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五十六(和諧版)

章五十六(和諧版)

“你……不是去了上海嗎?”金向棠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幕,人們永遠不知道生活裏的下一顆巧克力是什麽味道,因此,不期而會總愛于柳暗花明處出現。

任錦歡疑惑看過來,金向棠也意識到問話的突兀,不自然解釋道:“我聽其他人說起的。”

只是,他忽略了一個事實,比起莫名的消息來源,中秋節他來到這裏本身就是更奇怪的一件事。

任錦歡看向地面,輕聲道:“嗯,本來是要去,但我不想去了。”

金向棠目光滞住,只聽對方停頓後繼續道:“家裏……魚得有人喂。”

一個同樣拙劣的借口,拙劣到會讓阿拉丁平臺的所有水族用品賣家迫不及待來推銷他們的自動喂食器。

金向棠慢慢朝他走去,屋內玄關燈未打開,昏昏的底色由內而外延伸,鋪就出朦胧,樓道窗戶被落日輝暈穿過,拉出失焦逆光,兩人都沒入其中。

心知肚明的無聲裏,沉默也仿佛有了回響,金向棠遲疑擡起右手,虛虛停在他身側,将觸未觸,隔着微妙距離,任錦歡略避開投來的視線,但手心的濕熱讓他無法自欺,最終,他在這黏着的漫長等待中,回應看向對方。

視線交彙剎那,模糊氣氛滋生出難言的緊張暧昧,漸漸屏住的呼吸,隐約的樓外車鳴,上下來回的電梯升降鳴響,呈現出難以捕捉的動靜,像夏夜草叢裏的窸窣聲,兩人彼此眼神小幅錯開又重新融集,在某個極易疏忽的空檔,視角由眉眼飄到唇部,于是,任錦歡無意識做出一個吞咽動作後,金向棠身體反射般向前探去……

中秋時節的天氣卻也在此時回光返照出焦灼熱意,被緊捏住的快遞紙箱一角由原本的硬殼材質被燙出濕漉漉的軟化跡象,也不知是久違的生疏還是重燃的欲望,任錦歡有種回到第一次親吻試探的感覺,在那間藏酒小屋子裏,他們不為人知地弄假成真。

甚至巧的是,總有些“不合時宜”的玩笑出現——

同樓層的一家人忽然打開門,其中小孩子正因為假日出游活蹦亂跳,這一動靜讓兩人陡然回神,從幾厘之隔中硬生生撤出。

大概因為二人杵在門口有些奇怪,孩子母親走時随意瞥了眼,直到鄰居進入電梯,樓道內再次只剩下二人時,任錦歡掩飾着剛剛插曲引起的波瀾道:“我要去扔快遞盒了,你可以先讓一下嗎”

金向棠後知後覺從這一曲三折中醒悟過來,忙道不好意思,同時挪開幾步。

仿佛雙雙遺忘掉先前那段迷亂,今天也只是個普通的一天。

可是樓道內的腳步走得很慢,像等待着什麽,一步一步的回聲蕩在金向棠心上,他沒法不回頭,就像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從冥界中得到帶回妻子歐律狄克的機會,即使明知告誡不能回頭,但他無法抵擋妻子的呼喊,他回了頭。

金向棠對着那個背影期冀道:“今晚你有空嗎,我們一起去山上看月亮吧。”

車子開到京西郊區東靈山腳下,抵達時太陽已消失在西邊頂峰,附近農家樂民宿亮起串燈,幾處露營帳篷和房車裏飄來煙熏燒烤香味。

因着節日關系,這邊在辦中秋游園活動,入口通路布置成小吃文化街風格,有不少年輕人及小孩着漢服裝束,金向棠帶任錦歡去攤市買了幾份夜宵和汽水飲料,并租了個帳篷,然後随人流方向一路往前,兩旁生意吆喝此起彼伏,多少成為阻礙,一輛炸串推車挨過來,任錦歡向後靠了靠,金向棠自然牽起他的手,沒有多言,兩人平靜走完了身後熱鬧。

