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懲戒
懲戒
這聲“爹”着實讓林铎懵怔了一瞬, 雖得他确實到了當爹的年歲,可驀然有個孩子叫他爹, 這感覺實在微妙得緊。
衆人壯着膽子趕來時,恰好看見這一幕,一時間神色各異。
孟管事上前,欲将歲歲拉開去,卻聽一聲“汪”,一只半人高的黑犬自屋內而出,護在歲歲面前, 沖欲靠近的衆人呲牙咧嘴, 頓時吓得衆人驚呼着忙不疊往後退。
林铎低眸看了一眼,“蒼盧……”
聽得主子的呼喚,那名為“蒼盧”的黑犬收起利齒,乖巧地垂下腦袋, 退回了屋內。
林铎朝那賀九使了個眼色,賀九會意, 趕忙上前,給屋子上了鎖。
關緊了那吃人的黑犬,衆人方才長舒一口氣。
林铎垂眸, 便見那還不及他腰高的小丫頭始終緊緊貼着自己,小手抱在他腿上, 他走一步, 她便碎着步子跟着,活像他腿上的挂墜。
府中下人皆知侯爺脾性并不算佳,歲歲這般, 怕不是要遭侯爺冷臉。
正當他們為歲歲捏一把汗,覺得下一刻侯爺當是要命孟管事将人拉開時, 卻見林铎擡手,旋即輕輕落在歲歲腦袋上,盯着她那張涕泗滿面的小臉,劍眉微蹙,“這是哪家的孩子?”
出了這般大的事兒,怎的都不見這孩子的爹娘。
孟管事忙上前答話,“回侯爺,這孩子沒有爹,她娘在軍營竈房做活,叫……”
他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急切的“歲歲”,衆人還來不及轉頭,便見一道身影沖至林铎身側,半跪着一下将歲歲攬在了懷裏。
見着阿娘,歲歲心下壓抑的委屈一下爆發了出來,她抱住穆兮窈的脖頸,扯着嗓子便放聲大哭,“娘,黑,歲歲怕……”
“歲歲不怕,娘在這兒,娘來了……” 聽着女兒的哭聲,穆兮窈心如刀絞,眼淚頓時也有些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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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她從軍營回到将軍府,便聽說歲歲出了事,腿一軟,險些暈厥過去,想到歲歲一人在這般黑漆漆的地方關了那麽久,還與那兇犬待在一塊兒,生死未蔔,她便覺得心有餘悸。
重來一回,她惟願女兒平安康健,可不想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幸得歲歲無恙,若歲歲沒了,她大抵也沒了生的念頭。
打聽到“軍營竈房做活”這幾字,林铎心下就依稀有了猜測,原這孩子便是她和亡夫生下的女兒。
怪不得,方才總覺得小丫頭的眉眼似乎有些眼熟。
林铎薄唇微抿,就見穆兮窈倏然擡首,眸光堅毅,一下跪在他面前,“謝侯爺救了奴婢的女兒,奴婢的女兒是為人所害,還請侯爺為奴婢做主。”
她受欺負可以忍,但穆兮窈決不允許旁人欺負她的歲歲,甚至險些害了歲歲的性命,這口氣她咽不下。且若她這回放過那人,只怕将來那人變本加厲,又欺負到歲歲頭上。
林铎印象中的穆兮窈素來是軟性子,他從未見過她這般眸光淩厲的模樣。
看來她真的很疼愛和亡夫生下的這個女兒。
他沉默片刻,沖穆兮窈淡淡道了句“起來吧”,旋即看向孟管事,“今日之事,究竟是怎麽回事?”
