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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此後的記憶如同江南斷層的梯田,碎成一節一節,拼湊不齊。
我真正從中毒後的昏昏默默中醒來,是一個疏星淡月的夜晚,睜開眼沒看到熟悉的破了洞的帳子,反而是粉色的床幔,飄着淡淡桃花香。
我躺着整理了一下思緒,感覺身上不痛也不癢,只餘一些淺淺的酸麻感,想師父是把我送到了哪個醫館,醫術高超不說,病房環境還這麽好。等撐着酸軟無力的胳膊坐起身,就被床邊一道黑白相間的影子吓得又跌了回去。
“娃娃醒了,”一頭花白的發,捋着同樣花白長須的老頭笑眯眯望着我,“你師父托我囑咐你,切勿心憂,安心住下。”
這便是傳言中與掌門師父頗有交情的藥聖君先生,男,喪妻,未續弦,世人都道他行蹤飄渺不定,殊不知這老家夥就住在娑羅山,隐于桃花林,一個比雲麓更适合養老的地方。
我從君先生口中得知,師父将我救回來後,見我幾日高燒不退,還日日鬼哭狼嚎制造噪音,她和師叔們甚是心急,無奈之下便将我送來桃花林,君先生探過我的脈後大呼奇哉,激動地表示此生還未見過如此精彩之毒,一定要将我安置在一個舒适且隐秘的地方以供觀察實驗。
“眼睛是治好了,”君先生捋着胡須,“不過要解毒還得費些時日……”
我看了看他,又貪婪地打量周遭環境,只見居室雅致,有清風明月墨香盈屋之感,比雲麓山上那破屋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感覺這麽住下去也不錯,末了,忽地記起師姐,我還沒有機會向掌門師父告她的狀,便急道:“我師父呢?”
出口的聲音粗嘎嘶啞,将我自己吓了一跳。
“将你送來便走了,說有要事回去處理,”君先生摸摸我的腦袋,遞給我一杯茶水,慈祥得如同廟裏的菩薩雕像,“你剛醒來,少用些嗓子,等你好些了,你師父便來看你。”
我将茶水一飲而盡:“我昏了幾日?”
“自你師父送你來,有小十日了,昨日剛立夏。”
我呆了呆,我居然迷糊着跨過了十五歲生辰,及笄了,并且沒有死。
“可是我師姐她……”我說到一半又住了嘴,且不說我并不能确定師姐是否當真有異心,即便如此,那也是雲麓內部事務,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
君先生起身,欲要離去,又回過頭來,以拳擊掌,似是才想起來:“對了,你師父讓我轉告你,你有個師姐叛出師門了,以後見到她就繞道走。”
……師姐不愧是師姐,行動力如此果決。
君先生走後,我下了床,發現四肢行動自如,便走到桌前提筆給師父寫信,洋洋灑灑把師姐如何如何意圖弄死我的經過添油加醋描繪一番,又将不少陳年舊賬拉出來說道,比如二師叔的石榴樹是被師姐砍掉的,并且吃石榴的時候沒有分給我諸如此類。我筆走如飛地寫到一半,忽地停住。
過往的歲月裏,師姐沒少幹欺侮我的事,但我知道,這一回不同往日,我回想樹林裏我們相向凝望的短暫片刻,她大概是要将我置于死地的,只可惜我沒死成。
受傷後的事情記不清楚,但那種痛不欲生的感受,那神魂俱裂的疼嵌進了骨髓血脈,終于讓我對她産生恐懼,只盼往後再也不要見到這個人。
君先生再來的時候,我把信交給他,但心下仍有疑慮,問道:“我住在這裏,能保證生命安全嗎?”
