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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話實在令我驚吓,我緊緊盯着小白的臉,不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好辨別他這是如往常那般戲弄吓唬我呢,還是來真的。小白平靜地任我打量,也未再開口說什麽,徒留我獨自胡思亂想,心中掀起一片巨浪。
待稍稍平靜下來,我發覺他這話聽上去有些天方夜譚,掌門師父從小教我,做事要講證據,君卿也常道,世間萬物自有其運行規律,這規律也稱因果,而無證據又不合規律的事情給人空口白牙講出來,大概率會變成訛傳、謠言之類的玩意兒。
我一面思索,一面在心中用力勸解自己,花花,冷靜,不能信,眼前這丫是個神經病,想我幾次陰溝裏翻船可不就是因為信了他的鬼,不可以,不行,不然會死。
于是平靜道:“你說那副畫麽?不覺得像我。”
“怎麽會呢,”小白往前湊了湊,“你再仔細想想,不覺得那張臉,很熟悉麽?”
我略微皺眉,是覺得熟悉沒錯,但不是跟我自己的臉熟悉。
我咳了一聲,跟他講道理:“你可以要求天下人都長得不一樣,但是你不能要求全天下的眼睛鼻子嘴巴不一樣,偶爾有一樣的,豈不是就看起來像了,當然,也只是看起來……”
小白露出忍耐的表情。
“比如吧,”我繼續說,“我還覺得你跟我師姐挺像的呢。”
他不可置信地瞪起眼:“我跟魏鳶?開什麽玩笑?”
我回答:“身高就挺像啊。”
說完感覺脖頸處一痛,小白悠悠收回手,捧着壇子仰頭喝酒,姿态很是閑适風流,而我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了,他點了我的啞穴。他娘的這個垃圾。
“你大約以為我是在诓你,”他不看我,擡頭望着雲中孤月,說實話今天的月亮真的很美,美到讓人不安。小白的聲音也跟着飄起來了似的,“別的東西都能拿來玩笑,唯獨她不行。”
他臉上認真的神色看得我一愣。
“看到那邊那座山了麽?”他指着虛空中一點,但茫茫夜色,我其實看不見什麽,想回答卻不能,只好噎了噎,幹脆蜷起腿聽他講故事。
“曾經的雪域山莊就在那座山上,”小白說道,“十七年前那一場禍事之後,教中人死的死,傷的傷,餘下的人都是生于蜀中,長于蜀中,沒有人肯輕易離開紮根的故土,教主便下令在此地重建山莊,我長到十來歲也不曾出去過,長老們心有餘悸,在上山的路上布下陣法,尋常人進不來。”
我将頭枕在膝蓋上,偷偷看了他一眼,在心裏對他說,可你不想這樣,你不想雪域永遠藏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裏。
“她把雪域交給我,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它,誰都不行,”小白說完偏頭看我,我正費解于他這話的含義,跟他猛不丁四目相對,見他目光頗有些複雜,嘆息一般道,“她臨死前還在念叨,說出生時瞧見孩子的屁股上有一小塊紅色胎記,花花,我曾讓莞爾一笑察看過,你屁股上……”
我聽到這裏,已經騰地站起來,抖着手指他的鼻子,惡狠狠呲出一口白牙,別說被點了啞穴,就是還能說話,也得生生氣成啞巴。這什麽變态神經病啊,竟然派人查看我的屁股,那是我的屁股啊!
小白卻全然不在意,淡定道:“你屁股上沒什麽特別的印記,不過原本該生胎記的地方卻成了一塊疤,花花,你想一想,這疤是怎麽來的,難不成你生下就有的麽?我是不信的。”
剎那間,我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教主生前唯一的弱點,是出自東州的伽羅香木,點燃後所散發的香味聞一聞便會暈倒,前前任教主亦是如此,想來該是血脈遺傳,我原本并不太信,那天也不過是随手一試,誰知你當真暈了。”
暈你娘啊!我在胸中咆哮,老子那是劇烈運動導致的腦部缺氧!
小白輕輕搖動酒壇子,一派諸事了然的模樣,在我看來,他已經沉浸在他匪夷所思的想象中不可自拔了,不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他的酒壇子,想該不是不勝酒力,喝多了在這兒說胡話。這叫個什麽事,我明明是被師姐強擄來的受害者,怎麽就要跟變态成為一窩蛇鼠了呢!這麽想着,心中卻更覺不安,今夜的睡前故事着實曲折離奇,不可捉摸。
我決定不再琢磨,還是早點睡覺為好,熬夜要長黑眼圈,便跟小白打手勢表示申請散場,他看看我,拂手解了我的穴道,而後拎了空壇子起身,背對着我道:“今日十五,每月的這一天魏鳶都會閉門不出,許是與她修煉的功法有關,愈是狠毒的功夫愈是易遭反噬,你若真有心離開,今夜可是個難得的機會。”
我正用力揉着喉嚨,聽到他的話便是一愣,想了又想,問道:“十五?”
小白看着我:“怎麽?”
我盤算了一番,慢慢張大了嘴,感覺眼前這人果然小白,沒有見過世面,連姑娘家的葵水都不知道,那痛經就更不知道了,在雲麓山時我同師姐的小日子挨了個前後腳,算一算,師姐的可不就是十五。
我眨了眨眼,不知該不該告訴他,令我躊躇的是,小白如果把這當做什麽魔功反噬之類的鬼玩意兒,将來進行刺殺師姐行動的時候豈不是要倒大黴。我在他居高臨下的目光裏一臉糾結,各種糾結,最後狠狠咽下一口唾沫,決定還是不要說好了,讓他們自相殘殺去得了。
我讪讪一笑:“沒事,沒事,想到明天的月亮應該更圓吧?”
