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晚期

第50章 晚期

飛機在雲層裏騰雲駕霧，秦歡坐在窗邊的座位，目之所及，是一片漆黑的夜空。

手機攥了很久，包裏只裝了身份證，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空姐來發餐，她盯着空姐，一瞬不瞬地看了很久，似乎在看着某個人，又似乎走了神，在發呆。

空姐又叫了她幾聲，秦歡終于回了魂，她道了聲謝，閉上眼，疲憊地靠了下去。

閉上眼，姑姑帶着哭腔的聲音猶在耳畔：

“你爸爸最近胸口痛，痛了好多天，楊茂放假有空，就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檢查了，說是急性膽囊炎，我們也沒當回事。

“後來又痛了幾天，換了另一家醫院，才查出來肺癌晚期。怎麽會呢？二哥當年動了手術，這麽多年也好好的，怎麽會呢……”

姑姑哭的泣不成聲，秦歡覺得胸腔忽然就空了一大塊，巨大的風聲從那塊空隙裏穿過，她茫然無措，像是一個被抛棄在飓風下的人。

“什麽時候查出來的？”

“今天，就是今天。要不是二哥咳血了，楊茂堅持再去市裏查一遍，現在還都以為是膽囊炎。”

“姑姑，麻煩你先照顧爸爸，我馬上回去。”

她強自鎮定，安慰了姑姑，便迅速訂了最近的飛機票，和小雨簡單安排了之後的工作事項，晚上七點，乘上了去往老家的飛機。

九點多，飛機落地在隔壁縣的機場，楊茂早早候在大廳裏等她。她一出來，楊茂上前扶着她：“姐，二舅在三醫院，我開車帶你過去。你行李呢？先去拿行李。”

“沒有行李，走吧。”

秦歡平靜地拽着楊茂出了機場，楊茂不時觀察她的神色，開車時，故作輕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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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家裏好多人都在照顧二舅呢。你放心，二舅現在狀況還好。姐，你要是傷心就哭出來吧，不要憋着，對身體不好。”

秦歡翻着手機裏的聯系人，頭也沒擡。

“爸爸的主治醫生叫什麽名字？”

“王青華，王醫生人挺好的……”

“我知道了。咱們市對肺癌治療最有經驗的是劉芳醫生，我聯系她。”

“姐你認識劉芳醫生？”

秦歡沒有回答，手機貼在耳畔，她靜靜地聽着裏頭的鈴聲。

那年養父因肺癌住院後，秦歡就有留意這方面。她知道劉芳是目前老家最有經驗的醫生，也知道劉芳就在三醫院任職。

“吳校長，這麽晚打擾您，真是抱歉。”

她笑着與對面的人交談。

幾年前作為優秀校友，她受邀在高中母校給畢業生們做了一次演講，和母校的一些領導也保持着聯系。

她知道吳校長的太太與劉芳是大學同學，二人認識，交情不淺。

有用的到的人脈，為何不用？

“是這樣，我爸爸查出來肺癌，我想您認識劉芳醫生，如果劉醫生能給我爸治療……是啊，沒辦法，生老病死，做子女的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擦幹了淚還得面對。

“不用麻煩了，師母身體不好，不用過來探望。

“……

“對，是在籌備新項目。您女兒有這方面想法，那很好啊。年輕人愛闖蕩，您放心，我這邊肯定會給她安排的。”

笑着說完，秦歡挂斷電梯，沉默地盯着窗外。

楊茂從後視鏡裏看了眼秦歡，見她緊抿着唇，神色漠然。

“姐，到了。”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的停車場，暮色下，各層樓的白燈明亮，有那麽一瞬間，秦歡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某個深夜。她在巨大的建築前，孤身一人，為了當時認為是天價的醫藥費發愁。

楊茂拉着她進去，穿過長長的走廊，一路經過戴口罩的護士和睡在醫護床上的病人，鼻尖到處是消毒水味。

到了四樓，病房門口，秦歡聽到房間裏熟悉的鄉音，她慢慢地走進去，姑姑叔叔和幾個哥哥姐姐帶着小孩圍在父親的床邊。

秦歡一進去，他們就看到了她。

姑姑的眼睛紅腫，還挂着淚痕。

她扯着秦歡的手臂，眼淚一下子又出來了。

“歡歡……”

秦歡抱了抱姑姑，眼睛望着病床上的父親。

父親今年六十歲了，這個年紀不算太老，當然是不年輕的。

她覺得自己的記憶好像出現了偏差。

她記憶裏的父親是嚴肅的、嚴厲的、冷漠的，也是高大的，令她害怕而畏懼的。

父親應該很強壯才對，怎麽會這麽瘦弱？

他躺在床上，安詳地睡着，不會像醒着時那樣，對她厲聲斥責，眼睛裏看到的都是厭惡。

堂姐秦月輕輕松開了姑姑的手，拍了拍秦歡的背，輕聲說：“二叔睡着了，秦歡，你剛下飛機，休息一下。”

楊茂給她買了晚飯過來，秦歡沒有胃口，聽着親戚們說着父親的病情，如鲠在喉。

說話間，她的手機也響個不停，有投資方的、導演的、小魚的……

人往往會在繁忙時更加繁忙。

然後她接到了一串熟悉的號碼打來的電話。

是譚其遠。

秦歡漠然地看着手機一遍遍響起，又一遍遍停息，最後親戚們将父親的情況說完了，手機也終于停了。

“我聯系了劉芳醫生，她明天就過來。”秦歡對着幾位長輩說：“爸爸的病難治，但不管怎樣，我都會盡全力給他醫治好。這裏不行，就去上海北京。”

三嬸嘆氣：“早跟二哥說過少抽煙少喝酒，他是什麽身體，能和正常人一樣？就是不聽。”

四嬸沖她擺手，悄聲說：“別說了，都這樣了還說那些幹啥。”

秦歡狀似未聞。

晚上她留在病房裏守夜，支了一張床在父親旁邊，燈熄了，房間裏只有病人的鼾聲。

她緩緩轉頭，看向安靜沉睡的父親。

幼時他将她從雪地裏撿起時，心裏在想什麽呢？那個時候他有沒有想到，今後父女二人的關系會如此冷漠而尴尬。

而他在明知身體不好，卻仍然放肆抽煙喝酒時，有沒有想過這是在加速自己的死亡？他有沒有想過，他的女兒沒了父親會怎樣的難過？

也許他從未想過。

秦歡翻了個身，眼淚無聲地落下，浸濕了鬓角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