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0.聯盟
聯盟
從城堡中遠望,米拉克城是顆五光十色的寶石。而身處其中,它說一片電子色彩與光軌密織的海洋。
“這些顏色像彩虹糖,”滄餘皺着眉說,“更像誰的嘔吐物……我難受。”
他本來就不習慣坐車,這會兒盯着窗外看,愈發感到頭暈目眩。司機在屠淵的示意下減慢車速,還放下了車窗。
不過他們已經靠近城市心髒,德維洛普大街常年擁堵,汽油和霧霾的氣味一起湧進車內,比關着車窗還讓人難受。滄餘當即掩住口鼻,覺得咽喉腫痛。
“當前車內污染指數超标。”智能車載系統細聲細氣地說,“現在為您關閉車窗,并開啓空氣淨化模式。”
“它好像有點……”滄餘眨眨眼,說,“聰明。”
“謝謝誇獎,”系統帶着點兒呲啦的電音,高興地說,“謝謝這位先生。”
滄餘有點感興趣,俯身盯住光屏上那個小笑臉,問:“你叫什麽名字?”
“哇哦,還從來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系統興奮地說,“我沒有名字,我的編號是1276,歡迎您随時呼叫。”
“那很巧,”滄餘柔聲說,“我也有個編號。”
“的确太巧了!”1276附和他。
滄餘對着光屏笑了笑,似乎還想伸手摸一下。屠淵擡起眼,在後視鏡裏和司機對視片刻,司機立刻關掉智能系統,并且升起了擋板。
沒了樂趣,滄餘悻悻地把臉轉開了。
這人像個鬧別扭的小孩子,屠淵笑出聲,說:“小魚。”
滄餘沒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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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嘗,”屠淵将薄荷糖球送到滄餘面前,“含在嘴裏,會舒服的。”
滄餘沒有接的意思,說:“你該給它起個名字。”
“很遺憾,”屠淵把糖球放進滄餘掌心,“剛才陪你說話的只是幾行代碼。”
“可是它……”滄餘看向窗外,說,“明明像一條生命。”
“如何解決人工智能的道德問題,的确是各大科技公司面臨的新困境。”屠淵也看向窗外,說,“是否要用它們取代一部分勞動力,是否該給它們人權,是否允許它們擁有人類的外表,諸如此類的問題屢見不鮮。”
人類一度以為發明創造是最難之題,于是埋頭苦幹,到頭來卻不知道如何自處。讓世界産生改變并不難,難的是學會在不斷改變的世界裏生活。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裏,福徹爾大陸變化驚人,天空迅速在煙霾中灰暗下去,街道上的廢棄機械壓垮了環衛部門的清理能力,代表着污染的數字每天都在沖爆記錄。但随之而來的科技水平令人激動,于是人們不再懷念綠草木與蔚藍天海,他們的眼裏如今只放得下璀璨的電光。
“但是有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屠淵說,“米拉克城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都生活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許多人認定科學即文明,但随着科學而來的巨大陰影,卻沒人有能力接受。到今天,人類在乎的,就只剩下物質主義和個人成就。”
元首屠建濤大力發展科技與軍事,實行集權,而藍家壟斷了都城裏的財富和經濟,讓一切資源都不斷地單向流往金字塔頂端。在這糜爛而殘酷的首都裏,高架空中的光軌形成巨網,罩得平民攀登無路。
人群住在陰溝,生活和思想水平都在倒退。他們身着複古長衫,頭戴虛拟現實眼鏡,一邊對元首跪地稱臣,一邊渴望階級跨越。矛盾無處不在,時間和空間都扭曲了,根本沒有人知道規則是什麽。
“真是一騎絕塵,”滄餘說,“我是說人類對自然的破壞和掠奪能力。”
“混亂——”屠淵說,“是形容福徹爾大陸最好的詞。”
“所以人們為所欲為,”滄餘忽然笑說,“就像你,住着荒無人煙的古堡,出行時卻要1276這樣的系統來服務。”
“你這樣理解也沒錯。”屠淵說,“但我只是,”他稍微思考措辭,“在盡可能遠離這裏。”
“你是元首的兒子,”滄餘終于受不了暈車,把糖放進了嘴裏,問,“米拉克對你來說有什麽不好?”
“這裏,”屠淵注視着滄餘,說,“讓你和我都很痛苦。”
屠淵此時沒有笑,車裏的光線也不夠,所以他的眼中失去了那種神秘的金色,暗沉得像無盡深淵,讓滄餘不停沉淪。屠淵微微垂眸,滄餘第一次發現,屠淵的眼睫毛其實很長,看上去質地還相當柔軟。
這個男人是個成熟又危險的雄性動物,眼神像鷹,氣質又貼近蛇,蒼白的皮膚像太平間裏的凍肉。而且他顯然有很強的支配欲,每次兩個人坐在一起,交談的氛圍和節奏都會落入他的掌控。
讓滄餘背脊漸躁,心亂如麻。
好奇怪。
“你是要……”兩個人氣息交織,滄餘把糖抵在舌尖,入迷地說,“吃了我嗎?”
