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春天

春天

春日的黎明,太陽仿佛一顆晨星。

沒有窗戶的建築孤立在小山頭,如同鐵盒般密不透風。一名巡警皺着眉頭,側身貼住牆壁。

十分鐘前,這棟房子裏有人按下了緊急報警按鈕,而他恰好是離此地最近的一個。按照規定,他應該堅守在原地,等待搭檔趕到然後一起進入。

可惜等待已經不是一個選項。

門縫底下滲出了鮮血。

年輕的巡警不再猶豫,一槍打爛門鎖,擡腳踹開門。屋子裏沒有開燈,膻腥臭味撲面而來,巡警眯起眼睛适應黑暗,沒走幾步腳下就傳來了令人作嘔的“噗唧”聲。

巡警低頭,發現足下是一具頭顱開花的屍體。

而他正站在這個男人爆出的腦漿上。

巡警幾乎當場嘔吐,又被突然打破死寂的聲音吓得汗毛倒豎。

“您好!”

門廳裏的自動系統開啓,機械的女聲甜美又愉悅地說。

“歡迎進入刀俎實驗室!”

“操,”巡警低聲罵,“什麽鬼地方……”

他的自言自語戛然而止,因為他看見了一個拖着尖刀的女人。她正踉跄而行,而在她前方的陰影裏,一個瘦弱的身影靠牆坐着,正努力把自己蜷縮起來。

女人逼近角落,發出一聲刺透耳膜的尖叫,同時高舉起刀。千鈞一發之際,巡警打中了她的左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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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立刻!”巡警大喝,“趴在地上!雙手抱頭!”

女人已經跪地不起,但她沒有扔掉尖刀,還轉頭望向巡警。借着門口的光,巡警看到了一張高加索女人的臉,一頭紅發胡亂散下,充血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看起來像是剛剛遭受了電擊,面孔上扭曲地斜橫着驚恐和仇恨。

她受了重傷,但往往是這種時候,人們才會迸發出令人詫異的能量。

女人開始向巡警爬行,一邊再次舉起刀,一邊發出模糊的聲音。

“殺……”她說,“你……後悔……怪物……”

警告無效,巡警又開了一槍,這次打穿了女人的胸膛。女人僵直一瞬,倒地而亡。

巡警打開手電,這才看清屋內的慘狀。地面幾乎全部被血膩染,紅潮和黏\\液潑濺滿牆。而那些堆積着的屍體,除了門口那個男人和剛才被打死的女人,都是人魚。

但巡警并沒有感到震驚。

因為這種半人半魚的生物早就不只活在神話裏,從十四年前開始,人魚就被大批捕殺。大陸上的人們不僅獲得了在馬戲團和博物館賞玩人魚的機會,科學家們還得以展開研究,甚至有小道消息說,他們的元首已經食用過人魚肉,獲得了永生。

事實上,刀俎實驗室就是福徹爾大陸最着名的人魚研究所之一。皇家委托,資金無限。

至于道德問題?

人類掌握科技,是地球上最高等的存在,其餘都不再被考慮。

巡警收起槍,跨過女人的屍體。他擡起手電,向剛才的那個角落照過去——

他看到了一張異常美麗的面孔。

一個衣衫褴褛的男孩,蜷縮着雙腿坐在角落裏,滿臉滿身都黏着鮮血和腦漿,一頭濃密的銀發糾纏不清,如同栖息深海的長藻。在他面前,手電的白光也如同利刃,似乎可以輕易地刺穿他那具柔弱的身體。

巡警心頭一軟,稍微挪開手電,牆壁随即罩下破碎的陰影。男孩怯生生地抿着唇,擡起一雙藍色眸子望向巡警,眼神是那樣純澈無辜而又熠熠生輝。

如同平靜的大海一樣的眼睛。

巡警沉溺在這片藍色中,他忽然很慶幸自己獨自行動的決定。面前這名動人而無助的男孩像極了蒙塵的珍珠,而他是給寶藏解封的第一人,沒有人可以和他分享。

“來,”巡警褪下警服,用無比溫和的口吻對男孩說,“給你穿。”

