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陰謀家和理想主義

陰謀家和理想主義

奧德修斯改變了裝束，江檀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這家夥就是碼頭邊跟他接頭的人。

“是你啊？”江檀笑着說。

奧德修斯猩紅的眼眸遲滞一剎，随後露出意料之外的神情。

“你記得我？”

江檀掃視着黑壓壓的人群，沒再回答。

奧德修斯漸漸浮現出難抑的喜悅，低聲說：“七年前，我們在圖蘭沙漠見過面，先知。”

江檀眼神動了動。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帶着父親的旨意，和屬下的騎士團一同剿滅異蟲。但我們運氣很差，遇到了沙暴。”

奧德修斯的嗓音驟然低緩下來，變得無比凝重。

“那一次，是騎士團傷亡最慘重的時候。為了保護我，我的大騎士長甚至丢掉了性命。躲避沙暴的途中，異蟲偷襲了我們，最後我還是受了傷。然後……”

“然後，諾爾雇傭兵來了，大概是被異蟲驚擾的。”奧德修斯在江檀的沉默中停下敘述，問，“你記得嗎？”

江檀輕聲回答：“時間已經過去了太久。”

奧德修斯笑了笑：“是啊。”

即使時光流逝，他也無法忘記那一刻，永遠無法。作為埃蘭卡茲皇室，精通作戰的奧德修斯是個天生的軍事家，鮮少有掉入陷阱的時候。但在圖蘭沙漠那一次，是他離死神最近的一次。

埃蘭卡茲和諾爾雇傭兵的關系一直不大好，當奧德修斯透過沙暴看見向他走來的人影時，幾乎認定諾爾人會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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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奧德修斯是王庭內最激烈的鷹派人物，老國王已經快不行了，弄死了奧德修斯，整個埃蘭卡茲就歸軟弱的弗理王儲統治，諾爾人可以盡情提條件。

奧德修斯帶着重傷，艱難地睜大眼睛，看清來人的模樣。

來者穿着厚重的防暴服，大部分臉被護罩遮住，唯獨露出一雙灰色的眼睛。那雙眼睛跟層層嚴實的軍裝完全不一樣，柔軟得像是雲間晨星的光芒，帶着高遠的冷意。

過慣了宮廷生活，熟知陰謀政略的奧德修斯下一秒的反應就是，不能折在這裏。

他并非一個不知變通的人，只要能利益最大化，什麽都可以談。

奧德修斯奄奄一息地說：“我可以跟你們談籌碼。”

他在心裏下定決心，往後會數十倍拿回來。

哪知道，那個人只是靜靜瞥着他，半晌才說。

“站起來。”他停頓了一瞬，“蛇鹫騎士團的團長，就是這個模樣？”

聲音跟眼睛一樣冷漠。

短短的一句話，就讓奧德修斯精于算計的心無地自容。

他是埃蘭卡茲的王室，同時也是個從少時就征戰沙場的軍人。著名的蛇鹫騎士團是他一手建立的，在世界各處都享有無上的榮光，人們看到蛇鹫的标志，總會聯想到骁勇善戰的埃蘭卡茲軍人，立刻肅然起敬。

奧德修斯掙紮了幾下，但他實在傷得太嚴重，兩條腿就像殘廢一樣。那個諾爾雇傭兵沒給他繼續嘗試的機會，朝背後的戰友們飛去一個眼神。兩個人繞到奧德修斯背後，把他帶進了裝甲車。

奧德修斯不願承認這次被俘虜的經歷，他在審訊中隐瞞了身份，什麽都沒有交代。但諾爾雇傭兵順着蛛絲馬跡追查，摸透了他的身份。

審訊奧德修斯的是另外的諾爾雇傭兵，他沒看到灰色眼睛的主人。

一股莫名其妙的執念煎熬着他，奧德修斯在夜晚輾轉難眠，想到那句奚落，總會覺得惱怒羞憤不已，好像被人甩了幾個大耳光。

他拼命想找到那個家夥，報複他。最奇怪的是，他更想叫他明白，蛇鹫騎士團的榮光不容他人随意評判，他打過大大小小上百次仗，是個真正的戰士，而非溫室裏的皇室。如果沒有回宮廷，沒有參與到陰暗的政.治漩渦裏，他也不會學會滿肚子的心機利益，他會選擇光榮地戰死。

憂思過重，以及身上的重傷，讓奧德修斯很快就進了重症病房。所幸，諾爾人對待俘虜還算人道，給他安排了手術。麻醉針後，奧德修斯再度見到了灰眼睛的主人。

他們叫他先知。

也叫他博士。

從醫護們尊敬的只言片語中，奧德修斯才明白，針對蛇鹫騎士團的進攻，就是這個穿着白衣，身形柔軟的omega一手策劃的。他利用沙暴和地形優勢，擊潰了埃蘭卡茲最精銳的蛇鹫騎士團。

“真搞不懂，這家夥要是沒了，我們也就省事多了。”手術室中，有人小聲抱怨，“蛇鹫的頭頭恨不得把我們全部蒸發。”

