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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日,商挽琴的生日。
以前她的生日聚會總是熱熱鬧鬧,還會換上誇張的公主裙,美滋滋地到處炫耀。自從爺爺去世,商挽琴就只肯簡簡單單吃個小蛋糕,頂多再吃頓飯,不肯熱鬧了。
她的生日和清明離得太近了。
生日這天,她收到了喬逢雪的禮物。家人的禮物都沒包裝,因為她說過不要包裝,沒有意義還不環保。喬逢雪大概不知道,禮物包裹得很妥帖,方方正正的,還系了絲帶蝴蝶結,像極了小時候外國動畫片裏禮物的樣子。她小女孩的時候很喜歡這種包裝,可現在誰還這麽做啊。商挽琴拿到的時候就笑了,放回房間,對着看了兩分鐘,還是沒拆,只放進櫃子。
這一天裏最大的驚喜,是晚飯時父親突然敲響家門。
“寶貝女兒生日快樂——!”
門一開,就聽見父親中氣十足的聲音,伴随着“啪”的一聲,原來他還搞來了噴射禮花,進門就拉開花。是商老師開的門,吓一跳,條件反射就往丈夫身上捶了一拳,于是父親嗷嗷兩聲。
商挽琴一扭頭就看見這麽熱鬧的場景,還沒來得及高興她爸回來給她過生,就被逗笑了。她爸當年陪着她媽去非洲,一開始是興沖沖說要當數字游民,但沒那個天賦,無聊了就開始做生意,沒想到生意越做越大,後來也成了個不算小的老板,可他從來沒變過,還是那個幽默得接近逗逼,會想辦法逗家人開心的爸爸。
“爸爸!”
商挽琴響亮地喊了一聲,撲過去用力擁抱父親。她爸哎哎哎地說自己身上髒、都是汗,可商挽琴反而抱得更用力。商老師在旁邊突然吃醋,哼唧說覺得女兒跟爸爸更親,商挽琴想也沒想,扭頭就吧唧一口親媽媽臉上,餐廳裏的奶奶吃着蛋糕,批評商老師,說父母為了小孩吃醋,不利于小孩的家庭情感認知。
父親樂呵呵的。他年輕時是個大帥哥,眉清目秀的,現在上了年紀也不差,只多了點慈和的模樣。
他擁抱了女兒又擁抱妻子,再和丈母娘打招呼,又看向桌邊的喬逢雪,驚訝道:“這是逢雪吧?有些日子沒見了,我還以為你在外頭忙事業,這是……”
他看了一眼女兒:“來給音音過生日呢?”
商挽琴總覺得她爸的目光意味深長,莫名別扭了一下,扭開臉,假裝沒聽見這話。還是她媽解圍,一邊讓丈夫換身衣服、洗把臉,來一起吃飯,一邊說了說這段時間的來龍去脈。免不了說到商挽琴的病,當爸的又心疼上了,嚷嚷半天,表達了一通自己被瞞在鼓裏的心酸。
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商挽琴她爸不知道發什麽神經,扯着喬逢雪非要一起喝酒。她爸什麽都好,就是一輩子都愛喝兩口,自從做生意,有了“要應酬”的借口,他就更愛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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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挽琴以為喬逢雪會拒絕,他整個人就是大寫的“冷靜自律”,自帶煙酒不沾的氣質。這段時間裏,她也确實沒見喬逢雪喝過酒。
沒想到喬逢雪答應了。
“這就對了!開了車也能找代駕嘛。”父親高興了。
商老師和奶奶都反對。她們都不喜歡酒,商老師還搬出了“酒精損傷大腦”的理論,可父親堅持,說只喝兩小杯。“今天高興嘛!”他甚至擺出可憐兮兮的樣子,拼命朝女兒使眼色,“小壽星,你讓爸爸喝兩杯——就兩杯!”