警服落在肩頭,年輕人稍微俯身,破散的衣服落下去,雪白的胸口露在外頭。巡警瞥了一眼,咽了下口水。

巡警問:“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猶如受驚的小動物一樣往後縮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滄餘。”

“滄餘……好的,沒事了,滄餘。”巡警半跪在地,探着身說,“我把壞人都殺死了,你已經安全了,這裏現在很安全。”

滄餘仍然瑟縮不前,無助得令人心痛。

“你還好嗎?”巡警柔聲問話,“這裏發生了什麽?”

滄餘并不回答。

“是人魚發狂了,還是有虐待傾向的科學家父母在失控?”巡警覺得自己即将抓住真相,他早就把滄餘放在了受害者的位置。

“現在沒事了,”巡警繼續說,“不論是誰,他們都死了。壞人都死了,是我保護了你。”

滄餘伸手揪住衣服,翕動着幹裂的唇,垂下了視線。他似乎不太明白,偏了偏頭,用柔軟的聲音重複:“人……魚……人,魚?”

“是的,人魚,就是那些已經死掉的怪物。”巡警用手電照向不遠處的屍堆,“他們臭氣熏天,活着和死了都一樣,惡心透頂。所以讓我帶你離開這裏,好嗎?”

說着,巡警膝行向前,靠近了滄餘。滄餘似乎對他有所反應,雖然還蜷縮着身體,但向巡警伸出了雙手。巡警露出了驚喜的神色,立刻去握滄餘的胳膊,想把滄餘攙扶起來。

然而就在兩個人要進行肢體接觸時,滄餘猝然擡身,用兩只手捧住了巡警的臉,把巡警整個人拽向自己。

就像傳說中的人魚把被自己魅惑到的水手拉下海面那樣。

自然界中的獵物都會在某個瞬間犯愚,巡警以為滄餘是在尋求擁抱,他想要環住滄餘,卻先覺得側頸一痛。

滄餘咬穿了他的脖子。

尖牙毫不客氣地穿透皮膚,戳破血管,緊接着有一瞬間的撕扯,然後又是一口,拽得脂肪肌肉一起脫離。滄餘如同野獸一般猛地轉頭,鮮血噴湧而出,巡警連叫也沒來得及就倒下去,側頸完全爆開了。

