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一

當梁韻怡接到好友蘇蘇的電話時，她正在苗苗小學一年級的教室裏如坐針氈。

放眼周遭，來開家長會的大多是中年模樣的男女，偶爾也有花白頭發的老人。于是梁韻怡這張格外淳樸稚嫩的女大學生臉龐，混跡其中，顯得分外格格不入。

四下的家長互相攀談起來，開場白無外乎是“你好，我是xx的媽媽”，“你好，我是xxx的爸爸”……總而言之，以姐姐的身份前來參加家長會的，梁韻怡恐怕是獨一份了。

蘇蘇的電話來的正是時候，多少緩解了梁韻怡的尴尬。

蘇蘇熱情洋溢，“你真的不來了？聽說今晚的聯誼會有很多帥哥呢！”

梁韻怡一聲苦笑，壓低聲音道，“我真的來不了……實不相瞞，我現在人在苗苗小學。”

“哈？”蘇蘇愣道。

“……來參加我妹妹梁靜怡的家長會。”

電話那頭沉默半晌，随即排山倒海的笑聲讓梁韻怡不禁把手機放遠了些。

“天呢，這難道就是新時代的‘長姐如母’？”蘇蘇笑得前俯後仰。

“這是新時代的‘盡孝方式’。”梁韻怡唉聲嘆氣，“我妹妹的調皮勁兒，你也是知道的。幼兒園時就是‘一方禍害’。妹妹是爸媽的老來得女，嬌寵得很，以前幼兒園開家長會時，他倆每每興致勃勃地去參加，總是灰頭土臉地回來。去年升上小學了，滿心期待能有個新開始，結果上學期的家長會上又被班主任一通埋怨……”

“哦……”蘇蘇聽懂了，“所以這回，你爸媽學聰明了，索性不參加了，讓你替二老去挨罵。”

“一針見血！”梁韻怡單手扶額，聲音哆嗦，“你是不知道，爸媽為了讓我參加妹妹的家長會，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先是奧斯卡演技上身，一個捧着心口，一個扶着老腰，絮絮叨叨地說他倆老了，身體吃不消，受不了一點兒刺激了，再被班主任批評，指不定就該叫救護車了；随後又振振有詞地說，靜怡是我親妹妹，我也該多關心她；最後還聲淚俱下，說我肯代替他倆參加家長會的話，就是對他倆盡孝了……”

“乖乖，連‘孝道’這頂大帽子都扣上來了，看來你不去都不行了。”蘇蘇啧啧道。

“所以，今晚你就好好享受帥哥，我呢就乖乖挨老師批評。”

“對此我深表同情，”蘇蘇感慨，“我依稀記得，幼兒園時你妹妹就是班上的調皮大王。現在升入小學了，依舊是？”

“依舊是，而且風采不減當年。”梁韻怡長舒一口氣，“不過聽爸媽說，班上還有個調皮孩子和她不相上下，還恰好是她同桌。”

“哎，老師這是把兩個小麻煩捆綁在一起，方便管理了啊。”蘇蘇道，“那你見過另一個調皮王的家長了嗎？”

“還沒呢，我……”

梁韻怡話未說完，身邊就襲來一片陰影。一個年輕男人落座于她身邊，先是四下張望一番，随即出其不意地，與握着手機的梁韻怡四目相對了。

一瞬間，兩人都怔了片刻。

一個稚嫩得一看就不是xx媽媽，另一個也年輕得不像是xx爸爸，在目光交彙了足足五秒鐘之後，才彼此綻開一個禮貌的微笑。

“你好。”

“你好。”

“我是董子辰的叔叔。”董晟道，“我沒做錯位子吧。”

“沒坐錯。”梁韻怡不由抿嘴一笑，“我是梁靜怡的姐姐。”

……………………

梁韻怡聽說過董子辰的大名，和自家妹妹并稱一（1）班兩大調皮王。而“兩大調皮王”這個美稱，還是班主任蔣老師在上學期的家長會上無意中說漏嘴的。

聽說當時的場面是這樣的——初出茅廬的蔣老師氣得連連扶起鼻梁上的眼鏡，“梁媽媽，董爸爸，你們真的要好好管管孩子們了！知道梁靜怡做了什麽嗎？她居然往同桌小男生的鉛筆盒裏放蚯蚓，吓得小男生尖叫着跑出教室了！”

梁媽媽弱弱道，“……是因為那男孩兒說自己是天底下膽子最大的人，靜怡就想試試是不是真的……啊老師你說得對，梁靜怡太不應該了！”

蔣老師又氣呼呼轉頭道，“知道董子辰做了什麽嗎？他用膠水去粘同桌小女生的頭發，女孩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董爸爸喃喃道，“……那臭小子對我說，是因為女孩兒抱怨自己的劉海兒總是擋眼睛，影響寫作業，他才幫忙出的主意……啊老師你說得對，董子辰出的什麽馊主意，太不像話了！”

