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烈焰焚心

相國夫君久病不愈,鳳後奉陛下旨意,請神醫離悅入府診治,離悅診脈之後留下藥方,跟随來到姬墨旸的書房。

“鳳後大人,令尊只是體虛,并非重疾,只需好生調養,草民開好藥方,每日按時服用,十日後草民再來觀診,”離悅沒有飲茶,打算交待之後就離去。

“公子與公主可否已行周公之禮?”姬墨旸放下茶盞,濃羽輕擡。

離悅黛眉微蹙鳳眼挑起,“鳳後大人此話未免唐突,有失威儀。”

姬墨旸審視他的表情,心裏沉下幾分,“公子莫怪,公主久未有孕,陛下憂心,吩咐本宮多加照拂。本宮知曉公子與公主感情深厚,私下以為......若是冒犯了公子,還請公子海涵。”

離悅只在玉柏玄返朝時,見過姬墨旸一次,便已對他心生顧忌,此人雖為男子,心機不在皇甫霏遲之下,此時突然詢問公主私事,恐怕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請鳳後大人轉奏陛下,公主殿下的身體,草民定會全力診治。”

姬墨旸輕嘆一聲,“公子說話如此遮掩,怕是教人看穿了心事吧。”

“草民說話一向耿直,不會彎彎繞繞,想必是令鳳後大人不悅,草民知罪,”口中賠罪,卻坐着不動。

“公子不想得到公主憐愛麽?”

“不想。”

“想與不想你心中明了,所以才會坐在此處,聽本宮啰嗦。”

“鳳後大人如此說話不嫌累麽?”

“我同你做個交易。”

“恕不奉陪,”離悅起身離席向門口走去。

姬墨旸一只手指輕點桌面,一手舉起茶盞,觀察清澈的茶水,“水是好東西,燥了可以止渴,污了可以去垢,可這滔滔江水遮天蓋日,奪去了多少性命,皆是風雲變幻世事無常。”

離悅回身,盯着姬墨旸的眼睛,目光陰郁似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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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墨旸廣袖輕掃,“坐。”

皇帝寝殿,玉柏炎斜身靠在軟枕之上,似是睡着。姬墨旸步入寝殿,遣退了衆人,空曠的大殿只剩二人。

玉柏炎睜開雙眼,看着坐在身側的姬墨旸,“如何?”

看見姬墨旸輕輕點頭,終是長嘆一聲,“朕,再想一想。”

“陛下,為今之計只有如此,若不是臣侍多瞧了幾眼,恐怕陛下會一直被蒙蔽,”姬墨旸向玉柏炎施禮道,“那二人眉眼神态極為神似,反觀景側君哪有半分相像,臣侍思來想去,鬥膽派人前去探查,得知多年前質子來我國途中,曾遭遇大病,在羅城停歇了數日,沒過多久,便有一家人收養了一名棄嬰,還遇到半仙谶言,人盡皆知,雖不能斷定就是公主身邊的小侍,但已是疑點重重。陛下,覓冬盛産珍珠,極品彩珠更是禦用貢品,皇嗣誕生便會由國主親自授予彩珠,公主所戴是金色,王子所戴是黑色,敢問陛下,可曾見過景側君的彩珠?”

玉柏炎搖搖頭,驀地又覺得有景象在腦中一閃而過,臉上露出驚詫之色。

姬墨旸俯身道,“陛下過目不忘,可是想起公主腕上的飾物。”

玉柏炎曾不經意瞧見過玉柏玄腕上的珍珠,卻也無作他想,如今才恍然大悟,“他既贈與玄兒,想來并不知曉自己的身世,玄兒當衆佩戴,也證明并不知情,墨旸是否多慮了?”

“陛下,此時不知,天長日久難保,倘若有朝一日夜有霜知曉自己身世,是否會與母家暗中聯絡,陛下與公主姊妹情深,是否會被有心之人挑撥離間,萬一那時公主有了子嗣,局面更加難以收拾。”

玉柏炎沉默許久,反複想到的,是覃未晞淚眼朦胧的凄楚模樣,自己深知情之所至無法自拔,玉柏玄深愛夜有霜,若是因此傷了君臣姊妹之情......突然又想到這些天玉潇瑤的殿中蚊蟲甚少,夜裏歇得安穩,猶豫不決的眼神變得深邃陰鸷。

“陛下仁厚,可知景側君身邊的随侍死在掖庭獄中?”

