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天使

天使

太陽已經完全出來了。

滄餘在米拉克城大警署裏洗了個澡。

離開刀俎實驗室後,他先被帶到醫院,進行了全面的身體檢查,屠淵和警察署的人全程陪同。滄餘一直表現得非常配合,只是在紮針采血的時候蹙起了眉,垂眼盯着自己白細的臂彎,格外可憐地咬住了下唇,很低地哼了一聲。

屠淵一直站在他身側,見狀伸手擋住了他的眼睛。滄餘順勢把臉轉向屠淵那邊,額頭剛好抵住屠淵的胯骨。

而屠淵的手十分自然地滑到滄餘的臉側,順着他仍然髒亂的長發輕輕撫摸。

隔窗觀看的警察和護士全部瞠目結舌。

屋裏的兩個人這樣親昵,毫不扭捏。很難想象,他們才剛認識不過兩個小時。

“你能讓我洗澡嗎?”離開醫院的時候滄餘問屠淵,“身上很難受。”

他說話時目光直視屠淵,細碎的日光落在他的藍眼睛裏,像是海面上粼粼的金色波潮。他還伸手拽住了屠淵的袖口,動作軟軟的,分不清是不敢用力還是他原本就這麽柔弱。

屠淵對他有求必應。

半個小時後,滄餘的體檢報告被傳送到警署。滄餘還在浴室,屠淵和醫生一起浏覽光屏,醫生在閱讀後第一時間表達了憤怒和同情。

“這顯然是一起科學家走火入魔,把兒童當成實驗品的慘案!”醫生說,“那孩子真的很堅強,才經歷了如同地獄的遭遇,在清理傷口時還能對我微笑……簡直不敢想象……他就像是……”

屠淵側臉看向他。

屠淵不笑也不說話的時候就像一具屍體,蒼白而挺拔地坐在燈下,兩只眼睛如同沒有盡頭的黑洞。醫生不得不稍微停頓,才在這冰冷難捱的氣氛裏再次開口。

“……就像是墜入人間的天使。”醫生說,“這樣美好的人卻被如此折磨,上天一定會懲罰那些對他施以暴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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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有什麽意思,”屠淵緩慢地說,“正确的做法,是讓天使本人親手複仇。”

“複仇……”醫生遲疑地說,“恐怕只存在于惡魔身上,天使的本性是原諒。”

“天使也可以完成惡魔的事跡,在那之後,他仍然是天使,”屠淵說,“只是會變作更強大、更有趣、更适合親近的天使。”

這種話對于心懷宗教信仰的人來說難以入耳,醫生無法認同,但他絕不打算和屠淵起直接沖突。

因為屠淵不僅是個剛從燈塔監獄出來的危險分子,還是元首的獨子。這人既堕落又高貴,懂軍事也懂政治,曾經服刑受難,卻又不擇手段地站回了人類金字塔頂端。所以就算屠淵聲名狼藉,思考方式、行為邏輯都游離在外太空,也沒有人會去惹惱他。

“讓我們說回滄餘先生的身體狀況,”醫生假咳一聲,“他的脖頸、腹部和手腕上都有扭曲燒焦的皮膚,是電流肆虐的遺跡。他的全身,背部尤其,鋪陳着無數鞭痕。他的雙腿曾多次被利器粗暴刺穿,肌肉和組織被無情扯裂,右腳腕的筋脈被反複割斷,手法殘忍,就像細致的解剖。”

“膝蓋曾被某種重錘反複砸擊,每一次都讓骨頭粉碎,經歷過多次手術……那些骨折的裂蹤複雜,如同被野獸啃噬過。斷裂、錯位、破碎……這些傷的造成時間都不一樣,其中最早的可以追溯到九年前。”

屠淵問:“九年前?”

“是的。”醫生劃動光屏上的數據單,搖頭痛惜道,“他現在才十九歲。”

“那麽,”屠淵垂着眼,“他的物種呢?”

“物種?”醫生有些跟不上屠淵的思路,說:“當然是人類。您不會真的懷疑他是某位天神吧?”

屠淵緩緩擡起眼,無比認真地說:“不是懷疑。”他語氣虔誠,“我非常肯定,他就是來人間複仇,順帶着拯救我們的男版塔拉薩[1]。”

醫生無語了。

這人怕是瘋了!

“我剛才只是打個比方,”醫生說,“都已經檢查得很清楚了,滄餘先生沒有流出藍色的血,沒有頭頂光環,也沒有隐藏起來的翅膀,”

屠淵不說話,用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虛空。他的眸子剛才還陰翳無比,此時竟閃爍出一種微弱的金光。他十指交扣,像是沉溺進了某種幻想。

醫生放棄了。

這人真的瘋了!

