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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日影西斜時,我們打道回府。
從茶樓出來,白日的暑氣正點點散去,風吹過來仍是暖烘烘的,夕陽沉落在飛檐上,倦鳥歸巢,一路啾啾喳喳。
臨走時我又意思意思打包了一份桂花糕,前些日子吃不着,今日再嘗,發覺味道比起圓圓做的還要差上一些,不知為何有些說不出的失落,在雪域山莊雖然成天想着逃跑,師姐給我的卻都是最好的,連個桂花糕都不放過,生生把我的胃口養刁。
等了不多時,圓圓額角冒汗地趕來彙合,同師姐低聲耳語了幾句,兩人面色都變得凝重,以至于回去的路上竟然沒有一個人開口講話,大家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心事重重是在猜想江胡和蘇三少會有什麽行動,圓圓心事重重大約跟買不起豆腐有關,而師姐自打見過蘇三少之後便顯得神色微妙,心不在焉,連我那蹩腳的演技都沒有看穿。
那幾株月月紅花紅如火,靜靜躺在師姐手邊。
回到山莊的第二日,師姐失蹤了一整天,連圓圓也不見蹤影,我只好去馬槽找小藍,牽着它溜溜達達,滿腹愁緒地在山莊裏亂晃,間或不時嘆一口長氣。
等晚上回到房間,遲遲沒有睡着,半夜忽然聽見有人敲窗戶的聲音,可窗戶上卻沒有人影,我爬起身推開窗,看到原本院中的守衛侍女都不見了蹤影,月光照在大地上,鋪地一層霜,而小白正蹲在窗下朝這邊孜孜不倦地扔石子兒,腳邊擱着兩小壇酒。
看到我,他伸出一根手指頭,往上指了指,這是邀我去房頂 弄兩杯的意思,我想弄兩杯就弄兩杯。
我躺在屋頂上,小白在我身邊坐下,捧着酒壇喝了一口,我側頭瞅了瞅,啧,竟然沒有一滴漏下,白衣還是幹淨的白衣,只是他的面容隐在晦暗夜色中,看着影影綽綽,不大清楚。
就在我猜測究竟是我先主動開口呢還是等他開口呢的時候,他咦了一聲,開口道:“有點餓啊。”
他不提還好,一提我也起了興致,倒不是肚子餓,只是難得月色正好,酒也正好,怎麽能沒有菜呢,當下一指他:“快去廚房偷個燒雞。”
他詫異地指指自己的鼻子:“為什麽是我?我堂堂雪域山莊的……”
我打斷他:“這裏就我們兩個,你的輕功比我好,要是非要我去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會吵醒我師姐,到時候……”話音未落,身邊已沒了人影,不一會兒便見他拎着燒雞回來。
我們面對面盤腿坐下,頭碰着頭啃燒雞,吃得滿嘴流油,他啃完一只雞腿,把手指在我衣服上揩了揩,問了句:“花花啊,你有沒有要好的兄弟姊妹?”
我吐出一塊骨頭,說:“有啊,雲麓山上有好幾個師姐師妹呢。”又默默在心中補了一句,除了魏鳶。
他哦了一聲,飲一口酒,又沉默了一會兒,道:“有姊妹是什麽感覺?”
我聞言一愣,擰着眉想了半天,感覺這個問題太過于高深莫測,正想着如何更簡單直白地表達時,聽見他又問道:“你可有聽說過雪域的上任教主?”
我又吐出一塊骨頭,點頭:“聽說過一些,江湖人稱華夫人的那位。”
小白搭着酒壇子側身躺下,對着我,饒有興趣問道:“哦?都傳了些什麽?”
我看着他,他眼下的模樣果真同白天大相徑庭,眼眸深若寒潭,哪裏有半點孩子氣?我望着那雙眼睛,心頭無端升起一絲涼意,卻奇怪地沒有丁點兒害怕,早就知這是個人格分裂,還怕什麽怕。
我說:“聽說雪域山莊當年遭逢一場災禍,被一十二個門派三百人馬合力圍剿,差點兒便全軍盡滅,還害得華夫人失掉了未出生的孩子……”
說到這裏我停頓下來,午夜的風徐徐吹過耳畔,掃過額前發絲,氣氛極是惬意。
小白輕笑一聲,接着我的話道:“那些人沒想到,沒過多久,雪域山莊餘燼複起,教主為報失女之痛,滅教之仇,以一人之力将那些個門派攪了個天翻地覆,血債血償,一個人都沒有放過,自此也徹底被冠上了女魔頭的稱號,遭世人鄙夷唾罵。”
我聽他話中有冰冷的諷刺意味,忽然便想要安慰安慰眼前這個少年,如果他當真是華夫人收養的義子,可想華夫人之于他也是如親娘一般的存在,自家娘親被害得傷身又傷心,說不準最後還沒死得其所,要是我我也要反社會一下。
忽然又反應過來他方才提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情:“失女之痛……你是說華夫人懷的是個女孩兒?”