孟管事答:“老奴只聽說,是孟大家的孩子阿旺将歲歲關在了裏頭,旁的老奴并不大清楚。”
孟大媳婦見自家阿旺被提及,忙拉着阿旺跪下,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樣,直喊冤枉,“侯爺英明,我家阿旺素來聽話懂事,又怎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其中怕是有些誤會,再者,孩子們都小,随口胡謅也是有的,哪能輕信。”
言至此,她弱了聲,眼神有意無意地往一旁瞥,“若真要論是誰的錯,沒将孩子看緊的不才是……”
“孟大媳婦,你這是仗着沒大人瞧見,就矢口否認,想撇得幹幹淨淨是吧!”見孟大媳婦企圖将罪責盡數推到她家小梅身上,陳家嬸子氣不打一處來,多年鄰裏,她既都撕破了臉皮,她亦沒什麽好留情面的,“我家小梅此番确實有錯,我們也絕不推脫,但你家阿旺呢,可曾告訴你,就是他出的主意,慫恿孩子們來看狗,還将歲歲騙到了這裏。”
孟大媳婦面色微變,垂眸看向阿旺,見阿旺眼神躲閃,心思都表現在臉上,她心下一涼,但仍是對着陳家嬸子喝道:“莫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問一問不就曉得了。”徐嬸往躲在母親背後的小月兒身邊而去,小月兒比歲歲大了三歲,此時有些懼怕地看着。徐嬸蹲下來,柔聲哄道,“月兒乖,告訴大夥兒,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小月兒縮了縮身子,好一會兒,才低聲開口,“是……是阿旺哥哥,說要我們和他一道來看怪物,但他又害怕,就說騙歲歲一起去,怪物要是吃人,就先吃歲歲,反正歲歲是沒爹的孩子……”
這一席話霎時讓在場衆人變了臉色,他們絕想不到,一個孩子的心思竟能歹毒成這般,全然不把旁人的性命當回事。
見周遭人的視線紛紛投來,孟大媳婦漲紅了臉,卻仍是不認,也不能認,她氣急敗壞,對着小月兒吼道:“你胡說些什麽,怎的能扯這般子謊話冤枉我家阿旺,也不怕夜半被陰差剪了舌頭嗎!”
小月兒頓時被吓得號啕大哭,抽噎着道:“月兒沒有說謊,月兒說的都是真的……”
月兒她娘忙将孩子抱起來哄,狠狠瞪着孟大媳婦,“你吓孩子做什麽,你将孩子慣養得無作非為,後院那些孩子哪個沒被阿旺欺負過,如今作出這般子事兒來,還不肯認了!”
見小月兒哭得那麽委屈傷心,少頃,人群中又有孩子壯着膽子站出來,“月兒沒有撒謊,就是阿旺哥哥騙了歲歲,同歲歲說小梅姐姐在這兒,歲歲才跟着我們來的。”
此話一出,便有不少孩子随聲附和。
向來嚣張跋扈的阿旺,此時也有些心虛地緊挨着孟大媳婦,将臉埋在自己娘懷裏,是一句都辯解不出。
事實如何,已然一清二楚。
孟大媳婦沉着臉,亦是埋頭沒敢再言語。
孟管事見狀,轉頭看向林铎,請他責罰處置。
林铎垂眸看了穆兮窈一眼,便見她那雙潋滟的眸子裏揉着幾分懇求。
他薄唇微抿,擡首肅色看向衆人道:“此番雖未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可性質惡劣,該罰的仍是得罰!”
他銳利如刃的目光投來,吓得方才還嘴硬的孟大媳婦拉着阿旺“撲通”跪倒在地,“侯爺,孩子還小,尚且不懂事,您便饒他一回吧。若真要罰,便罰奴婢,奴婢一人受着。”
林铎冷眼看着孟大媳婦,少頃,沉聲道:“孩子雖小,但也知屋內犬可怕,即便如此,卻還将旁人引入其中,不顧其性命安危,分明存了為惡之心!若此番不懲,只怕将來釀成惡果!”
他頓了頓道:“養不教,父之過,這孩子如此放肆,與你們t平素的教養脫不了幹系,縱然你不說,也是要連帶你一道懲處!”
孟大媳婦一個激靈,便聽那低沉醇厚的嗓音緩緩道:“便罰這孩子受戒尺三十,閉門兩月不得出,抄《三字經》百遍,至于你,罰扣半年俸祿!”