“讓我們再次說回滄餘先生的身體狀況,”醫生用力地說,“那孩子擁有令人驚嘆的頑強生命力,他的身體的确受過很多殘忍的傷害,好在大部分已經愈合,不妨礙今後生活運動。”

“但是傷好了,疤還在。有時間最好到醫院去一趟,做個全面的心理檢查。另一個問題就是太瘦了,要注意營養,放松心情。”

“對了,他是稀有血型呢。”醫生最後說,“要非常小心,別再受傷了。”

醫生才走不久,警察就敲響了門,給屠淵送來了初步調查報告。

“刀俎實驗室是米拉克市最重要的人魚研究所,于十五年前由科爾文和瑪琳夫婦創辦,研究內容是人魚行為和心理。”警察指向照片,給屠淵闡釋,“夫妻倆都是科學狂人,為人低調,極少出席活動。實驗室最大的資助人是財政部長藍千林,而且藍部長用的是私人資金。也就是說,刀俎實驗室屬于藍家。”

“我們在實驗室裏一共發現了十二條人魚的屍體,基本都是被咬穿脖頸,失血至死。有兩條是被人從後面拽着頭發,在魚缸玻璃上硬生生砸碎了頭顱,還有一條是被刀插\\進了心髒。科爾文被門口的丘比特金銅擺件多次砸中後腦,半個頭骨完全碎裂。瑪琳死于槍殺,是那名死去的巡警開的槍。”

“實驗室裏沒有監控,我們目前的推斷是,現場發生了某種暴\\亂。”警察說,“最大的可能是人魚們逃出了實驗皿,試圖反殺人類,而這期間出了岔子,人魚開始自相殘殺,科爾文和瑪琳也不例外。最終,失控的瑪琳被巡警擊斃,而巡警獨自深入現場,又被某條還沒死透的人魚咬斷了喉嚨。”

警察說完了,有點緊張。

畢竟他所謂的“推斷”和編故事差不多,要從一間血流遍地、腳印橫行、雜亂堆屍的房間裏找到證據并還原真相,和追尋一滴流入沙漠中的水難度差不多大。

然而屠淵看上去很滿意。

他只是問:“那麽滄餘呢?”

“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官方登記,”警察說,“但他充斥着科爾文夫婦的實驗記錄。”

警察遞上比《自然大百科》還要厚重的筆記本,是科爾文和瑪琳這十幾年來的全部心血。屠淵迅速翻閱,很快鎖定了他們對滄餘的稱呼。

——第十三條人魚。

“多麽奇怪,”屠淵慢語速地說,“滄餘明明是人類,這一點,所有人有目共睹。他是本案的受害者。”

“是的,滄餘先生無疑是受害者。”警察順着屠淵的思路說,“我們查過身份系統,十八年前,科爾文和瑪琳曾在聖瑪利醫院生下過一個孩子。但很不幸的是,那名男嬰誕生不到幾分鐘,就停止了呼吸。”

“也許這就說得通了,”屠淵依舊用低緩的聲音說,“夭折的親生兒子,被折磨的陌生男孩……還有這個。”

他從筆記本夾層裏拿出一張照片,在警察面前晃了一下。一閃而過的相紙上,銀發藍眼的少年站在科爾文和瑪琳中間,三個人看上去像極了一家三口。

“在來的路上,我們都聽到滄餘管他們叫爸爸媽媽,”屠淵說,“這不可能是巧合……當然了,我只是随便說說,破案什麽的,你們才是專業的。”

“不不!您說的對,您抓住了重點!”警察恍然大悟,“滄餘先生很有可能是孤兒!科爾文和瑪琳失去了兒子,被刺激到了,和精神病無異!而滄餘和他們的兒子差不多年紀,被他們帶回去,和人魚關在一起,當作實驗品……”

警察皺着眉頭,露出了不忍的神情。

“我完全同意,”屠淵微笑着說,“現在,你可以去寫你的案件報告了。”

警察年紀不大,對于得到了思路而感到興奮,走之前還對屠淵敬了個禮,絲毫沒覺出有什麽不妥。

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一場支配的屠淵從容起身,擡起手看了看表。

距離滄餘去洗澡,已經過去了将近一個小時。

***

警署裏只有集體浴室,但現在滄餘在裏面,就沒有別人會進去。這個美麗的年輕人有特權,因為他抱着新衣服靠在門邊,輕聲問“能不能別看我”的樣子太羞澀了。警察們心底的同情和正義一起被喚醒,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滄餘的所有要求。

牆那邊傳來隐約的水聲,屠淵站在門外,仿佛也被沁濕了。他再次從刀俎的筆記本中拿出那張照片,仔細觀看。

照片上印有拍攝日期,距今已經七年。照片上的滄餘戴着那種常見于馬戲團寬沿巴拿馬帽,衣服上綴滿了玫瑰和蕾絲。他站在兩名科學家中間,三個人一起對着相機微笑。

那個微笑模樣的滄餘美好動人,活脫脫像個精靈。那時的他年紀很小,雙肩削瘦,脖頸纖細,銀色的長發已經過腰,質地看上去異常柔軟,尾部自然地彎出弧度,光如珍珠一樣跳躍其上。那雙大海一般的眼彎成月牙,天生就上翹的嘴唇讓他的微笑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無懈可擊。

他就像是古老而真摯的詩篇,在他面前,任何俗世惡念都無所遁形并且自慚形愧。也像狂風中的火焰,不可捉摸又豔麗不堪,沒人知道他下一刻會倒地熄滅還是摧毀一切。

而在滄餘的胸口,別着一朵嬌小玲珑的、金黃色的小花。

滄餘正擡着一只手,用指尖觸碰它。

一個男孩怎能擁有如此溫柔的手指,像是白玫瑰的莖梗,輕盈而纖細。

而那朵小花。

那朵小花已經開始幹涸,褶皺醜陋地延伸在花瓣上。但此時它在滄餘的安撫下,用盡它的最後力氣,與滄餘分享生命的故事。

空氣中忽然傳來一種奇異的血腥味。

屠淵把照片收進大衣內側的口袋,聽到浴室內傳來了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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