“何時的事?”玉柏炎眉頭微蹙,內侍受罰本是小事,但在此時,又是跟随皇甫景沨一同來到後央的随侍,便不再簡單。

“回陛下,昨日。”

“所為何事?”

姬墨旸欲言又止,面露猶疑。玉柏炎不免心急,“與此事有關?”

“回陛下,據內侍所述,景側君的随侍沖撞顧貴君,被顧貴君關進水牢,氣絕而亡。”

顧青冉的手段高明,姬墨旸懷疑的事肯定也逃不過她的眼睛,玉柏炎早已命她暗中調查夜有霜,卻遲遲沒有進展,如今顧玖容突然發難皇甫景沨,或許就與質子身世之謎有關,顧青冉沒有直接上奏自己,而擅自行動,讓玉柏炎心中猶如橫亘一根尖刺。姬墨旸一直處事淡然,卻在此時突然向自己進言,确實有些突兀,難道自己身邊沒有一個可信之人?玉柏炎再次看向姬墨旸的目光中帶着懷疑謹慎。

姬墨旸神情肅穆,“陛下如今仍在懷疑臣侍,姬家世代輔佐帝王矢忠不二,臣侍身為鳳後,若不能為陛下分憂,有何顏面自稱忠臣之後,臣侍為陛下所做,尚不能表以忠心麽......”言罷已眼含淚光伏身欲泣。

姬墨旸身為鳳後端莊持重待下有方,作為夫君更是溫良賢德,覃未晞若不是有他從旁照拂,不知會讓顧玖容如何糟踐折磨,玉柏炎想到這,連忙上前扶起他,“墨旸替朕解憂,朕怎會疑你,只是朕憂心玄兒,恐怕會恨上阿姐了。”

“陛下苦心,公主不日自會想通,兒女情長怎能比得江山社稷,”姬墨旸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淚水,“陛下不必憂心,妖媚惑上驕妒成性至皇嗣凋零,絕不能留在皇室。由臣侍出面,保陛下萬全。”

皇帝閉目養神,時不時點頭,面上看不出變化,顧青冉跪在地上,偷偷瞧着玉柏炎的臉色,接着說道,“啓奏陛下,景側君的随侍确不知情,微臣一時無法判斷,特來禀告陛下。”

玉柏炎“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顧青冉跪在地上半晌膝蓋發麻,玉柏炎才緩緩說道,“去請顧貴君。”

顧玖容悠閑自得地在花園中漫步,聽到門口一陣喧嘩,遠遠看去皇甫景沨一把推開宮衛,怒氣沖沖地直奔他而來,他嗤笑一聲,揮開阻擋皇甫景沨的內侍,用鄙夷地目光看着他,“景側君好大的肝火,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自襁褓之時,随侍侍候皇甫景沨多年,名為主仆,實則勝過雙親,皇甫景沨得到随侍死訊,頓時昏了過去,醒來之後哭得肝腸寸斷,本以為顧玖容打罵過後便會将他放回,誰知連屍體都被棄出宮去,平日自己一味忍讓,換來的卻是他步步緊逼。

他紅着眼眶指着顧玖容,“你欺人太甚,我要陛下評理,莫非覓冬王子在後央可以任人欺淩麽!”

“王子?”顧玖容掩口笑得亂顫,笑得皇甫景沨脊背發涼,顧玖容遣退了衆人,兩人站在石橋之上,皇甫景沨本來怒火中燒的臉逐漸變得蒼白,身體虛脫一般搖搖欲墜。

顧玖容不耐煩地将他推向一旁,“你若安分守己,便是無限榮光的景側君,你若不識好歹,便什麽都不是。還要陛下評理,也得看陛下願不願見你。”

皇甫景沨失魂落魄地靠在橋欄之上,內侍前來扶他,他如木偶一般跌跌拌拌地離去。顧玖容得到旨意,滿面春風地登上肩輿準備前往皇帝寝殿。

貴君寝宮花園裏的芍藥開得正盛,顧玖容邀來衆多貴夫一同賞花,甯蔚羽和夜有霜也在受邀之列,甯蔚羽為夜有霜裝扮許久,生怕被人挑出錯漏。

筵席之上倒風平浪靜,衆人散去之時,夜有霜的袖中掉落了一枚玉環,正是方才顧玖容腰封上所佩,不及甯蔚羽反應過來,宮衛已将夜有霜押走,貴夫的竊竊私語在驚慌失措地甯蔚羽耳中訇然作響。