阿旺聽得戒尺和罰抄,還閉門兩月不得出,如同天塌了一般,霎時奄了下去。
孟大媳婦更是白了臉色,半年的俸祿,可是不少錢,她心疼得簡直要滴血。
正當衆人以為此事了結之時,卻見他們侯爺轉而看向陳家母女,“既擔看守孩子之責卻未盡到位,亦算失職,便罰你兩月俸祿。”
小梅噙着眼淚低身福了福,并無絲毫不願,“多謝侯爺。”
穆兮窈抱緊歲歲,撫摸着她的腦袋,歲歲仍有些驚魂未定,趴在她肩上,半眯着眼睛,疲累得不想說話。
見安南侯為歲歲做了主,穆兮窈正欲開口,卻見林铎側首看來,“這般懲處,你覺得如何?”
穆兮窈愣了一瞬,思忖半晌道:“奴婢覺得小梅平素看管孩子們也算盡心盡力,今日之事,也是因着小梅身子不适,情有可原,是否可以免了她的罰……”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林铎,就聽得一句極其幹脆的,“便按你說的辦。”
聽得此言,小梅怔了怔,旋即紅着眼睛喜極而泣,而那孟大媳婦,見穆兮窈光為小梅求情,卻全然沒提及自己,眸中的嫌惡憎恨又不由得多了幾分。
穆兮窈自是感受到了,卻全然無所謂,安南侯那話說的不錯,養不教父之過,阿旺欺負歲歲,說她是沒爹的孩子,定是那孟大媳婦在背後嚼舌根。
穆兮窈自認并不曾招惹過這孟大媳婦,但這孟大媳婦從始至終都不曾給過她好臉色,如今阿旺做出這種事,險些害了歲歲性命,她又為何要蠢到再顧及鄰裏情誼,為他們求情。
凡是涉及歲歲,她定是睚眦必較。
但小梅母女不同,她們平日對歲歲确是多有關照,她給的錢也從來只收下一半,此番也不算有太大錯處,就算安南侯不說,她其實也想開口求情。
而且,長遠了講,小梅母女承了她的情,鄰裏間還能相處和睦,再者,将來她若有事開口求人,也不至于太難。
只是,這安南侯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一般,竟主動問詢她。
“多謝侯爺。”穆兮窈低身施了一禮。
林铎神色淡淡,微一颔首,提步朝院外而去。孟管事一擡手,同衆人道:“都站着做什麽,散了,回去做活。”
見孟管事跟着林铎往外走,穆兮窈忙快步上前喊住他。
她低眉看了眼懷中昏昏欲睡的歲歲,遲疑道:“孟管事,而今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擔心歲歲,不敢輕易将她一人留下,能否請您讓我在府中做活?”
聽得此言,孟管事面具難色,他明白穆兮窈的心情,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兒,可這活哪是那麽容易說換便能換的。
他們侯爺良善,旁的府裏怎會收容那麽多下人,是他們侯爺覺這些人不易,便允他們拖家帶口住在府裏。
穆兮窈看出孟管事的為難,思忖片刻道:“那……可否讓我将歲歲帶去軍營?”
孟管事蹙眉,這法子倒是兩全,可卻顯得胡鬧了些,畢竟軍營重地,混進去個孩子,像個什麽樣子。但看穆兮窈懇求的神色,孟管事到底心軟,沒有立刻拒了她,而是道:“一會兒,我同侯爺說說,不過不一定能成……”
穆兮窈登時面露笑意,“謝謝孟管事。”
孟管事還真不敢受了這句謝,他頗有忐忑地赴了松喬苑,見林铎正提筆而書,默了默道:“侯爺,老奴有一事要告。”
林铎頭也不擡,“盡管說便是。”
“是那瑤娘……”
聽得“瑤娘”二字,林铎指尖驟然一顫,筆一斜,劃出一道突兀的墨痕來。
他盯着那紙面看了半晌,只做無事,淡然往下寫,聽孟管事繼續道:“那瑤娘不放心孩子,說是想換個府內的活計,可如今府裏暫且沒有合适她的活,她便想着,在尋到活計前,能不能将孩子一道帶去軍營……”
這事多少荒唐,孟管事已然做好了被回絕的準備,畢竟他家侯爺向來對軍規看得重,不想下一刻卻聽得一句爽快的“也可”。
孟管事詫異地看去,便見林铎垂首幽幽道:“教她好生将孩子看緊,莫随處亂跑。”
“是。”
孟管事應聲罷,仍頗有些難以置信,他家侯爺何時變得如此寬容。
正當他納罕間,就聽林铎又道:“那賀九,過了今日便給他結算了月錢,往後不必在府中幹了。”
孟管事聞言驚了驚,他原以為林铎是将那賀九給忘了,想必那賀九此刻也在慶幸逃過了一劫,不想林铎記性好得緊,幹脆直接将他趕出了府!
