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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這大約是此趟行程中最安靜的一頓早飯。
蘇疊到底是世家門庭裏出來的,秉承食不言寝不語,往日也只有我和江胡會在飯桌上叽喳鬥嘴,許是發覺今日我罕見的沉默,幾個人不由輪番打量我,但幸好,江胡以為我記恨他見死不救,君卿以為我責怪他見色忘友,總之就是有充分的理由認定我心情欠佳,倒是誰也沒有來多嘴問一句。
而我只一門心思埋頭喝湯,喝得戰戰兢兢,使勁地貼緊師姐,恨不能捧着飯碗窩進她懷裏,再掰着她兩只胳膊一左一右将我圍住。然而當瞥見蘇疊執筷的手疑似翹起蘭花指時,到底沒有忍住,噗一聲噴出一口菜湯,千鈞一發之際,師姐極快地将我的腦袋扇到反方向,緊接着是江胡啊一聲跳離飯桌,蘇疊也迅疾避到一旁,唯獨君卿仍茫然地瞧着我。于是菜湯噴了他一臉。
“咳咳……”我撐住桌面,拍着胸口緩了半天氣,擡頭對上君卿憤怒的臉,幹笑道,“那個,我……”
君卿嘴唇翕動兩下,就要開口教訓我,我忙大喊一聲:“別說話!你嘴上有湯,你若是張口就舔進去了!”
君卿果然住口,将嘴巴緊緊抿起,憤怒地瞪我一會兒,便轉動輪椅回去擦臉換衣了。
圓圓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迅速将桌子拾掇幹淨,還盛了一盤新的醬菜,看色澤便覺十分美味。
師姐拉我重新坐下,蘇疊和江胡也回到桌前繼續用飯,不多時,君卿又轉着輪椅回來,我瞧見他嘴裏兀自念叨着什麽,便豎起耳朵聽了聽,發現是清心咒。念完,只見他繼續端起他的半碗湯,将将要送到嘴邊時,蘇疊卻忽地開口道:“不知小阿花的傷勢如何了?”
剎那間,空氣凍結。
只聽其音珠圓玉潤,婉轉嬌柔,着實娓娓動聽。離他最近的江胡剛吞下一口湯,聞聲噗得噴出來。
君卿的手尚舉在半空,碗沿貼住唇邊,卻遲遲僵住不動。片刻後,他再度揚起一臉菜湯,憤怒地瞪江胡。
江胡只驚疑不定地望着蘇疊:“三、三少?”
此時若還察覺不出便不是蘇疊了,他捂住喉嚨,發出兩個試探的音節,又起身按捏身體各處關節穴位,一臉迷茫。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他的動作頓住,接着緩緩轉動脖頸,目光落在我臉上。
我腦門一涼,毫不拖泥帶水地蹦到師姐身後,揪住她袍袖一角,只等他沖過來時把師姐這個盾牌推出去。
“花花姑……”娘字尚未出口,蘇疊忙閉了嘴。我料想他本是憤怒仇恨的語氣,出口卻硬是成了輕聲曼語的嬌嗔,同情之餘,我更緊地揪住師姐的袖子,露出一只眼睛瞧他。
蘇疊索性不再言語,只聽刷得一聲,他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那劍原本軟如盤蛇,在他一抖之下,竟成了一把銳直的寒光劍,劍尖直對着我。
我吓得一顫,一把摟住師姐的腰,埋在她背上悶聲喊:“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啊……”
劍氣直逼而來,忽然間,興許是藥效在此時達到巅峰,連步伐身法也不受控制了,蘇疊沖到半截就被自己左右交叉的雙腳絆倒,砰一聲趴在地上。那姿勢,委實不算雅觀。
四下裏一片寂靜。
江胡早在蘇疊拔劍時便遠遠躲開,從牆角探出半個頭來默默窺伺。圓圓也反應極快地攔在我和師姐身前,一臉戒備神色。
君卿在愣了半晌之後終于回了神,怒氣沖沖地質問我:“花花,你給三少吃了什麽?”一邊質問一邊推着輪椅到蘇疊身邊,伸手想把他拉起來。但他一頭一臉的菜湯,不知近距離的蘇疊作何感想……
蘇疊不言不語,兀自爬起身,踉跄了好幾下才站穩。我望着他一身虎落平陽的狼狽,明明想一劍刺死我,卻連走路都成了問題。
我發自內心覺得,他快要氣瘋了。
