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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出了茶館,感覺心中卸下了一塊大石頭,整個人神清氣爽,甚是松快,隔一會兒便對着蘇疊笑一笑,我自覺笑得很和善,然而落在他眼裏大概形如惡棍,幾次之後他連眼刀子都懶得給我,索性目視前方視我為空氣。

終究下毒要挾人這種行為不可取,在将藥粉撒進他的茶水中後,我曾有一瞬的心虛愧疚,不過……愧疚可以留着慢慢愧疚,況且愧疚之時茶水早已被他一飲而盡,混跡江湖行事斷不可半途而廢。

我躍上馬背,等了片刻,發現衆人都沒有動身的意思,有些疑惑:“不是要繼續趕路嗎?”

蘇疊冷冷瞥我一眼:“等人。”

我愣了愣,這才發現隊伍确實少了一個人,是那名黑衣衛,猜測大約是去茅廁了,然而很快便看到一匹馬自後方飛奔而來,馬上之人正是黑衣侍衛,再打眼一看,他肩上還扛了個昏迷不醒的人,被颠得四肢在空中亂飛也沒有醒來。

“哇!”我不禁發自肺腑地感慨,“君先生的藥當真厲害!”

盡管黑衣侍衛一路蒙着面巾,我仍感覺到他似乎瞪了我一眼。

之後的路途中,我數次朝蘇疊使眼色,意在催促他快些行動,蘇疊皆不為所動,我暗自計較一番,猜測他大約是記恨我這下作無賴的手段,自小高居人上的世家公子,怕是從未經歷過這般忍辱求全,理智上雖表示投降,情感上并不肯折服,用拖延對我表示小小的反抗。

我眯了眯眼,踱步到他身邊,在他看過來時猛地呲出一排大牙,接着豎起小拇指,做出又兇惡又蔑視的樣子。

結果,他愣了愣,竟笑了出來:“急什麽,待晚些時候,我自會去找阿卿。”

我疑惑:“為何要晚些時候?你想晚上去找他?”話一出口便是一愣,當即瞪眼指着他,“你、你想幹什麽?你可別亂來啊!”

深更半夜大家都在睡覺,他打算對君卿做什麽?

蘇疊唇角浮出譏諷的笑,淡淡道:“不正是你讓我亂來的嗎?”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吧……”我心下猶豫,語氣也有些底氣不足,“但是吧,咱們就快到你家了,你們要真有個什麽七七八八的……旁的倒還好,就是君先生不好糊弄,他鼻子可靈光了,若是被他聞出來君卿受了傷,那可就……”

我擡頭,發現蘇疊不知什麽時候已走到前面去了。

夕陽西墜之時,我們抵達寶安鎮,算算行程,過了這個小鎮,再趕一天路,便可抵達揚州城,正是這一番路途的最終目的地。在鎮上的客棧用晚飯之時我還感慨,想不到這一路竟然如此順暢,着實出人意料,在我的預想中,蘇三少此人就是個活靶子,我們一路并未刻意避諱身份,加之他暴發戶式散財的做派,就算沒有遭到仇殺,也會遭到劫財的攔路虎。

事實證明,有些感慨還是不能亂感慨的。萬萬沒想到,我前腳感慨完畢後腳老天便成全了這番感慨。

彼時我們吃過晚飯大家各自回房安歇,夜色漸深之時,我将房門打開一條縫,偷看外面的動靜,很快便看到蘇疊一身白衣緩步而來,敲響了對面君卿的房門,房門打開,君卿一愣之下,露出疑惑和訝異神色,我卻眼尖地發現,他的耳根子分明紅了。

我形狀猥瑣地趴在房門後,目送蘇疊走進去,房門再次關閉,這才勉力壓下嘴角的竊笑,蹑手蹑腳打開門,悄無聲息溜到對面窗下,打算小小地聽一下壁角。然而,卻逐漸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走廊的壁燈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整個客棧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便是那一刻,我扭頭望去,四個幾乎融于幽深夜色的黑衣殺手,與保持踮腳貓腰古怪姿勢的我迎面相對,他們手中的短刀雖短,透出的冷冽殺意卻毫不含糊。

我張了張嘴,緩緩直起身,平靜道:“幾位兄臺,晚上好啊。”

回答我的是劃破空氣、直取我面門的刀。我壓下身體,側頭閃避,刀刃帶風緊貼着耳畔飛過,割斷了一绺頭發,發絲還未落地,又有兩把短刀飛來,我連忙拱起身體,雙臂狠狠一抖,袍袖翻飛着卷起那兩把短刀,沒頭沒腦地射回他們站立的方向。而我,已一頭撞上君卿房門,顧不得額頭上的疼痛,連滾帶爬扯着嗓子喊:“救命啊——”

我的話音剛落,房中驟然陷入漆黑,想當是他們二人率先熄了火燭,好短暫蒙蔽殺手們的視線,然而這又讓我感到一絲遺憾,方才沖進來時并未看清他們二人在幹什麽,真是可惜……

緊接着便是叮叮咣咣的打鬥聲,伴随木頭斷裂的聲響,門窗紛紛被毀,襯着可憐的一點月光,看到一個兩個黑衣人或滾下樓梯,或被扔出窗外墜下樓去。我聽見利器刺入皮肉的聲音,以及人死前的呻吟,鼻間都是血的味道。

蘇疊一身青衣,在朦胧月色裏如鬼魅般時隐時現,看上去倒是游刃有餘。只是沒有料到,一波殺手倒下了,另一波又續上了,我暗道糟糕,不知他們後面還有多少人,這樣耗下去必定得死。

眼睛已适應了黑暗,我爬起身,在亂飛的人影裏尋找君卿,這才發現他被蘇疊擋在一座木頭屏風後面,倒是毫發無傷。

我咬咬牙,心思急轉,瞧了這須臾,已約莫猜測到,這夥殺手十有八九是沖着蘇疊他們來的,我和君卿斷不能被他們殃及白白丢了性命。我恨恨咬牙,老子才不要死在這裏,老子還沒有吃到江南的魚!

