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海中
海中
刀俎實驗室被警戒線包圍,整條街都封鎖了。夜班警察們聚在一起抽煙,有人打了個哈欠,其餘人被感染得紛紛加入。
遠光燈倏然打過來,車隊進入視線。警察們看清了為首車輛的牌號,攔停的動作就又收了回去。隊長小跑幾步,給來人打開了車門。
福徹爾的財政部部長藍千林坐在汽車後座,右手指間的雪茄還沒抽完。她工作到深夜,此時卻不見疲憊,妝容精致目光犀利。她解開西裝扣子下車,在一衆警衛的鞠躬問好中走向實驗室的大門。
制服整齊的科學家們從後面幾輛車裏魚貫而出,個個神色凝斂。他們一起走在路邊,猶如一排懂得服從的僵屍。
路燈不夠亮,助理和一名警察打開手電,一左一右地小跑在前。藍千林邁上臺階,聽見身後有人輕柔地叫了聲“姨媽”。
随着夜風,小路上跑來位麗人,湖色的長裙輕飄,頸間的鑽石也奪不走她面容的光輝。她生得溫婉,眉眼間與藍千林頗為神似。
警察們向她欠身,誰也不敢多看一眼。
藍允漣是藍千林妹妹的女兒,父親入贅藍家,她就随母姓。藍千林沒有結婚,藍允漣從小養在藍千林跟前,不僅是藍家的小公主,還是姨媽的接班人。
藍允漣跑過草坪,藍千林張開手臂,藍允漣撲過去,和她擁抱。
“怎麽還在?”藍千林給藍允漣攏住散亂的長發,這位強大的人物常年厮殺在政界,此時終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又忍不住皺起眉,心疼地摸了摸外甥女的面頰。
“不是讓你回去了嗎?”藍千林拉住藍允漣的手,問,“等久了吧?”
“想姨媽了。”藍允漣撒嬌時也留有分寸,“沒等多久,一直坐在車裏來着。我讓司機把車停在拐角,姨媽一來我就看見了。”
藍千林露出欣慰的神色,還是說:“下次直接回家去。”
“我陪姨媽,”藍允漣說,“一起進去。”
藍千林拍拍她的手,瞥了眼階下的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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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都保持原樣,我們沒敢動,就是想等您親自過目。”警察說,“取證已經結束了,您和藍小姐可以直接進。”
藍千林問:“屠淵殿下來過了?”
“就早上接到報案那會兒,當時殿下進去看了一眼,然後跟着去了警署,沒再回來過。”警察回答,“殿下說請您全權處理。”
“你們還需要什麽?”藍千林問,“報告寫完了嗎?”
“寫完了,明天……一會兒就發給您。”警察挺機靈,“歸根結底就是人魚發了瘋,蠱惑了科爾文和瑪琳博士。”
雪茄已經不剩多少,藍千林不抽了,轉手遞給助理,等它自然熄滅。助理遞了酒精棉,讓藍千林擦拭手指。
藍允漣對警察道謝,說:“都結了案,按理說刀俎已經和政府沒有關系,還辛苦你們在這裏站崗,真的不好意思。”她笑容得體,“大家都留個名字,加班費明天打到各位賬上。”
警察立刻聽懂了,點頭哈腰地感謝,轉身回到路邊眼觀鼻鼻觀心。從現在開始,實驗室裏發生什麽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只需要守衛藍家的安全。
藍千林擦淨了手指,沒再開口。跟她一起來的科學家們戴好口罩和手套,推門進入刀俎。
實驗室裏蒼蠅飛舞,怄了一天血液開始發臭,氣味洪水一樣淹得人寸步難行。但藍千林面不改色,她打開壁燈,然後一步跨過門廳裏科爾文的屍體,踩着已經幹在地板上的血,來到屋子中央。
橫七豎八的屍體都被蓋上了白布,此時血跡斑駁,紅白交錯令人眩暈。科學家們分散檢查,屍布一撤,人魚屍體特有的腥味立刻和飛蠅一起潰彌四散。
藍允漣緊跟在姨媽身邊,充耳都是蠅蟲嗡聲。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但看上去也僅僅是略帶緊張。藍千林要查看科爾文的屍體,她先一步蹲了身。
她白皙柔軟的手慢而不抖,藍允漣為姨媽掀開屍布。
地板上,科爾文後腦的頭骨像蛋殼一樣破裂開來,灰白色的液體和血漿混合,再加上被之前那名巡警不小心踩爛的大腦,這會兒凝固堆積,看上去像色彩雜亂的橡皮泥。
而兇器,那個大約二十五厘米高的金銅丘比特雕像,此時正歪倒在角落。愛情天使稚幼的面龐染血扭曲,翅膀和手中的弓箭都折斷了。只有那雙美而盲的眼,還在直勾勾地盯着科爾文的死狀。
“連骨頭都碎成這樣,”有科學家試圖複位科爾文的頭顱,最後放棄了,擡頭對藍千林說,“很難想象擊打的那一下力氣有多大。”
“人魚的力量遠非人類可以匹敵,”藍千林冷酷地說,“作為研究人魚的科學家,卻拒絕配備我們的安保人員,科爾文和瑪琳最終還是為自己的自大和愚蠢付出了代價。”
“他們倆一貫如此,不喜歡被人打擾實驗進程。”科學家痛心地說,“他們更喜歡……沉浸式地研究。”
“他們的十二條人魚,”藍千林問,“都死了麽?”