此事最終由師姐出面調和,說是調和也不盡然,她的意思是,我師妹被你連累受了一場無妄之災,被捅的那一刀總得有個說法,如今正好兩清誰也不欠誰。等蘇疊再出來時,沒有再從他身上感受到殺氣,我心下稍安,想總算性命有了保障。然而在我表示沒有解藥除非抵達蘇家找君先生時,殺氣再度席卷而來。
我整個人如同樹袋熊一般挂在師姐身上,看着他忐忑道:“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君先生曾教過我認百草,若三少信得過我,我可以……”
“信不過!”他吊着細嗓子道。
我忍了又忍:“噗。”
自那之後蘇疊便不露面了,上路後也不再騎馬,反而和君卿一起坐到馬車裏,總算當了一回真正的少爺。可惜他帶出來的兩人都死了,不然還有人就近打扇添茶什麽的,聽上去也符合他貴公子的身份。
不過,我轉念一想,這對君卿來說卻是個好事,原本是近水樓臺,如今近在咫尺,想做些什麽豈不是方便,況且看蘇疊的情形,約莫也失去了反抗之力……我腦中頓時一片不可描述的畫面。
為此我悄悄提醒君卿,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藏着掖着不是事,江湖兒女理當想上就上。但還未說完便給他憤怒打斷:“你将我想成什麽人了?我和三少君子之交,光明磊落,我絕、絕……”絕了半天,見我眯眼瞥着他,忙道,“絕不會趁人之危!”
我打一個哈欠:“哦。”
午時三刻,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到鎮外,在一條岔路口,我與君卿要左行前往揚州方向,而師姐要去往另一條路。
我抱緊師姐手臂,發出最後的哀嚎:“師姐——”
師姐将我拉開,拖到僻靜處:“行了,別裝了,他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萬一他出爾反爾呢?”我一本正經道,“你不是說蘇家沒一個好東西嗎?”
“再怎樣那也是堂堂蘇家三少爺,若是以往有人敢這樣膽大包天地欺負他,怕是屍體都不見拼得齊整,”師姐輕笑一聲,半晌,又道,“你放心,今時不比往日,他不敢動你。”
我說:“但是……”
“行了,”師姐不耐煩打斷我,“不是給了你令牌麽,有事便帶着令牌來找我。”
但我仍憂心忡忡:“萬一令牌被偷了呢?萬一恰好附近找不到酒樓呢?萬一來不及找你就被關進小黑屋了呢?”
師姐面無表情看我。
“你有沒有別的道具能給我用一用?”我不依不饒,“比如話本子裏的那種哨子,危急時刻吹一聲對方就會立刻出現……”說到一半感覺身子一輕,整個人被她拎着後領提起來,扔到了小藍背上。小藍吓了一跳,馬蹄困惑地敲打地面。
我急忙回首,喊道:“等等啊,你真不把圓圓留給我嗎?”目之所及卻只剩黑壓壓的雪域衛士,绛紫的衣袂在黑色的縫隙間若隐若現,直至完全看不見。
正是日光當頭,照得人什麽想法都沒有。
我恹恹繼續趕路,經歷一番變故波折,隊伍氣氛大不如前。我無精打采趴在小藍背上,聽見一旁馬車裏傳來君卿的聲音,料想必定是在開解蘇疊,湊近聽了聽,隐約聽見君卿道:“祖父向來喜歡琢磨藥理,依他老人家的性子,這藥怕是當真無解,不過三少不必憂心,等見了祖父自有法子……”當真溫聲細語,殷殷切切。
但我無語望天。說什麽話題不好,偏要往人傷口上撒鹽,這等蠢事,只有君卿這個呆子幹得出來。再者,君先生一向疼愛他這個獨孫,在君卿面前那是一副慈祥而不失威嚴的長輩形象,殊不知其實是個老怪胎,江湖上有人罵藥聖老怪物老不死,着實不是空穴來風。反觀我的經歷便知,這個老妖精對折騰人的興趣遠大于救人,對做實驗的興趣遠大于研制解藥。
簡言之,蘇疊能不能得救,還是個謎。
若只是一只黃腳綠鸠,我定然是那個和君先生一道觀察實驗,還給他捏肩添茶的腿子。然而這回對象是人,還是個不好惹的,更可怕的是我們正要去往不好惹他家,那裏有一大群不好惹。
