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60章

生物鐘準時地把栾彰叫起來。

他睜開雙眼就是熟悉的天花板,窗簾把光全都隔絕在了外,卧室裏黑漆漆的,同每一個清晨沒有任何區別。他好像睡了很長很久,這中間經歷了一個又一個空間裏的夢,以至于清醒後沒有任何滿足感,反而更加疲勞。

他的手伸向一邊,什麽都沒有。

栾彰這才想起來這已經是全新的一日,他和紀冠城分手了,事情發生在昨天。

照常去公司上班,和每一個人打過招呼,栾彰經過紀冠城工位時發現那裏并沒有人,以為紀冠城多少受到了一些打擊,不來上班也是合情合理。可緊接着他就在人事系統裏看到了紀冠城的打卡記錄,來得比他還早。

栾彰陷落在椅子中閉上了雙眼。

中午吃飯前,他在系統裏看到了紀冠城提交的辭職申請。擡眼越過人群,見謝爾比神色凝重地站在紀冠城的工位旁,随後紀冠城起身跟着他去了會議室。想必紀冠城本來就不想談得太久,所以在卡在吃飯之前交申請。

隔着一頓中午飯,所有的話題和挽留都會被中斷。

在栾彰的默許下,紀冠城的離職流程比其他人走得都要順利,在最快的時間內通過了審批,接下來他有一周左右進行工作交接。

當同事們看到了紀冠城的狀态變更後都很意外,毫不誇張地說,這個EVO的超級新人本有着最閃亮的前途,在這裏他可以無限接近行業的頂點,為何在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時忽然提出辭職呢?

大家紛紛發來問候,有的是關心,有的是八卦,連Noya都不肯放過紀冠城,一定要刨根問底。這個時候紀冠城只能無奈地笑笑,沒有那麽多不可言說的理由,他只是忽然發現自己還有好多欠缺的知識,工作的環境裏沒有辦法踏下心來學習,只好辭職去提升。

Noya問他以後還會不會選擇回EVO,紀冠城說自己不知道。

一邊處理着工作,紀冠城還有騰出精力處理與栾彰交叉的生活。他找了一個暫時的落腳處,在與栾彰分手的第二天晚上就把東西全部搬走。來時就身無長物,走時自然簡單輕松。光光不知道人類世界發生了什麽變動,圍着紀冠城打包的行李好奇地轉來轉去,紀冠城摸摸光光的頭,叫它乖乖地在家呆着。

一周時間過得飛快,在這期間紀冠城簽了許多文件。因為從事過涉密工作,所以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他有許多同行業的工作都不能做。合同條款十分強硬,人事一條一條給紀冠城講解,紀冠城聽也不聽,直接在後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續全部完成,紀冠城在EVO工作的最後一天裏,謝爾比等人給他開了歡送會,過程很簡單,他們向紀冠城送上對未來的美好期許,紀冠城和他們一一擁抱。下班時他抱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和諸多禮物離開公司大樓,在電梯裏碰到了劉樹。劉樹看着鏡面上紀冠城的身影似是有話要說,可當紀冠城以笑回望她時,她什麽都沒說,只目送紀冠城再度進入那扇旋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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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早就變得不一樣了。

栾彰單獨約紀冠城見了一面,就在家附近的咖啡館。已是初夏時節,坐在店門口的林蔭下最是舒爽惬意。栾彰到得很早,他坐好等待,過了一會兒聽到摩托車的引擎聲由遠及近,一個紅色的身影初見出現在視野中。

栾彰看着那個人将車停穩後利落的擡腿下車,走過來時摘掉了頭盔,露出了熟悉的面龐,沖着自己笑了笑。

栾彰心中一顫,眼前的畫面同第一次見到紀冠城時重合。那時他并沒有看到紀冠城的真容,可那陽光無邪的感覺從未改變過。

“想喝什麽?”栾彰問。

“白水。”紀冠城回答,“白水就可以了。”

一張桌兩個人,他們難得這樣坐下來,氛圍看上去輕松,話題着實有些沉重,叫人不知道怎麽先開口。在雙方都沉默了一陣之後,栾彰才開口說:“那天我問你的問題,你有想好嗎?”

