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3.舊識

第4章 03.舊識

陳致沒想到他能惹得一個女生哭。

平白無故擔負了這一樁罪責,他有些無措,又有些莫名。

但再次看到許希時,她沒半點哭過的跡象,只是臉色冷淡地垂着頭,看着鞋尖。

單薄的帆布鞋,已經穿舊了,甚至有些脫膠,但刷得很幹淨。

男女各分兩列,男左女右,她站在前面,他往隊伍後面走,被她忽視了個徹底。

下操回教室,楊靖宇跟住陳致,問他:“你會打籃球嗎?”

他目光不知落在何處,總之心不在焉地回道:“嗯。”

楊靖宇是個熱情的主,不在意他的冷淡,繼續:“打得怎麽樣?下個月有籃球賽,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

“還行。”

“下午有體育課,打一場看看。”

那抹瘦薄的身影拐去了小賣部,随即消隐不見。

陳致收回目光,“行啊。”

許希實在餓極了,跑完兩圈步,現在走路都無力,她買了包小面包墊肚子。

正好可以破開整錢。

小賣部老板娘還不大情願,大家都是刷卡,偏偏她拿張大額鈔票來,耽誤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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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希回教室把零錢還給陳致。

仍是不發一語,且擺出強硬的姿态:不收也得收。

秦伊想起老師待會兒要講習題,問許希:“昨天物理作業你寫了嗎?借我抄幾個選擇題。”

許希把書翻開給她。

陳致伸筆尾點點她的後肩,也問:“能借我抄下麽。我也沒寫。”

她沒搭理他。甚至往內收了下肩膀,避開他的觸碰。

這氣生得太明顯了。

連秦伊也注意到了,她頗為好奇地問:“你怎麽惹到她了?”

他輕聳一下肩,“我不知道。”

秦伊撞了撞許希,低聲說:“人家剛來第二天,你跟他生什麽氣啊?”

她皺眉,語氣不大好:“不,不關你的事。”

秦伊揚起眉,“嗬,氣性還挺大。”

許希沒接茬。

她清楚秦伊不喜歡她,原因有很多,但她也沒打算讨好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畢竟是同桌,平日裏只求不鬧矛盾,不撕破臉。

一個斜前方的女生,隔着過道遞作業給陳致,好心道:“我寫了。”

正好打上課鈴,他說:“不用了,謝謝。”

許希還是埋着頭,不受外界一點幹擾的樣子。

中午飯後,陳致靠着走廊欄杆吹風。

今天幾乎沒有陽光,陰雲密布,風刮得樹葉蕭瑟,看着馬上就要大降溫。

教室位于二樓,不高的位置,樓下成群結隊的學生的說笑聲便顯得尤為聒噪。

他略偏頭,看見許希和一個女生手挽手,臉上帶着淺淺笑意。

秦伊叫他一聲。

陳致擡眼看向她,身形未動。

風拂着他額前的碎發,露出他清隽的眉眼。他眼底幽深,似一汪古潭。

秦伊說:“許希這人犟,一般不生氣,一生氣就很難好。”

似乎終于和他有了共同話題,她跟許希分班前就是同學,迫不及待般地侃侃而談起來:“她脾氣怪得很,說話還結巴……”

“結巴?”

他打斷她,問:“天生的嗎?”

“鬼曉得,大家都不樂意和她玩,她也不會主動說這些。”她撇撇嘴,“袁老師總找她做事,就是想讓她更好地融入班級吧。但我看,白用功。”

陳致目光落在秦伊身後。

許希顯然聽到了,但她只是定了兩秒,就進教室了。

背影依舊單薄。

像沙漠裏的沙柳,看似纖弱,卻有極強的韌性。

——不知為何,陳致有這樣的想法。

午休時間,許希會先寫半個小時題,再趴下睡一會兒,不然下午上課沒精力。

秦伊沒睡,她在看那種言情小說雜志,時不時發出悶悶的笑聲,肩一顫一顫的。

許希把臉埋在臂彎裏。

她腦中回響着秦伊對陳致的話。

“……大家都不樂意和她玩……白用功。”

她埋得更深了,連同耳朵一起埋進去,像只鴕鳥,自欺欺人地與外界隔絕。

沒必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高考考出陽溪。結巴不再會是他們可以嘲笑她,看不起她的理由。

她經常這麽告訴自己。

她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也嘗試過改變,可幾年過去,一點起色也沒有,她只能簡練語句,不說大段大段的話。

