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09.剖白

第10章 09.剖白

整棟房子的暖氣開得很足,才進來不一會兒,許希就感覺渾身熱烘烘的。

上樓梯到二樓,天花板的水晶吊燈明晃晃的,風雨被隔在牆外,別墅內安寧靜谧,便令她的貧窮與不自信無處遁形。

她想,她和陳致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的房門緊閉,幾乎能讓人想象到,他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态度。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這個時候,他不會想見她。

咬着下唇,盯門半晌,還是擡手叩了叩。

無人理會。

阿姨不是說他在嗎?

她又敲了幾下,喚道:“陳,陳致?”

屋裏傳來拖鞋的聲音,踢踢踏踏,顯得散漫。

出現在面前的少年,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短袖T恤,底下是黑色運動褲。

陳致身上的傷已經結痂了,臉色卻不好,慘白慘白的,唇也失去了血色,因幹燥而微微起皮,眼球裏有紅血絲。

下巴生了淡青胡茬,那是青春期男生的特征。

她有些被吓到,“你,你怎麽……”

他定定地看她兩秒,又瞟了眼樓下,開口時,嗓音帶了三分啞意:“先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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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希進去後,他反手關了門。

她無端地緊張,握緊拳頭,雖然,他可能只是下意識。

這是除了許淩卧室,她第一次進同齡男生的卧室。

空間很大,有一整面牆的櫃子,零零散散擺着一些書、模型、積木,甚至有籃球,還有一些許希不認識的物件。

床單被套是灰色的,整潔得不像男生的床鋪。

桌上的電腦亮着屏,顯示的是游戲畫面,她見許淩玩過,是一種多人作戰類的網游。

陳致坐回椅子,繼續通過鼠标和鍵盤操控畫面裏的人。

許希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目光逡巡一番,坐哪裏?

床邊有張單人榻榻米,好像不好。床上?那更不禮貌了。

她幹杵着,以為要等到他打完這局,結果他很快死了。

……似乎是“自殺”。

陳致丢了鼠标,起身,在床尾處坐下,岔開兩條腿,手往後撐,揚了揚下巴,“坐。”

椅子還殘留着他的體溫,許希将屁股尖落在上面。

他彎腰拿來那一袋書和試卷,興致乏乏地翻了下,“嗤”地笑出聲,兩根手指勾着,甩到另一邊的書桌上。

她“欸”了聲,但又沒有立場,阻止他這種不尊重學習的行為。

“袁老師叫你來的?”

“嗯……”

他就知道。

班裏就許希這麽一個,願意大老遠跑來送作業的大好人。

陳致偏過頭,手抵着唇,咳了兩聲,正巧,阿姨這時敲響了門。

她端來一盤吃食,有水果、點心,以及兩杯果汁。

聽見陳致咳嗽,她關心道:“小致,你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喝藥吧。”

陳致搖頭,啞得更明顯了:“張阿姨您先出去吧。”

他被禁足後,沒吃什麽東西,水也不大喝,還因降溫而着涼了,其後整日關在卧室裏打游戲,一副自甘堕落的樣子。

其實他心裏清楚,這樣的反抗,招不來父母的心軟。

張阿姨拿他沒法子,略無助地看向許希,可也不好無故請求一個陌生人,讓她勸勸他。

只好低嘆了口氣,轉身出門。

陳致坐直了,手腕搭在膝蓋上,說:“你還沒吃晚飯吧,想吃什麽随便拿。”

許希一放學就過來了,這會兒的确餓了,她拈了塊板栗糕吃,有點噎,她又拿起果汁喝。

他一直看着她。

女孩吃東西很慢,明明是普通的東西,她細嚼慢咽的程度,卻仿佛是品嘗什麽佳肴。

實則是因為,這樣更容易飽腹。

“你……”她被盯得不自在,向前遞了遞餐碟,“要吃,吃嗎?”

他還是搖頭。

許希也不知道說什麽了。

她感覺得到,他周身的氣壓很低,沒有對她冷臉,或許是教養使然。

她本不是機敏靈活的性格,與其相顧兩尴尬,不如先行告辭,正準備開口,他突然說:“你知道嗎,父母與父母之間,差別特別大。不是所有父母都愛自己的親生孩子。”

許希抿住唇,善良的本性,讓她把話咽回腹中。

如果他壓抑着什麽情緒,能傾訴出來,終歸會好一些。

“他們一直忙生意,我就像他們投資的某個項目,目的是替他們盈利。見情勢不好,他們會立即采取必要措施。在他們看來,我這不是受罰,是改正謬誤。”

陳致的語氣沒有什麽起伏,既不聞悲傷,也不覺憤怒。

唯一可能的原因大抵是,他對父母的淡漠已經習以為常了。

她默了默,說:“可是,是你被,被打了啊。”

為什麽受害者反倒成了“謬誤”?

“你知道我為什麽從昂立轉來嗎?你應該聽過一些傳言。”

許希愣愣地說沒有。

所謂傳言,也要有人傳給她才行,她和班裏傳八卦的那些人素來沒什麽來往,自然不知情。

“那個叫林政的找上我,我還手了,性質為‘鬥毆’,挨了學校的處分。他們以此判定我學壞了,把我轉來三中,方便看管我。”

所以那天,他才任由他們打,還讓保安隐瞞下來嗎?