玉柏玄滿身泥漿,站在江堤之上,與南江郡守指揮築堤。來到南江月餘,罷免了屍位素餐中飽私囊的郡守,提任長史,與守兵一同修補千瘡百孔的堤壩,歷經幾次漲洪,雖有決口但皆有驚無險,毀了少量農田,卻未傷及根本。

汛期已過,南江雨水減少,全郡百姓皆歡呼慶幸,玉柏玄來不及洗去身上的污垢,滿心喜悅地提起筆,向皇帝奏報喜訊。

奏折寫完之後,又寫了一封家書,剛放下筆準備喚人送信,零溪匆忙進門,手中拿着細細地一卷稭筒,“公主,方才有一只信鴿落入府中久久不去,小仆發現了此物,奴婢特來呈報公主。”

稭筒兩面封口包的嚴嚴實實,玉柏玄折下一端,露出裏面的布帛,她緩緩展開,“零落朝顏寒入暮,霜染日及暗消垂。”

眼前的景色風一般後退,耳畔呼呼作響,不知經過多少驿,換過多少馬,胯間衣褲早已磨漏,血肉粘連在一起,胯骨被颠簸地似乎要斷裂開來,玉柏玄不知疼痛,滿眼晃動着夜有霜琥珀一般的眼瞳,想起臨別時他悲涼凄豔的容顏,胸口猶如被刺透一般,愈加焦心。零溪勸慰不住,亦跟随玉柏玄馬不停蹄返回都城。

黍陽城門沖進兩個蓬頭垢面的人,前面的那個不等守衛阻攔,翻身下馬,掏出銅符,後面的絲毫沒有停頓,沖入城門消失在清晨的街道。

玉柏玄奔至韶陽公主府,用了幾次力氣才從馬上下來,腿已不聽使喚,跌跌撞撞沖向大門,守衛攔到跟前方認出公主,慌忙扶住。

一路的風餐馳騁,玉柏玄嗓音暗啞,“有霜呢。”

賞花宴那日,驸馬帶着夜有霜出門,回返時卻只有一人。這些時日驸馬每日都會入宮,每次回來也是愁容滿面,守衛不知發生何事,亦無權過問,聽到玉柏玄詢問,只隐隐感覺不妙也說不出所以然。零溪忍着腿痛,連忙吩咐肩輿,擡上玉柏玄直奔霜雪閣。

紫秋見到滿面風塵的玉柏玄,瞬間撲倒在地淚如泉湧,“公主,公主,您快救救夜公子......”

玉柏玄聽到他的話,急血攻心,從肩輿上跌落,被零溪攙起不及站定,一把抓住紫秋,“他在何處。”

玉柏玄推開趕來的甯蔚羽與離悅,拖着磨得血肉模糊的雙腿再次翻身上馬,往皇宮的方向疾馳而去。甯蔚羽接過零溪手中的玉牌,吩咐了幾句,騎上馬追趕玉柏玄。

宮門近在眼前,侍衛攔住飛馳而來的駿馬,玉柏玄從馬上滾下。侍衛認出是韶陽公主,問安之後索要玉牌,玉柏玄摸遍了全身也沒有,欲硬闖宮門,甯蔚羽随後趕至,将玉牌交予侍衛。

從外朝至內廷的路,遙遠得如同天邊,玉柏玄的腿已經逐漸麻木,每一步的疼痛都讓她汗如雨下,身着龍袍的玉柏炎在她眼中搖搖晃晃,她努力擦去臉上的污漬,撲身跪倒,“陛下,請恕微臣治家無方之罪。”

發髻散落,發絲已經打結,臉上的汗水混着泥土污穢不堪,手指之間沾滿草屑,跪在地上的雙膝不住抖動。

玉柏炎心中不忍,“玄兒日夜兼程,還是回府歇息,明日再入宮。”

玉柏玄身體伏地,“陛下,微臣身兼要職卻私自返朝,實屬有罪,如今汛期已過,良田無恙,請陛下看在微臣尚有薄功,寬恕臣妹與家眷。”

良久無聲,皇帝的嘆息幾不可聞,玉柏玄爬行幾步,擡頭望向玉柏炎,淚光閃動低聲哀求,“陛下,有霜與世無争,一切皆是微臣太過任性妄為,微臣一定改過,求陛下寬恕,陛下......阿姐......”

