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獨游

獨游

“夫人……?”司琴抱着金玉盒子,身影被偏間的珠簾擋着,影影綽綽。

她也聽到了那小厮的回話,一時竟有些不敢回主屋了。夫人有多期待和老爺一起去城外莊子散心,她們全都看在眼裏的,可現在……

崔夢雲好像許久沒說話,又好像立刻就回答了司琴:“那盒子,物歸原處吧。”

是一聲輕淺的嘆息,掩藏了無盡的失落。

崔夢雲看向銅鏡折射出來的自己——

精致的妝容,已全然變成了脂粉掩飾下的可笑狼狽。

她應該要習慣的,她從來都只是紀衡的備選這一事實。一旦有公務或是客人,她的優先級都會往後一挪再挪,即便是和她先做下的約定,也不會改變。

她本應該高興的,紀衡的事業發展的如日中天,她也成為人人豔羨的丞相夫人,雖還未請封诰命,但明眼人都看的出來,等紀衡的地位再穩固一些,她一個一品诰命,是逃不了的。

可為什麽,還是會難過的落淚,心痛到難以呼吸呢?

因為在梳妝,妝臺上并沒有手帕,崔夢雲幹脆直接用手指抹去自己眼角不争氣的淚水,用力睜了一下眼睛,努力把仍在醞釀的淚水憋了回去。

不應該落淚的,這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的事更重要。

崔夢雲不斷在內心對自己這麽說,想要抵消從心底升起的苦澀,卻怎麽也無法完全驅散。

“夫人。”流月擔憂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原來是司琴放回金玉盒子後,直覺自己頂不住老爺爽約的局面,直接把正在準備出行物品的流月給叫了過來。天塌下來了,都有流月姐姐頂着。

崔夢雲透過銅鏡看到了流月,她努力揚起嘴角,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一下:“流月,你看看,今日的我簪哪支釵子合适。”

她的視線又落在了面前擺開的一排首飾上,那是剛才司琴給她試過後,全都不滿意的。

不必再折騰了,将就着也便過去了。如此精致,又有什麽用呢?

流月斂下眼中的擔憂,順着崔夢雲的話細細觀察了一下擺在梳妝臺上的首飾們,結合她今日的妝容,很快就從中挑選出了一枚碧玉如意釵。

“夫人今日一身青缃,再添一抹碧翠便是極好不過了。”流月将那碧玉如意釵輕輕穿進了崔夢雲的發髻中,确實如她所說,這玉釵和她的青黃相疊的服飾相得益彰。

“剛剛竟沒發現,這玉釵是正正好,不淡不俗。”崔夢雲輕輕撫上了新簪的玉釵,雖是在評價它,表情卻說明了一切。

她的心并不在這房間內。

可她又表現的如此平靜,不願多提紀衡一句,反倒讓流月也不好主動提起,萬一是她害的主子更傷心,那罪過就大了。

就在流月焦急不已,不知道如何讓崔夢雲轉移注意力的時候,崔夢雲親自提起朱筆,在額頭畫了一個小小的花钿。

“好了,這樣便齊全了。”崔夢雲輕輕放下筆,站起了身,就朝門外走去。

這一套動作下來,反倒是把流月給整懵了:“夫人?您這是……?”

崔夢雲腳步不停,只在要跨過門檻的時候頓了一下:“別愣着了,便是只有我自己,也是能出去散心的,反正東西已經準備齊全了,走吧。”

淺黃的裙擺曳過門檻,仿佛把盤桓在這個院子裏的低沉氣壓一并掃清了一般。

流月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脆生生應道:“是,夫人!”

***

因為紀衡的失約,雖然崔夢雲最後還是出門了,但并沒有去之前說的那個莊子,而是直接往城東去了。

城東那邊有一座白馬山,此山因山上的白馬觀而得名,相傳當年開朝太祖能從各路起義軍中異軍突起,最終問鼎,就是一老道鼎力相助,等太祖稱帝,大赦天下時,老道上了一座無名山,開辟白馬觀。

白馬觀十年落成,落成後的那一天,老道坐化在了觀中。

民間相傳這老道是完成了下凡的使命,回天上做神仙去了。

太祖感念老道的幫助,追封其為國師。此後,白馬觀香火不滅,最神奇的是,來觀中參拜過的,大多都說白馬觀顯靈極了,這樣的說法多了,逐漸讓白馬觀成為京中百姓最愛來的福澤聖地。

白馬觀興盛起來,山腳下的一大片設施也就慢慢有人開發了,正巧有一條溪水從山中貫穿而下,形成一雅致景觀,成為京中少年少女最愛的踏青地。

崔夢雲今天就是打算去這兒散心。

不過這塊踏青地并不是全然平坦的,溪水蜿蜒,從小山丘和崎石堆間流出,踏青的人可以自由選擇是在“上游”的小山丘上擇地而栖,還是在“下游”的平坦草地上圍坐談笑。

崔夢雲選擇了去安靜的小山丘。

喧鬧的快樂不适合今天的她,她只想對着山中幽谷,簡簡單單地發一下呆。

車夫卸下了出游的物件後,便驅着馬車去另一邊,給馬兒喂草去了。

崔夢雲站在一邊,等着流月和司琴将東西備齊,又覺得有些無聊,便提着裙擺,朝更為僻靜的小溪上游走去。

這座小山丘也不是她第一次來,有一次李元襄曾帶她來過。也是那一次,李元襄帶着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褪去鞋襪,将腳浸泡在了清泠的溪水裏,好不暢快。