他看了我一會兒,拎起我的後衣領子飛下屋頂,落在地上,聲音帶着笑意:“诓了你那麽多次,唯獨這一次沒有騙你,花花,以後你想去哪就去哪,不開心了便回來,我只希望你平安地活着,像現在一樣便好,教主她如果還在,該也是這麽想的吧。”
忽然間,我感覺自己不害怕了,反而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眼看他轉身離去,少年的身影單薄而孤獨,我想也許真的會一別兩寬,下一次見到不知是他活着還是師姐活着還是他們雙雙同歸于盡……盡管心中已開始動搖,假使眼前這個謎一樣的少年教主與我确有那麽些難以描述的羁絆,假使如此,倘若如此,可又能怎麽樣呢?
“小白,”我輕聲叫他,看他靜靜駐足,立在檐下,回首凝望着我,我對上他的眼睛,聲音仍是輕輕地,“倘若我不是現在這樣……倘若我也是個同師姐一般的人,你還會讓我留在這裏嗎?”
他說這一次沒有騙我,但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黑暗裏,我也沒有聽到那一句回答。
我坐在屋檐下,默默喝光壇子裏的酒,捧着下巴漫無邊際地想了許多,然後起身穿過長廊,約莫是喝了酒,輕功的步子竟踩得極為漂亮,一路悄無聲息來到馬槽,小藍原本在睡覺,聽見動靜睜開了眼睛,歪頭晃腦地打量我一番,很是自覺地來到我身旁。我環抱住它的脖頸,感到莫名的難過,此刻多麽希望回到雲麓山,沒有狗屁的魏鳶狗屁的小白狗屁的魔教,和這狗屁的江湖,我想和師父師姐們嗑着瓜子賞月,偷三師叔的桃花釀喝到睡着。可憐我此刻只能跟一匹馬唠嗑,它還不能給予回應,實在無趣。
我摸摸小藍的腦袋,在它耳邊絮叨:“你還記不記得小綠啊?雖然它可能已經死掉了,墳頭草都長了幾茬子,但你也不能太快就移情別戀,馬要專一,專一你知道嗎?”頓了頓,我又道,“小藍啊,我記性不好,問問你,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那一回,我和師姐偷偷帶你和小綠出去玩,你這個混球半路發瘋,把我甩到地上,害我磕破了屁股,最後是師姐馴服你,将我們都帶回去……”說着,聲音漸漸低下去,幾不可聞。
這原本是記憶中一件極遙遠的事,遠到如果不是今夜小白提起,都快要完全忘記了,那天師姐背我回去,恐吓我掌門師父如果知道會把我們都趕去悔莫峰面壁,自打來到雲麓山,我從未去過悔莫峰,理所應當認定那不是個美好的地方,被她吓得不行,屁股又疼,又不敢大聲哭,只能咬着袖子啜泣,師姐便坐到身邊,輕聲囑咐我,這件事絕不可讓別人知曉,否則雲雲雲雲,我連連點頭。入夜後我趴在床上,睡姿如同個四爪甲魚,迷迷糊糊之間感覺褲子被脫下來,有溫涼手指在傷口上擦藥,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是師姐,心道她又半夜跑去三師叔那裏偷藥了,随即咂咂嘴,繼續沉入夢鄉。
我指着小藍的鼻子質問:“你說,你那天為什麽要把我摔到地上?”
小藍圓溜溜的眼睛無辜地望着我,打了個響鼻。原本并沒有覺得什麽,但經小白提醒,如今想來,小藍怎麽會突然發瘋呢,它做過最壞的壞事也不過是懶得走路企圖讓我馱着它罷了,而我又如何那麽巧的就磕破了屁股呢?
這些問題真是深不可測,不能細想,想得越深便越覺得深不可測,真是瘋球了。
我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揪了揪小藍頭上那撮藍色鬃毛,打算回房睡覺,結果一轉身吓得腳崴。
不遠處的陰影裏站了個人,一動不動,悄無聲息。
我呆呆看了半天,那陰影動了,走到我面前:“花花姑娘。”
是柳二。整個山莊的侍衛裏,只有他不會叫我小小姐。
我松了一口氣,撫着胸口道:“雖說你們影衛熬夜是常事兒,也不能半夜亂跑吓人吧……”
柳二頓了頓:“抱歉。”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在這裏幹什麽?”
“教主命屬下在此等候,讓屬下問您一句,走還是留,若走,屬下即刻送您下山。”
我震驚:“這麽快?不是,我行李還沒收拾呢……”
“教主已命屬下收拾好了。”
我再次震驚:“你你你……你收拾什麽了?”
柳二從背後拎出一個小包袱:“錢。”
“……”好似很有些道理,但我仍搖頭,“不行,還有個行李,頂大個的,得想辦法一塊兒帶走。”
柳二疑惑道:“敢問是什麽東西?屬下這就去找。”
“不用找啊,”我指指胳膊底下小藍的腦袋,“就是它。”
柳二默了半晌,擡手做了個動作,還沒有看清楚是什麽動作,面前已刷刷立了兩個人影,柳二又打了個手勢,那兩人閃電般掠到小藍身旁,撒了一把藥粉,小藍立即頹然倒地,兩人一前一後扛起馬,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
我默默合上張大的嘴,默默想了一會兒,沒有猶豫太久,對柳二一點頭:“走吧。”
柳二背起我,倏忽躍上屋頂,風聲在耳畔掠過,我遠遠望了一眼師姐的屋子,默默對她道,這可真的不怪我,原本還可以猶豫一下說不準便留下來了,但你看,小白這麽着擺明了不給我第二種選擇,我要是說不走鐵定會被柳二點了穴道強行送走。
就這麽,折騰了這麽久,沒想到會在師姐痛經的夜晚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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