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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手機, 車輛緩緩駛入老式居民樓。陸城和小區保安打了個聲招呼,送了條煙,保安放行, 态度寬容地說不能在裏面停太久。
車輛停靠單元樓下,做了一路的心理準備,陸一幟下車時腿像灌了鉛。
後備箱裏滿是補品, 陸城在兩個人手上分配完, 還塞給陸一幟一沓很厚的紅包。
“等會兒進門記得喊人,要是聽了點什麽不好的都不要往心裏去,我們呆十分鐘就走, 好嗎?”
安靜的男生沒有說話, 仰頭望着這天的白雲, 嘆了聲氣, 點點頭。
印象中類似仇家見面的潑狗血灑鹽事件都沒發生, 平靜地上樓, 平靜地敲門, 平靜地露出平靜的表情,平靜地被允許進門。
陸一幟的外婆坐在圓桌的上位,旁邊坐着的站着的,姑且都是能叫出口的阿姨和舅舅。
陸一幟立在那裏, 陸城又遞補品又打招呼。
談話從來都是偏激。這對多餘的父子站在門口, 沒有坐下,沒有上前,任由那些親戚身份的人話裏帶箭的暗諷和指責。
話題的主角從來都是他的媽媽。
早該在記憶中模糊面容的女人, 此刻卻維持着與他同齡的一張臉出現在泛黃的相片中。
像是傷疤就要掉最後一塊痂的時候, 有人刻意用刀劃破了剛愈合的新生皮肉。
自稱舅舅的人舉着相片在他們父子面前,用說得上義憤填膺的态度在嚷:“你看看, 你們看看!你們還記得我姐的樣子嗎?家裏還有一張她的照片嗎?過去這麽多年又是搬家又是再婚,到點裝出愧疚的樣子上門,我告訴你們,我們家不吃你們姓陸的這一套!”
平靜地承受責罵,把滋生的苦水下咽。
陸城把頭埋得很低。兒子認知裏能力很強的父親突然擺出認輸姿态,他很難過。
“我媽她,”陸一幟淡然出聲,“是自殺。”
“自殺?哈!自殺也是——”
“都給我閉嘴!”坐在上位的老太太終于開口。
陸一幟看過去,兩三歲時候的溫馨回憶在朝夕間全然傾覆,如同船只翻仰,那時候的暖色調如今落進深水裏,形成了鋪天蓋地的冷色調。
“外婆。”他還是禮貌叫了一句。
“以後別來了,把東西都帶走。”
有些事不是僅靠雙方溝通就能達成共識。事關責任,事關內疚,事關一條生命,而維系的繩索只剩下一根纖維,并不是說斷就能斷。
陸城想開口,但被陸一幟搶先了。“以後還是會來,東西也還是會帶。”
他把口袋裏那沓厚厚的紅包放在桌上,“兩全其美很難,一直被道德綁架也很難。要是真的不痛快,你們幹脆打我一頓吧。”
這話一出,陸城攔住他往回拽。
陸一幟站在外婆眼前,以對峙的模樣,不服輸不認罪不低頭。
于是那個蹒跚的身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揮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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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比想象中過得要慢,卻憑三點一線無聊地度過了所有要慶祝的節點。
江玿沒有在小小畫室裏撒野,被家長帶出去拜年,被夏術用“我好想你啊老姐妹”的理由騙出去玩,再捎帶一個不請自來的孟敞。
假期過半,年也過完了,陸一幟沒回來,孟敞也沒走。
江玿問他:“你還不走?”
“你急什麽?”
夏術搭腔:“對啊,你急什麽?”
深刻體會陪伴狗男女心情的江玿轉過身翻了個白眼。出門一切都由公子哥打點,挑剔的千金眼冒紅心一聲不吭。
孟敞說:“你朋友看我的眼神怎麽這麽怪?”
夏術說:“我表現的夠明顯嗎,我的心意足夠真誠嗎?”