商挽琴心一軟,就妥協了。白酒這種東西究竟有什麽好喝的,這個問題于她是千古未解之謎,她很懷疑地看向喬逢雪,卻見他噙着點笑,慢悠悠地抿一口辛辣透明的酒液,跟喝水也沒區別。
愛喝酒的人,尤其是愛在飯桌上喝酒的人,不管怎麽承諾“只喝兩杯”,實際都會千方百計找借口,想要多喝兩口,再多灌同伴幾口。父親也不例外。等兩杯下肚,他看看酒瓶裏還剩大半瓶白酒,眼珠子一轉,就要開口。
“想都別想。”商老師毫不留情地喝止,“你在外頭耍心眼就算了,當家裏是什麽地方?少把你那些酒桌文化帶回家。要不是今天是音音生日,你看我怎麽收拾你。”
父親立即清醒了。他在海外考察,待了有大半年,被奉承得有點飄,都忘了家規是什麽。
趁老婆發大火之前,他乖覺地站起身,又眼珠子一轉,一把拉起喬逢雪,凜然道:“老婆,我們來收拾洗碗,你們看電視聊天去!”
見機太快,商老師剛剛彙聚的怒氣發不出,憋在原地。
奶奶見怪不怪地搖搖頭,擡手一招,說:“他都這麽說了,我們就去玩。音音的生日呢,開開心心才好。音音啊,你那個什麽游戲,現在能玩嗎?”
“能!”商挽琴一直在偷笑,這會兒趕忙應一聲,跑去客廳打開NS。說來她奶奶是真的潮,前段時間看了新聞,看見報道說國外老奶奶在NS上玩游戲,玩了好幾年,特別開心,還交了年輕的新朋友,奶奶就好奇上了。正好商挽琴的游戲機上裝了幾款體感合家歡游戲,奶奶一嘗試就喜歡上了,最近很沉迷《Sports》,就是用手柄模拟球拍、足球之類的運動小游戲,每天吃了晚飯都要玩會兒。
商老師本來是不感興趣的,可看老太太勁頭足,跟商挽琴玩得不亦樂乎,她就也心癢癢,很想參與。不知不覺,家裏就有了“晚飯後一起玩半小時游戲”的習慣。
有時候喬逢雪也會被拉來一起,四個人更好玩。
音樂剛響,廚房裏父親就探出個頭,樂呵呵地問:“玩什麽呢這麽高興,我也想加入!”
“那你得快點收拾幹淨——或者不喝酒,早點吃完飯!”商老師還記着剛才的小仇恨,抽空瞪他一眼,因此羽毛球通失一分。她情不自禁啊了一聲,露出惋惜的神色。一分之差就輸了!她有點憤憤,又瞪一眼丈夫。
父親立即縮頭,老老實實繼續洗碗。他嘀咕說:“得買個洗碗機!”
旁邊喬逢雪在收拾垃圾,聽見這話,想起不久前商挽琴也這麽念過,覺得他們不愧是父女,就笑起來。他沒發出聲音,僅僅是微笑,卻引來了父親的注意。
父親仿佛不經意地問:“還喜歡呢?”
喬逢雪忽然變成了靜止狀态,好一會兒轉過臉,說:“喜歡。”
平淡又認真,沒有任何掩飾的意思。
父親笑笑,又搖搖頭,繼續洗碗,說:“不容易。”
喬逢雪沒說話,也繼續收拾。
父親又問:“怨恨我們嗎?”
“不。”喬逢雪剛說完,又改口,“有一些,能消化。”
“人之常情。”父親爽朗地笑道,話鋒一轉,“這幾年談過戀愛嗎?沒有?真沒有?是找不到,還是不想找?”
喬逢雪把垃圾分別收好,紮緊,又抽出廚房濕巾擦拭油污。機械勞動最能讓人心情平靜,以前有段時間,他再累也每天做家務,用單調卻踏實的動作拽住恍惚的思緒,才能一天天地走過來。
“我想找。”他擡頭說,有種格外的認真,“但只想找我喜歡的。”
“誰不想找自己喜歡的。”父親好似看不出他的認真,仍舊爽朗地笑着,閑話家常一般,“但除了考慮自己喜歡,也要考慮對方喜歡,是吧?”