我暗暗地想,一定要勸住君先生,不然很可能蘇疊會像當初的我一樣,被當成個實驗對象拉回桃花林,想到以後每天都要看到蘇疊那張小人嘴臉,我大感日子沒法過了。
一路暢通,天黑之前終于進入揚州城,車馬停在蘇家門外,那扇鑲有獸頭銅環的朱色大門徐徐開啓,一列仆從魚貫而出,不動聲色把我和江胡擠到一旁。
我擡眼望去,蘇府兩個鎏金大字在遲暮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光,就在這時,懸在門前半空的大紅燈籠亮了起來。我瞧着那微微晃動的紅燈籠,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仆從們手腳利落卸下行李,有人立在馬車旁請蘇疊下車,車簾撩開,看不清是蘇疊還是君卿對其耳語幾句,小仆一怔,點點頭,旋即轉身回府,過了會兒,見其推着一把新輪椅出來,後面還跟着君先生,另有一藍衣女子随在君先生身側。
我不由被那女子吸引了目光。
氣質清冷,神情高孤,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竟呈現出中原不曾有的深藍色,如同一汪深寒的湖水。
總之,很像話本子裏那種姍姍出場卻深不可測的角色。但想到蘇家原本就深不可測,出現一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也沒什麽奇怪。
思量完畢,我這才嗷得嚎一嗓子,從小藍身上躍下直撲向君先生,君先生露出慈祥笑容,摸摸我的腦袋以示安撫。這番動作與君卿當日見到我時如出一轍,果真不愧親祖孫。
君先生摸着我的腦袋問:“花花,一路上可平安?”
我抽抽搭搭:“不平安,差點沒命。”
君先生捋一把花白胡須,換了一派沉穩模樣:“這事我已聽說了,幸好你們都沒事。”
我反駁道:“誰說沒事?我還被捅了一刀呢。”
君先生卻恍若未聞,只詫異地瞧着前方,是坐着輪椅的君卿和蘇疊,被仆從一前一後推過來,活脫脫一對患難兄弟,哦不,患難夫夫。
君先生沖過去摟住君卿,按着他的腦袋摸了摸,這才瞧着蘇疊道:“咦?三公子何以坐輪椅?可是受了傷?”
我搶先答道:“是受了一點傷,不過不打緊,咱們進去再說。”
蘇疊緩緩擡頭,看我的眼神冰涼。可這會兒哪裏顧得上給他解釋,于是沖他眨眼暗示,蘇疊微微一怔,面色陰沉地扭過臉去。
君先生奇道:“三公子何以不言語?可是嗓子也受了傷?”
我忙道:“沒錯,他失聲了。”
君先生面露詫異,沉吟道:“看來傷得不輕,進去讓老夫好好看看。”
這時,一道清冷嗓音自身側傳來:“原來這便是先生常念的花花姑娘?” 是一直凝伫在一旁的藍衣女子。
我一怔,擡頭對上她的視線,她靜靜看着我,深藍眼眸裏瞧不出一絲情緒。
奇怪的是,直到我們進入府中,藍衣女子始終不曾瞧過蘇疊一眼,蘇疊也似是當這個人不存在,眼風都懶得掃一下。這情形十分詭異,令我不由猜測藍衣女子的身份。
等那抹藍色身影離開後,我迫不及待湊到君先生跟前,小聲道:“唔,剛才那個,是你續弦的麽?”
君先生略略一愣,接着胡子都翹了起來,反手将我扔出房門。
後來我知道了,藍衣女子是蘇家大少爺蘇煜的侍女,也是唯一被他許可近身的侍女。
我聽完兀自沉思半晌,君卿好奇問起,我道:“我的感想是,這關系一聽就很不純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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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百合難民旅行團的支持,這位作者話不多,先給鞠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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