江玿捂住耳朵走遠說要去靜靜,然後抛下他們溜回了家。
畫室算她半個書房,江天華托人訂制了書架給她,那些家長嘴裏不值一提的課外書擺上去,顏色漂亮得像精裝的一室看點。
她這幾天在讀《潮月》,學習網絡上的學習博主摘抄下來,手上空閑的時候會在空白地帶畫些簡筆畫。有時候是沙灘,有時候是山崖,也有時候是天文星系,但最多畫的是騰空的煙花。
有時候還不得不承認,她想陸一幟了。
開學日到來前兩天,陸一幟被陸城送了回來,同行的還有之前電話裏提過的孫阿姨。
家長們在客廳裏寒暄不停,江玿憋着一張臉在轉角暗處和陸一幟對上視線,她招了招手,他走了過來。
樓梯口是接頭的絕佳場所,月光淩亂,人造燈不來管這一處的動亂。
昏暗不明的一塊角落,江玿懷裏抱着那本《潮月》對他拳打腳踢。“你掉哪個洞裏了?不是說過完年就回來了嗎!?”
他忽然敞開衣擺,“現在回來了。”
不知道在讨要一個擁抱還是一個熟悉味道的中二自我介紹。江玿勉強接受這樣的說法,頭一倒,用額頭去撞他胸膛。
“哎。竟然有點想你。”
江玿認為,近年來人類感情中的極大突破大概是男男女女基本都長了嘴。
有情緒要抒發的時候,吞吞吐吐只會幹擾她的思緒。
盡管在說“想念”之前,她并沒有意識到大前提是自己或許已經落入情網。
陸一幟收到實驗室提前下發任務,他們幹脆早一天回了學校。
說t神仙眷侶有點過頭,但是脫離家長之後,的确快活得似神仙。
江玿用一貫充滿活力的語氣問他寒假過得怎麽樣,陸一幟則操着“随便吧都可以”的态度,凝視着純色背景好一會兒才開口:“一般。”
“我以為你要說個八百字小論文。”江玿無語。
“沒有這麽多話說,”他邊走又邊解釋,“在家和他們沒那麽多話說。”
她開心地倒着走路,“還是和我在一起有意思,對吧對吧。”
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江玿正洋洋得意,此時又不知道她在為自己立什麽人設,随身攜帶着那本《潮月》,像走機場的明星,還像坐擁流量備受喜愛看準場合營銷的大V主播。
但陸一幟并沒有覺得她裝過頭了,他只是問她:“還沒讀完嗎?”
“讀完了。”她舉起來,“但不影響我反複品讀!”
理工男不那麽細膩和敏感,對作品的感知缺乏一定的耐心。
他照常別開了眼睛,說好吧。
類似話題中斷信號的一句“好吧”沒能讓江玿消停。
後面的幾天,她總是遇事不決去問《潮月》。
比如選課的時候在心儀的和輕松的之間糾結,再比如閑來無事的孟敞總是經常出沒在學校還讓她當導游,諸如此類的生活小煩惱,一翻開《潮月》就會有新的領悟。
夏術問她這是本答案之書嗎,江玿伸出手指頭擺了擺,嘴裏配音“nonono”,然後告訴夏術:“這是本’聖經’。”
給出如此高的評價實屬罕見,夏術借來看了兩眼,在江玿喊着“小心點”“別弄髒”“別壓皺”中,夏術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拜讀兩頁過後,以自認為貧瘠的鑒賞能力對之甘拜下風。
她用某次大賽中見過的女運動員的誇獎方式對江玿說:“牛啊!”
江玿擡起下巴,用眼神在說“對吧對吧”。
攻略下夏術之後,江玿就像個布道者,向着朝聖的路不斷前進。
她決定下一個要感化的就是陸一幟,正所謂愛屋及烏,陸一幟要和她玩,就必須先接受她的愛書。
在行動之前,夏術神神秘秘地搭住江玿的肩膀問:“你有沒有覺得陸一幟有點奇怪?”
“哪兒奇怪?”
“又不愛說話了,還神經兮兮的。”
“正常,開學綜合症嘛。”江玿指了指自己,“那你看我奇不奇怪。”
夏術拉開上半身距離打量她。“你這麽一說還真是有點——”
“好了,打住!”江玿不想再聽,“在你眼裏只有孟敞不奇怪。”
雖然事先和夏術說過她和孟敞的一段孽緣,夏術卻沒什麽所謂,聳聳肩,攤攤手,很潇灑地說:“他喜歡你關我什麽事?”
江玿被這句話震撼到差點淚涕橫流。她抱住夏術,“你帥死了!”