他們将東西搬回車上,正巧有老人在賣手工燈籠,個頭不大,裝飾童趣,有兔子、水母、鯉魚等類型,燈籠裏放有發光小電池,閃晶晶的在夜裏挺好看,剛才便撞見許多小孩提着這種燈籠。

金向棠買了一個,任錦歡挑的款式,一條紅白紙紮鯉魚,下面系着流蘇,并像禦守一樣貼了張“好運”福簽。任錦歡将它放在車後座時,發覺怎麽瞧都與金向棠這輛帕拉梅拉格格不入。

兩人開往一處無人平地,紮好帳篷,鯉魚燈籠也被挂在外面,他們席地而坐,山腳農家建築明光綴綴,而圓月幽幽已照于頭頂。

金向棠給他遞去汽水,說:“當初在學校,同伴給我你的簡歷時,我真應該好好多看幾眼。”

任錦歡手撐臉頰笑笑:“謝謝你放過我,我可不想給你當學術零工,肯定會被你抓着從早忙到晚,甚至還要挨罵。”

“你把我想得也太惡劣了吧?”金向棠沒轍,回想着往事,“雖然一開始因為論文你在我這裏印象确實不算好,但見面後我……其實給你加了點分,當然,這點分因為你知道的原因被你都敗光了。”

“我做了什麽居然能讓你加分?”他感興趣問道。

似有語塞,金向棠勉強開口:“有一些出乎意料吧,沒想到,你長得還挺好看。”

任錦歡目光亮了亮,揚起唇角道:“我也沒想到,你還挺膚淺。”

“那時我道行淺啊,一時大意,色令智昏。”

“聽上去你現在更上一層了?”他不急不慢接道。

“你的标準是?”

“時露之前說,人的判斷局限有三層,一是色令智昏,二是利令智昏,三是智令智昏,那麽,你在哪一層?”如同很久之前那般,他笑着将話抛過去,回到了自己最擅長的試探模式。

可是這一次,對方沒有給他留下退回周旋的餘地——金向棠看過來,目光凝定,任錦歡本能感受到其中的無法阻擋,有什麽呼之欲出,而自己退無可退。

遠處民宿區此刻傳來歡呼人聲,剎那間,無數串燈依着節奏逐一亮起,像盛大宴席,像無拘的風,從山腳蔓延到林間,驅走了最後的黑暗。

呼聲嚷嚷,可是這不重要,因為他聽到了更奪人心智的聲音——金向棠回答他:“都不是,是愛令智昏。”

鯉魚燈籠被風吹得晃了晃,言語随之晃入胸腔,像燈籠中閃爍的亮光般不斷怦動。

“那天的話我很抱歉,不是我真實意思,我從未輕視過我們這段關系,它重要,也讓我舍不得。這段時間我想好好和你說上話,想認真告訴你……我喜歡你。”

山頂上的泥土草葉味竄入鼻息,令知覺陷入遲鈍,任錦歡緩緩擡眸看他,良久,他撫上對方手背,輕聲喚出兩字,替代了所有潛藏于心底的回應。

金向棠聽到了,他擁緊對方,內心最深處的悸動與充沛情感随着那聲“學長”湧到身體各處,這是一直以來屬于他們之間的暗語,心照不宣。

只是,他也明白,還有巨大的未知橫亘在兩人面前,最終,他抱着懇切期望,問出那句現實:“你願意……跟我一起去美國嗎?”