玉柏炎登基之後,再無人敢稱她“阿姐”,玉柏玄聲聲呼喚肝腸寸斷,讓她心酸不已,終于忍不住,“掖庭獄,鳳後已送去鸩酒,快。”

內侍腳下生風,輿上的玉柏玄手中攥着赦書,掖庭獄的大門猶如黑洞,似要吞噬每一個進來的人,牢房的路曲曲折折,仿佛沒有盡頭,玉柏玄跌跌撞撞手腳并用,轉過一處拐角,看到了站在牢內的姬墨旸。

地上的血漬滲入磚縫,已凝結成一片暗紅色的印記,地上的人仿似睡着一般,纖長的睫毛遮蓋住日月星辰,皎玉面龐如剔透的冰晶愈發清靈,嘴角刺目的紅色劃過耳廓滲入發絲,與地上的暗印彙成一體,魍魉夢魇一般的形狀。

玉柏玄跪在地上,抱起他的身體,随着她的動作,他的手臂無力地晃動,“快傳禦醫......”凄厲的聲音在掖庭獄回響,卻無人回應。

玉柏玄眼前一陣模糊,忽明忽暗灰蒙蒙一片,耳邊似乎有猛獸尖利呼號,她胡亂地用手拭去夜有霜嘴角的血漬,握着他冰涼的手,口中呢喃,“你怎麽這樣冷,我帶你回去,回去生火......”

姬墨旸手指微動,兩串金鏈在眼前掉落,她摸索着拾起捧在掌心,緊密交纏的金鏈擁着珍珠,時光交疊在兩人戴上金鏈的一刻,我願與君共白首,哪怕日月燃盡江海枯竭,你我此生永不分離......不求同日而生,但求死亦同穴......你若死了,我亦追随......

懷裏的人雙目緊閉,唇色灰白,曾經明豔奪目的笑顏在蕭蕭冰冷中逐漸衰敗枯萎,玉柏玄用手指輕輕撥開他的發絲,将臉貼上他的臉頰摩挲,“有霜,我給你取暖,我們再也不分開。”

寒光閃過,玉柏玄刺向自己胸口的匕首被姬墨旸擋下,鮮血順着手臂滴落,滲透了水色衣袖。守衛見狀立刻上前。

“扶公主到偏殿歇息。”

守衛沒想到玉柏玄力氣如此之大,也不敢使用蠻力将二人分開,用問詢的目光望向鳳後。

“公主恕罪,”守衛得到示意,硬生生拽開玉柏玄的雙手。

玉柏玄瘋狂的掙紮扯碎了衣袖,她看着被擡走的夜有霜,撲打撕咬阻擋她的守衛,随後而來的禦醫得到姬墨旸的允許,用銀針刺向玉柏玄的穴位。

守在宮門口的甯蔚羽與随後趕到的離悅,經由皇帝旨意,進入偏殿守候昏厥之中的玉柏玄,姬墨旸屏退了方才為玉柏玄診治的禦醫和一旁侍候的內侍,大殿之內只剩四人,寂靜無聲。

離悅雙手顫抖着剪去已經被血肉浸透貼在她雙腿上的衣褲,用藥布輕輕擦拭已經血肉模糊的皮膚,甯蔚羽跪在一旁握着玉柏玄的手,牙齒咬破了嘴唇,星星點點的紅色滴在前襟上。

随着藥水擦拭,榻上的被褥逐漸被浸透,淌成一灘暗紅色的斑駁,蜿蜒如蛇。

離悅的手指顫巍巍地搭上她的脈搏,時長似歲,一行清淚滾落臉頰,他的雙手想去撫摸玉柏玄的臉龐,舉起又落下,捂住自己翻湧而出的熱淚,雙手無力垂下,攥握成拳,眼中瞬間爆發刻骨的怨怒,驀然回身,掐住姬墨旸的脖頸重重撞在柱上,“我要殺了你!”

滔天巨浪不斷拍打懷裏的樹樁,玉柏玄在冰冷的江水中上下起伏,周身被凍得毫無知覺,就在支撐不住松開雙手時,又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清甜的氣息和煦的暖流,“屬下為公主取暖......”

玉柏玄貪戀地想要擁住春日一般的身軀,卻撲了空,周遭一片黑暗,烏鴉在枯枝上桀桀哀啼,不遠處鬼火曈曈,“公主莫怕,屬下會一直陪着公主......”

朝日如火噴薄而出,一切變得光彩明亮,映得世間萬物霞光似錦,“把人交出來......”

纏綿悱恻中浮現出專注深情地臉,“你若死了,我亦跟随......”

斷骨碎裂刺出身體,五髒六腑如刀絞一般,胸口的巨石拖着她翻滾着墜入黑暗的深淵......