夏術邪魅一笑,“男人麽,最後都是我的掌中之物。”
江玿萬分認可,給好姐妹拍了拍手。
準備拿下陸一幟的過程也很簡單,時不時朗誦幾句金句,再用勵志的言語鼓勵他實驗順利,梁衡在旁邊一邊扒飯一邊不爽,“江玿,我呢我呢!”
江玿敷衍賜他祝福:“一切順利哈。”
有心人能夠看得出來的偏袒,也無法對這種異樣裝出視而不見。
基于很多遍大家一起走着走着只有他們兩個掉隊,以及說好的周末活動突然被放了鴿子,卻在悶悶不樂打完球回來看見江玿和陸一幟肩并肩靠得很近。
梁衡心裏不爽,梁衡覺得被冷落了。
梁衡猜想這兩個人表面上相敬如賓,說不定背地裏早就暗渡陳倉。
他把筷子放下來,問江玿:“你們兩個什麽關系啊?”
江玿天真的眨眨眼,“青梅竹馬啊。”
“呸!”梁衡憤怒地看着對面的兩個人,“去年坐在這裏的時候還說是’一起長大的朋友’!”
“一起長大的朋友細分一下是青梅竹馬呀。”
江玿用“多大點事”的眼神看他。
梁衡搬救兵,“夏術,請你替我拷問!”
夏術也跟着放下筷子,拷問男方:“請問陸一幟,你跟江玿目前是什麽關系?”
“青梅竹馬啊。”男菩薩照搬答案,說得理所當然。
夏術攤攤手,無計可施地面向梁衡。“他們要這麽說我有什麽辦法。”
這話一出,氣到梁衡猛扒幾口飯,不想和不誠實的大學生再同坐一座,起身離席時還放話:“你們最好給我一個交代!”
江玿看着他憤憤離開的背影,怎麽也想不明白地搖了搖頭,“人小脾氣大。”
夏術一口湯差點噴出來,“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江玿油鹽不進一樣點點頭,“中國話。”
夏術也走了,理由是去看看梁衡有沒有蹲在角落裏擦眼淚。
留下被懷疑“暗渡陳倉”的男主角和女主角。江玿又唏噓地搖了搖頭,“大學生普遍心理防線脆弱。”
陸一幟轉過頭看她,“你最近說話方式像被孫悟空附體了。”
她不爽地低嚷:“你會不會說話?”
于是他趕快認錯:“我的錯我的錯。”
“不過你最近也有點奇怪啊。”江玿刻意靠近,企圖在他瞳孔中找到慌亂或者不自然,但這些都沒有,他自若到仿佛無懈可擊地回看。
“沒有吧。”
“你像被綁架到山上做壓寨的小哥,嘴巴裏塞了布條說不了話,拿走布條又清高得不願意說話。”
江玿看着他,他也看着江玿。
臨春之際,樹影飄動,綠色的斑斓蕩漾進眼眸,頭發由細碎陽光染成金黃。不經意又淡然的五官平添上深邃,猶如照着歐洲面孔臨摹,而陸一幟這張臉簡直青出于藍。
他好像更帥了。
對視中這個想法冒出時,江玿忍不住吞咽。
陸一幟移開眼神,回答她叫人挂下眉毛疑惑的比喻。“應該是你的錯覺。”
她二話不說捧着他的臉轉回來,“我能親你嗎?”
“現在?”
“對!”
“不——”
不太好吧。雖然頂着這張的臉可以欲擒故縱,可以有恃無恐,但到底還是個臉皮薄的,食堂人多眼雜,陸一幟有點不好意思。
“你要是說不行我就念《潮月》給你聽!念一整天!”
她也早知道他的“死穴”,一擊即中,能讓綁來壓寨的小哥屈打成招。
威脅是管用的,刺激也是生效的。
只不過掌握主動權的人變成了男生。他微微嘆氣,說好吧。
樹影變成搖晃特效,沙沙聲像噴泉營業。一切的氛圍都好,一切的時機都對,心情是從高階的滑滑梯落下,爽過一時就心滿意足。
江玿笑得腼腆又快樂,“你真好!”
他沒來得及情真意切地回應,食堂大門傳來怒吼,聲音高過窗口阿姨的吆喝以及初高中老師上課會帶的小蜜蜂。
震懾于音量,也驚訝于出現的人。
——“陸一幟,把你的臭嘴拿開!”
他們一起轉過頭,看到了兩條眉毛快要擰在一起的孟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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