“我知道。”喬逢雪有些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對方究竟想表達什麽?他琢磨着,卻得不出答案。
父親也沒再說更多。收拾好之後,他只又說了一句:“之後我們輪流做飯,也讓你領教領教我的手藝。一個人做飯,另一個人洗碗,沒意見吧?哈哈!”
喬逢雪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算是許可他繼續每天來了?
還是搞不明白,但他真心笑起來:“謝謝叔叔。”
“別,沒到謝的程度。”
男人貌似潇灑地擺擺手,下一刻就奔到客廳,興奮地說“我也要加入”。一點沒有老總的派頭。聽說他年輕時一窮二白,和商老師結婚總被暗地裏說高攀,後來他發達了,又有人說窮人乍富總得出毛病,可也沒有。這個人好像擁有異常堅固的自我,任何環境、任何變化都不能改變他。喬逢雪敬佩這種人,也曾暗中思忖,音音不介意和“貧窮的”李憑風交往,或許也受了父親影響。可惜她遇人不淑。
還好她遇人不淑。
他站在廚房門口,看客廳裏那一家子群魔亂舞,沒有加入的意思,只是靜靜看着,微微笑起來。
真好。
*
快到清明了,天氣仍舊晴朗。
夜裏,商挽琴跟父親一起散步。這個時間點,商挽琴原本該昏天暗地地做游戲,但父親笑眯眯地出現,邀請她一起去買啤酒,順便去江邊散步。
“啤酒?爸,我不會幫你瞞着我媽的。”
“說什麽呢!我這啤酒買來做菜!”
“用料酒不行啊?”
“風味不同。”
父親說得一本正經,商挽琴勉強信了。
出門時還有點不情願,腦子裏還充斥着各種各樣的游戲問題,但清爽的夜風拂來,溫柔地提醒她活在當下,她浮躁的心就平靜下來。
父親好像有心電感應,略帶得意地問:“好多了吧?”
“我也沒不好嘛。”
“你看看你那個臉,天天被電子屏幕照得喲,典型的都市亞健康狀态!”
父女倆邊說邊走。都是平淡的家常話題,可她爸說出來總是多了三分風趣幽默,兩人時不時就笑出聲,引來路人側目,有人還會露出羨慕的神情。
商挽琴很喜歡爸爸。她的爸爸和很多人的爸爸不一樣,從來不會耍派頭、擺架子,也從來不提什麽面子;爸爸總是幽默的、可愛的、喜歡逗她的,還會耐心傾聽她說話。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就說到了她的感情問題。肯定是爸爸故意引出來的,他很擅長這種事,難怪能把生意做好。
“……就是這樣,我就分咯。”
現在,商挽琴提到前任,心裏已經沒有任何波瀾。有點神奇,分手兩個月不到,感覺起來卻像好幾年。
“騙人啊……怪不得。”父親連連搖頭,“分得對。生活的習慣能夠磨合,不尊重人,尤其不尊重自己的伴侶,這種壞的品質問題很大。早知道他是這種人,我怎麽都不會讓你把戀愛談下去……唉,我們為人父母的,還是不夠盡責。”
“不能這麽說。他那種人故意隐瞞,一般人哪兒查得到啊?”商挽琴安慰他,又擠擠眼,“而且,我剛戀愛的時候,你和我媽不也查過他,可什麽都沒查出來吧。”
當爹的一下有點讪讪:“你怎麽知道。”
商挽琴笑:“我就是知道。”
父親咳了幾聲,一錘定音:“反正,分得對。聽你描述,那小夥子還沒死心,可你千萬不能心軟。女孩兒家容易心軟。”
“放心,爸爸,我早就沒那麽喜歡他了。這次……也許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給我一個不能拒絕的分手理由。”商挽琴苦笑一聲,“誰聽說我分手都說分得好,你是,我媽是,奶奶也是。”