“公子!”

“三少!”

我正小心翼翼地朝屏風的方向挪動,耳中突然聽見兩道喊聲,黑暗中兩個人影沖進門來,是江胡和黑衣侍衛。

“帶他走!”蘇疊沉聲吩咐,說着便利落地将君卿的輪椅猛推一把,眨眼輪椅便交到了江胡手中。

我愣了一下,當即氣得吐血——老子屏着一口氣好不容易挪到半截,他這一把又将人推走了! 你爹個辣椒把兒!

“愣着幹什麽?”蘇疊眼風沉沉瞥過來,手上的招式不停,“搭把手。”

我再次氣血翻湧,這是差別對待吧?差別對待吧?當即後退一步,抱拳道:“三少保重,我先行……”然而話沒說完即被飛來的短刀打斷,動作慢了須臾,另一側的鬓發又被削斷了一撮。

“老子日你爹啊!”我忍不住破口大罵,拔下插入牆壁的刀惡狠狠甩回去,一邊接連踢翻兩個黑衣殺手,一邊怒吼,“哪個王八慫鼈削我頭發?知不知道頭發對姑娘家多重要?進門不打招呼,還他娘破壞公物,你們爹媽沒教你們禮貌待人啊?”

感覺所有人的身形都僵了一瞬,我卻已迅速挪到了蘇疊身旁,同時躲開了一把飛旋的短刀,憤怒地質問他:“吹 簫的,你怎麽就不找人保護我!”

蘇疊得空看了我一眼,發出一聲輕笑:“你?用不着。”

“你知不知道,雙拳難敵四手?”我繼續憤怒地一指窗外,“你瞧瞧,這他娘又來了一撥,你要找死可以,千萬別拉上我。”

“小阿花多慮了,”蘇疊卻雲淡風輕笑了笑,“咱們只需再撐一刻鐘,便……”

沒有聽到他的後半句話,因又有幾人圍剿過來,我和他立刻雙雙後撤,左右格擋避開殺招,護住周身要害。

然而始終察覺他的話有些古怪,卻又來不及分析其中深意,在踢翻了幾個人後,猛然瞧見——殺千刀的又來了一波!

看來,幕後之人非要今夜讓我們葬身此地不可。

之後回想,我根本不曾察覺那白衣的小少年是什麽時候掠過我身旁的,他的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似乎只是一眨眼,他就擋在了蘇疊身後,殺手的短刀刺穿他的咽喉,若是沒有他,那把刀會刺入蘇疊的背心。他無聲地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雪白的衣衫很快被血洇出片片紅蓮,他最後一句話,是對蘇疊喊出的一聲“公子當心”。

從他咽喉裏噴出的血濺到了我的臉上,蘇疊轉身看了一眼,随即往一旁躍開閃避驟然逼近的刀鋒,他只皺了皺眉,看不出別的絲毫動容。

我深吸一口氣,找了個空檔,抽身飛出包圍圈,果斷掉頭跑掉。客棧門外江胡正與兩名黑衣人纏鬥,君卿被他護在身後,我瞅着時機,飛身撲過去推走君卿的輪椅,撒腿往道旁的茂林裏狂奔。

君卿被颠得七上八下,驚疑道:“花花,花花,這是怎麽回事?你要帶我去哪兒?三少呢?可有傷着?你怎麽不去幫他?你不要管我,常言道大丈夫……”

不知是不是情緒緊張之下他又話痨神棍附體,我皺着眉,十分沒耐心地點了他的啞穴。

“閉嘴吧你!”我忽然間很有些怒其不争的體會,“那些人明擺着是沖蘇疊來的,幫他還不是趕着送死?說什麽再撐一刻鐘,撐個鬼啊,老子信你才怪!”

“從現在起,你不準發出聲音,”我一邊狂奔,一邊跟他念叨,“我們躲得越遠越不容易惹禍上身。”然而說完感覺這簡直就是廢話。

君卿用手嘚嘚敲輪椅的把手,我看他一眼:“咋的,不同意?”

他點頭。

“得。”我停下腳步,飛速打量了一下四周,帶着個殘疾人就是不方便,逃命都不利索,我思忖着要不要把輪椅扔掉扛着他跑,然而這麽一來我又得給他重新找一把輪椅,還不知這窮鄉僻壤有沒有這等高級用具,若是沒有,我難不成還得扛着他走到揚州城……這和自殺有甚分別?

君卿仍在嘚嘚嘚敲把手表示他的異議,我皺眉看他,沉思了又沉思,自袖中伸出兩指,迅疾點過他的周身穴道。這下,他整個人都動不了了。

我道:“看來只能遵下策,先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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