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蚩地乃我赤鹿族繁衍生息的駐地，是離山少有的靈氣充沛之地。我将席木淵帶回蚩地一事轟動了整個赤鹿族，娘親大發雷霆，使芷鞭打了我三下。芷鞭乃族長利器，一下能令熊犀皮開肉綻。我生生扛了娘親三擊，手臂見骨周身顫栗。席木淵于一旁靜觀，不免被吓得面青唇白。

“這凡人不得留于蚩地，你盡早帶他離開！”

“難道娘親狠心看他死在離山？若是屍體橫陳，離山靈氣必定大幅受損，到時候修煉只會更為艱難。赤鹿一族受玄鹿族欺淩已三百多年，難道娘親不想早日報仇重振赤鹿一族嗎？”

“我可以将他送出離山，至于死在外邊何處，與赤鹿無關。”

“娘親！”

她不同意，席木淵見我為難便扯了扯我的衣袖，勸我不要再與娘親争辯。

“無妨，我離開就是。天地之大，總有席某的容身之地。我的不情之請，害得恩人與族長相争，實在不該。”

凡人總說一言既出驷馬難追，我既應了人卻無端毀諾，實在可恥。然而我無可奈何，娘親獨自辛苦撫養我長大，我無法忤逆她。

“族長，借一步說話。”

說話者乃是娘親至交，姓盧名晴，在族中頗有威望。她與娘親移步至幾丈遠的地方商讨，而我因羞愧不敢去看席木淵，在原地低頭不語。兩人談了許久似是終于有了決斷，娘親走至我二人面前，先是看了一眼席木淵，最後緊盯住我。她的眼神與往日不同，似乎含着深意，然而我什麽也看不出。

“赤鹿一族隐于離山，向來不願被凡人攪擾。若是放了這凡人走，怕是會在俗世宣揚，以致離山不得安寧。”

“族長，我席木淵可發毒誓，絕不會洩露赤鹿族的行蹤。”

“凡人狡詐，不能輕信。往後，你便留在離山。至于衣食住處，我聽你們凡人講究自力更生，既然如此，你就自行解決罷。”

娘親說完拂袖而去，席木淵便如此留了下來。雖然娘親要席木淵自力更生，但終究是我将人帶回蚩地，一切需由我負責幫襯。住處是件小事，幾個小法術便能讓長木傾倒，能令石斧橫劈。以我之力，不消兩個時辰，一屋即成。只是凡人衣食，卻要難倒我了。我們赤鹿以山泉溪流為飲，以麓草漿果為食，身上衣着乃是自身皮毛幻化而成，天育地養，無憂無慮。我不懂凡人紡織炊飲之術，在衣食上幫不了他半分，席木淵只能自食其力。

席木淵聽完我的話後先是一番客套請謝，而後同我說他會在離山砍柴采藥，後到集市上換取衣食之物。赤鹿一族不缺金銀，我倒是想塞給他一包金子，但席木淵倔比蠻牛，死活不肯接受。我不免有些顧慮，對他直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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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将凡人引來擾了離山清淨，到時我不知要如何收場。”

“恩人放心，我會萬分謹慎，不會把人帶上離山，更不會讓他們涉足蚩地。”

“你直喚我熾雲便是，不要恩人恩人的叫喊。事不過三，我希望你牢記。至于草藥，你算是交了好運，我們赤鹿一族，最懂這些山珍寶藥，定能讓你在凡間集市賺得不少銀兩。”

“有勞恩，不，有勞熾雲了。”

我擰眉看着席木淵作揖，只覺得這人婆婆媽媽，一股凡人所說的文人酸腐相。

席木淵果然守諾，他雖然在凡間往來，卻從不曾把外人帶回離山。每次外出，總是取回一些凡間的稀奇玩意，讓族中的小兒各自相争。席木淵偶爾會捎一些集市上的吃食，然而凡物污濁，我實在無法下口，他見了只能捶胸頓足，只嘆可惜。不知不覺，族人竟然與他相處得樂，不複往日排斥疏離之感。

某日練功，娘親試探後發覺我在功法上并無長進，質疑我懶怠松懈，耽于玩樂不求上進。我一時糊塗與她争辯了幾句，氣得她轉身離去，不再理會我。我心知自己犯錯，在山中尋了半日漿果到她房中向她請罪，卻被她一掌彈落。漿果因掌風肉碎汁瀉，散在地上以致滿地狼藉。我頓覺委屈，轉身跑了出去。淚眼朦胧之間，我只顧低頭狂奔，根本不知自己到了何處，直至頭疼身倒，我才驚覺自己撞上了平日休歇的那棵古樹。

席木淵找上我時，我正埋頭于膝間悶哭。他說遲遲不見我歸，在蚩地尋了一圈無人，兜兜轉轉找到了這邊，卻不想撞見我難過垂淚。

“熾雲，你這是怎麽了？”

“練功辛苦加上舊痛複發，一時難忍罷了。”

我別過頭去止淚，不讓他見到我更多懦弱的模樣。

“你可知，瞳眸善言。熾雲，你的雙眸可是真真切切告訴我，你很難過。”

“席木淵，你未免管得太多！”

“我以為，我與熾雲已是好友之交，可以互訴衷腸。”

“我從未交過朋友，更不屑于以友為伴。”

席木淵不說話，看起來很是失望。我盯着他，越看便越覺得，娘親失望的模樣與他重合，刺得我胸膛一痛。我想開口補救，往日的伶牙俐齒此刻卻結結巴巴，話不成話。

“我，對不，我，我不是。”

我呼出一口長氣，冷靜了片刻後再度張口：

“是我口不擇言，席木淵，我對不住你。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只要——”