聽了這話,父親眨眨眼,卻忽然哼笑:“也不全是。她們倆……她們倆啊,護崽心切。你找誰她們都不樂意,跟誰分手她們都說對。”
“什麽意思?我就談過這一個。”商挽琴敏感地看向父親。這話裏有話,她聽出來了。
父親笑着,只是搖頭。路燈照着他的臉,因為是頂光,就把皺紋和皮肉的下垂照得格外明顯,這麽一看,歲月終究在家人身上留下了痕跡。
商挽琴也就不問了。她拿頭挨過去,在父親肩頭蹭了蹭。父親順勢拍拍她的頭,感嘆說:“大姑娘啦,成熟了,不是小時候遇到點挫折就不停抹淚、好像天都塌了的小姑娘了。”
“什麽嘛,我才沒有過那種時候。”
“我記得清清楚楚。”
笑着、說着,又聊了聊商挽琴出國留學的事。現在才開始準備,肯定是趕不上今年入學了,但也正好,她打算gap一年,把游戲打磨得更加細致。
“實在申請不了dream school的話,好歹上架賺個錢,指不定也成個爆款呢。”商挽琴調侃道。
“我女兒怎麽可能申不上?”父親斬釘截鐵,“再說,不賺錢也無所謂,家裏又不指着你賺錢。”
“不一樣,那是我的職業成就問題。”商挽琴認真糾正。
父親笑。反正他覺得問題不大。自從知道女兒第一款游戲大受歡迎,他一顆老父親的心就自豪得能填滿整個太陽系,有時和朋友、夥伴吹牛,都要狀似不經意地問:哎,你怎麽知道我還在讀大學的女兒不僅做出了爆款游戲,還是網紅博主?
他面上沒表示出來,其實一聽女兒那個前任竟然是個裝窮的富二代,就為了試探她的真心……老父親都快氣瘋了,恨不得親手揍那混賬一頓。他生平最恨別人傷害家人,第二恨那些喜歡踐踏窮人尊嚴的有錢人,哪怕自己後來也跨入有錢人行列,在他心裏,自己和當初那一窮二白、除了自尊和感情之外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也沒區別。
笑完了,父親又沉吟:“不過,要是你明年真的出國……”
“嗯?”商挽琴等着下文。
父親卻又搖頭,說:“沒什麽,就是有些擔心,還有點舍不得。”他擔心的是,聽起來女兒那前任來頭不小,國內還好,真到了美國——人家的主場,萬一他想做點什麽,豈非易如反掌?可他不想說出來讓女兒擔心。女兒只需要自由地追求夢想,其餘的事,應該由他們當家長的解決。
商挽琴信以為真,又拿頭蹭蹭爸爸的肩。
父親又拍拍她的頭。“音音,既然都說到你的人生大事,爸爸還有件事想問你。”
商挽琴擡起頭,看見父親認真的神情,預感到了什麽。她靜靜地等着。果然,她爸問她:“你對逢雪是怎麽看的?”
“……不怎麽看。”商挽琴移開目光,“就是以前認識的人。”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她說,“不然呢?”
父親失笑。他站定原地,從便利店的塑料袋裏掏出一罐啤酒,自然而然地拉開拉環,将開口湊到唇邊,嘬了一口泛着泡沫的液體。“音音,爸爸不像你媽、你奶奶那麽委婉,有些事就直說了。逢雪那孩子天天跑來家裏給你們做飯,我叫他洗碗他也老老實實地幹,一絲怨言都沒有,你知道這代表着什麽。”
“代表着他是個好人。”商挽琴故意這麽說,又直直瞪着她爸,“爸爸,不要以為我看不見你喝酒。出門前你怎麽說的?買來做菜,不喝。”
父親露出尴尬的笑容,卻又有點狡猾的樣子。他沖女兒擠擠眼,說:“不告訴你媽?”
“我要。”她說。
“就一罐。”父親耍賴。
商挽琴投以死亡凝視,最後無奈妥協:“好吧,就一罐,真不能再反悔了。爸,你怎麽就這麽愛喝酒?”