“哪個問題?”

“補償。”栾彰說,“如果有想法的可以盡管提。”

“這個啊……”紀冠城笑了笑,“我确實有三件事需要你幫忙,雖然有點過分,但我想……你應該能做到。”

“說來聽聽。”

“不,這次不是和你商量,而是你必須答應我。”

栾彰沒想到紀冠城在這件事上竟然沒有讨價還價的空間,不過既然自己有心償還,那就應該表現出一些誠意來。況且紀冠城一向有把握,他既然明确表示是自己可以做到的事,那麽就絕對在他的能力和接受範圍內。

“好,我答應你。”栾彰很爽快。

“那我告訴你,第一件事是我希望你能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到奇點研究所。”紀冠城表現得很開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栾彰,“我跟所有人說的辭職理由都是想繼續學習深造,我也真的是這麽想的。”

遠在美國東海岸的奇點研究所與這裏跨越十三個時區,上萬公裏路程,遠得好像世界的另一端。

作為逃離來說也剛好合适。

栾彰點點頭:“可以,我一定辦到。”

“第二件事,我出國的話會離開很久,在國外學習也沒有辦法保證生活質量,我不想讓光光跟着我受罪,所以拜托你好好照顧它。”

這一點倒是出乎栾彰的意料。紀冠城很喜歡光光,當初栾彰甚至以光光裹挾過紀冠城的情感,他以為分手後紀冠城會不顧當初的約定要求把光光帶走,沒想到卻被留了下來。紀冠城真的太會審時度勢了,就是出于愛護才能忍心分離,忍心放棄。

“好。”栾彰同樣答應了下來,“然後呢?”

“第三件事……”說到這裏,紀冠城語速慢了下來,“我想再看一次觀雲的源代碼。”說完,他簡單直接地望向了栾彰,等待着栾彰的回複。

栾彰應該果斷地拒絕紀冠城才是。這個人現在已經連EVO的員工都不是了,怎麽可能會破例為他開放?何況栾彰早就對紀冠城在阿基拉一事上頗為不滿,再放紀冠城去觀雲難保不會生出其他是非。

可是當栾彰看着紀冠城那雙眼睛時,他很難開口說“不”。

“我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故意為難你,我只是想在臨走前再看一次。就好像……想要再一次漫步在幽暗密林,造訪長湖鎮,再看一眼孤山。”紀冠城低頭含笑,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有生之年見過的最偉大的創造,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就當做是告別的情懷吧。”

紀冠城的神态和話語讓栾彰很難再去懷疑什麽,故事既從觀雲始,那也在觀雲終吧。栾彰“嗯”了一聲,回應了紀冠城的請求。

當紀冠城再次站在那瑰麗的生命之樹前時,他表現得比上一次要平靜許多。

第一次看時是嘆服和絕望,這次是純粹地安靜欣賞。他的雙手撐在桌面上,擡起頭仰望頂空的樣子像是水族館裏站在巨大玻璃前凝望深海的孩子。

海洋、天空、生命、宇宙……大體都是相似的命題。而在這樣宏大的命題下,每一個人都顯得過于渺小。

栾彰雙手抱臂站在紀冠城一旁,目光始終停留在他的臉頰上。紀冠城感慨,再看到這些還是感覺很美好。然後他轉頭正好對上栾彰的視線,淡淡笑了笑,目光又挪了回去,問了一個他曾經問過的問題。

“我可以在這裏待多久?”