“都死了,”正在統計的科學家回答,“一條不剩。”
“但是,萬幸,”有科學家看藍千林臉色不對,補充說,“他們的實驗筆記還在,這對我們大有用處。”
燈光下的藍千林顯得雍麗也顯得刻薄,她巡視着這臭氣熏天的房子,目光像只冰冷的手,緩慢地撫摸過實驗室裏烏糟糟的血跡。那個金銅雕像有點擋路,藍千林用高跟鞋跟把它踢開了。
小天使咕嚕滾到一旁,委屈地面朝牆。
“這七年,刀俎實驗室無底洞似的吞噬着藍家的資金,科爾文和瑪琳之前一直告訴我實驗順利,到頭來卻只留下一本筆記。而我要的軍隊,連影子也沒有。”藍千林冷笑,“真令人失望。”
一屋子的科學家噤若寒蟬,終于有人鼓足勇氣,說:“請您放心,藍女士,我們一定竭盡全力,接替科爾文和瑪琳,繼續有關人魚的研究。”
藍千林說:“我要結果。”
“明白,”科學家額角冒汗,“我們明白,藍女士。”
屋裏有片刻的沉默,藍允漣恰到好處地站起身,輕咳一聲。藍千林面色稍緩,讓藍允漣站到自己身邊來。
“姨媽,”藍允漣輕聲問,“人魚如此彪悍,當作士兵來用的話,可靠嗎?”
藍千裏說:“這個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是人類。”
藍允漣點點頭。
“上次會議的時候,科爾文和瑪琳說他們已經摸索到如何馴服人魚,激發出人魚的奴性,建立軍隊指日可待。”藍千林低聲說,“這将是福徹爾大陸上前所未有的壯舉。”
“讓人魚為人類戰鬥,”藍允漣忍不住說,“這想法天才又……”
“殘忍。”藍千林将她的碎發撥到耳後,說,“玫瑰的花瓣與尖刺,水母的美麗與危險,這顆星球本就是矛盾的結合體。就算人魚擁有自己的文明,在發達的科技面前,它們也只能俯首稱臣。”
藍允漣垂下目光。
“藍家并不想要戰争,擁有軍隊是為了手握籌碼。,”藍千林教導她,“藍家的目标并不是元首的位置,我們從來都更喜歡做權利背後的操縱者。”
藍家是福徹爾大陸上獨占鳌頭的財閥,曾一度成為控制元首的力量,完全地掌控科技和經濟命脈,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藍千林的父親穩坐首相的位置,當年的元首淪為門面。但是屠建濤是個有力的對手,直接撤銷了首相一職,接替父親的藍千林只得到了部長的職位。
“建立只屬于我們的人魚軍隊,”藍千林說,“藍家才能重複光輝。”
“可是裂縫計劃迫在眉睫,”藍允漣擔憂地說,“屠建濤已經做出了征服海洋的決定。”
“所以這是一場比拼。”藍千林拉緊藍允漣的手,“屠建濤已經失控,但我們毫不退縮。無論是作為商品還是軍隊,人魚都是我們的,藍家必須成為壟斷人魚的寡頭。那些無所事事上街游行的人道主義者說,人魚自成一個社會,自有一個文明,應該和人類平起平坐——說這種話的蠢貨都沒有嘗過權力的滋味。允漣,不要低估人類的貪婪和殘酷。”
“無論深海中的世界是什麽樣子,”藍千林沉聲說,“最終也無法逃過被人類征服的命運。”
燈光熾白,藍允漣被姨媽的薔薇花胸針晃了眼,她順從地颔首,沒有說話。
***
月光漸收,從海面上扯開銀綢,露出底下波濤起伏,仿佛奔跑中的巨獸背脊。金橘的朝陽斜映在天穹,大海也絢麗染金。