缺陷的存在,有時比優點更令人印象深刻。就像一只不完整的碗,人們總不由自主地先關注到豁口。

別人提起許希,第一反應是“哦,那個說話結巴的女生”,而不是她成績多好,學習多刻苦。

久而久之,她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寧願不說,也不想被陳致那樣嘲弄。

許希強迫自己入睡,迷迷糊糊,還沒完全睡着,又該上課了。

她用力地搓了把臉。

下午第二節是體育課。

老師帶他們簡單做了套操,便放他們自由活動。

陳致被楊靖宇拉去打球。

以秦伊為首,一衆女生跑去湊熱鬧。

當然不會包括許希。

操場和籃球場相鄰,她坐在操場邊都聽得到那邊的歡呼聲。

陳致和她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類型的人。

一個默默無聞,平平無奇,一個才來兩天,就是衆星捧月。

當時許希從來沒想過和他有任何交集,無論過去,還是未來。

她捧着一本口袋書,胸口壓着大腿面,弓身抱着腿,像是蜷縮,很小聲,很小聲地讀着英語單詞。

小到完全地被淹沒。

她以為,她寡淡的青春,會被學習占滿,分不開心去喜歡一個人。

也認為理應如此。

她不像秦伊有松懈的底氣,呼朋喚友的號召力,她能靠的只有學習。

可當她擡頭看見陳致時,也料算不到,此時伏脈千裏的草蛇灰線,已經正式開了頭。

下午的風更大了,帶了秋天的寒意。

偶有幾片葉子落在身邊。

許希的反應并不遲鈍,有人靠近,她立馬就察覺了。

陳致脫了校服外套,裏面是一件白色的T恤,簡單得連品牌logo也沒有。他出了汗,額頭、鼻子上都是,黏着幾縷頭發。

比之前少了幾分清冷、疏遠感。

“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這兒?”

他剛運動完,聲音裏帶着點喘。

許希望向籃球場。

原來他們已經散了。

她也起身。

因為坐得太久,腿僵了,站得不穩,他順手扶了她一把。

在她開口前,他先說:“對不起。”

許希愣了愣,随即抿緊唇,從他掌心抽出胳膊,不答。

“我之前見過你,那個時候你沒結巴。”

她面露疑惑。

她終于直視他的臉,似想找出蛛絲馬跡,來驗證他的話的真僞性。

“那天很晚了,司機有事沒來接我,也打不到車,我被幾個人跟上,他們想搶我錢。你跳出來,說你家人就在附近,吼一嗓子他們聽見就會過來,他們就跑了。”

許希有印象了。

然而并不是什麽好印象。

他的語氣反而越來越篤定:“是你。”

事實上,在她給他錢的時候,他已經确信無疑。

把幾個年紀不大的小混混吓跑,她卻崩潰地哭了。

她哭得停不下來,甚至打起了嗝。

比起驚吓,他更茫然,手足無措地問她怎麽了。

她說餓了。

他去便利店買了幾樣東西給她。她一邊哭一邊吃,臉上一團糟。

後來哭泣漸漸平息,她掏空口袋,把所有的錢捋平,疊整齊,遞給他。

一共三塊五毛錢。

沒相處多久,但說了很多話。

她說,她爸媽不在了,怎麽叫他們,他們也不會應了;

她說,她是偷偷跑出學校的,她只有這點錢,不夠買什麽,所以一整天沒吃飯。

最後,她說,謝謝你。

短暫得來不及了解她偷跑出來的理由,來不及互相交換姓名,就告別了。

此後再也沒見過。

陳致說:“我不知道你……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許希的臉因想起窘事而微紅,撇開,不看他。

“沒,沒關系了。”

“能問是為什麽嗎?”

話音才落,他又推翻自己的話,說:“算了,你當我沒問。”

“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可,可能,是心理原因。”

許希使勁掐着指腹,努力把話說通順。

還是不行,依然磕磕巴巴。

當時找的醫生推薦她去看精神科,進行心理疏導。

一問診療費用,叔母他們便作罷了,說,這能有多大點事,又不是嬌生慣養大的孩子,慢慢就好了。

“回,回去吧。”

許希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就像身上一處傷口,結了痂,久久未脫落,輕輕揭一下,都會疼得要命。

什麽時候會好呢?

也許永遠好不了了。

陳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至于眼神裏包含了什麽,同情、可憐,還是別的,她讀不懂,也不想懂。

之後幾天,許希并未因為前緣而和陳致有所親近。

相反,那是一段她很痛苦的回憶。

幸好,他沒有問她更多。

譬如,她那天為什麽會哭成那樣。

父母剛去世不久,她在學校待不下去,翹了課,跑到原來的家的地方,游蕩了一整天,從早到晚。

房子是學區房,被叔叔、叔母賣了,說要用來供她吃穿和上學。

父親的撫恤金也以同樣的理由,被叔叔死死地捏在手裏。

他們拿到那麽多錢,可每天發給她的零花錢、生活費,只有一點點。

她越想,越覺得他們虧待她,越思念爸爸媽媽。

細想起來,似乎就是從遇到陳致的那天起,她開始變得結巴。

陳致這段時日混得挺開。

他性子冷清,但和許希的封閉不同。他人長得帥,招女生喜歡,打籃球厲害,男生也愛找他一起。

沒兩天,他的名號都傳到文科班的唐黎耳朵裏了。

而許希在班裏依然獨來獨往。

倒是唐黎,會下樓找許希,其實也是打着這個旗號,來看陳致的。

“希希,這麽一個帥哥坐在你後桌,你居然無動于衷。”

許希說:“帥,帥又不能當,當飯吃。”

唐黎捏捏她的臉,笑着說:“要是能當飯吃就好咯,把你喂胖點。”

“那,那我會撐死。”

唐黎笑了,“看來你也承認他帥了。”

許希不得不承認,他的确很好看,笑也好,不笑也好,哪怕是剛睡醒,臉上印着紅印,都是好看的。

可以說,他是她在現實生活裏,見過最好看的男孩子。

但,對她來說,沒有意義。

好比一顆展示在玻璃展櫃裏,被LED燈照着的鑽石,只是好看而已,她看一眼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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