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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程遠拎着打包的食物回來的時候敏銳地發現了病房裏氣氛的不對勁。

江嶼躺在病床上背對着門口,因為右手打着石膏,他這個姿勢非常不方便。

傅修時站在床邊,語氣冷靜:“工作辭了。”

江嶼沒有說話,唇上還在滲着血,口腔裏全是血腥味,不知道是剛剛接吻留下的,還是因為他沒忍住舔了一下。

手臂沒什麽知覺,後背被砸了幾道印子,但沒傷到骨頭,也沒什麽大礙,內髒……內髒應該也沒有受傷。

但是為什麽會這麽痛。

江嶼直直看着窗外。

夜晚了。

白天天氣很好,但晚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雨,淅淅瀝瀝的雨砸在玻璃上擾人心煩。

江嶼顫着眼皮小聲問:“為什麽?”

為什麽要辭掉工作?

為什麽要躲開他?

也許受傷後人的內心會變得敏感脆弱,在傅修時躲開的那一瞬間,江嶼大腦裏突然轟的一聲,有什麽倒塌了。

其實他可以給傅修時找很多理由。

比如因為唇破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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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是醫院。

因為……

但這些理由都很難成立。

傅修時以前也把他親得嘴唇破皮過,那是在床上,江嶼覺得傅修時在這方面有時候會比較失控,但就算嘗到了血腥味,傅修時也不會放開他,只會咬住破皮的地方,用很認真的眼神盯着江嶼難耐的神色。

雖然痛,但江嶼很喜歡那樣的傅修時。

那現在就剩下一個理由。

因為傅修時想親他就親他,不想親他就不親他。

完全不顧他的感受。

但因為接吻這種事鬧脾氣,那他也太不懂事了。

江嶼不喜歡吵架,他知道傅修時也不喜歡。

也不是,傅修時不是不喜歡,他是完全不會和江嶼吵架,不管江嶼發什麽脾氣,他都很冷靜。

江嶼又不是沒體會過。

傅修時沒有回答,應該是不知道他在問什麽,江嶼幹脆慢慢翻過身仰躺着看向傅修時,“傅修時,為什麽要辭掉工作?”

男生面色少有的蒼白,臉上挂着很淺的笑,但眼睛有些泛紅,看起來有些脆弱,還透露出委屈。

傅修時皺着眉,“不是你說自己很慘?”

哦對,江嶼想起來了,他眨了眨眼,幹脆左手撐着自己又坐了起來,他想伸手去夠傅修時的手,但伸到一半,還是猶豫了一下,縮了回來。

不敢,怕被躲開。

江嶼擡着腦袋給傅修時解釋他發那句話的意思:“我那是想讓你安慰我。”

又不是不想工作。

“安慰有用?”傅修時顯然理解不了他要的是什麽,哪怕江嶼已經說得這麽直白了,傅修時還是這麽理性。

江嶼喝了口床頭放着的水,潤了潤自己幹澀的喉嚨,耐心地說:“有用,它可以讓我高興。”

傅修時不解地看着他。

于是江嶼很努力地去回想,傅修時之前有沒有安慰過自己,想用例子來證明自己的話是有依據的,但似乎沒有。

在傅修時的世界裏,也許是沒有安慰這兩個字的。

這讓江嶼感到為難,他抿起唇,嘗到了一點血腥味,突然靈光一閃,“就像剛剛你突然進來親我,這對我來說就是安慰。”

“你不知道吧,我本來以為你不會來了,你只給我回了個問號,但是你突然來了,實在是太驚喜了……”江嶼說着說着突然頓住了,好像有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的聲音,讓他的聲音變得嗚咽,他愣了下,擡起左手摸了摸臉頰。

濕的。

江嶼連忙擦掉眼淚。

這麽大個人了居然還哭,實在是很丢人。

記憶裏江嶼從懂事開始就沒在床上以外的地方哭過。

江家的小少爺,從小就含着金鑰匙出生,因為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從小就被父母寵,被兄長溺愛,從上幼兒園開始就當了學校的小霸王,雖然他脾氣沒那麽差,也絕對算不上好,有誰惹他不高興了,他定然不會憋屈着,更別說受委屈。

誰舍得他受委屈。

還好,擦幹就好。

但還是覺得丢人,江嶼重新擡起頭,努力笑着看向傅修時,柔聲問他:“傅修時,你……你明白了嗎?就是安慰的意義。”

對于他的意義。

但也許是傅修時第一次在床上以外的地方見他哭,也可能是他現在這樣真的很丢臉,江嶼看見傅修時的眉頭皺得很緊,透露出來的情緒不是理解了,而是越發不解,他就用着這樣的表情開口問:“你哭什麽?”