“我的成績好不好,他們并不看重。反正高考完,會想辦法送我出國。但不能在學校惹出事。”

許希說:“我,我覺得,你這,這樣是不對的。”

陳致揚了揚眉梢,示意她繼續說。

“不,不管他們,對,對你如何,你的人生該怎,怎麽活,是你,你說了算。”

她說得磕巴,話裏的意思卻清楚明白,铿锵有力:“用,用自己報複他們,很幼,幼稚。”

不吃不喝,不學習,平白挨一頓揍,都很幼稚。

她這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他終究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心智還沒完全成熟。

某種程度來說,他們是同病相憐。

不。

她想,他出生在富貴家庭,怎麽體會得到,貧窮、遭同學漠視、挑燈苦讀,是什麽樣的滋味呢。

“如果我,我是你,我就不會像你一樣頹廢。我,我會利用這,這些好資源,努力往更高處走。”

她指着腳下,“你,你的起點,本來就比普通人高。”

不要成為他們的投資項目,盈虧皆歸他們,而是獨立的高樓大廈,連他們也只能瞻仰。

他好奇:“你有什麽理想嗎?”

袁老師在教室後牆搞了個“理想樹”,叫每個人用蘋果形的便利貼寫上夢想大學。雖然是無用的儀式感,但大部分人都認真地挂上“理想果”。

他沒看到許希的。

“我想,考出陽,陽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讓所有人,看得起我。”

誰敢相信呢?除了和叔叔、叔母去走親戚,她數年沒出過陽溪了。

一座小城,困了她整個青春。

她沒有什麽宏偉的目标,不過是想去更廣闊的世界,看一看,走一走;想徹底擺脫拮據的經濟,不受人限制;想落落大方地和人交流,而不是不敢開口,怕人嘲笑。

這也許很難。

但并非絕對不可能實現。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很亮,像冬季北極圈內,天空的星星。

亮得會令人生出喟嘆。

陳致也是這天才知道,這個看似瘦弱的女孩兒,蘊藏着多堅韌的力量。

然而他僅僅是窺得冰山一角。

後來過了很多年,他仍會想起她這段話,也如她所說的,利用能掌握的資源,一步步往更高處爬。

但當時,他沒有所謂的頓悟、成長,只是由衷欽佩她。

人往往陷入一個誤區,認為實現理想的道路坎坷崎岖,荊棘叢生,其實,難的是選擇一條屬于自己的,并有堅定走下去的決心。

陳致笑了笑,“你剛剛說話不是挺流暢的麽。”

啊?是嗎?

許希連自己也沒發覺。

她微微感到窘迫,“我,我也不知道,為,為什麽。”

好了,一招打回原形。

陳致說:“你可以嘗試多說說話,放松一點,也許會好很多。歸根結底,都是心理原因造成的,不是嗎?”

“我,我以前,偷偷試過,還是不,不行。”

愈是急于改變現狀,愈是結巴得厲害。

面對他人,她更是無能為力。

“反正以後我們是同桌,你就用你剛剛那副教訓我的口吻,多加練習,指定能行。”

許希小聲反駁:“我沒,沒有教,教訓你的意思。”

陳致起身,用叉子叉着切好的水果,往嘴巴裏填,笑着說:“嗯,那當作是,為失足少男指點迷津好了。”

失足少男……他在說什麽啊。

許希仰着頭看他,說:“你,你心情,是不是好,好很多了?”

還能開玩笑。

他不答反問:“你是不是也沒那麽讨厭我,甚至有些同情我了?”

她怔了怔,說:“我本,本來就,不,不讨厭你啊。”

“那就行。”他灌了一大口果汁,“我叫陳叔送你回家。”

張阿姨看到陳致下樓,忙迎上來,“小致,你不能……”

“他們能關我一輩子嗎?”他打斷她,“不然你打電話問問,如果他們真這麽想,那我無話可說。”

張阿姨從他還小的時候,就負責照顧他的起居生活,也了解他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坦誠地說,她挺心疼這個孩子的。

但受雇于夫婦倆,她得忠其職。

她收到陳致父親的指令是,讓他在家好好反省,所以,她沒法放他。

陳致說:“我不走,叫陳叔來。”

陳叔只負責陳致一個人的上下學,陳致禁足,他也休息。

許希跟在陳致後頭,對這幢房子的冰冷,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他沒有自主權利,即使他父母不在,也有的是人看管監視他——針對有罪之人的詞,居然用在他身上,多可怕。

陳致叮囑陳叔安全送許希到家。

她走後,他也上樓了。

他看見被自己随丢在書桌上的作業,取下袋子,一樣樣拿出來,才發現夾了幾張便利貼。

每一張都标了日期,具體該完成什麽,什麽時候要交,有的老師已經講解完。

譬如:周五物理課堂小測,成績已出,我可以幫你批改。

許希的字不算特別好看,有些圓,小小的,勝在整潔,筆畫清晰。

這麽寫得滿滿當當,像……《千與千尋》裏,一只只排列整齊的煤炭球。

陳致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原本,他不想讓許希看到自己這樣。

但就像那天她崩潰大哭,向一個素昧平生的男生吐露心事,他在某一刻,有了想和她剖白的想法。

或許,促使他心情轉好的,不是傾訴,而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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