歲歲此事,阿旺雖要擔極大的責任,但這賀九同樣不能免責,若非他心存僥幸,沒有鎖好門扇,又怎會給那些孩子溜進去的機會,再者,若他仔細一些,怎會沒發現有孩子被關在了屋裏。
他們侯爺最讨厭手底下人玩忽職守,這賀九也算是罪有應得。
“那……可需老奴再尋個人來照顧蒼盧?”孟管事問道。
“不必了。”林铎看向他,“明日一早,我會帶蒼盧去軍營,免得往後再發生類似之事。”
孟管事颔首,準備退下,然才走了幾步,就聽背後那低沉醇厚的嗓音乍響,“那瑤娘的夫君……先前作何營生,過世多久了?”
這話可是給孟管事問住了,“老奴只聽說,這瑤娘的夫君死得早,孤兒寡母日子過得艱難,便自北面南下來掖州尋親,可人沒尋着,又身無分文,才求到了咱們府上……”
當初見得是個年輕寡婦帶着個孩子,孟管事也不曾懷疑什麽,便沒多問,此刻聽林铎突然問起,孟管事頓了頓道:“侯爺,可需老奴再去詳盡問問?”
林铎凝視着紙上略有些淩亂的字跡,“不必了,我不過随口一問,下去吧。”
孟管事深深看了自家侯爺一眼,折身而退。他是看着林铎長大的,縱然林铎故意掩藏,可孟管事仍是輕易發現了自家侯爺的異常。
這麽多年,他何曾聽他家侯爺關心過哪個下人,要說這瑤娘還是頭一個。
還有今日之事,其實他家侯爺大可以讓他來處置,可卻親自懲處,着實令他意外。
孟管事越想眉頭攏得越緊,難不成……
心下陡然生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孟管事忙搖頭将其揮散去。
絕無可能,這瑤娘生得也并非花容月貌,況且死了夫君還有個孩子,他家侯爺再怎麽着,當也不會看上一個小寡婦吧……
*
裕園事了,穆兮窈便抱着歲歲和徐嬸一道回了屋,中途徐嬸怕穆兮窈累,便想幫着她抱,卻不想歲歲緊緊攥着穆兮窈的衣裳搖着頭死活不肯撒手。
穆兮窈曉得歲歲此番受的驚吓不小,看來是到這會子還未緩過來,就謝了徐嬸的好意,将歲歲一路抱回了屋。
許是在娘親懷裏得了心安,歲歲半途便趴在穆兮窈肩頭睡熟了。
穆兮窈将歲歲放在床榻上,蓋好被褥,就聽徐嬸囑咐:“瑤娘,這孩子不經吓,這兩日你可得看着些,夜裏只怕是要魇着,若她夜半驚醒,你就揉揉她的手腳,讓她舒坦些,也能睡個好覺。”
“嗯,多謝嬸子。”
穆兮窈颔首,記下了徐嬸的話,将徐嬸送走後,便去打了熱水,輕柔地給歲歲擦拭了淚跡斑斑的小臉。
歲歲原平躺着,但很快便在睡夢中蜷起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
見得她這一副因畏懼而保護自己的姿态,穆兮窈只覺心疼得似在滴血,她的歲歲本就不足月而産,生來體弱多病,在那京郊莊上殘破的院落裏好容易長到兩歲多,又跟着她南下吃了那麽多苦,本以為到了這掖州會好些,卻不想遭逢了這樣的事。
歲歲原不怕黑,還是不足兩歲時,一天夜裏,穆兮窈被莊子上的人差去做活,怕歲歲亂跑,便将熟睡的歲歲一人鎖在屋裏。
誰料歲歲半途醒來,屋內燭火已然燃盡,她跑下床到處尋不到娘,又推不開門,加之那夜的風格外肆虐,撲得窗子哐哐作響,歲歲一人害怕得緊,便挨着門號啕大哭。
待穆兮窈回來時,歲歲已然哭啞了嗓子,也是因着此事,她從此不敢一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呆着。