只要你不對我失望。

然而這句我始終未能說出口，最後轉了別的話。

“若是，若是你想同我交友，現在也不遲。”

不可否認，我這番話頗有予人賞賜的味道。然而話已脫口，我後悔也來不及。正當我以為席木淵要發火離去時，他一下子握住我的手，雙眸發亮咧嘴笑道：

“好，從今往後，你我便是好友了。熾雲，你可不得反悔！”

我怔愣片刻，最後無奈點頭。席木淵這副模樣，讓我覺得自己不是有心主動彌補，倒像是着了他的道一般。再者，我說的是交友，可不是好友。然而諾已成，反悔也不得了。此後，我便勤勤懇懇，竭力做好身為一名好友的本分，同席木淵傾訴心事，依他所言，互道衷腸。練功之苦我嚎，娘親責難我痛，複仇艱辛我嘆，振興赤鹿我憂。席木淵看着我每日對他長籲短嘆，有時同我一齊唉聲嘆氣，更多時卻是眉開眼笑。他同我說，我能對他敞開心扉，已是三生有幸。我受不得這般甜言蜜語，每次聽了要麽轉頭躲避，要麽對他垮起臉，作一番惱怒模樣。

月追日逐，幾年的時日，我倆交談之間，練功的苦楚與母親的苛責，還有從未得到過的獎賞與贊揚，在席木淵一聲聲的欽慕與安慰中，竟也漸漸得到了補償。俗話道“日久生情”，我與席木淵相處這麽多年，兩人互生情愫實屬正常。然而我從未了解過情愛一事，對此不過是懵懵懂懂。他時常逗我開顏與我同喜共憂，而我會在他外出之時對他牽腸挂肚。起初我還不懂，以為這只不過是尋常好友之間的交際，直至席木淵某日采來一束野栀子送至我手中，對我吟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詩語，我才知曉，此刻已是兩情相悅、栀子同心，而非桃花潭水、心照神交。

但我并不為此心安理得。我深知，一旦與人有了情愫，絕情道便修不成了。絕情道有九層功法，而我千辛萬苦方于數月前修得第六層，眼下怕是再也無法精進。我愧于赤鹿族，更愧于娘親，赤鹿族被打壓一事我無能為力，而父仇如山，我亦無心無力去報。我與席木淵一事，若是娘親知曉，她怕是要大發雷霆。據聞兩百多年前，那時我尚未記事。族中最有天資的少女本已修得絕情道第八層，卻與另一位族中男妖相知相戀，最後私奔逃出離山，以致複仇之計前功盡棄。

娘親知道以後，氣得在親自出離山下人間找尋，直至找到那二妖，讓他們斷了絕情功法，剝除其身焰紋并勒令不得再回離山後，方帶怒而歸。赤鹿天才尚且如此，我的功法遠不及娘親，若是娘親發怒要懲戒我與席木淵，我倒無謂，然而席木淵凡人之軀，要是娘親有心打殺，我必定護不住他。為此，我只得小心行事，避免我倆的事被她察覺。然而紙包不住火，我與席木淵定情一事在族內被傳得轟轟烈烈。娘親并未多言，只是嘆氣。然而她眼中濃郁的失望，成了我午夜的噩夢，時不時令我深夜從夢中驚醒，甚至獨坐天明。

席木淵見我悶悶不樂，同樣替我憂心，每次入集市都為我買些首飾織物，盼我能開心些。我時常将頭靠于他的右側肩膀，悶聲嘆問：

“我有負娘親所托，愧于赤鹿一族。但我日夜練功，絕情道卻再無長進。昨夜我還見娘親在爹的墓前哭泣，我讓娘親傷心難過至此，你說，我該如何？”

席木淵只能将我摟入懷中安慰，哪怕他也無計可施。

“熾雲，萬事總會好的，莫要再憂慮。赤鹿一族千年興盛，遲早會有能擔起重任的能者出世。眼下只是時機未到，你不要自責了。”

話雖如此，然而愧疚重如巨石，日夜逼我不得喘息。哪怕絕情道已廢，我照舊日夜勤練，只盼有一日能有天道眷顧，讓我得以一瞬千裏，好振興赤鹿族，為爹與娘親複仇。

某日，席木淵一夜未歸。我在木屋前等了整整一晚，到第二日黃昏才見他歸家。他紅着雙眼，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來，見我在等他，随即落了淚。

“你怎麽，又哭了？”

我無奈問話，順手将他拖至房中坐下。他用衣袖擦了眼淚，猛地将我抱住。

“私塾的先生，前幾日走了。我去為他守了一夜靈堂，送他出殡後才回來。熾雲，我今生可托心倚靠者，只剩你而已。”

自我出生伊始，赤鹿一族祥平和樂，雖被趕至離山備受排擠，卻鮮少有争吵厮殺一事。赤鹿族壽命極長，以六百年為起底，以千年為大限，而死亡一事，我尚未真正經歷過。時移世易，我不複當初沒心沒肺的模樣，自然也說不出什麽黃泉得知，死者安樂投胎轉生的旁觀之語。

我倆如此環抱許久卻不相談，等到落日西沉，天幕已黑之時，席木淵松開我，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遞到我手中。

“這是我娘親唯一的遺物，是我最為珍視的物件。我今将它贈予你，當作我二人定情的信物。熾雲，你千萬要收好。我雖壽命短暫，卻也希冀能與你相守到白頭。”

我将玉佩緊緊攥在手裏，依席木淵的話，我也同樣希冀着，此生此世能與他白首相伴。我甚至打算，等他百年西去之後，尋一處僻靜之所，而後與他共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