“人總得有點愛好——還得是我閨女啊!”爸爸高高興興地一拍她背,高高興興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痛快地“哈”了一聲,才繼續道,“音音啊,爸爸提逢雪呢,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的意見。你要是真對他一點意思沒有,爸爸就去唱黑臉,把他趕走,從此別再纏着我女兒。”
說話的時候,他仔細觀察着女兒的神情。見她流露猶豫之色,內心就多了幾分了然。但他假裝沒看出來,神情自若地繼續說:“但如果,假如,你覺得不用着急下結論,還能再觀察觀察、考慮考慮,爸爸就不插手了。”
“爸……”商挽琴有些別扭。
當爹的笑,又摸摸她的頭。這回像摸小貓小狗一樣,故意用了點力氣,揉亂她的頭發。
然後,父親說:“我知道,你媽媽和你奶奶肯定跟你說了類似‘一個人也很精彩’、‘不必非得結婚’的道理,你呢,多半也認可,是不是?”
商挽琴沒吭聲。默認了。
父親神色再次認真起來:“可音音,你告訴爸爸,你是真的做好了一個人生活的準備嗎?”
“……我還有爸爸媽媽和奶奶啊。還有七七,還有幹媽、幹爸。怎麽就一個人了。”商挽琴抗議。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會走在你前頭,而七七?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父親溫聲說,“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心裏是渴望擁有親密伴侶的。”
“有嗎?”商挽琴自己都迷惑了。
父親又笑:“你啊,從小到大,很多時候不在你媽和我身邊。可無論是你奶奶和爺爺,還是你媽和我,都是很恩愛的伴侶。我們都有各自的事業,忙起來甚至沒空管孩子——這一點,我和你媽一直對你很抱歉,你也是知道的。”
“我不怪你們。”商挽琴輕聲說,好像明白了什麽,“爸,可能你說得對,不光是你們,幹媽和幹爸的感情也很好。我潛意識裏……好像一直也覺得,自己會過上這種融洽的生活。”
說出這句話,她自己都有點驚訝。她從沒這麽仔細考慮過內心的想法,有時昂揚地說“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但這句話的前提是家人和朋友都陪着她。假如他們都不在身邊,她真的會喜歡一個人生活嗎?
想到這裏,她又思索着說:“但是爸爸,我沒有真正一個人獨立生活過,我也不知道……說不定我其實喜歡一個人的生活呢?沒體驗過就不能下定論。”
“沒錯,是這個道理。”父親表示贊同,“但是……可能這只是老一輩人的個人感受,但音音,我想讓你知道,很少有人能真的不渴望擁有一名知心伴侶,窮兇極惡的罪犯都會擁有軟肋,更何況是你這樣情感細膩豐富的孩子。”
“我才不細膩豐富。”商挽琴深沉回應,“我是理科生!”
“理科生就不能細膩豐富了?刻板印象,貼标簽哦。”父親又擠擠眼,顯出頑皮的模樣,“更重要的是,你是你媽媽和我的孩子。”
“你也知道,你爸我呢,年輕的時候是個窮人。我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出生沒多久,我父親工傷去世,撫恤金全給了我爺爺奶奶,他們把這筆錢拿給了我二叔,做生意,沒多久就虧得一幹二淨。我媽跟人私奔了,把我丢給爺爺奶奶。”
父親平淡地講述着這段往事。
商挽琴大概知道父母出身有差距,但這是她第一次聽父親仔細講往事。她不由鄭重起來。
父親喝了口啤酒,繼續講。
“他們到底給我交了學費,讓我念小學、中學,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自己就考上了大學,反而二叔家裏的幾個孩子,沒一個念大學的。”
“在大學裏,我認識了你媽媽。那會兒我不知道她是個大小姐,她那專業你也知道,成天在地裏刨,一旦開始刨,那十天裏有九天半都灰頭土臉,哪裏像個大小姐嘛。”
他笑起來,五十歲的男人,提起戀人仍舊有亮晶晶的目光和飛揚的神采。
“你媽媽那時學習格外認真,堪稱癡迷。她有時嘴裏一直念叨着她那些專業名詞,路也不看,太容易撞上人了。其實撞上人還好,撞上樹可疼了。那次她差點撞上學校裏的柏樹,我實在看不下去,拉她停下。我到現在都記得,她擡起頭,愣了好久,臉一皺,義正詞嚴地訓斥我:‘同學,你怎麽能當衆耍流氓?’”