若是曉得會發生今日這事,她絕不會将歲歲一人留在府裏,正當穆兮窈t自責之時,就聽一陣敲門聲。
是孟管事派人來給她傳話,說侯爺允了,讓她暫且帶着孩子去軍營,但得看緊了,不得亂跑。
穆兮窈連聲答應,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那來傳話的小厮走後,她方欲閉門,就聽得隔壁的孟大家傳來争吵聲,夾雜着孩子的哭聲和碗碟摔碎的聲響,想是那孟大回來聽聞了此事,在教訓阿旺。
他家如何,穆兮窈并不想理會,往後也別再沾上半點關系得好。
翌日早天未亮,穆兮窈便給尚且迷迷瞪瞪的歲歲穿好衣裳,歲歲睡眼惺忪,心下不想讓穆兮窈走,但又不敢說,只能用小聲問:“娘要去做活了嗎?”
穆兮窈看出女兒的心思,笑着在歲歲鼻尖刮了刮,“娘要去做活呀,但是娘帶着歲歲一道去,可好?”
聽得不必和娘分開,歲歲高興得眼睛都睜大了,重重點了點頭。
這日頭還未出來,正是最冷的時候,穆兮窈怕歲歲凍着,拿了自己的一件衣裳将她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半張小臉來。
今日頗費了些功夫,待到了側門那廂,其餘幾個幫廚都已經到了。
這府裏消息傳得快,不消半日,歲歲的事已然傳得人盡皆知,這幾個幫廚自然也聽說了。
坐在牛車上,趙嬸看了看窩在穆兮窈懷裏閉眼暈暈欲睡的歲歲,忍不住咒罵起那孟大媳婦,平日裏如何教養的孩子,養出這般歹毒的心腸。
那正在趕車的方成聞言亦折首看來,同穆兮窈道:“瑤娘,昨日我不在府上,若我在的話,定會幫你救出歲歲的。”
看着方成信誓旦旦的模樣,穆兮窈感激一笑,“多謝方大哥了,你們都是好人,昨兒徐嬸聽說歲歲出事,也要沖進去救人呢,幸得歲歲無恙,不然連累了你們我心下也是過意不去的。”
聽得穆兮窈幾句話輕飄飄沖淡了他的意思,将他同徐嬸放在一塊兒,也不知是真的聽不懂,還是刻意為之,方成尴尬地笑了笑,只得繼續趕車。
及至軍營竈房,衆人見得穆兮窈帶了個孩子來,皆詫異不已,聽趙嬸一解釋,才得知前因後果。
穆兮窈讓歲歲喊人,聽得這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奶聲奶氣地喊“婆婆”,“爺爺”,幾個大廚和幫廚心都化了,一時對歲歲是又憐愛,又稀罕。
穆兮窈要幹活,便尋來個小杌子讓歲歲坐在上頭,塞給她一個窩頭,囑咐她乖乖的,莫要亂跑。
見歲歲聽話地點了點腦袋,她才放心地幫着擇菜刷碗去了。
等歲歲慢悠悠啃完了窩頭,也到了放飯的時候,她坐在裏頭,看着烏壓壓一幫子人往這廂而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泛着驚奇,睜得老大。
歲歲還從未見過這麽多的人呢,還穿着相似的衣裳,不但她好奇,外頭那些排隊打飯的士卒也好奇。
這竈房驀然多了個孩子,不少人都伸長了脖子往裏探,交頭接耳疑惑這是誰家的小姑娘。
聽得是瑤娘的,便有人上前逗弄,問歲歲的名字,年紀。