似乎在不耐煩。

江嶼想否認,但否認不了,他只好搖頭,“不知道。”

他确實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就不會哭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傅修時問了,江嶼感覺臉頰又濕潤了,這回他很明顯地感覺到眼淚在從他的身體裏流淌出來,不管他怎麽努力想要控制想要擦幹都無濟于事。

他變得慌亂無措,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這樣。

小題大做又矯情。

突然冰冷粗粝的指腹覆在他的顴骨上,疼痛也随之而來。

江嶼一愣。

傅修時俯着身,大拇指用很大的勁擦掉眼淚,讓那片皮膚變得很紅,但這還不夠。

傅修時下颚緊繃,目光鎖在江嶼濕潤的眼睛上,大拇指也随之往上挪,掌心完全覆蓋住江嶼的眼睛,江嶼下意識閉上了眼,然後聽見傅修時冷淡的嗓音,“不知道就別哭。”

江嶼突然記起一些很小很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他應當還不太懂事,有一次家裏有客人來,帶了個小孩兒,江嶼不認識他,也不想和他玩。

但那個小孩兒要和江嶼玩,不僅要和江嶼玩,還要搶江嶼的玩具,江嶼護食得厲害,誰都不可以碰他的東西,他不願意給的,誰也別想要,除非他自己給出去。

理所當然,他和那個小孩兒打了起來,江嶼小時候比同齡人發育要慢,又被家裏人護着,柔柔弱弱的自然打不過,于是,他眼淚開始在眼睛裏轉。

好在放學的江肅及時趕來,把兩人分開後把江嶼抱在懷裏,問江嶼發生了什麽。

江嶼不樂意提,江肅就摸了摸他的臉蛋問他:“我們阿嶼怎麽要哭了啊。”

江嶼覺得自己打不過對方丢人,還是不樂意說,于是江肅就說:“想哭就哭,但是不管什麽理由要哭,那個讓你哭的人,你都要讓他付出代價,知道嗎阿嶼。”

後來長大後江嶼犯了錯,江肅跟在他後面給他擦屁股,有次沒忍住訓了他,江嶼理直氣壯:“不是你慣的嗎?”

江肅啞然,喃了一句:“我看以後哪個女生能受得了你這狗脾氣。”

現在倒好。

不是女生,是男生。

但好像确實受不了他的狗脾氣。

江嶼眼前是黑的,傅修時的手擋住了光,江嶼忍着不适睜眼,眼睫毛在傅修時的掌心亂顫,聞到了咖啡的味道。

傅修時經常熬夜工作,喝咖啡是常态,甚至還不加糖,江嶼試過一口就苦得吐了出來,但又不死心,鐵了心想要離傅修時近一點,連這種習慣都想要和傅修時保持一致。

但喝苦咖啡這事兒他是真學不來,最後只能丢好多糖進去以次充好。

江嶼順從地搖頭,“不哭了。”

他抓住傅修時的手腕,吸了吸鼻子,“傅修時。”

應該是剛剛哭過,嗓子有點啞,江嶼頓覺好笑,沒忍住笑了起來,一點點把傅修時的手從自己眼睛上拿下去,他笑着問:“傅修時,你剛剛為什麽躲我?”怕傅修時不理解,他還特意解釋:“就是剛剛我去親你的時候,為什麽躲我?”

這下傅修時應該聽懂了吧?

“沒有為什麽。”

傅修時果然聽懂了,就是答案令人不滿意。

但江嶼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有了預感,所以聽到這種答案的時候也沒有很驚訝,也沒有慌亂,只是有一種果然會是這種回答的感覺。

他可真了解傅修時。

江嶼點點頭,看起來不太在意,繼而又問:“那你能安慰我了嗎?”

