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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還小的時候,有一回和掌門師父月下唠嗑,她說,世間萬事皆有因果,解鈴還需系鈴人。莫名地,我一直将這話記在心裏,或許正因如此,對于身中奇毒反倒不甚上心,大概潛意識裏早知有那麽一日,要與給我下毒的人重逢。不是我去尋她,便是她來尋我。
我在桃花林一住便是一年,期間又同掌門師父書信往來幾次,她替我捎來爹娘帶的土特産,師父對他們的解釋是,我被送去了娑羅山進修醫術,在信上她讓我自行斟酌,日後回去可能會遭到他們考較。我想了想,便去背了一本《佰草集》,背完君先生說我已經可以認識江湖裏的每一根草。
第二年開春時,君先生仍然沒研出解藥,大約是認為這有辱他神醫的名頭,氣得快要崩潰,而我也憋得快要崩潰,連君卿也閑得發慌,念起經來心浮氣躁。三月,忍冬未謝,迎春花開,君先生宣布他和君卿要下山出游。
我對于他們下山不帶我這件事很氣憤,但君先生說:“你師父讓我告知你,你師姐現在行蹤不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淡淡瞧着君先生:“我要砍你的桃樹。”
君先生讪笑:“花花啊……”
我接着說:“再扔掉你的藥罐子,砸了你的藥房,變賣你的家産……”
三日後,我們三人踏上了去江南的路。
離開的那天,朝霞初起,清風和煦,我伸長了脖子望向碧空蒼穹,有籠中鳥終于撲将出來的興奮,推着君卿的輪椅,将他束好的發撥拉得稀爛:“走啦!”
我們的打算是,先去探望君卿的父母,算算腳程,到江南時恰好清明,拜祭完他娘再探望完他爹,他便可以帶我觀賞美景,據說那裏楊柳葳蕤,雲雁行斜,傍晚日暮如霓裳,還可以順便嘗嘗傳說中的蟹黃小湯包和西湖醋魚。
君卿也很興奮,我瞧着他這不正常的興奮勁兒,琢磨着大約是有機會見到蘇家三少了。這一年雖聽他描述的不多,但已經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據君卿所說,蘇家是江南四大世家之一,因是做的釀酒生意,與黑白兩道都有往來,在江湖中很有些名望,只是蘇家家主即蘇三少他爹,是個風流多情種,娶了六房妻妾,生了三個兒子四個女兒,三個兒子當中,老大最為矚目,年紀輕輕便有運籌帷幄之能,是繼承家主的不二人選,蘇三少是近些年才入了他爹的眼站到人前來,且隐隐有同他大哥分庭抗禮之勢,可見也是個厲害的。
十日後,我們在一個小鎮停下,入夜時分,找了家客棧落腳,君先生說要去鎮上尋個故人,有可能要秉燭夜談,讓我們自行安寝。走前在院門口撒了一把藥,功能大概就是踩一腳就被腐蝕到只剩下骨頭什麽的……
小鎮客流稀少,客棧也不多,僅有的客棧也是農家用自家小院改造的,倒是有點像桃花林的院子,讓我們都覺得親切。我與君卿一人一間,一整日趕路甚是疲累,誰也沒有興致再唠嗑,關起門我就上了床,很快睡着。
睡夢中,我又回到了雲麓後山,身上又痛又癢,那感覺還在寸寸加深,直到徹底驚醒,才發現根本不是做夢,亵衣的袖子已被我掀到手肘以上,小臂上一排滲血的抓痕。
身上的痛苦還在加劇,我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撞翻一把凳子,踉跄奔到桌前,找包袱裏君先生給我應急的藥。
君先生無意間發現一種叫契草的毒物,藥性靈異,與我體內的毒相克,可以短暫壓制,臨出門便制成了藥丸,多帶了些。
我翻出一個白色小瓷瓶,手抖得幾乎抓不住,剛倒了兩顆,手臂一陣劇痛的痙攣,藥丸從指尖掉落,不知滾去了哪裏。好不容易塞了一把到嘴裏,我爬到窗下的角落,靠着牆,抱着膝蓋蜷成一團,死死咬住嘴唇,等熬過這段苦楚。
痛癢慢慢褪去時,全身已如同在血火廢墟中滾了一遭,汗水把亵衣都濕透了,我重新站起身,眼前光亮已然消失,我摸索着打開窗戶,原本流光飛舞的夜色此刻是一片黏稠黑暗,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窺到一星光斑。
我凝神聽了半晌,君卿房裏安靜得一絲聲響也無,想幸好沒有吵醒他,不然貿然進來,我一身狼狽,孤男寡女得多尴尬。
換了幹淨的衣裳,又慢慢拖了一把小凳子到窗下,我捧着下巴思索良久,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正是一年前我在林中撞見師姐的日子,暮春,寒月。
這毒是一年一發的麽?還是君先生胡亂拼湊的那堆藥無意中延緩了發作。
我正兀自想着出神,趴得久了還起身扭了扭腰,全然沒有注意有人已靠近身邊。
“我道是哪只小貓咪,”一道聲音在身側響起,近得不可思議,那清沉的嗓音帶着冷冽笑意,“許久不見,師妹可有想我?”
這聲音初落在耳中并沒有什麽,但一霎那的愣怔後,如驚雷炸響,我僵着脖子扭頭,眼前仍是模糊的,只有一道昏暗的身影,而正因為看不見,讓我更容易想象那張臉應當如何陰冷可怖。
她怎麽會在這裏!