“我當時氣壞了,又覺得挺好玩的。那個時候我念法語系,同系的同學要麽到處社交、玩,要麽忙着想留學,我也不是個愛去圖書館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學校裏還有這麽個書呆子。”
商挽琴清清嗓子:“我聽見了哦,你說媽媽書呆子,我要回去告訴她。”
“怎麽學會打小報告的?別跟她說。”父親假意瞪她,自己又笑,“其實她知道,因為當時我脫口而出,就喊她書呆子。她可氣壞了,好長時間不理我。”
商挽琴好奇起來:“那你們怎麽還能談戀愛?”
“我臉皮厚呗。”父親又驕傲起來,啜了口啤酒,指着自己的臉大言不慚,“我要是臉皮不厚,怎麽能千方百計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都是我搶回來的,好懸沒給他們拿去喂豬。”
商挽琴聽得心中一緊。剛才她爸還一語帶過說他是“不知道怎麽就上了大學”,她還信了,可原來那也是争取來的。商挽琴試着想象了一下,可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怎麽會有家庭不僅不高興孩子上了大學,還要毀了他的成就?忽然她明白了,難怪她從來沒聽說過父親家裏的親戚,一點點都沒有。
可父親笑眯眯的,仿佛在說別人的事,那麽雲淡風輕。
“我給她送了一年的早飯,還跟着她去田野調查。她下工地,我也下工地。第一次她看見我,驚訝極了,問我不是學這個的怎麽能下來,我說那有什麽難的,塞幾包煙呗。——她不知道,為了買這些東西,我那會兒想盡了賺錢的辦法。幸虧我會外語,我們這兒又算沿海,那時機會很多。”
“你媽那時瞪圓了眼睛,好像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世上怎麽會有人不按規矩辦事,還辦成功了。她從沒說過,但我猜,她多少有點佩服我,還有點好奇,因為從那次後,她就又理我了。”
說到這裏,父親看着商挽琴,忽然說:“音音,其實你和你媽挺像的,總是精心對待日常生活的規矩,卻又容易被日常之外的人和事吸引。”
商挽琴沉默。她不知道她爸說的是誰,游戲,前任,還是喬逢雪?也許都是。
父親繼續講。
“我跟你媽戀愛後,從沒吵過架。其實她脾氣挺壞的,還容易較真,又是個書呆子——當然,那會兒我不敢這麽叫了。”他又笑,眼睛閃閃的,仿佛透過路燈和夜色,一直看到了那段青蔥歲月,“我們不吵架,因為我永遠讓着她。她在人際交往上有笨拙的一面,我就盡量不讓那些人的負面情緒被她察覺。”
“音音,你爸我呢,不是個愛讀書的人,我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但當時為了你媽,我努力去讀了不少書,囫囵吞棗,都忘光了,只有一段話印象很深。好像是個國外哲學家說的,說那些很早熟、很懂社交的小孩子,都是平庸的人,而那些在交際中傻乎乎、很艱難才明白人情規矩的小孩,才是真正高貴的人。大概是這樣,要問原文也太難為你爸了。”
他笑,眼神卻不覺很嚴肅。
“你媽就是後一種,我是前一種。我那會兒就明白了。所以,畢業後我去你媽家裏,跟你爺爺奶奶提結婚,他們堅決反對,我一點都不吃驚。”
商挽琴卻大吃一驚。她從小聽說的,只是父母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參加工作,幾年後結婚有了她,感情好得過分,她偷偷聽見爺爺奶奶抱怨,說當父母的感情再好、再願意膩在一起工作,也不能就這麽大大咧咧把孩子扔一邊啊。
印象裏,爺爺奶奶一直對父親很好。小時候她第一次注意到,自己和媽媽姓,而大部分小朋友都和爸爸姓,是她被嘲笑說父親是贅婿。她聽不懂,但知道不是什麽好話,當即勇敢出擊,用拳頭告訴別人不可以侮辱她爸媽。然後她回家,問爺爺奶奶什麽是贅婿。爺爺奶奶氣壞了,立馬找到那家人。他們向來是慈眉善目的老人,信奉與人為善,那是商挽琴第一次看見他們發那麽大火,罵那家人活在新中國、心在舊社會,用落後的眼光看待別人自由的選擇,教壞自家小孩、妨礙社會秩序……
罵了好多,商挽琴記憶猶新。她那會兒半懂不懂,後來還曾苦苦思索,父親到底算不算贅婿,最後得出結論:爺爺奶奶說得對,他們是新時代的平等家庭關系,不用扯舊社會那一套。別人議論是別人有問題,看不過去建議自個兒上吊。
那麽維護父母的爺爺奶奶,怎麽會反對他們結婚?