他得把問題一個個問過去。

傅修時靜靜看着他,舒展開的眉頭又擰到一起了。

江嶼懷疑傅修時很快就會有皺紋,他老喜歡皺眉。

但沒事,這也是江嶼意料之中的回答。

好了,最後一個問題。

江嶼問:“那我不願意辭職的話,怎麽辦?你會替我安排好辭職的事情嗎?”

就像給他介紹工作一樣。

覺得他太閑了,沒什麽事情做,就安排好工作,不用提前問他要做什麽,雖然确實是按照他的專業來找了,所以讓江嶼感到高興了一陣。

但也确實沒有提前和江嶼溝通過,只需要告知一聲。

傅修時說:“嗯。”

“為什麽要這麽做?”江嶼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是可以這麽冷靜的,大概是和傅修時待在一起久了——怎麽能不久,他追了傅修時五年,和傅修時在一起一年多,傅修時的一言一行,他都太了解。

江嶼擡起眼皮,他的眼睛還是紅的,說話的時候被燈光照着,依然濕潤,“為什麽,你讓我工作就工作,你讓我辭職就辭職。”

他抓着傅修時的手松開,還是沒辦法裝出鎮定,聲音逐漸委屈不堪,“你想躲開就躲開。”

“你想理我就理我,不想理我就不理我。”

“我是路邊撿來的小狗嗎?”左手牢牢抓着被面發抖,“只要你丢一根骨頭,我就死皮賴臉地追上去,沾沾自喜,以為你……”

“……以為你喜歡我。”

還是說出口了。

但比江嶼想象的痛苦。

盡管語氣平靜,他的內心卻遠沒有這麽平靜,感覺哪裏都在痛。

不應該懷疑的。

但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再也拔不掉了。

他仰着頭,看見傅修時的瞳孔縮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為被他說中了,還是因為震驚,或者是壓根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

但是怎麽會聽不懂呢。

傅修時可是學霸,高中時候每次考試都是第一,每次傅修時學校月考結束,江嶼都要偷摸翻牆進去在他們學校的榮譽牆上找傅修時的名字,那一點也不困難,因為傅修時一直是排在第一位的,他的名字上面貼了一張證件照。

江嶼很喜歡那張照片,曾經追着傅修時要了幾次,當然那時候的傅修時并不理睬他,江嶼沒辦法,就偷偷撬了榮譽牆的玻璃。

後來這事兒還上了傅修時學校表白牆,還傳到了江嶼他們學校。

不過也沒人覺得奇怪,傅修時追求者很多,有人偷他照片也不奇怪。

就是很好笑。

知道事實的宋勝大氣不敢出,在別人笑的時候偷偷問江嶼,照片呢?

江嶼甩了甩自己的手機。

當然是藏在手機殼裏面了,每天都帶在身邊,這樣才能安心。

很可惜,那臺手機後來在江嶼坐車去找傅修時的公交車上被偷了,江嶼甚至因此鬧了很久,鬧到家裏都知道這事兒。

是江肅先發現他不對勁。

江嶼不可能缺什麽手機,他又不是第一次丢東西,每次都不在意,手機這種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在丢失照片的憤怒中,江嶼在江肅的盤問下說出了事實,手機裏面放了一張他男神的照片——相當于在江肅面前出櫃了。

可惜後來手機也沒能找回來。

丢掉的東西,能找回來的概率太小了。

“你在鬧什麽?”好久,江嶼聽見傅修時這麽問。

很正常的回答,是傅修時會說的話。

江嶼這麽開導自己,然後比了個OK的手勢,“好的,我在鬧,傅修時,那我不想辭職,可以嗎?”

傅修時呼吸比平時急促了幾分,他似乎有些沒法忍耐江嶼這般胡鬧,丢下一句:“随你。”就接起了突然響起來的電話,一邊平靜地和對面說你好,一邊走了出去。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下來,看着傅修時逐漸消失的背影,江嶼慢慢地滑下去,把自己塞進被子裏,就跟剛才傅修時躲掉他的親吻,他第一反應是躲避一樣,躲進被子裏,像是躲進一個龜殼,一個逃避事實的龜殼。

什麽也不想看見,什麽也不想聽見。

他好像沒辦法像上次一樣安慰自己了。

可是總得找個什麽看起來像傅修時在乎他的喜歡他的理由,才能安慰自己啊,不然,傅修時又不會來主動安慰他。

江嶼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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