“總而言之，因為這兩大調皮王，我已經被其他家長投訴好幾次了！我……”說到這兒，蔣老師才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才軟了軟語氣道，“哎呦，他倆的确調皮，但都是聰明孩子，家長們好好管教，也是很有潛力的嘛！所以我把他倆的座位換了，他倆現在成了同桌，正好共同成長，共同進步，對吧！”

說白了，就是怕他倆又去“禍害”其他孩子，索性讓兩大調皮王坐一起，以毒攻毒呗。就這樣，梁靜怡和董子辰開始了同桌生涯。

也就造就了此時此刻，梁韻怡與董晟的并肩而坐。

……………………

家長會開始了，講臺上的蔣老師侃侃而談，從學習習慣講到班級紀律，一張張ppt翻過，滿滿的都是各色表揚名單。至于批評名單，蔣老師倒也不敢公然打在大屏幕上，只偶爾從嘴裏幽怨地漏出幾句，再遞去幾個眼神，就足以讓梁韻怡的腦袋越來越低，就快直接埋進桌肚裏去了。

手機上，正在歡快聯誼的蘇蘇早就沒了動靜，倒是自家父母還抱有一絲僥幸心理，發來慰問的微信，

“怎麽樣，老師都說了什麽？有沒有表揚你妹妹啊？”

梁韻怡的雙頰都燒紅了，回複道，“我的媽媽呀，你在做什麽春秋大夢呢！準備好掃帚狠狠收拾靜怡一頓吧……救命，靜怡的默寫分數這麽差的嗎？還經常拖欠作業？玩捉迷藏居然躲進了校長專用的會議室裏……我現在連頭都不敢擡了……”

“有這麽差勁嗎？不過……她的确有陣子沒把默寫本帶回來了，她說學校最近都沒默寫啊。”

“你信？”

“知道了知道了……”梁媽媽心虛地頓了頓，又不死心地問，“靜怡不至于是全班最差的吧，她同桌的男生呢？”

而這時，董晟也正無地自容地和自家哥哥發着微信。

說起來，董晟的遭遇和梁韻怡真是半斤八兩，他哥一句“我最近生意實在太忙了，再說了t，子辰也是你親侄子”，直接就把家長會通知塞進了他口袋裏。

董晟剛想反駁，他哥又是一通親情綁架“也怪我沒好好教育兒子。老婆當年嫌我窮離開我，我只好又當爹又當媽，還要賺錢供你讀書……”

行了行了，親情的大旗一出，董晟只有繳械投降的份兒。此時他也正無奈地回複哥哥，

“哥，我覺得孩子該打還是得打。”

他哥董坤不甘心道，“怎麽，一丁點兒進步也沒有嗎？”

“默寫掙紮在及格線，小測驗時忙着切橡皮差點兒交白卷。天吶，居然為了找捉迷藏的同學而闖進校長專用會議室裏……哥，真得打一頓了，就今晚吧！”

董坤沉默半晌，“……不至于這麽差吧？難道是全班最差了？他同桌呢？”

于是乎，各自回複微信的梁韻怡和董晟，下意識地擡頭互望了一眼，在又一次四目相對之後，尴尬地彼此笑了笑。

背景音裏，是班主任蔣老師的絮絮叨叨，“所以我們1班整體而言是個積極向上的班級，校長也多次誇贊本班的紀律，當然，在個別同學玩捉迷藏躲進會議室之後，校長就沒再表揚過本班了……”

随着蔣老師幽怨的目光橫過來，梁韻怡與董晟又默默地各自垂下頭去。

家長會好不容易結束了，伴随着家長們熱情的鼓掌聲，面如番茄的梁韻怡已經準備開溜兒了。她瞥見身邊的董晟也做好了腳底抹油的準備，只可惜兩人才剛起身，不遠處的蔣老師就招呼道，

“梁靜怡和董子辰的家長，請等等，稍後我們細聊。”

………………

月上柳梢頭，拖着疲倦的身軀終于回到家的梁韻怡，剛踏進家門就受到妹妹靜怡的熱情款待。

“姐姐，拖鞋幫你拿好了，果汁給你倒好了！”靜怡人小鬼大，趁着姐姐在玄關換鞋的功夫，湊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姐，老師說什麽了嗎？”

梁韻怡狠狠瞪了她一眼，于是靜怡鼓起腮幫子，一張圓臉更圓乎了。

“姐，姐，你別告訴爸媽。”靜怡耍起撒嬌大招，“我們是親姐妹！”

“我要不是你親姐姐，今晚就該出現在聯誼的飯店裏，而不是在苗苗小學的教室裏挨批評！”說罷，梁韻怡徑直走進客廳，“爸媽，掃帚準備好了嗎？”

小靜怡急了，追上來，“沒有掃帚，家裏剛換了掃地機器人！”