商挽琴本能地就想到一個原因,小心翼翼地問:“是因為錢?他們害怕媽媽吃苦?”
父親噗嗤就笑了:“爸媽才不是這種人——嗯,不過,确實有這個原因。他倆是老黨員,思想覺悟很高,黨性很堅定,可再怎麽高尚正直,要他們眼睜睜看着女兒跟個窮小子跑,肯定也不願意。”
“經濟還在其次。那時候爸媽還沒退休,人脈不少,要給我安排工作也不是不行——我的學歷和成績都過得去,當時的大學生也還算珍貴。他們反對的緣故,其實就是我剛剛說的,他們覺得我太……”
父親思索了一下那個詞,滿意地找到并說出:“太靈活了。”
“靈活?”
“靈活。”父親笑道,“明明生在普通的家庭,還缺乏教養,可你爸不僅考了大學,還八面玲珑,在學校裏混成了個名人,很多老師都知道我。嗯,當時我還幹了件事,就是找某些人算了筆賬。”
“算賬?”
“算大學錄取通知書的賬。還有其他一些賬……算了,不和你說。總之,爸媽他們肯定調查過,知道了這些事,覺得我人品存疑,不是個良配。”
商挽琴大概聽明白了,她爸的意思是去報複過親戚。她當即說:“這怎麽還成你人品有問題了?以牙還牙的事!”
她爸擺擺手:“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道德。你們現在年輕人講究睚眦必報,我們那會兒,這實在不算個美德。他們就覺得,我過于靈活、會鑽營,長得還招桃花,遲早要讓你媽傷心,所以堅決反對。”
商挽琴張嘴想反駁、想維護她爸,可仔細想想,她發現自己竟然能理解爺爺奶奶的做法。換了她在他們的位置上,必定也顧慮重重。
“可爸爸,你肯定有辦法,對吧?不然也就沒有我了。”商挽琴只能采取結果倒推大法。
父親一攤手,又露出那有點得意的表情,說:“那是肯定的。我那時候面對爸媽,就說,我很懂得他們的擔憂,可我更加懂得你媽媽的珍貴,懂得我們之間感情的分量,他們現在反對,我們就不結婚,但我會用行動和時間來證明,你媽媽選我是值得的。”
商挽琴眨着眼:“這也算辦法嗎?這不就是個保證。”
“真誠是最大的辦法。”父親摸摸她的頭,“音音,而你?你生來就有這樣的辦法。”
“我想告訴你的是,你是我們的女兒,繼承了我們對感情的追求。當初你爺爺奶奶反對我和你媽媽結婚,我就拼命用行動證明自己,你媽媽也願意等我。而這麽些年裏,我不是沒有面臨過誘惑,你媽也一樣,但我們誰都不會多看誘惑一眼,也知道對方不會這麽做。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我們格外高尚,而是因為我們都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麽。”
“我們要一份真摯的、靈魂共鳴的情感,要陪伴一生的伴侶,寧缺毋濫,可也最好不缺。”
“你爺爺奶奶也一樣。後來他們能同意我和你媽媽結婚,或許也是認可了這一點。”
“音音,你是我們的女兒,也許這只是我作為家長的一廂情願,可我始終希望,你也有合适的人陪着你,在那段我們注定不能陪你走完的人生路上,陪你走下去。”
商挽琴背着手,擡頭看天。星星都出來了,真漂亮啊。這讓她想起她喜歡玩的一個游戲,那是個離開城市、去鄉下種田挖礦的游戲,但那款游戲之所以成為經典,還是因為它刻畫出了一群溫暖的鄰居,讓玩家在游戲裏有了眷戀。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其實很重要,這一點她明白。
“爸爸,我知道你要說的意思。”她微笑起來,“我不會因為一次失戀,就抗拒再次和他人建立親密聯系。我會更加慎重、更加仔細,但依舊會真誠待人。實在找不到那樣的人,我不找,可如果遇到了,我還是會争取。”
爸爸是很驕傲的人。她想,這麽多年來,爸爸從來沒說過這些往事,大概是因為,其中終究有些傷害自尊心的細節,說出來不太好受。可現在,為了開導她,爸爸将這些事全說了出來。這樣的心意,她怎麽會不懂。
“真是我的好姑娘!”