歲歲倒也不怯,笑着一一答了。軍營本就無趣,每日除了操練還是操練,突然多了個這般好看的小姑娘,惹得不少人湊上來瞧,最後圍着的人實在太多,被趙嬸一句“當山裏看猴”呢,一股腦轟了出去。
穆兮窈分罷早飯,陪歲歲坐了一會兒,便又提了桶挑水去了。
歲歲一人悶,坐了一個多時辰,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竈房門口,随手撿起一根樹枝,便蹲在地上寫寫畫畫起來。
畫着畫着,偶一擡頭,就瞧見一熟悉的身影自遠處而過,歲歲認出那人來,一時哪還記得娘親的囑咐,忙站起身,撲騰着兩條小腿跑過去。
可那人走得好快,歲歲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勉強跟上,卻見他彎腰入了一個帳子,歲歲也想進去,但被門口的兩人給攔住了,那兩人手中拿着長長的杆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似乎不讓她進。
見他們冷沉着臉,跟年畫裏兩個兇神惡煞的門神似的,歲歲畏縮着退了幾步,旋即沖着那方入帳內的身影喊了一聲。
“爹爹!”
林铎步子微滞,折身看去,便見那昨日抱着他腿的小蘿蔔丁此刻正站在帳外,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這一聲“爹爹”可是将守門的兩個士卒給聽愣了,他家侯爺不是還未成親,何時多出來這麽大個女兒。
林铎劍眉微蹙,“我不是你爹,回竈房去,你娘該擔心了。”
他淡淡落下一句,提步往裏走,走了幾步再回首,便見小丫頭還站在原地,一雙手絞在一塊兒,憋起小嘴,眼淚盈盈,似乎下一刻便要哭出來了。
林铎頗有些煩躁,他最不喜孩子哭了,家中弟妹知他脾性,是斷然不敢輕易掉眼淚的,就算是哭,也從不會在他面前。
歲歲眼看着她剛尋到的“爹爹”棄她而去,心下難過極了,她找到爹爹了,可是爹爹為何不認她呢。
她耷拉下小腦袋,喪氣地正欲離開時,卻又聽得一陣腳步聲,再擡頭,便見爹爹去而複返,凝視了她片刻,随即面露無奈,“進來吧。”
聽得此言,歲歲頓時笑逐顏開,撒丫子跑進帳中。
林铎在案前坐下,方想讓歲歲坐在一旁的小榻上,可小家夥動作太快,已然跑到了他的身側,緊緊挨着他,那雙好看的大眼睛沖着他眨了眨,還不忘伸出雙手。
“爹爹,抱……”
除卻哭,林铎不接受的第二件事便是撒嬌,老安南侯和長公主過世後,林铎便在弟妹面前擔任了嚴父之職,他幾乎不曾抱過林铮和林琬,就算他們跌了跤,受了傷,他也從來只會冷眼看着,讓他們自己爬起來,絕不會縱容嬌慣。
故而對于歲歲的這個要求,林铮的第一反應便是不理會,可轉而看見歲歲再次紅起的眼眶,他在心下低嘆了口氣,伸手一把将人抱坐在了膝上。
林铎原先一直認為,哭對于解釋問題無濟于事,但眼下他驀然覺得此事有待商榷,至少這小丫頭的眼淚,或許解決不了旁的事,但卻能解決他!
這母女二人,怕不是天生克他的!
小丫頭坐在他膝上,倒也算乖巧,桌案上盡是她沒見過的玩意兒,可她只好奇地看着,卻沒動手,只不停地指來指去,問:“爹爹,這是什麽?”
林铎沒吭聲,見歲歲一而再再而三地喊他爹,他倏然想到些什麽,那雙漆黑的眸子如沁了霜雪,頓時冷沉了幾分。
“是誰教你喊我爹的?”