“你當娑羅山是什麽地方,”君先生一聲冷哼,帶着幾分輕蔑,“尋常人想要進來,門都找不着。”
我看他睥睨高昂的模樣,默默咽下了到嘴邊的話——師姐可能,不是尋常人。
半個月後我收到了師父的信,大意說君先生神醫聖手,我身上的毒只能指望他來解,即便解不了,娑羅山也是江湖最大的藥材聖地,可為我毒發時應急用,比較方便,又道此次我遭師姐黑手,她十分自責,更加心痛一朝培養出的得意弟子說走就走,讓她對人性很是失望,近期飯都吃得少了……末了讓我安心呆着,缺錢了就去山上挖些草藥來賣。
我将信折了折,放進床頭的小匣子裏。
經歷了這一番波折,我的睡眠質量變得極差,白日憂思,晚上噩夢,主要是恐懼身上的毒哪天又開始發作,将我再昏天黑地地折磨一回。原本雲麓山是最安心的地方,但如今也不知回去會不會更加噩夢連連,想師父讓我換個環境,大抵是有道理的。
君先生一直沒能研究出解藥,他在我身上試了不少藥方,胡亂試藥的副作用就是讓我的情緒很不穩定,這一刻活蹦亂跳下一刻就嚎啕大哭,宛如一個精神病患。
我問君先生我是不是需要一些心理疏導,并表示再這樣下去我就罷工,他撚着胡須沉思了會兒,道:“我給你找個人開解開解吧。”
第二天我正埋頭吃早飯,木頭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響由遠及近,停在門口。我嘴裏叼着兔腿,見房門悠悠打開,一個年輕公子坐在輪椅上,面貌俊朗清逸,聲音也溫潤如春風:“花姑娘。”
我被這稱呼驚得一顫,雞皮疙瘩驟起,忙擺手:“叫我花花就可以。”
“花花,”年輕公子一笑,輪椅往前推了兩步,看了看我碗中堆成小山的飯菜,“聽祖父說花花是來養病的,眼下看來該是大好了吧。”
這個人就是君卿,也是我離開雲麓山的第一個朋友,只是可憐見的是個殘疾人,不過幸好如此,不然江湖上就要多一個路迢迢走四方的神棍了。
君卿是君先生的外孫,我對君先生有這麽大個孫子很驚嘆,原本以為他那頭白發和胡須都是為了扮酷特意染的,因為他面容整潔,皮膚柔軟而富有光澤,完全不像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子,倒像是話本子裏的老妖精,如此一來,我堅信君先生才是這世上最駐顏有方之人,而這也間接地激發了我學醫的熱情,君先生知道後,沉吟道:“你若是為了自己所中之毒……”
我打斷他:“為了活成一個老妖精。”
我被君先生趕出房門。
君卿自幼長于江南,他娘不顧君先生撒潑打滾加斷絕父女關系的威脅,強行嫁給了一個商人,而君先生原本的夙願是将她嫁給某個門派大佬,這樣即便日後仇家找上門也不懼。至于為什麽會産生仇家,世人皆苦,有的苦可以自己想開,有的想不開就要推卸責任,這個可參考《倚天屠龍記》話本中的金花婆婆,當神醫也真是不容易。
而君卿的娘親果真死于君先生的仇家之手,之後君卿便被接到了桃花林,他生來雙腿殘疾,君先生為了讓他與旁人一樣體會世間百态,每年都要帶他出行一段日子,時間不定,歸期不知,那段日子桃花林空無主人,常常等他們歸來,便看到山前若幹僵死的屍體,都是打聽到藥聖的住處,前來跪求救命卻苦等未果之人。
久而久之,江湖便傳言藥聖先生年紀大了,性情變得古怪,每年都有段日子心情不好,要捱死些個人,能不能撿回性命,端看運氣。于是此後君先生仇家更多。
在來桃花林之前,君卿算是大世家裏名正言順的少爺,自小有老師教授四書五經詩詞歌賦,還有高僧教他念經,學的是哲學專業,他奉祖父之命前來開解我,對我念了一通:“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
我打了個哈欠:“說得對。”
我十歲後便極少離開雲麓山,而雲麓山只收女弟子,導致快到青春期還找不到一個可以釋放青春的同齡異性,君卿恰好送上門來,盡管他說的話常聽不懂,但這不妨礙我兩建立友誼的興奮,當天晚上便沒有按時睡覺,聊到了月上枝頭。
之後發現他除了有些神叨叨以外,其實飽腹經綸,有八鬥之才,奈何身體不好,出去踏個青都不方便,讓我不由感慨,所謂天下人,知得者不能行,可憐埋沒。
我問:“學了經書,是不是便可六根清淨,無欲無求了?”
“不見得。”他搖搖頭。
我那時已有了點困意,強撐着道:“難道你也有煩惱嗎?”
我猜想或許是因為身體異于常人,習慣卻不能釋懷,但見他似是斟酌了一下,咬了咬嘴唇,望向窗外,念了一句:“江南好,千鐘美酒……”
我愣了愣,又打了個哈欠:“你想家了嗎?”
他露出一個微笑,搖搖頭:“在江南時,我曾有幸與一人喝過一場酒,自那之後便再沒喝到過那樣好的酒,原以為是酒,後來才知是因為人。”
我眼皮已經耷拉下來:“那個人是誰?”
君卿的聲音輕輕地:“江南蘇家三少。”
我已然困得不行,窗外月亮挂在樹梢上,淡淡一輪光暈,我想了想,雖覺得不對勁,但說不出到底哪裏不對勁,便道:“明日再聊吧。”
那一覺我睡得很穩,連日來的噩夢終于消失,手掌松松蓋在枕邊的小匣子上,踏實地陷入黑暗。
待第二日醒來,終于察覺了哪裏不對勁,此後便将君卿引為閨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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