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9.玫瑰
玫瑰
屠淵尋着血腥味進來,和滄餘有片刻的靜默而視。滄餘赤\\身\\裸\\體地坐在水中,胸口和手上都是血,頰面也沾到了。
屠淵低聲叫他“小魚”,滄餘翕動着失血而慘敗的唇,最終什麽也說不出來。
冷水淋頭而下,大雨一般将他罩在下面。隔着這輕薄的濕簾,滄餘美麗木然的臉孔猶如屍人玩偶。
屠淵毫不猶豫地進入浴缸,迅速靠近緊縮在盡頭的滄餘。水花推湧在滄餘下巴,将他的長發完全沖散了。
“小魚,”屠淵不動聲色地用手掌抹掉牆上的血字,低聲溫柔地說:“不要這樣。”
滄餘毫無反應,他像是被某種負面情緒吞噬了一半的靈魂,而剩下的那一半,只能支撐他繼續自主呼吸。幾個小時前的神采奕奕和甜媚笑容都是假象,摘下面具,他傷痕累累。
屠淵再次叫他,他還是一動不動。
屠淵握住滄餘的手腕,輕輕地将滄餘的手指帶離胸口的刀傷,然後為滄餘洗淨雙手,直搓得肌膚泛紅。兩個人在水中短暫地十指相扣,屠淵很用力,滄餘垂眼去看,睫毛投下的陰影顯得很無助。
“小魚,”屠淵說,“看着我。”
滄餘緩慢地擡起眼。
他雙眼的藍是屠淵見過的最悅目的顏色,就算神光皆無也不顯得木納,反而天真無措,讓屠淵怦然心動,又覺出疼痛。
屠淵拽過睡袍裹住滄餘,滄餘也不反抗。屠淵順着将滄餘抱起來的動作,俯首吻在滄餘額間,沙啞地說:“今晚小魚的眼,是無風無浪的大海。”
滄餘如墜夢境,望着屠淵,連眨眼也很慢。
屠淵将滄餘抱回卧室,這屋子正散發出一種舒郁沁人的花香,滄餘在屠淵肩頭閉着眼,沒忍住嗅了嗅。屠淵察覺到了,把滄餘放上柔軟的大床,然後劃着火柴。
藍色的玫瑰布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地板、桌面、床頭、窗前,就連吊燈上也攀附許多。帶刺的梗和尖形的葉恰到好處,嬌小明亮的貓爪草點綴其中。某個瞬間,在燭光裏,它們似乎流動起來,另成一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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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變成了星空,也變成了大海。
“我忙于為你準備禮物,卻忽略了你在傷害自己……”屠淵單膝跪在滄餘面前,虔誠地說,“對不起,小魚。”
滄餘不回答他,想要後退,卻被屠淵握住了腳踝,帶着放到自己膝頭。滄餘掙了一下,不舒服地蹭掉了睡袍。
他的身體上疤痕遍布,向屠淵展示出他被電擊、被割裂、被擊打、被捅刺的過去。但他的肌膚質感和完美比例讓那些傷瑕不掩瑜,他依然如同精雕細琢的象牙雕塑一般美好。
他用腳尖踩着屠淵,這姿勢非常神奇。
“小魚……”屠淵調整呼吸,不得不起身,讓那可愛如花朵的粉團離開自己的視線。屠淵在滄餘身側撐手,輕輕地問:“你喜歡嗎?”
滄餘似乎沒有明白,問:“喜歡什麽?”
