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番外(5)

番外(5)

永景二十三年, 六月十七。

這個于尋常百姓而言再平凡不過的日子,對唐家和沈澄來說卻是意義非凡。

這一日,整個唐府紅绫飄飛, 喜氣洋洋, 京城所有人都知道,唐家老太君要嫁女兒。

只是她這個女兒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沈澄要娶唐月疏的事兒,一早便傳開了,衆人只當這樣不像婚事不像喪事的,應會私底下悄悄舉行, 可誰曾想當日兩邊皆是這般大張旗鼓。

沈澄身着大紅的喜服, 在吉時騎着馬, 帶着一衆迎親隊伍前往唐家, 這架勢,就像是真的要迎娶一個活人一般。

據當日身處唐府的賓客說,沈澄抵達那廂後, 便自唐老太君手中接過唐月疏的牌位, 他眸中含淚, 卻是溫柔地笑着, 說了句“月疏, 我來娶你了”。

此言一出, 分明是大喜的日子,底下卻隐隐響起一片抽泣聲, 說罷,沈澄沖唐老太君跪下,抱着唐月疏的牌位磕了個頭, “岳母大人,小婿便帶着月疏走了。”

唐老太君老淚縱橫, 顫抖着雙手将沈澄扶起,“好,好,往後我就将月疏交托給你了。”

沈澄答應罷,便捧着唐月疏的牌位出了唐府,這次他沒有騎馬,他說他不想讓唐月疏坐在轎上受了颠簸,于是,他便走着,穿過小半個京城,迎娶她到沈家。

那日,萬人空巷,京城不少百姓都跑出來圍觀沈太傅娶妻。

對于沈澄迎娶牌位一事,京城中議論紛紛,有說沈澄瘋了魔的,亦有贊許這位沈太傅癡情的。

而這些,對于沈澄來說從來不重要,他只要所有人都知道,他沈澄娶了她唐月疏。

雖遲來了近二十年,但她唐月疏終于成了他沈澄名正言順的妻子。

此生唯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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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當頭,沈澄足足走了近一個時辰,才帶着唐月疏的牌位回了沈府,奉于沈家祠堂之內。

沈府內大擺了酒席,沈澄神色如常,還不忘去席間向賓客敬了兩杯酒。

及至夜深宴散,穆兮窈送走所有賓客,尋了一圈,才在祠堂內尋到了跪坐在蒲團上的沈澄。

他擡首怔怔地望着唐月疏的牌位,雙眸空洞,面上沒有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穆兮窈在門口站立片刻,才上前在沈澄身側坐下,低低喚了聲“爹”。

沈澄這才回過神,側首看向穆兮窈,淺笑道:“窈兒,你來了……”

穆兮窈輕輕“嗯”了一聲,“您又在想娘了?”

沈澄聞言,只笑了笑,沒有說話。

是啊,想,每日都在想。

從前的沈澄給不了唐月疏太多,而今日的沈澄卻能輕而易舉将最好的都捧給她,可是,她卻已經看不見了。

穆兮窈知曉沈澄心裏難過,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便轉而道:“昨日,方嬷嬷與我說,我的名字是娘親自取的,還是取自一首詩呢。也不知爹爹有沒有聽過,那句詩叫‘窈窕垂澗蘿,蒙茸黃葛花①’……”

本只是靜靜聽着的沈澄倏然睜大了雙眸,幽幽轉頭看來,須臾,竟是直直墜下兩行淚來。

見得父親這般反應,穆兮窈蹙眉,“爹,你怎麽了?”

沈澄沒有答她,只站起身,道了一句“你随我來”。

穆兮窈疑惑不解地跟着父親的腳步,一路行至他的書房,便見沈澄在一處櫥櫃前翻尋了片刻,驀然尋出一卷畫來。

沈澄将這畫遞給穆兮窈,穆兮窈解開繩結,将畫展開。

這是一副青山翠谷的風景畫,看着其上所描之景,她雙眸微眯,緊接着便在角落尋到了那句提詩。

正是那句“窈窕垂澗蘿,蒙茸黃葛花”。

“這是你娘寫的。”耳畔,她父親的聲音幽幽響起,“當初我一時興起畫下這副畫,便給你娘親瞧,她看了一眼,說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詩,是她前段日子在書中看見的,就讓我将畫置于籃中,遞到牆的另一側,過了幾日,她将畫還于我時,上頭便多了這一行詩……”

沈澄講述的語氣很平靜,可卻引得穆兮窈內心泛起一陣又一陣的波瀾。

她突然有些理解,不過相識幾年,幾年間也不過是隔牆相望,她爹何至于對她娘念念不忘了十幾年,甚至能一度自愧成那般,深陷過往,無法自拔。

她懷疑若沒有她,他爹在得知她娘故去後,或真的會随她娘一道去了。

而她娘,好似因着受傷而忘了那些過往,卻好像根本沒有忘,至少潛意識裏她一直記得她爹,記得他們曾經那些點點滴滴的往事。

才在冥冥之中,為她取下了這樣一個名字。

穆兮窈鼻尖一陣陣泛酸。

這般純粹而又美好的感情,伴随着紫藤花的芬芳,镌刻在骨子裏。

無論對她爹還是她娘來說,終是一生難以磨滅……

五日後,唐月疏的屍骨終是從荊縣一路被運送到了京城。

只是運送棺椁的隊伍并未入城,而是暫時停在了一處莊上。

而唐家衆人、沈澄及穆兮窈則在清早開了城門後趕了過去。

面對裝着女兒屍骸的棺椁,唐老太君撫摸着棺蓋,到底還是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怎能想到,當初她親自送女兒出門,還曾拉着她的手,切切囑咐她早些回來,然再見卻已過了十幾年,母女二人更是天人永隔。

唐家幾人,亦是跟着哭得不能自已,後來實是怕老太君哭壞了身子,才勸着将人扶坐在一旁。

相對于唐老太君的悲痛,沈澄則顯得平靜很多,從始至終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及至午時,沈澄便與衆人道別,準備帶着唐月疏的棺椁北上,葬入沈家祖墳。

林铎自神機營趕來時,沈澄正與穆兮窈說話,見了他,定定道:“我離開京城的這段時日,照顧好窈兒,不可欺負她!”