任錦歡怔了怔,幾欲張口,卻道不出開頭,他想和對方應下所有未來,但現實之所以是現實,便在于它需要每個人面對取舍。

他想起南方老城中那個獨自生活着的身影,同樣與自己有着約定,存有這世界上唯一的血緣聯系,他無法把她孤零零留在那裏。

想到這裏,他垂下擁抱對方的手臂,雙目如訴看向對方,“我……”喉嚨竟因濃烈急促情緒産生痛感,欲望不讓他說,他舍不得說,“我……”

金向棠再次攬緊他,安撫道:“我明白、我都明白……”問出期望前,他猜測出其中難處,但還是想做出嘗試。

良久,他平定心緒,寬慰道:“其實,關于要不要回去這事我也有多個選擇,家裏各方都給過備選建議,還有我姨丈,他一直希望我留下來,抛出的機會都不錯,我之前也在考慮——”

“學長,”任錦歡打斷他,“回去吧……那裏有你最想做的事業,最想實現的夢想,也許你沒注意到,當你說起那些未來時,整個人都神采奕奕,那才是獨一無二的你,也是讓我心向往之的你。”

他勉強笑着繼續道:“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準備過幾年将我媽接來一起定居,日子穩定就夠了,安于世俗是我喜歡的模式,我不像你,不會有成全自我的理想,沒有那麽大的決心改變一切,我……不喜歡變化,我——”

金向棠吻上他的唇,在他藏匿不住真實的顫聲時,堵住那些自貶。

他們熱切接吻,在圓月之下,一抔幽冷撒入幕天漫野,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人都記得其在民俗傳統中表征的圓滿之意,卻時常疏忽它的暗面——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此處和諧862字轉圖片*/

兩天後,金向棠從小區搬離,任錦歡幫他一同收拾租房家居,一切妥當後已臨近黃昏,院子裏陸續有居民從京外回來,于此,中秋節假正式走到末尾。

金向棠打開車門時,任錦歡在他身後喚了聲“學長”,他徐徐回身,對方走到他面前,兩人沉默對視幾秒,最終,任錦歡朝他伸出手,莞爾開口:“學長,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前程似錦。”

那晚結束之後,過去的關系也劃上了句話,在未來,他們只剩下朋友這個身份。

金向棠看着那只手,半晌後與之相握,微笑道:“我也是,很高興認識你。”

沒有藕斷絲連,沒有一地雞毛,是成年人之間最體面的告別。

任錦歡目送他開車遠去,直至車子消失在視野才半晌轉過身。

他上了臺階,進入電梯,按下“10”樓,廳門開啓,他挪開步子,一步、兩步、三步尚算正常,四步、五步忽然有些僵硬,再之後,他加重步伐,着急來到金向棠的“1002”屋前,輸入密碼,一打開——空落落的冷清。

房間裏飄着物品清空後的灰塵,在幹枯陽光下沉甸甸往下墜,地面上留有大小印記,是之前家具擺放時的底部輪廓,他看着這些輪廓,仿佛能視覺化原本模樣:左邊是書架,右邊是置物櫃,還有張小茶幾,冬天時他們曾經一起煮過火鍋……

最後,他走到陽臺上,那裏有一個挪動後的圓形痕印,周圍掉了些許泥土,是那盆棣棠花。他慢慢蹲下去,撫摸邊沿,手指依着輪廓緩慢勾勒,不知何時,他停了下來,而淚水倏然已布滿臉龐,落在這小小圓圈內,從剛剛就在抑制的情感終于在此刻爆發,他也終于不用遮藏,一個人在這裏盡情暴露所有情緒:

“學長,和你在一起很開心,每天都很開心……”

“我喜歡你,只喜歡你,一直以來都喜歡你。”

“我不想讓你走……”

空空如也的房間,黃昏收去最後餘光,暮色降臨,唯有他自己的回聲在回應他。

擁堵的十字路口,金向棠伏在駕駛盤,綠燈亮起瞬間,出發之音一聲比一聲高亢,絡繹不絕的車水從他身側逐一經過。他擡頭看向後視鏡,看向那個雙目通紅、有些陌生的苦澀自己,良久,他忽然笑出聲來,笑着笑着,眼淚也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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