這麽小的孩子,并不會無緣無故喊他“爹爹”,背後只怕有人授意,這個授意的人必然是極為親近之人,林铎能想到的便只有……
歲歲并未發現林铎的異常,視線已然被桌角那盤子桃酥吸引去了目光,但她還是認真答道:“娘說,爹爹會保護歲歲,爹爹救了歲歲,就是歲歲的爹爹……”
這話實在繞口得緊,可林铎還是聽懂了,大抵是那瑤娘告訴孩子,她爹爹會保護她,孩子還小,尚且不大明白,見得他昨日救她出來,便誤将他視作了爹。
原是如此。
林铎不自覺松了口氣,有些如釋重負,看來,她并未對他存着什麽攀附的心思,也未使什麽手段。
是啊,的确是一點意思也無……
林铎的釋然很快便轉化為一種淡淡的失落,連他自己都覺得頗為可笑。
那桃酥的香氣已然将歲歲胃裏的饞蟲都勾起來了,但她沒有直接要,而是拍了拍小肚子道:“爹爹,歲歲餓了。”
見她眨巴着大眼睛明示自己,林铎頗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擡手拿起一塊,卻沒立刻遞給歲歲,而是趁機道:“我并非你爹,你爹另有其人,應是在很遠的地方……”
這般小的孩子,想來尚且理解不了何謂“死”,而且看她對爹爹毫無印象,或是出生不久,亦可能是尚在娘親腹中便失了父親,那瑤娘當也沒告訴過她,她爹爹已然過世了,既得瑤娘不說,他也沒有解釋的必要,可還是得告訴這孩子,他并非她的爹爹,她這般亂喚,若讓有心之人聽見,只怕生出事端。
歲歲聽罷,臉上流露出幾分難過,她抿抿唇,确認道:“你真的……不是歲歲的爹爹嗎?”
“嗯。”林铎颔首,“你娘可曾說過我是你爹?”
歲歲搖搖頭。
她好像的确沒有聽娘親提起過,看來,他t真的不是歲歲的爹爹。
她還以為她找到爹爹了呢……
歲歲剛失落地垂下腦袋,那香噴噴的桃酥就被遞至眼底。
到底是孩子,美食在前,不悅登時煙消雲散,她雙手接過那桃酥,便嘎吱嘎吱地啃起來。
啃到一半,就聽得一聲“汪”,歲歲轉頭看去,自屏風後慢悠悠走出一通身黑的龐然大物,沖着她一個勁兒地搖尾巴。
“大黑!”
歲歲激動地自林铎懷中跳下來,一把抱住大黑犬的脖頸,親昵地蹭了蹭它的腦袋,大黑犬亦伸出舌頭舔了舔歲歲的小臉兒,癢得歲歲咯咯直笑。
大黑……
聽着這個質樸的名字,林铎沉默了一瞬,“它叫蒼盧,蒼為青黑之意,盧亦為黑色……”
這是林琬替它取的名字,他當時覺得不錯,便一直這般喚它。
歲歲看着林铎,眨了眨眼,蒼是黑,盧也是黑,那不就是大黑嗎?
她也不管,繼續喚道:“大黑。”
林铎:“……蒼盧。”
“大黑。”
“蒼……”
林铎驟然止了聲兒,也不知自己幼稚地在跟一個孩子争辯什麽。
大黑便大黑吧。
他低咳一聲,轉而問道:“你不怕它嗎?”
府中不少人都知道蒼盧曾咬傷過人的事兒,故而對它害怕得緊,能避則避。可這孩子,不但不懼蒼盧,竟還敢與它靠得這般近。
歲歲聞言疑惑地看來,“為何要怕?”