小白幽深地眸子對上我的眼睛:“不錯,是個女孩兒,我幼時聽左護法說,那孩子生出來還是暖的,又小又軟,不過巴掌點兒大,一開始還會細着嗓子哭,後來沒了聲,再去摸,已經慢慢涼了。”
我不由張了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麽,君先生當初講故事,只說華夫人沒了孩子,卻不知道原來那孩子是生下來以後才死掉的,可想華夫人當初的痛苦和仇恨,遇上個豬蹄子已經很慘,還被豬蹄子欺騙背叛,最後豬蹄子還帶人抄了她家,而她被逼到絕境,還要眼睜睜看着唯一的血脈在面前緩慢死去。
我不由再一次感慨這姑娘糟心的人生際遇。
這時聽小白再次開口,而開口的話猶如平地驚雷,驚得我差點兒從房上滾下去。
他說:“不過,那孩子并沒有死。”
“當年教主被護送離開,身邊只剩下左右護法,便下令讓她們埋了死嬰,兩名護法掘地立碑,末了卻猛然發覺懷中的孩子又有了氣,但那氣息極弱,能不能成活還是未知,她們瞞着教主,蓋了座假墳,抱着孩子去找傳聞中的藥聖,活了,便帶回來,死了,還埋在原處,”小白說着,目光掠過我的臉,“當年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兩名護法和幾位幸存的長老。”
聽到這裏我便懂了,這件事确實不能告訴華夫人,因這本身就是一場賭,倘若孩子沒有治好,等于又死了一次,讓華夫人從絕望中看到希望,又從希望到絕望,對一個母親來說太過殘忍,只能選擇隐瞞。
我問:“那之後呢?既然那孩子沒有死,說明是救活了的,華夫人可知道這件事?”
小白卻搖了搖頭:“帶走孩子的是右護法,未及她将孩子帶回來,教主便離世了。”
我啞口無言,這可真是太太糟心了,這姑娘的命怎麽就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糟心呢。
而此時我再一次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忍不住喊出聲:“你說什麽?!”話一出口被小白隔着衣袖蒙住嘴巴。
“你剛才說,右護法帶着孩子去找傳聞中的藥聖?”我扒開他的手,瞪大眼睛小聲問,“藥聖?當今江湖傳聞中那位脾氣不好的老頭子藥聖?”
小白不明所以地望着我。
我又往他面前湊了湊:“十幾年前的藥聖,和如今的藥聖,可是同一人?”
小白道:“藥聖這個名號一傳傳了二十年,不曾聽說過中途換人了的。”
我噎了噎,道:“娘咧!”
當真是君先生。
不禁有些恍惚,如果當年右護法當真找到了君先生,君先生當真救活了那個女嬰,他又為何在睡前故事中說那個孩子死了呢?
要麽,是君先生蒙了我和君卿,要麽,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摸摸下巴,忽然想到了師姐。
“小白,”我不由用力握緊了掌下的酒壇子,壇底蹭着瓦片發出輕微一聲響,我問得磕絆而猶豫,“那我師姐她……”
“教主死後,左護法不久也離了世,知曉那名女嬰去處的只有右護法,可也是自那時起,右護法失了行蹤,直到一年前魏鳶孤身一人找上門來,帶着一把兵器和一封信,我和長老們驗過,信确是右護法親筆所書,是她的字跡無誤。”
我呆了半晌,原來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猜錯,師姐就是當年那個死裏逃生的女嬰,雪域上任教主華夫人的親生女兒,根正苗紅的雪域中人,到底是正宗變态,假一賠十啊。
這時又想起小白方才問我的問題,兄弟姊妹什麽的,大約是跟師姐有關,憑空出來了個姐姐,他可能有些害羞別扭及适應不良,兩人相處這麽久了吧,也沒有建立起和諧的姐弟情,就我看到的,除了都繼承了變态的基因,其他看起來跟姐弟沒有一撇一捺的關系……
正想要寬慰一番,告訴他師姐老早以前并不是現在這般難搞,雖說不知道他們這種變态平日裏如何相處才算正常,或許變态才是常态,不過就我偶爾撒個嬌什麽的反應來看,師姐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聽見小白笑了一聲:“不過……”他的語氣驀而轉冷,“打從一開始,我就懷疑魏鳶是個假的。”
我一時無法反應,茫然道:“啊?”
小白的手指摩挲着酒壇外壁,緩緩道:“她不是當年被抱走的女嬰,而是個不知從哪兒出來的假冒者。”
一陣風吹過,我莫名打了個冷顫,感覺這一晚的嗑唠得可真是跌宕起伏,卻不知更加起伏的還在後頭。
我凝神想了一想更加疑惑:“可你不是說,師姐當初身上是帶了信物的麽?”
“這麽多年,我和長老們派人尋找右護法,卻始終沒有半分消息,就像世上沒有這個人一般,你說,又有誰知道她在何處,幹了什麽?便是在什麽地方給人殺了,撿走武器和遺物也不無可能,魏鳶……只是區區兩件信物便想染指雪域……哼。”
我聽他說了一通,覺得也确有幾分道理,但這件事因當事人丢的丢,死的死,說白了實在是不好證明,可對小白的這番推論,我仍不能茍同,便駁道:“你的猜測不無道理,但終究只是猜測,并不能由此便認定我師姐不是華夫人的女兒。”
小白默然不語。半晌,他轉過頭來,暗夜裏,他的目光如月色映在寒潭之上,光影詭谲,他慢慢牽起嘴角,緩緩靠近,我的心裏忽然憑空生出一陣森寒,本能地想要往後縮,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臂。
他的語氣很輕很緩,落在耳畔,卻讓我渾身霎那冰冷:“你看過了祠堂裏那幅畫,不覺得……很像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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