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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申承望看看不動如山的皇帝,又看了看候在門外的阿擡,對方盯着地面,也像是入了定一般,并沒有勸說皇上的意思,申承望見此,把嘴閉得緊緊的。

席姜同宋戎一樣,盯着床榻上的自己看,但她沒有宋戎的耐心,雖知無人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她終不耐煩,想要做點兒什麽時,宋戎動了。

他沉聲道:“這中宮殿的奴婢真是越來越懈怠了。”

此話一出,不僅剛侍候了皇後娘娘的婢子抖了一下,連申承望都是神經一凜。

雖說他不是中宮殿的掌事,但他兼着整個皇宮的大總管,加上中宮殿原先的掌事太監史瑞,因是皇上派過來的,在皇長子過世後,被皇後娘娘找到錯處治了死罪。

就算別人不知史瑞真正的死因,申承望不會不知,他不過是被皇上用過後,送去給皇後娘娘撒氣的廢棄棋子。

是以,中宮殿早就沒有了掌事太監,此刻皇上對中宮殿的奴婢有不滿,申承望多少都是有些責任的。

他與婢子們跪了下來,正要求皇上恕罪,就聽陛下道:“去重新打盆清水來。”

申承望親自上手打了盆幹淨的水來,宋戎接過後:“都出去。”

奴婢們悄聲退下,內室只餘一屍一人一魂。

席姜也想出去,但她剛才試過了,她不能離宋戎太遠,她還未測出更具體更準确的距離,她頭暈的夠夠的,不想再自讨苦吃。加上,她想知道沒人在的時候,宋戎會做什麽,會不會露出真正的面目。

所以,她沒有出去,她忍了下來。

只見他先把銅盆放在床頭,然後高高地挽起袖子,接着把她一側的袖子也掀了上去,胳膊上一道赫然的傷口顯露出來。

席姜大概記得,好像是武貴妃自衛時用簪子劃的。不痛,當時不痛,後來殺去西宮時也不痛,只覺痛快。沒有什麽比手刃仇人更痛快的了,只可惜,最該死的還活着。

宋戎用幹淨的布巾蘸上清水,開始給席姜擦拭傷口。這還不算完,他又喚人拿來了敷布,把傷口包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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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動作很輕盈,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做着手上的事,乍看上去,頗有一番舒緩恬靜之意。可事實并非如此,在席姜看來,不過是個城府之人在做戲罷了。讓席姜不得不佩服的是,這屋中沒有一個外人在,他卻還能演下去,做戲做全套。

是的,席姜從來不信宋戎會被刺激到發癔症,他這樣裝瘋賣傻肯定另有目的,只不過她還看不懂,沒想明白罷了。

宋戎包得很仔細,他一點都不着急,他還開口道:“你父兄不是最寵你嗎,要朕看也不全然如此,光這條胳膊上就大大小小三四處疤痕。換做是朕,可舍不得。”

席姜“騰”地一下,怒火頂上了腦門。他宋瀾序怎麽有臉口出此言。

席家是武将之家,打小她接觸最多的就是武學與武器,就算父兄再小心再叮咛囑咐,也難免會有磕磕碰碰。就算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學走路也會摔到腿的,誰身上還沒點兒成長的痕跡了。

倒有一個孩子是真的沒有,就是她的寶貝女兒。

宋英辰是席姜的長女,第一個孩子。雖然席姜不在乎自己小時候的摔摔打打,但每每從馬上摔下,在練功場上被鈍器打到會有多疼,她都記得。

她不想讓女兒再嘗一遍,是以,英辰那孩子,就連學走路,都是她手把手不曾輕易放手的。

她總想着,有帝後為父母,有皇長子為兄弟,身為大公主的孩子不需要去知道體驗那些痛的,她錯得何其離譜。

而現在,宋瀾序怎麽有臉與她的父兄相比,他一自私冷酷之輩,從來不懂何為真情,所有人都是可以拿來利用的。

席姜用了十三年看清了宋戎,她不是因為宋戎的為人而在生氣,而是在氣,他不配提自己的父兄,更沒有資格與他們相提并論。

她脫口而出:“你如何配與我父兄相比!你是如何對待親骨肉的,你自己不知道嗎?!”