年幼的鯨落向海底,身上不計其數的傷口在水中拖出飄蕩的紅跡。它還來不及激蕩浪濤,就已經永遠離開。陽光無法滲透深海,水母猶如明燈,為它的靈魂指路。一聲悲鳴随波而至,人魚戰士匆匆趕到,驚惶又悲哀地看着鯨仔的屍體。
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條莫名死亡的鯨魚了。
深海國度由人魚統治,在這無光的水域裏,他們與所有其他的生命和平共處。他們心懷敬畏,這是人魚文明中“生”的前提。
人魚戰士繞游在鯨仔身邊,仔細觀察它的傷口。哪些撕咬和切割痕跡來自何處,目前是個謎團。
不會是那些兩腳生物,因為自從白霧蔓延,陸地和深海就已經完全斷了聯系。
人魚戰士伸出手掌,試圖輕輕地合上鯨仔半睜的眼。海底簸蕩一瞬,有種陌生的寒冷飛快地沖擊而來,戰士猛地回頭,和兩只燈籠般的紅色眼睛對個正着。
在戰士發愣的一瞬,更多的寒流急沖而至。
戰士甚至來不及抽刀,就被捅穿了身體。
三柄長叉同時進入身體,又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音中被抽出。連脊骨也被震裂,鮮血在水中散開,如同花朵綻放。人魚戰士迅速向下墜沉,連敵人的樣子都沒來得及看清。
他努力擡起頭,模糊地看到了類似海蛇的尾部和暗沉的鳍。
這是……
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生物。
人魚戰士張開嘴,魚尾拼命劃出水紋,他想要向王彙報,也想要警告同伴。但一張異常醜陋的臉倏忽出現眼前,面孔像魚也像人,膚色是發黴的青,眼睛是不詳的紅。這生物張開嘴巴,露出最原始的尖牙。
它伸出兩只手——如果這種長滿薄蹼和瘡疣的上肢可以被稱為手的話——鉗住了人魚戰士的頭。它和生來貌美的人魚面對面,仿佛惡鬼與仙子正在對決。
人魚戰士用最後的力氣抽出珊瑚刀,向前砍殺。但他已經氣息奄奄,刀刃才擦過敵人的皮膚,他就被徹底扭斷了脖頸。
那醜惡的生物扭身就走,揚帆起航,去尋找新的戰場。
海底的死亡無聲無息,人魚戰士與無數塵埃一起沉入黑暗。宇宙無限龐大,他的生命不過是一個不曾說出口的秘密。
海面上,太陽已經普照大地。細微的泡沫浮起破碎,被風一推,變成一串流不出的眼淚,讓滄餘喘不過氣。
噩夢久久不散,滄餘頭疼欲裂。他煩躁地翻了個身,忽然覺得鼻尖抵到了某種觸感。很舒服,很好聞,很溫暖……
滄餘猛地睜開眼睛。
“早安,”屠淵暗沉稍啞的嗓音響在頭頂,“小魚。”
滄餘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屠淵懷裏,不僅臉龐正對屠淵的胸膛,還枕着屠淵的胳膊。而屠淵的另一只手正搭在滄餘身上,緩緩摩挲着滄餘的後腰。
滄餘怔怔地擡起頭。
才睡醒的小魚頂着淩亂的長發和微紅的面頰,在清晨的金陽裏和屠淵懵然相望。長而軟的睫毛稍微顫抖,美麗的眼睛迎接朝霞,流光溢彩。
屠淵沒忍住,撐起身又吻了他。
“早安,”屠淵蹭着滄餘的嘴角,低聲說,“可愛的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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