“如果那樣能讓我們更加貼近彼此的話,”屠淵低聲說,“我求之不得。”
“吞噬是個危險的運動,屠淵殿下不要貪欲當頭。”滄餘呵氣,“讓我回家,我給你吃。”
屠淵低下頭,叼走了他口中的糖。
“那麽,”屠淵餍足地說,“讓我們言歸正傳。”
兩個人一起坐直身,屠淵把放在車門邊的文件遞給滄餘。
“都是文字,”屠淵問,“看得懂嗎?”
滄餘警告地眯了下眼,說:“當然。”
“讀是寫的第一步,”屠淵面露贊許,意有所指地說,“你的簽名水平還有待提高。”
“你剛才沒聽警察們說嗎?”滄餘無辜地睜大雙眼,“我是因為爸爸媽媽的死而太過傷心,連筆也拿不住。”
屠淵沒再說話,滄餘看完了文件,再次念出題目:“裂縫計劃。”
“屠建濤從四年開始籌備,”屠淵說,“修建鋼牙號戰艦,一定要穿過白霧,到達深海。”
滄餘問:“他想做什麽?”
“他不甘心被繼續困在陸地上,”屠淵回答,“大海是一種資源,何況那裏還有人魚。屠家出身內陸,對海洋毫無熱愛。只要有可能對人類有用,屠建濤就不會放過。”
“出資支持裂縫計劃的是藍家,”滄餘舉起其中一頁,用指尖點到了,說,“而負責人是你。”
“是我。”屠淵豪不避諱,“這是我被放出燈塔監獄的代價。”
滄餘有些疑惑地皺起眉。
“白霧中的危險無法預測,屠建濤不可能親自出海,但他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登船。”屠淵說,“我是不二人選。”
“你們父子,”滄餘真誠地說,“真有趣。”
“我也這麽覺得。”屠淵說。
“你不喜歡他,”滄餘直接地問,“想自己當元首?”
屠淵挑了挑眉,思考片刻,說:“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應該留在米拉克,那是權鬥的最佳地點。”滄餘說,“登上鋼牙號,你只會離陸地越來越遠。”
屠淵并不回答,只是替滄餘翻了兩頁紙,說:“出海日期就在兩個星期後。”
滄餘“哦”了一聲。
“這是唯一的機會,”屠淵說,“刀俎實驗室備受政府關注,科爾文和瑪琳的名字都在登船名單上。現在他們顯然去不了了,但你可以。”
“我看起來,”滄餘問,“像是研究人魚的科學家嗎?”
“你是他們的養子,繼承父母遺志,你名正言順。”屠淵笑說,“何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海底戰士,對嗎?”
滄餘緩緩擡起眼。
“小魚,”屠淵覆手按住文件,說,“和我走,我帶你回家。”
滄餘沒有答話,許久後,輕輕地推開了屠淵的手。
汽車開上倏然而起的土丘,窗外的風景變作殘斷破舊的碑垣和怪枝嶙峋的老樹。和市中心比,城郊像蠻荒,但空氣清新,滄餘摁下車窗,側身趴在窗口。
“屠淵。”他說。
“我在。”屠淵說。
“我,”滄餘趴在手臂上,出神地說,“把科爾文和瑪琳的屍骨喂了狗。”
“嗯。”屠淵俯身過來,為他別開亂舞的銀發,扶正了耳邊金黃色的小花。
“我恨他們,”滄餘說,“我恨你們所有人。”
“嗯,”屠淵說,“我知道。”
“把我帶上鋼牙號,”滄餘側臉貼着小臂,嘟了下嘴,模糊地說,“我會殺光所有人。”
屠淵說:“沒關系。”
城外的天空廣闊,盈潤的綠乍現枝頭,春陽燦燦炫目,微暖的風漾蕩過頰面。滄餘望向大海,側臉柔美,雙眼被鬓邊的小太陽照耀得熠熠生輝。
他忽然回過身,任由自己撞進了屠淵懷裏。
“屠淵殿下。”滄餘緊緊地抓着屠淵的胳膊,用一種介于信任與挑戰之間的眼神盯住屠淵,“你的目的是什麽,現在說出來。”
“我只給你一次機會。”
屠淵回摟住滄餘,和滄餘對視許久。最終屠淵默默地垂下眼,用長而柔軟的睫毛擋住了眼底寂落的黑洞。
“我在等一條魚,”屠淵說,“他曾經,也想回家。”
海風漉漉,麗陽耀雲。
“所以你在玩情感轉移的戲碼,”滄餘緩慢地說,“把我當作你現實中的阿尼瑪[1]。”
“他,”屠淵也緩慢地說,“是位男性。”
滄餘說:“那我就是你的影子[2]。”
屠淵溫柔地糾正:“是戀人。”
滄餘皺起眉,說:“你的那條魚會傷心的。”
“那麽,”屠淵說,“是聯盟。”
“殿下想好了,”滄餘說,“我可找不回你的魚。”
屠淵搖搖頭,說:“請不要這樣絕對,我有預感,你會讓我找到他的。”
滄餘并不領情,說:“我寧願你是為了元首的位子。”
屠淵說:“你怎麽想都可以。”
他們雙手相握,滄餘的手很涼,給人捂不熱的錯覺。屠淵捏住他的指尖,帶到唇邊,輕盈地落下一吻。
“蓋了章,”屠淵說,“我們從此并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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