“多久都可以。”栾彰的回答也沒有改變。

“我們聊會兒天吧。”紀冠城說,“好長時間都沒有聊過天了,我還挺喜歡和你聊天的,哪怕作為沒有什麽關系的兩個人。”

上次兩個人在這裏做了許多荒唐事,在一起的時間裏,他們大多數時候就是遵循本能。栾彰總是懷着各種各樣的目的,而紀冠城活在愛情與崇拜的幻影裏。放下所有心結和騙局的對談,這恐怕是第一次。

“那顆芯片我已經把接口全部停用了,編號也删除了,不會再啓用。”栾彰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取出來?我可以安排。”

“既然全部都停用了,那就不是什麽着急的事情了。”紀冠城說,“出國準備有很多,我暫時挪不出時間,回頭再說吧。”

“到時候你可以找我。”

“不用,我自己也可以想辦法。”紀冠城笑道,“留着做個紀念也不錯。要是老了以後有什麽腿腳不靈便的需要加裝外骨骼,也省的重新植入芯片了。”

“那時候的技術已經不是現在可以比拟的了。”

“也不一定。我原來看過一本科幻小說,裏面描述了一場很慘烈的人類和人工智能之間的戰争。戰争綿延百年,人類陣營付出了幾乎滅絕的代價才贏得了最終的勝利。為了不重蹈覆轍,幸存的人類主動鎖死了人工智能的發展。”紀冠城緩緩講述,“在所有關于人工智能的科幻母題之中,好像永遠逃不開對人類的背叛和挑戰,我不懂這是為什麽。”

栾彰說:“因為這是由人類意志發展而來的,人類懂得背叛,所以人類創造出來的人工智能也會如此,或者說人們希望人工智能如此,這樣人們就能用一場戰争和最後的勝利來彰顯自己的偉大。”

他的語氣風涼,紀冠城只是面帶笑意說道:“你呀,永遠以最壞的惡意揣測自己的同類。”

“事實如此。我自己都不是一個好人,何況別人呢?”現在的栾彰在紀冠城面前裝都不裝,坦露着他最原始的模樣。

“所以,如果觀雲真的在人機互傳開放之後拿到最大規模的人體數據從而瘋狂進化,如果世界真的變成了故事裏寫的那樣,人類淪為人工智能的奴隸,那是你樂見的嗎?”

“我只能說,我尊重自然的選擇,舊的事物就是會被新事物取代,人也不能例外。”

“哎,可我覺得,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還是可愛的。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在生活了,為什麽還要承受世界無端端的改變?那些人什麽都沒有做錯。”

“平庸本來就是一種錯誤。”

紀冠城無奈地嘆氣。他像個回答不出老師問題的學生一樣用手指扣着桌面用以分散注意力,良久,他繼續喃喃說道:“我小時候看《阿基拉》根本看不懂,我以為像鐵男那樣擁有最強大的神一般的力量就是無敵的,為什麽最後還會是毀滅的結局呢?長大之後再看我才明白,因為鐵男根本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麽,他無法控制認知之外的力量。換做金田的話恐怕也不行,但金田所有的行為都遵守了人類最樸素的情感認知,也許連拯救世界都沒有思考過,只是想救自己的好朋友罷了,所以世界沒有毀滅……栾彰,如果一切的最後并非你所願,你會後悔嗎?”

栾彰揚起了下巴,露出他一貫的神态。他的字典裏沒有“後悔”兩個字,所以提都不值一提。

紀冠城再度陷入沉默,他好像沒有要跟栾彰說的了,保持擡頭仰望的姿勢一直看向頂端。時間不知流淌去了哪兒,他眨眨眼睛,跟栾彰說自己要走了。

棧橋緩緩連接過來,他們看着對方,默契地默認這是最後一次可以這麽近距離和對方在一起的機會。紀冠城向前走近栾彰,栾彰沒有動,紀冠城的眼神從栾彰的眼睛游到了下颌,他伸出手溫柔地捧住栾彰的臉頰,拇指正好劃過那裏極為細小的一道傷疤上。

過去這麽久,幾乎都快要看不見了,所有的傷害都會被時間漸漸磨平的。

栾彰以為紀冠城要吻別自己,此情此景确實需要一個吻別,他允許紀冠城這麽做,可是紀冠城很克制,只是深深吸一口氣,淡然一笑,放了手。

棧橋連接完畢,紀冠城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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