我急惶後退,卻忘記背後就是窗戶,凳子翻倒出去,脊背狠狠磕在窗棱上,顧不得疼,我憑着模糊的視線往門口跑,半道上一只手臂橫在身前,正撞到我的鼻子上,一陣酸痛,眼淚登時湧出來。
就要往後栽倒之際,我被一只手揪着領口提了起來,雙腳幾乎離了地。
師姐一手撐着牆,一手抓着我,緩緩湊近我的臉。鼻血滴滴嗒嗒地落下來,落在她的手上,她動也不動,語氣不鹹不淡地:“跑什麽,看見我就這麽怕麽?”
不怕才有鬼了!
我膽戰心驚地腹诽着,想擡手摸一摸鼻子,才發覺手在抖,不止手,全身都在發抖,連将将才平息的毒發也隐隐有了卷土重來的意思,前胸後背一陣痛癢,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覺。
原來我怕她怕到了如此地步。
氣氛正是死寂,驀地,我忽然想起君卿,屋裏動靜這麽大,師姐說話也沒壓着聲,即便睡着了這會兒也該被驚醒才對,我心頭一涼,幾乎是語不成句,顫抖地問出聲:“你把君卿……怎樣了?”
她似是看了我一會兒:“你說隔壁那個坐輪椅的廢物?”
我愣了一下,忽然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手上都是我的血,抓上去一陣滑膩:“你把他怎麽樣了?”
啪地一聲,我的右臉挨了一個耳光,不知是不是因為緊張過分而導致痛覺遲鈍,我并沒有感到太痛。
“再對我大呼小叫,就拔了你的舌頭。”師姐涼涼的呼吸灑在耳邊。
一想到君卿或許已遭了毒手,衣衫不整死在床上,與我當初何其相似,也就是死的環境比我好一點兒,想到如此我便兩腿發虛,感覺再也站不住,身子軟軟滑下去,胸前揪着我衣襟的手卻又緊了緊,末了幹脆将我靠在她臂彎裏。
我望着眼前那張看不清五官的臉,聲音無力地發飄:“師姐,求你了,你把他怎麽了。”話到最後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頭頂靜了良久,我感覺下巴被冰涼的手指擡起:“吓成這樣,你莫不是喜歡他?”
我微微瞪大眼睛,就是不知道落在她眼中被解讀成了什麽,只聽一聲笑:“我若說我殺了他呢?”
我定定看着她:“你殺了他,君先生不會放過你的。”
“呵,你師父給你找的好下家,”師姐冷哼一聲,松了手,“傳言中的藥聖,我看也不過如此。”
我聽她話裏的意思,可見她是知道君先生的,興許也知道這一年我住在桃花林,還知道君先生在想着法兒為我解毒。真是細思恐極,掌門師父以為把我藏了嚴實,若是打一開始師姐便知道呢?
好在聽她的語氣,君卿也許沒死,君先生聲名在外,師姐不是個傻的,方才約莫只是在吓唬我。
我松了一口氣,情緒略略平緩了些,學她嗤笑一聲:“根本就沒有解藥,不是嗎?”
師姐頓了頓,手指摸到我耳邊,捏了捏我的耳垂,涼涼道:“再這麽陰陽怪氣,拔舌頭。”
娘個蛋啊,這個人怎麽這麽煩!
“為什麽這麽說?”我聽她又笑了一聲,饒有興致的樣子,“試探我?”
我默默閉嘴不吭聲。
“花花長高了些,”她摸摸我的腦袋,嘆息道,“可惜心眼兒也多了,告訴我,你是怕死,還是怕疼?”
這個問題我回答得無比誠實:“怕疼。”
“那就跟着我,跟着我,你就不會疼了。”她又摸了摸我的臉,動作輕柔,帶着十二萬分的憐惜,卻讓我生生打了個冷顫,這人真是個有病的。
我深知今日在劫難逃,但又不放心君卿,可要帶着他一塊擺明是件不可能的事,于是很幹脆地放棄了掙紮。
“乖,”師姐拍拍我的臉,“走吧。”
我見她黑撲撲一團影子向門口走去,便捏了捏腿站起來,感覺還有些虛軟,但已可以勉強行走,鼻血不知什麽時候止住了,我伸手往前,小心地邁了一步。
挪到門前,卻還是被門檻絆了一下,伸着雙手想抓住什麽保持平衡,卻抓到另一只手,又被迅速反握住。
“你眼睛怎麽了?”師姐不知什麽時候又回來了。
我聽她聲音裏竟然是真切的詫異,不禁也有點詫異,這莫不是真格兒的神經病,他娘的你下的毒你會不知道?
“我以為……”她摸了摸我的眼睛,我趕緊閉上眼,感覺指腹在眼周摩挲一圈,“原來當真看不見。”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接什麽話好,從她掌心惡狠狠抽回手。
師姐也不在意,擡着我的下巴盯了半晌,忽然笑道:“瞎了的樣子倒也有趣。”
如果手上有把刀,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捅她,捅她,再捅她。
一個濕軟的物什在我臉上擦了擦,我一愣,本能地往後躲去,卻被人牢牢按住:“別動,擦擦血。”
感覺是浸了水的帕子,在我眼睛鼻子下巴上輕輕擦拭。我想象了一下此刻自己的模樣,該是十分狼狽的,似乎我與師姐每次遇見必然又流血又流淚,簡直是個詛咒。
我跟着她走到院中,門前隐約停着輛馬車,夜色沉寂,空氣清冽,鼻尖飄過一絲血腥氣,幾丈外一個聲音恭敬道:“大小姐。”
身子猛然騰空,師姐一手拎起我扔進馬車。
“記住,今晚見過你們的人,一個不留。”
即便看不清楚,我仍趴着車窗望了客棧最後一眼,忽然想到,我還沒有吃到江南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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