窄小道時,他将任錦歡拉得靠近一點。

“你在國外過聖誕時,不專門慶祝下嗎?”任錦歡問,中午吃飯時他聽到了一兩句。

“當地有特色表演就去看看,偶爾也去華人教會參加potluck,但基本都是一個人,我對聖誕沒太多節日情結。”

這話有些孤廖,任錦歡側過臉來:“總覺得你那幾年也不完全是春風得意、一帆風順。”

“生活忙起來時,不會留給你心思去想這些,但一空下來,人總會有些寂寞。”金向棠淡淡道,“不過當時養了只貓,心情會好點。”

“貓?”任錦歡笑着,有些不可思議。

“其實是我室友的,他一時興起就買了,沒多久又反悔,太沒責任心,我就幫忙一起照顧。”

“你這人倒好。”他由衷感嘆,“當時不打算找個人嗎?”

金向棠搖搖頭,坦誠道:“那陣子太想做出一番事情來,沒有其餘想法,而且未來很多都無法确定,我可以一個人冒險,但沒法讓另一個人去共擔這種冒險。”

任錦歡默了默,低聲道:“你在外那麽久,家人估計也時常挂你。”

“确實。”金向棠點頭無奈說,“我父母雖然很少主動聯系我,因為時差怕影響我工作休息,但每次打電話回去,兩人總是既想搶着接話,又想讓給彼此。”

任錦歡莞爾會意,完全能想象那畫面,金向棠應該有一個溫情豐盛的成長環境,父母開明知禮、恩愛好合,這也是他構建一切信念的土壤。慢慢地,他想起金庸書中一名句,目光悠遠自言道:“此時縱聚天下珍寶,亦焉得以易半日聚首?”

金向棠稍頓腳步,心中忽然覺出充盈,他們正位于一片工地,花崗岩在轟鳴機械下碾成碎石齑粉,與北、上不同,深圳的奮鬥氛圍充滿着雷霆磨玉、大漠掘金的江湖氣。

任錦歡繼續道:“剛剛那光頭說得不對,錢來錢去不是江湖,情來情往才是江湖。”

這下他完全停住,看向對方,有一瞬的百轉千回,遠處領路老板發來催促,高喊還有幾百米,任錦歡眉眼清亮,應了聲,率先邁開步子,這回他走在了前方。

工廠考察完後,金向棠想看下物流裝配細節,光頭說只能明早六點,而回京飛機是十點,為省時間兩人準備就近找個住宿。

這塊地方略偏,且遠離街市,點評網上搜出的最高評價旅館也才3.5分,無非是将就一夜,兩人都沒講究。

旅館坐落在一條巷子裏,被麻辣燙與腸粉店左右包圍,只三層高,名叫“如意旅館”,放在全國少說也有幾百重名。從外看,店牌字體有些掉漆,燈箱壞了一半,好在前臺雖簡陋卻算幹淨。

老板娘五十餘歲,叼着煙,似不愛搭理人,埋頭在一紮紮收支小票中,邊算邊罵些聽不懂的詞,整張桌面用玻璃板壓着各種回收信息,其中屬“回收舊光盤、連環畫”最多,最裏面還有一臺老式大頭電視機,在播西游記,音量奇大,正好到了女兒國這一回。

金向棠靠在臺邊,給她一根百樂門,又問她借了火,把話頭打開,說要一間标間,她瞟了兩人一眼,拿出大串鑰匙,領着上二樓。

樓道原先照明廢了,現在臨時安了個紅色燈泡,牆壁被各種租房吃食、借貸整形廣告貼得滿滿當當,上一波沒撕幹淨,下一波又來了,□□蓋章甚至從臺階爬到天花板,這些花花綠綠的“牛皮癬”聚在一起,在紅光烘托下呈現出或藍或紫,竟有種賽博感。一對年輕男女忽然從樓上嘻嘻哈哈瘋跑下來,差點撞到三人,老板娘破口開罵那倆:“癡線,行路唔帶眼!”

進入客房,空間不算大,偏老舊,像千禧年時期的馬路招待所,米黃石紋瓷磚,茶綠色漆牆,兩人檢查了一遍,沒大問題,只洗浴間拐角有灘擦不掉的黃漬,老板娘說漏水導致,任錦歡還是讓她拿來消毒液。

“靓仔放心啦,我哋都打掃過啦,保證幹淨!”她噴完幾處,嫌麻煩地牢騷道,又讓他倆看好自己貴重物品,稱外江佬唔見咗嘢就煩到死。

等人走後,金向棠坐在床沿,好整以暇盯着顧忌床單衛生的任錦歡,閑閑道:“是不是有點後悔沒回北京?”

任錦歡來到床前置物架,掃了眼架上擺放的上世紀港片影碟,其中不乏露骨三級片封面,他邊看邊假意道:“有那麽點,剛剛還考慮現在走能不能坐上末班飛機。”最底層立着金古梁溫的武俠書,他抽出一本,打開後發現是盜版印刷。

金向棠輕笑,手掌撐在床上,半阖眼嘆了口氣,神思放空緩緩道:“別走了,今天只剩四小時了,陪我一起過節吧。”

花灑熱水淋在身上時,任錦歡總算在這一天忙碌中感覺到放松,吹風機的暖風呼呼穿過發隙,熱到了臉頰,他回想着金向棠剛剛那句話,不由自嘲,怎麽可能走,他怎麽走得了,也是孬話。人人都是飲食男女、凡夫俗子,對別人的故事旁觀者清,在自己的敘事裏當局者迷,他沒金向棠那般坦蕩潇灑。

想到這裏,他承認自己落了下乘。

如果愛與快樂無法兼得,那單只有快樂也可以。

走出洗浴間時,金向棠正在床邊通電話,任錦歡提醒他,水有些燙,讓他小心點。

金向棠朗聲帶笑與那邊回複,轉身擡眼看過來時,神色有一瞬凝住,不過很快恢複如常,他持着手機走了過去。

手腕被握住的剎那,任錦歡只微微僵硬了一下,也沒掙紮。電話來自美國,關于一些銀行事務,金向棠将他帶到懷裏,手指一邊探入缥碧色浴袍,同時自然無異地與那邊結束通話。

洗發沐浴露的香味被餘熱兜住,游移在身前□□上,金向棠徐徐褪下那件浴袍肩部,露出一抹白,像被半舒展的綠葉裹着的白山茶。他埋在那頸側。

任錦歡阖上眼,深深呼吸,任由其動作,聽金向棠在耳邊道:“其實兩小時內走都能趕上飛機,不過那樣的話,今天後悔的就只有我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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