父親最後一次用力揉揉她的頭發,鼓勵道:“我們也會更慎重和仔細,要是再遇到那種混賬,爸爸媽媽一定先把他收拾了!”
“嗯!”
他們誰都沒再提喬逢雪,卻也都知道,他們其實一直在提那個人。
父女倆高高興興回了家,父親沒忘了扔掉空空的啤酒罐,還特意扔在了隔壁單元樓下的垃圾桶裏。回家後,商老師詫異地問他們怎麽去了這麽久,父親就驕傲地挺起胸膛,說是父女的秘密談話。
“什麽秘密呢,還端上了,我才不想知道。”一秒後,商老師盯着丈夫,“你們都說了什麽?”
在父親得意的笑聲中,商挽琴輕快地回到房間,關上已經黑屏的電腦,決定明天再繼續漫長的游戲制作。
……
商挽琴不知道的是,這一天,零點過後,當家裏人都睡了,父親便蹑手蹑腳地溜出來,拎上那一袋啤酒,出了門。
他走過接道,去到了斜對面的小區,又打了個電話。
過了一會兒,一個年輕人匆匆下來接他。
看着對方強忍迷惑的臉,父親晃了晃手裏的啤酒,說:“走,去你家裏,陪我喝兩瓶。”
年輕人同意了。
上了樓,進了門。父親探頭看着燈火明亮,尤其那幾個大屏幕開着工作界面,就感嘆:“真努力啊。年輕人努力是好事,可盡量別熬夜,不然老了就遭罪喽。”
年輕人點着頭,答應的樣子很乖巧。給拿拖鞋的樣子也很乖巧,殷勤拿出下酒的花生的樣子也乖巧。
身為老板,父親見過不少這樣乖巧的年輕人,更乖巧的也大有人在。可眼前這一個,乖巧的原因另有說法,令他這個當爹的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還有點奇怪的贊賞:堅持了這麽幾年,還是初心不改,真有點我當年的風采啊。
“啪啪”兩聲,打開兩罐啤酒。父親喝一口,看着年輕人也吞一口,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他開口了。
“我給你講一段往事,是我和音音她媽媽的故事……”
年輕人的神情變了,變得異常鄭重其事。
父親察覺了,再次在心裏滿意點頭,繼續娓娓道來。
有一件事,商挽琴是真的誤會了。她爸不說往事,純粹是因為他這人懶得講。傷自尊的細節?這有什麽。傷了他自尊的他早都報複回去了,有的還不止報複了一遍,爽過了就丢腦後了,有什麽不好講的。
只不過,他老覺得自己書念得半斤八兩,講也講不好聽,不如讓老婆講。可他不知道,他老婆也懶得講,所以女兒完整地經歷了第一次聽故事時感受到的沖擊。
深夜的屋子裏,他興高采烈地講着往事,各種旁敲側擊年輕人“要堅持”、“要誠心”、“真金不怕火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全然不知道,這一夜他女兒在夢裏都是滿滿的感動,覺得爸爸真好、媽媽真好、爺爺奶奶真好,這麽說來,能有這樣一名伴侶實在不壞,她确實要好好想想了。
這個小小的誤會一輩子都沒解開,多年後再說當年,父親還是會得意地吹噓,說當年自己怎麽怎麽煞費苦心、秉燭夜談、分別相勸,教會女兒更積極地擁抱幸福,他簡直是聰明智慧的化身!
其實這一切跟聰明智慧毫無關系。從頭到尾,這只和“愛”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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