宋戎聽不見,感覺不到,他終于包好了。他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笑意加深:“好了,好好睡吧。”

說完,他的大掌撫上席姜的額頭,然後低頭湊近她。他的唇離她越來越近,席姜看得不适正要扭頭,宋戎卻“懸崖勒馬”停了下來。

席姜冷笑,他終也有演不下去的時候,誰能對着一副屍體下得去嘴呢。

宋戎坐直身子,撤了撫額的手,再次喚人進來。他看着申承望把銅盆布巾拾走,看着婢女們放下床缦,留下一句“好生侍候”,然後轉身大步朝外走去。

席姜此時再次确定,困住她的根源是宋戎,一股無形的力量把她束在了宋戎的周圍,他走去哪她就得跟去哪。

她無奈地跟在宋戎的身後,忽然,他走到殿門下頓足,回頭掃視一番,聲音威嚴道:“中宮殿從今日起,所有人等不得随意進出。”

随着皇令,中宮殿的大門“轟”地一聲關閉,裏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進不去。

席姜跟着宋戎回到帝王所居的養怡殿,宋戎如日常,拿起書案上的奏折批了起來。一旁的申大總管犯了難,他看向阿擡,這次對方沒有無視他。

二人找個時機悄悄退下,申承望欲言又止:“您看這算個什麽事啊,陛下這是?咱們該不該勸勸啊?”

阿擡道:“先不說這個,當務之急是娘娘那邊。”

申承望:“是啊是啊,這天氣雖說還未大熱起來,但那……若不及早安置,恐有損娘娘遺容。”

阿擡默了默,随後道:“把進都城那年湘南蠱主進貢的那副寒冰棺取出來吧。”

申承望猶豫:“沒有陛下的旨意,這,行嗎?”

阿擡朝內殿望去一眼,道:“非常之時,替主分憂罷了。去做吧,待陛下清醒過來,自不會怪罪你我。”

這場對話,被正在探索活動範圍的席姜聽個滿耳。她倒是不在乎什麽遺容不遺容的,死都死了,一副皮囊罷了。此刻她關心的是,原來她不是必須呆在宋戎身旁,她可以出內殿。

她想要再進一步,朝着養怡殿正門而去,剛邁出去她就被拽了回來,依舊是那股莫名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她暫時懂了,若宋戎不出養怡殿,她就得一直呆在這裏,只要不出養怡殿就可。

席姜站在養怡殿大門處望着外面,其實早在生前,她就覺出了自由的可貴。在這壯大死寂的皇宮中,看似她身為皇後想去哪裏都可以,其實不然。這皇宮終是困死了她。

身後傳來動靜,她看到阿擡帶着四名內監與四名內侍衛經過她,走了出去。她剛才聽到了,知道他們是要去取了寒冰棺來盛放她的屍身,她不覺得這是阿擡擅做主張,一定是長年累月的默契,讓阿擡在按着宋戎的意思行事。

不過話說,宋戎這個人一向循規蹈矩,不行佞舉,至少表面上是。他取得天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紮實,任堂上言官、天下士子都說不出個不字。

席姜從未見到過宋戎像今日這樣神經,行事頗出人意料,真有必要演到這個程度嗎。

她搖了搖頭,誰知道呢,在很久以前她自認很了解他,一次次過來,才慢慢地發現他不為人知的一面。所以,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又怎麽敢說了解他,她對他目前的狀況,也都只是猜測而已。

也許,他一直都是瘋的,只是被他藏得太深。

席姜雖不願再見宋戎那副面孔,但她想離開、想像四妃那樣邁進那道陰陽之門,恐不能坐以待斃,她要弄明白她為什麽走不了,要想辦法、要找出路。

于是,她走回殿內,看到宋戎依然在批奏折,申承望看着時辰,上了茶水與點心,提醒皇上歇息飲用。

席姜去試着拿點心,自然也是拿不起來的,她并不餓,只是好奇探索,拿不起劍來,那這些輕的小的東西呢?當然還有些無聊。她看着宋戎淨手後喝了茶用了點心,然後面對棋盤上剩下的殘局,自己與自己對弈,如他每日所做。

席姜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難不成他真得了癔症,真當她只是在中宮殿睡着了?不可能。她還是無法相信,像宋戎這樣的人能容忍自己有頭腦不清醒的時候。

席姜也不想一直盯着宋戎,她死都死了,研究他做什麽,但為了能找到離開的方法,她還是要從他身上找答案、找緣由。

宋戎下了一會兒棋,就到了午憩的時辰,申承望侍候着他進到內室。

這養怡殿的內室是皇上休息、獨自入寝的地方。這方天地曾讓武貴妃得意了好久,她有一段時間,是夜夜宿在這裏的。

再久之前呢?席姜好久沒邁進這裏了,望着周圍熟悉的環境,她還是陷入了回憶……

那時他只有她一個皇後,後宮剛剛進人。她還不習慣自己一個人呆在中宮殿,這裏是她無需通報,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地方。

如今憶起,宋戎該是那時就厭着她煩着她了吧,只不過他剛登上皇位,根基還未穩,還要再暗自隐忍一番,內心不定怎麽狠狠發誓,早晚要除了她席家,撥了肉中刺,揚眉吐氣呢。

後來他做到了,不能想,席姜狠狠閉了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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