血液糊住了地上的手電,原本如同白晝的光變成深紅。

這間屋子徹底變成了地獄。

倒在地上的巡警捂着不斷冒血的咽部裂口,拼命地張嘴叫喊,卻發不出任何人類的語言,除了喉嚨裏漏風似的呼呼聲。滄餘站起身來,偏頭吐掉了嘴裏的血。

他用那雙藍色的眸子俯視着巡警,眼神是那樣冰冷徹骨而又生機勃勃。

如同風暴中的大海一樣的眼睛。

巡警淹死在了這片藍色裏,頭歪過去,沒有再動了。

他到死才明白,大海具有欺騙性。

滄餘伸出腳尖,撥動了兩下巡警的臉,随後舔了舔可愛的嘴唇。他裹緊了身上的警服,赤着雙腳踩過滿地血漿,向大門口走去。

屋外的陽光已經近在咫尺,滄餘已經能感覺到那種溫度,還有風劃過肌膚時的觸感。欲望如火般催灼,他跨過重重屍體,他要出去。

在他離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時,他撞進了一個人懷裏。

這人的胸膛有點硬,帶着好聞的氣息,很溫暖,很寬闊。滄餘不自覺地動了動鼻尖,聞到了花香,還有海洋的味道。

滄餘擡起頭,來人背着光,滄餘看不清面孔,只能辨認出高大的男性輪廓。滄餘後退一步,被男人扶住了雙臂。

殺欲如同飛鳥一樣降落眼底,滄餘卻在電光火石間瞥見了門外成隊的警察。于是飛鳥不做停留地滑過,滄餘又變回了那個驚魂未定、無法自理的男孩。

他顫抖着淺色的長睫,眼神是這樣惶恐不安而柔情萬種。

如同溫柔的大海一樣的眼睛。

他甚至向前邁步,主動回到了男人的懷抱裏,任由男人帶着他緩緩走出大門。片刻之後,男人已經完全地站在了陽光裏,也把陽光帶給了滄餘。

滄餘擡眼去看這個人。

男人身姿卓越,穿着黑色的大衣,帶着金色的肩章,顯然比身後的警察都要高貴。他年輕而英俊,膚色蒼白,上半張臉輪廓深刻,嘴唇又很薄。他從頭到腳都一塵不染,和光\\裸着雙腿、渾身是血的滄餘對比強烈。

在兩個人視線交彙的一瞬間,一種如同銀河降流的情緒在滄餘心底撼然而生。男人暗色的雙眸像是星洞,看着滄餘的眼神像是要把滄餘吸走似的那麽熱烈和專注。

他們四目相對,就如同淵洞與大海抗衡,太陽和月亮争輝。

毫無來由地,滄餘的心髒狂跳不止。他覺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男人,似乎,也許,仿佛,他們早已熟悉彼此,而且也曾像此時一樣,這樣認真地對視,旁若無人,久久不能挪開目光。

只是這場景并不存在滄餘的記憶中,更像是一種幻覺。時間像塊粗厚的琉璃,隔開真相和臆想,連現實都被折射扭曲了。

最終還是男人先開口。

“別怕。”

他的嗓音略微低沉,但是非常溫柔,帶着恰如其分的沙啞。像是很多年前的海風,帶起金黃的沙礫,和潮聲相得益彰。

男人擡起手,慢慢靠近,為滄餘擦掉臉上的血污。

滄餘并不躲避,男人粗糙溫熱的手指觸碰到他濕漉漉的冰冷臉頰,并在上面輕輕摩挲。

“你……”滄餘小聲問,“你是誰?”

男人注視着他的眼,緩緩俯身,用十分古典的方式行了一禮,說:“屠淵。”

滄餘睜大眼睛,像是牙牙學語,說:“屠淵。”又說:“我叫滄餘。”

屠淵已經重新把他扶在了懷裏。

示弱是魅惑的第一步,滄餘站在屠淵的手臂間,告狀似的指了一下屋子。

“很可怕。”他縮起了肩膀,用略帶顫抖的聲音對屠淵說,“人魚全部在發狂,爸爸媽媽虐待我。他們都是壞人,他們還殺死了來救我的警察。”

“死了一個警察?”屠淵撫摸着滄餘的肩膀,問,“這是他的衣服?”

“是的,”滄餘說,“他說他會保護我,帶我去警局。”

屠淵忽然淡淡地笑起來。

“大海不會被火把點燃,通常我也不會這樣遲到,把溫暖你的機會拱手讓人。”屠淵說。

這話太過神秘深奧,滄餘還在困惑,屠淵已經毫不留情地拽掉了他肩上的警服,揚手扔向一邊。滄餘被吓了一跳,擡手攏住領口,驚惶地看向屠淵。

下一秒,屠淵就用自己的大衣覆蓋住了他。

屠淵給滄餘伸出手。

滄餘仰臉注視着屠淵,神情蒙昧又天真,如同墜入人間的天使。

片刻之後,他把手放進了屠淵的掌心。

這個春天,海風把城中的花田翻卷成彩色的浪潮。

這個春天,新芽拼命破土而出,仿佛在悲情地喊叫。

這個春天,陽光肆意蔓延,游撫在每一寸肌膚,猶如情人的手。

滄餘和這個才見面的男人手牽手地離開,沒有回頭看一眼。他們十指相貼,緩步向前,他們融入彼此的掌心,仿佛已經相識了世紀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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