“是。”林铎應罷,看了眼唐月疏的棺椁,承諾道,“岳母也在這兒看着呢,我保證,定會将窈兒照顧得很好。”

沈澄點了點頭,轉而對着身後的棺椁笑着道:“月疏,你看,我們這女婿也算是你當初看着出生長大的,而今他真的娶了窈兒,我瞧着他倒還不錯,你可滿意……”

沈澄自是沒有得到回答,只有一陣風拂來,帶着他的聲音飄散在空中。

衆人眼看着送葬的隊伍遠去,直到徹底消失不見,唐老太君才肯由唐湛扶着上了馬車。

唐家幾人自行回去了,而林铎則将穆兮窈抱上了馬,抱着她慢悠悠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行了一段,他便覺懷中人的身子微微顫抖起來,伴随着低低的抽噎聲。

“想哭便哭吧。”

此言一出,穆兮窈倏然轉過身,柔荑攥着男人的衣衫,埋首在他胸前,止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林铎将懷中嬌小的女子攬緊了幾分,适才見她神色黯然傷感,卻是笑着應沈澄的話,送走她的爹娘,便知她一直在忍着,可心底的難過不比任何人少。

想來是她看出她父親已然悲痛到麻木,就不想再讓他更加傷心,臨別時,始終強忍着淚意,也試圖讓她爹放心。

如今人走了,她便再也忍不住,終是将情緒通過淚水統統發洩了出來。

任穆兮窈哭了許久,林铎才伸手用指腹擦去她臉上殘餘的淚痕,道:“阿紳回來了,姑母說,今日去他們那廂吃午飯,我已命人提前将歲歲送去了,琬兒也在那兒。”

穆兮窈略有些讷讷地點了點頭,而今哭罷,她心裏已好受了許多。

她娘的屍骨很快也能下葬,這樁事也算是得了了結,她不能總沉溺于過去的悲傷之上,也得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小半個時辰後,及至魏府門口,林铎将穆兮窈抱下來,就遇見了才從外面回來的魏子紳。

三人便一道入府去,快至正廳,就聽歲歲軟軟糯糯的嗓音傳來。

“姑公,歲歲要吃這個……”

這個姑公,指的自然是林毓的夫君,魏子紳的父親魏期。

“好,姑公給你拿。”

魏期話音才落,就聽林毓的大嗓門乍響,“魏期,手擦了嗎,也不怕孩子吃了得病。”

“方才已洗過了……”

只停頓了一瞬,林毓又是一聲,“魏期,別給歲歲吃這個,性涼,孩子吃着不好……”

魏期,魏期……

整個庭院裏仿佛都環繞着林毓的聲兒。

穆兮窈看着這一幕,忍不住看向身側兩人,可兩人皆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尤其是魏子紳,淺笑着,似是習以為常。

她再看那位魏姑父,任由姑母劈頭蓋臉地說着,卻是呵呵笑着一點都不生氣,甚至有些樂在其中的味道。

穆兮窈知曉林毓的性子,實在不覺得她會看上像姑父這般“軟骨頭”的男人。

她忍不住好奇,湊近林铎,低聲問:“侯爺,姑母當初是怎麽看上姑父的?”

林铎聞言,不由得想起當初林毓嫁進魏家“沖喜”的事兒。

那時,他這姑母到了出嫁的年紀,卻沒出嫁的心思,凡是上門提親的都通通拒了個幹淨,一心只想上戰場打仗。

誰知後來,他姑母在京中跑馬,竟無意撞倒了他而今這位姑父,據說他家姑父當時傷得厲害,甚至于奄奄一息,阿紳的祖父母遍尋名醫不果,後來聽說沖喜可破,便尋上了安南侯府。

畢竟哪家姑娘願意嫁一個快死的人,便只能找他姑母這個始作俑者了。

姑母也不是個不負責任的,既是她害的,嫁便嫁吧,想着這個叫魏期的若是死了,她就給他一輩子守寡,也算是贖罪了。

而就當林毓抱着守寡的決心嫁進魏家後,誰知就過了一夜,魏期竟轉危為安,養了一陣,便徹底康複了。

外人只道這“沖喜”的神奇,但很快便被他父親母親發現了其中蹊跷,他記得他母親當時還笑着對他父親說,毓兒這回可算是栽在裏頭了。

這姑父“受傷”的真相,後來姑母有沒有曉得,林铎便不知了,倒是記得有一陣,姑母似乎跟姑父鬧過和離,但那時他在軍中,也未關注太多。

人人都說,他姑母将他姑父拿捏得死死的,可誰曉得,究竟是誰拿捏了誰呢。

林铎正想着如何回答穆兮窈,卻聽一旁的魏子紳倏然飄來一句。

“或許……是靠着我爹的無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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