昨日被關在屋裏時,那裏頭黑漆漆的,好生吓人,是大黑陪着她,讓她靠着,才讓她沒這般害怕的,歲歲可喜歡大黑了。
地上鋪着軟毯,歲歲幹脆一屁股坐下來,蒼盧也順着她而坐,歲歲靠在蒼盧身上,還不忘掰下半塊桃酥遞過去,“桃酥,大黑是歲歲的好朋友。”
蒼盧像是能聽懂歲歲的話,張嘴去吃歲歲掌心的桃酥,但卻刻意收了利齒,絲毫未傷害歲歲,吃罷還匍匐下身子,直接讓歲歲躺在了它背上。
見歲歲一門心思與蒼盧玩,林铎便也收回視線,自顧自處理桌上的文書,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側首看去,便見小丫頭已然縮着身子,頭枕着蒼盧阖眼呼呼大睡。
林铎凝視片刻,起身自架上扯下他的大氅,蓋在了歲歲身上,旋即繞過屏風,命守門的士卒去竈房告一聲,便說孩子在他這廂。
她這般在乎這個孩子,若尋不着,怕是要急瘋了。
帳內燃着炭盆,暖和得緊,見小丫頭睡得熟,一時半會兒的恐不會醒,林铎再次落座處理軍營事務,然才坐下,就聽得一聲嘹亮的“兄長”。
林铮如往日般掀簾而入,可才入內,就受了自家兄長一記眼刀。
他不禁莫名其妙,他這一陣老老實實,也沒闖什麽禍啊!
林铮疑惑間,手臂被撞了撞,便見緊跟在後的魏子紳沖他打了個眼色,他順勢看去,這才發現睡在那廂的歲歲。
他詫異了片刻,提步上前蹲下身,“這不是瑤娘的女兒嗎,怎的在兄長你的帳中?”
林铎也不多話,只淡淡吐了一句:“自己跟來的。”
跟來的?
這話不清不楚的,然林铮這人也沒刨根問底的習慣,只擡手摸了摸蒼盧的腦袋。
蒼盧是他們的母親長寧長公主養的愛犬如意生下的,這是如意生下的最後一個孩子,五年前,如意也因着過于年邁而去世了,只留下了蒼盧。
三年前,林铎林铮奉旨南下抗敵,蒼盧竟從府裏跑出來,一路跟着他們,中途被林铮發現,命人送回去可被它溜走,竟循着氣味跑了幾十裏重新追上他們。
再度見着累得氣喘籲籲,滿身塵灰,還沖着他們一個勁兒搖尾巴的蒼盧,林铎只好作罷,幹脆讓蒼盧同他們一道上路。
抵達掖州後,林铎命孟管事辟了個院子,再尋了個人專門來看守照料蒼盧,不想那被派去的小厮表面勤勤懇懇,心下卻不滿來照顧一個畜牲,常是暗地裏對蒼盧拳打腳踢,蒼盧脾氣再好,但到底還存着犬的烈性,有次實在忍受不了,便一口咬住了那小厮的大腿,硬生生咬下一大塊肉來。
小厮疼得在地上打滾,險些因着失血過多而沒了性命,後來這事傳開去,府裏便都畏懼蒼盧,覺它是頭會傷人的惡犬。
林铮看着歲歲肆無忌憚躺在蒼盧背上的模樣,只覺有趣。
蒼盧并非随随便便何人都親近,在京城時,也只親府裏的幾個主子,但見蒼盧對歲歲如此縱容,林铮不由得感慨道:“蒼盧這般,就好像這小丫頭是我們林家人似的。”
林铮無意的一句玩笑令林铎提筆的手凝滞在那廂。
而魏子紳卻是看了林铮一眼,默默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
向來心大的林铮自是沒發現氣氛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而打破這件寂靜的正是一聲低低的嘤咛。
歲歲醒了。
她睜開眼睛,便瞧見帳內驀然多了兩個人,且這兩人她還是識得的。
她迷蒙地看了看林铮,再看向魏子紳,開口喚道:“糖葫蘆叔叔,蜜餞叔叔……”
見得小丫頭喚罷,轉頭向他看來,小嘴張了張,那個“爹”字還未吐出便被吞了回去,林铎劍眉微挑。
他已然解釋過,他并非她的爹爹,看來她記住了,應是不會再這般稱呼他。
聽得方才她喊其他兩人,都是用吃食指代,那他當也一樣。
難不成是……桃酥叔叔?
林铎心下已有了計較,可他萬萬想不到,歲歲喊人看的不是吃食,而是初次相見時令她印象最深的物件。
于是,他便眼見小丫頭眨着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理所當然般對着他喊道。
“狗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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