玉柏玄從榻上坐起,木然地看了看淚水漣漣的甯蔚羽,站起身來走向姬墨旸,□□的雙腿步履蹒跚,在地上印下暗褐色的腳印。

離悅察覺到她的靠近,松開禁锢姬墨旸的雙手,回頭看到她的模樣,上去緊緊抱住她,甯蔚羽扯了被褥跪在地上包住玉柏玄的雙腿,無聲的淚水決堤一般流淌。

“把他還給我。”

姬墨旸雪白的脖頸上留下幾道指印,窒息過後的臉頰透着病态的潮紅,平靜的聲音下帶着一絲顫抖,“燒了。”

烈日當空驕陽似火,玉柏玄推開殿門,伸手在虛空之中揮動,眼前昏黃一片,有無數黑白相間的暗影浮動在空中,耳邊有擂鼓蜂鳴,她茫然地望向天空,晦暗的雲層壓在頭頂,卷積着烈火俯沖而下轉眼将她包裹,灼熱的火焰舔舐她每一處肌膚,瞬間化雪冷得她在寒風中不住抖動。

“下雪了......”

跪在廊下的幾名禦醫擡頭看晴空朗日,面面相觑心下震驚,低頭不語。

離悅脫下外袍包裹住形同走肉般的玉柏玄,抱起她繞過衆人離去。

皇帝獨自坐在寝殿之中,聽不到外面任何響聲,她不願承認自己不敢去面對玉柏玄,不敢見到她絕望的眼眸,不敢見到她心如死灰,是她口中的阿姐,斷送了她心愛之人的性命。

姬墨旸與甯蔚羽,帶着禦醫,來到皇帝面前,玉柏炎看到姬墨旸頸上的痕跡,剛想開口詢問,姬墨旸上前一步道,“回陛下,夜有霜并不甘心赴死,趁臣侍不備意圖偷襲,被內侍攔下,這才就範,請陛下不必擔心。”

皇帝看着淚濕衣衫的甯蔚羽,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開口,斟酌着說道,“驸馬回府好生勸慰公主,來日方長,莫要感情用事。”甯蔚羽俯身叩拜,紅腫着眼離去。

禦醫講述完玉柏玄的傷情,也躬身退下,玉柏炎方才的憐憫之情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心有餘悸,“墨旸神機妙算,此人果真不能留,否則後患無窮。只是,墨旸為何将他焚燒,朕一想到玄兒的模樣,心中愧疚萬分......”

姬墨旸淡然回道,“陛下可知覓冬有一種秘術,屍身即便化作枯骨,取至親之血滴下,亦能辨別親屬。皇甫霏遲精明至極,臣侍為保萬全,此舉亦是不得已而為之,陛下聖明,自此之後,出身高貴的覓冬王子就是陛下親封的景側君,再無他人。”

宮殿之內漆黑一片,銅鏡之前的面龐在黑暗中隐隐閃爍着光華,水色的衣袖似乎在無風而動缥缈如雲。鏡前的人身形微動,露出的皓腕之上纏了厚厚的布巾,濃密睫毛下如深潭一般的眼眸,盯着鏡中的自己,嘴角揚起凄豔的微笑。

燃燒的樹枝從爐竈中掉出,點着了地上的幹草,水蘇進來看到這一幕,連忙用腳去踩,抄起一旁的水盆澆了上去,離悅麻木地站起身,用掃帚清理地上的污垢。

水蘇紅了眼眶,“公子,此事并不怨你,你又何苦如此自責,公主還需要您的照顧,您千萬要保重自身。”

離悅又坐回矮凳之上,望着藥罐冒出的熱氣發呆,水蘇還要再勸,甯蔚羽從外面跌跌拌拌地跑進來,聲音嘶啞,“你去看看公主吧,”一只手攥着一把角梳,另一只手伸到離悅面前,一團枯黃的頭發暗啞無光,“每日給公主梳頭,都會脫落許多,她整日坐着不動,眼淚都沒有一滴,我好怕......都怨我......”

倘若她細心一些,就會看出他戀戀不舍中的決然,倘若她不請旨去南江,就不會給人可乘之機,倘若她能回來再快一些,就能阻止他飲下鸩酒......日複一日,屋中的甜香逐漸變淡,似乎要跟随他消失在茫茫空虛之中,她坐着不動,目之所及都是他的身影,耳旁都是他含情脈脈的低語,他是心中不舍不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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