灰眼睛操控着手術刀，冷冰冰的聲音在奧德修斯耳邊回蕩。

“他是被異蟲的鉗子重傷的，而不是諾爾人的子彈。我們是醫生，讓他死在戰場上吧，別在手術室裏。”

他手裏的柳葉刀泛起鋒利的鏡光，奧德修斯感到胸口被切開一道縫隙，冰冷的刀具像那個人的手指，在他的胸腔裏翻攪。

那種感覺……非常奇妙。

眼睜睜看着別人打開自己的胸腔。

灰眼睛注意到他的目光，毫無波瀾地評價：“你傷得很重。”

病變蔓延到了喉嚨，奧德修斯講不出話。灰眼睛擡了擡手指，白色橡膠手套上沾着血，他的手指極其纖細漂亮。

“別露出那麽懷疑的表情。”灰眼睛抿了抿嘴唇，似乎是想扯出一個笑，可是冷冰冰的個性讓他非常不擅長這個表情，“我不會公報私仇的。”

奧德修斯不太懂這句話，公報私仇？其他人說得很對，為了諾爾雇傭兵的利益，他應該馬上弄死他，這才是為公。

他的公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放過他？為那些可笑的職業操守嗎？希波克拉底誓言？

“如果什麽都用利益評判，”灰眼睛看穿他的疑惑，勾了勾嘴角，“那這個世界很快就會變得庸俗無聊。”

“……”

“聽說，您很喜歡戲劇和鋼琴。您應該很能理解，古典藝術裏的浪漫主義色彩，英雄的不屈，愛人的忠貞，為正義而戰的信仰，為反抗命運的吶喊。許多人覺得戲劇主人公是傻子，為了虛無的東西抛棄財富、名利和生命，可往往只有虛無的東西，才是真正無價的東西，就像你的驕傲，你的榮光，和……”

奧德修斯靜靜傾聽着。

灰眼睛彎了彎眉毛，奧德修斯知道，這才是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灰眼睛笑起來竟然十分柔和，在潔白的燈下就像神廟裏聖潔的雕像。

可惜，下半張臉被口罩擋住了。

“和什麽？”在那雙灰眸柔和的注視下，他忍不住出聲催促。

“……和我的理想。”

奧德修斯沙啞地說：“我明白了。”

古典戲劇，英雄的傳說，從來都是舍生取義，讴歌美善，這大概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所以他才會在他示弱投降時露出那麽嘲諷的眼神，所以他才會說他不是個戰士。

“感謝理解。”灰眼睛淡淡說。

“抱歉，我不該懷疑你的目的。”

“最好別跟我抱歉。”灰眼睛玩味地看着他，“我們還是敵人。”

奧德修斯暗暗冷笑，盯着他的眼眸。

“是麽。”

手術結束後不久，奧德修斯的确表現出“敵人”的一面，從重症監護室逃跑了。

這次，他帶着沒長好的傷口，一路狂奔在沙暴中，卻覺得興奮極了，快活極了，像個真正的戰士。

回到德蘭伊後，他就向國王提起議案，準備贖金贖回諾爾人手裏的騎士團成員。談判桌前，他再次見到了“灰眼睛”，這次他不再穿着臃腫的防暴服或者白大褂，而是修身的西裝，整個人像顆閃閃發亮的鑽石，耀眼的容貌讓見慣了美人的攝政王呼吸停滞。

灰眼睛全程安坐在奧斯曼将軍身側，細巧的指節不時把鬓發別在耳後。

那雙手潔白、修長、美麗。奇妙的畫面回到奧德修斯腦海，想起被它們剖開胸膛的那一天。

會議中場休息，奧德修斯甩開記者們，在長滿薔薇藤的幽僻庭院找到灰眼睛。

“原來你這麽年輕。”

背對着長廊欣賞花圃的灰眼睛轉過身：“你一個人過來的？”

“我不希望有別人打擾。”

“……”

這回，灰眼睛意外地話少，接着轉過去看花。

“你叫什麽名字？”

“你對我很感興趣？”

“我們也算有淵源了吧。”奧德修斯不經意瞥向他的側臉，傲慢地發問，“你連名字都不敢說？”

灰眼睛後退了兩步，諷刺道：“您這麽厲害，弄到我的資料很輕松。”

“……”

“有緣不見，攝政王。”

他幹脆利落地離開。奧德修斯注視了兩三秒背影，手指拂過面前繁茂的薔薇花枝，被紮出幾道血痕。

電梯間裏，江檀搖了搖頭：“所以，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奧德修斯凝望着他：“你可以選擇留在德蘭伊。做這裏的主人。”

江檀冷笑。

“我實在沒有找死的癖好。”

跟奧德修斯争奪王位繼承權的弗理王儲，早就下落不明了。

“……”

江檀瞥向周圍的人牆：“說吧，你到底想做什麽？”

奧德修斯微微擡高下巴，眼中的笑意陰冷殘酷：“我想要的很簡單。你，留在德蘭伊。”

他們人數衆多，電梯間裏的江檀就是只籠中鳥，他這次沒可能跑得掉。

“那恐怕，”江檀摸出手.槍，咔嗒上膛，浮起凜冽的殺意，“要讓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