“藍色玫瑰,和大海顏色相同的花。”屠淵将床頭的玫瑰拿給滄餘,“貓爪草是太陽,藍玫瑰是大海。”
他不顧尖刺,折斷花梗,将玫瑰花放到滄餘耳上。
像是給小魚在鬓邊佩戴上一小團海水。
屠淵說:“我把太陽和大海,都送給你。”
“小魚,不要再傷害自己。”
他離得這樣近,悲懇低語,眼眶血色濃重,眸子熠金,像是從那深淵裏迸發出的光芒,秾豔的美感噴薄而出。滄餘望着這雙眼,猶如身墜一場日出。他們的每一次目光交彙,都是星體的碰撞,屠淵的每一次靠近,滄餘都像是站在海風的最中心。
全身都被浸透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滄餘想要點頭。
他還想要親吻屠淵。
但他腦中尚存理智,胸口的傷也還在發疼。被屠淵蠱惑到了這件事讓他感到羞憤,所以越是想要沉淪,他就越是表現得冷情。
“沒有用,”他伸手推屠淵,“你的貓爪草和藍玫瑰,都留不住我。”
“那,”屠淵不退反進,問,“小魚要怎樣才能開心起來?”
滄餘用蔚藍的眼看了屠淵很久。
滄餘說:“回家。”
這一刻他的眼裏漫起蒙蒙大霧,往昔的清澈之感消弭殆盡。淚意積少成多,滄餘猛地仰起頭,用手擋住了眼睛。
“我會做到。”屠淵用鼻尖輕觸在滄餘暴露出的脖頸,說,“othalion……”
他将人魚的語言念得标準而性感,滄餘還擋着眼,迷惘地說:“你……”
“曾經有一條小魚,和我說過同樣的話,回家是他最深的願望。那時候我很笨,學不會那古老優美的發音,但他沒有嫌棄我,反複地、耐心地教我。”屠淵托住滄餘,“我們曾經被無情地隔開,他就帶着我,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地書寫。”
滄餘嗯了一聲。
屠淵繼續說:“可是後來,我把他弄丢了。”
滄餘再次嗯了一聲,把手從眼前拿了下來。他的眼睑依然很紅,但眼睛裏的淚光已經不見了。他恢複了一點理智,試圖将手悄無聲息地背到身後,但今晚的小魚不在狀态,手被屠淵握住了。
“小魚,”屠淵俯身去吻滄餘掌心裏那顆光澤瑩潤的珍珠,明知故問,“這是哪來的?”
“在你的床上撿的。”滄餘紅口白牙地瞎編亂造。
屠淵并不揭穿。
“好的,”屠淵說,“efadil pelume[1]……”
“這是我的。”滄餘小聲抗議,不讓屠淵碰他的小珍珠。
“請原諒我。”屠淵向滄餘傾壓下去,“我只是迫切地想要讓你停止傷害自己,明天,後天,下個星期,以後,所有的以後,都不要再這樣。”
他将滄餘抱在懷裏,摸到了滄餘右側胸口的傷口。肌膚上的血跡早就凝固,而深刻的刀口竟然已經愈合成一道淺痕。屠淵并緩緩撫摸,然後垂下頭,用唇去一點點地覆蓋。
“我知道你的痛苦,我能想象……我曾體會。由回憶組成的另一個現實就等在那裏,閉上眼,就會身不由己地進入。看見雪片在風中翻湧成海,看見花朵孤獨地生長,看見那個珍貴的身影被帶走,漸漸遠去……心髒被挖走一塊,怎麽也長不回來……”
屠淵又吻到了滄餘心髒前的那串編號,同時緊緊地摟住了滄餘,讓滄餘掙脫不能。又不會讓滄餘覺得疼。不知何時,兩個人已經一起躺倒,被子纏了半身,藤蔓似的讓他們無法分開。
滄餘被屠淵吻得揚頸,想要和這個男人做鬥争,卻渾身無力。那是一種基于舒适的無力,因為喜歡被這樣對待,所以身體拒絕做出反應。
“你曾經告訴我,這串編號,來自何處……你對我那樣誠實,我很開心。我知道,它是你的陰影,你的恥辱;它是永遠懸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最軟的鱗片,無法愈合的瘡瘓;它是月亮的暗面,星空中的黑洞。”
屠淵撐身上來,親吻到了滄餘的頰面。
“只有擁有明日的身體才會擁有傷疤,用于銘記昨日——這是你告訴我的話。所以你才一次次地傷害自己的身體……是嗎?你懲罰自己,讓自己銘記過去。發生了什麽,小魚?發生了什麽?你想要記住什麽?你忘不掉什麽?”