“換個工具也不妨礙我揍你一頓。”梁韻怡撸起袖子道。

“姐，有話好商量，你也不能……不能只聽老師的一面之詞吧！”靜怡急道。

“哎呦呦，成語倒是用得好。”梁韻怡哭笑不得，幹脆往沙發上一坐，招呼爸媽一起過來聽，“默寫本多次不訂正，還騙爸媽說學校最近沒默寫，這事兒是誰的主意？”

靜怡一愣，似是沒料到姐姐會問這個。剛才還叽裏呱啦個不停的小嘴巴頓時抿得緊緊的。

梁韻怡一瞪眼，“坦白從寬！”

“……是我自己的主意。”

“梁靜怡，坦白從寬！我和班主任聊過了！”

“……是我同桌的主意……”靜怡小嘴一撇，為自己出賣好友而感到自責，“他說的，所有作業裏，蔣老師查默寫本查得最不嚴……可以鑽空子……”

梁家父母一聽，又是一個捧心口，一個扶老腰了。繼續‘逼供’的任務只得讓‘長姐如母’代勞了。

梁韻怡，“你倒是還挺講義氣。那我再問你，你同桌董……董……”

“董子辰……”

“對，董子辰！他為了切橡皮幾乎交了白卷……”

“才沒有，卷子正面他都做了，還全對呢。他只是沒看到還有反面，才開始玩切橡皮的！”

“你……你倒是挺護着他啊，”梁韻怡一口氣沒提上去，還得梁媽過來拍拍她肩膀以示安撫，她才得以繼續道，“那他偷大人印章，蓋在不及格的卷子上糊弄老師，這個馊主意是誰出的？”

靜怡下意識縮了縮肩膀，“……是我……”

“行了，說吧，”梁韻怡嘆氣，“家裏沒掃帚也沒辦法，你自己說吧，想被什麽工具揍一頓。”

而在離他們家幾條馬路的某小區某戶裏，董子辰也正梗着脖子對叔叔董晟道，

“是梁靜怡給我出的主意沒錯，但也不能怪她吧。是我自己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才具體操作的！”

鼓掌鼓掌，好一對相親相愛的‘一（1）班兩大調皮王’啊！

…………

于是末了，梁靜怡的小屁股結結實實地被姐姐直接用手揍了一頓。所幸架勢雖大，但實際操作下來，梁韻怡還是手下留情的。

“哼，看你下次還敢不敢！”梁韻怡故作惡聲惡氣狀。

梁媽愛女心切，打圓場道，“看靜怡都哭了，肯定記住了。”

梁韻怡于是松開她，又問，“小丫頭，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梁靜怡眨眨淚眼，“……沒了……”

“我給你個提示，捉迷藏。”

靜怡咧嘴道，“這事兒我和董子辰都對校長道過歉了！校長這種大人物，不會記仇的吧！”

“所以你們倆是怎麽想到去校長專用的會議室捉迷藏的！”梁韻怡的嗓門又高了起來。

“……我聽說校長那幾天出差不在學校，會議室門開着，就……就躲進去了……我沒想到董子辰那麽聰明，一下子就猜到我在哪兒，還找進來了。”

“哎呦呦，坦白從寬的同時還不忘誇一下你的好同桌，看來你倆關系真不錯啊！”梁韻怡道，“聽說提前回來的校長被從窗簾後面竄出來的你倆吓到一屁股坐到地上，到現在屁股上的傷還沒好！”

“所以我們寫了整整三百個字的檢讨書！”靜怡一臉悲憤道，仿佛三百個字是多麽沉重的代價。

梁家父母在一旁唉聲嘆氣，又說，“既然她和同桌在一起也不學好，能不能和蔣老師說說，把他倆換開？”

“誰去說？你倆去？”梁韻怡皺眉，“你倆連家長會都不肯去。”

再說了，梁韻怡也看出來了，蔣老師才不敢放他倆出去‘禍害’其他孩子呢。

“蔣老師不僅不會分開他倆，還……還……”梁韻怡一聲嘆氣，伸手揉了揉眉心，“還讓我和董子辰的叔叔加了微信，讓我倆加強聯系，以免他倆以後幹壞事時互相串供……”

“哎，真的嗎？”這句話，幾乎同時從梁家父母和靜怡妹妹的嘴裏說出來。

梁家父母喜大普奔，“哎呦韻怡，那蔣老師以後有事兒都會聯系你了，對嗎？”

而靜怡妹妹則興奮道，“我聽董子辰說過好幾次了，他叔叔特別特別帥氣，姐姐你看到了嗎，真的很帥嗎？”

“好像是挺帥的……等等，臭丫頭，這不是重點！”

………………

而在董家，情況也是異曲同工。

前一秒還在為兒子調皮而頭疼不已的董爸爸，在聽說弟弟與女調皮王的姐姐加了微信後，簡直樂開了花，“她姐姐漂亮嗎，這算是種緣分嗎？”

董晟還沒開口，董子辰就搶白道，“她姐姐肯定很漂亮，因為梁靜怡說自己和姐姐長得很像呢。”

“好像是挺漂亮的……等等，這和漂亮與否沒有關系！”董晟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