魅力無邊的沉啞聲音仿佛海浪般包裹住了滄餘,滄餘發現,他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他的雙手都被屠淵扣住,就連手中的小珍珠也躺在了屠淵掌心。
滄餘想要擺脫此時的處境,但是他已經被撬動了心靈中最隐秘的角落,無法抗拒對方的細語和哄問。
“我殺了人魚。”滄餘說,“我殺了狂夢歡場裏的那條人魚,我告訴她可以選擇死亡,她就真的割穿了自己的脖子。我救不了她,我也救不了那十二條人魚。我殺了他們……我不是海底戰士,我是人魚殺手。”
他無助地側過臉,倉皇躲避,不肯和屠淵對視。屠淵卻輕輕地捏住他的下巴,讓他避無可避。
“我殺了十二條人魚,”滄餘說,“我殺了刀俎實驗室的那十二條人魚。科爾文和瑪琳說,殺了他們,我就可以出去了……所以我殺了他們,用刀、用手、用牙。到處都是血,到處都是爛了的肉和鱗片。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變得那麽可怕。我害怕我自己,我覺得惡心。我……”
他停在這裏,掙紮在困倦和痛苦中,說不下去。屠淵低頭吻他,他的雙唇冰冷,絲毫未動。
“是變得強大,你從前只是不知道,你可以變得那麽強大。”屠淵說,“你在尋找一個不害怕你的人,看得見你美麗之下的力量,看得見你力量背後的多情,看得見你瘋狂和痛苦的源頭,那個想要回家的簡單願意。你想要回到最初,變回真正的自己。你害怕你已經忘記了那條魚,他已經離你太遙遠了。你想扔開所有僞裝,你在尋找一個能讓你回家的人。你在尋找這樣一個人,是不是?”
滄餘眼皮耷垂,輕輕點頭。
“你以前遇到過這樣一個人,是不是?”
滄餘懵懂地望着屠淵,許久過後,點了點頭。
“是誰?”屠淵問,“那個人是誰?”
滄餘意識模糊,緩緩地說:“我……我不知道。”
屠淵注視着他,忽然把他狠狠地抱進懷裏。
“我好困……”滄餘被抱得擡身,離開了床,有點兒委屈,問:“你催眠我……了嗎?”
“最後一個問題,小魚,”屠淵卻說,“最後一個問題。”
滄餘手臂下滑,摟不住屠淵的脖子。
“曾經有個人,他答應給你找小太陽,還有和大海一個顏色的花。因為你說水裏沒有亮光,你想回家。你教他人魚的語言,說他很有天賦。”屠淵連綿急切地吻着滄餘的臉頰和耳朵,顫聲低啞地說,“有這個人嗎?你記得這個人嗎?”
倦意和男人的懷抱一樣緊迫,滄餘聽見屠淵的聲音,還聽見了更多。他聽見浪濤的聲音和古老的歌謠,腳下仿佛是柔軟的沙泥,他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家。但是他看不見任何幸福的場景,他是被困在網上的魚。
終于,屠淵将他放回床上,輕輕地環抱住了他。
“不記得也沒關系的,小魚,”屠淵對已經合眸欲睡的滄餘說,“完全沒關系的。”
然後屠淵吻上滄餘的唇。
男人極盡所能地含吮着滄餘,就算得不到回應。那柔軟微潮的觸感讓滄餘很享受,屠淵舌尖的每次舔舐都像海上的搖籃,雙唇的每次開合都像風暴的洗禮,過去的痛苦和未來的艱難都消失了。滄餘稍微擡起下巴,讓屠淵将這一吻拉得更長。而他自己則舒展開身體,盡情地享受這與世隔絕的美夢。
小魚睡着了。
屠淵擡身,望着這個天使般的睡眼,輕輕地微笑起來,俯身又在滄餘唇上吻了一下。
“好夢,我的小魚。”屠淵撫摸着滄餘的長發,低聲說,“快點想起,快點長大。”
屠淵握緊手中的小珍珠。
“我會永遠守候你,我會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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