現在天氣尚未轉暖,崔夢雲自然是無法複刻這一行為,但她還是來到了之前與李元襄一起戲過水的平坦巨石上,靜靜看着溪水潺潺,自高向低,頭也不回地往前一路沖去。

“有人嗎?”

崔夢雲耳朵一動,恍惚間竟以為聽到了求救的聲音。

她凝神屏息,等了一小會兒,卻沒有再聽到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搖搖頭剛準備離開,就又聽到了:“有人嗎?”

這一聲,比起之前,竟明顯虛弱了一些。

“有人!你在何處?需要幫助嗎?”崔夢雲立刻應上,并開始探着腦袋尋找聲音出處。

可這座小山丘的地形尤其崎岖,崎石衆多,崔夢雲看來看去,也沒看到哪裏有人影。

好在她的聲音及時傳給了對方,那人明顯精神一振,聲量大了一些:“原是一位姑娘!姑娘身旁可還有旁人?小生不慎掉落這窄溝中,傷了膝蓋,若姑娘能找人搭把手,拉小生出去,實在感激不盡!”

崔夢雲往回看了下,車夫已經帶着馬車不見了蹤影,流月和司琴倒是在,但離這也有不少距離,且又是未婚女子,倒不如讓她這個有夫之婦搭把手,更清靜些。

“先生在哪個方向?現下唯我一人在此處,若是不嫌棄,我直接給你搭把手便是了。”崔夢雲一邊說,一邊手腳輕緩地開始移動,朝那男子出聲的方向前進。

那男子立刻感激道:“多謝姑娘,小生怎會嫌棄,只是小生掉落的這地方……興許會髒了姑娘衣衫。”

崔夢雲毫不在意:“人都遭難了,還說什麽髒不髒衣裳,把你救出來要緊。你別停,繼續出聲,我才好找着你的位置呢。”

男子不再推辭,一直說這話,讓崔夢雲在層層疊疊的崎石堆裏終于找到了那受困的書生。

也不知道他怎麽掉進去的,那是一處極窄的石縫,正好把他夾在中間,連轉身都有些困難,且這石縫筆直垂落于崎石中,若是沒有搭手,還真很難憑借自己的力量出來,t更何況這人也說了,他還傷了膝蓋。

聽到崔夢雲的動靜,那不知道何時掉落下去的書生擡起了頭,兩人對上了視線。

不知是山間的薄霧增添了夢幻色彩還是怎樣,崔夢雲仿佛看見了她此生見到的最溫柔清亮的雙眸。

那雙溫柔如水的眼睛,在看清了來人绮麗的容顏後,閃爍了一下,随後,眼睛的主人錯開了二人的對視,崎石為他提供了天然的掩飾屏障,任誰也看不出來,只一個照面,他的雙頰就已染上了淡色的紅霞。

崔夢雲只驚嘆了一下這雙漂亮的眼睛,所有心神便立刻被“如何救人”這一命題給吸引了。

她研究了一下,提議道:“我靠着這塊傾斜的石頭,你拉住我的手,往上爬,有力氣嗎?”

此時情形急迫,顧不得男女大防了。

崔夢雲雖被那雙漂亮的眼睛驚豔到,卻也沒忽視書生蒼白的面色和幹燥起皮的嘴唇,顯然是有些體力不支。

她站到了自己看中的位置上,正好能和這受難書生面對面,讓他借着她給出的力道掙出那石縫,只要他的兩只手都能正常使勁。

如果這個提議不能成功的話,那崔夢雲也沒辦法,只能讓書生再忍耐着等等,把車夫叫來,直接把人“拔”出來了。

幸而那落難書生還有點勁,他在下邊的石縫裏低聲應了一句後,崔夢雲便向下遞出了自己的手。

那手停留在了書生面前,一股獨屬于女子的幽香從指尖緩緩透出,強勢地鑽進了書生的鼻腔裏,惹得他面頰熱意更甚。

不過此時并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書生道了一句“失禮了”,便慢慢彎曲着手臂,艱難伸了出來搭上崔夢雲的手,另一只手也在這石縫中找了一處借力點,兩相一發力,往上冒出了一截。

那書生看着柔弱,體重卻實在不輕,這樣猛地一掙紮,把沒有做好完全準備的崔夢雲給拉的晃了一晃,好在那塊傾斜的石頭提供了阻擋作用,讓她穩住了腳步,咬着牙,慢慢将書生拉了上來。

等人徹底被拉上來,崔夢雲只覺得自己活像是剛從白馬山腳爬到了山頂一樣,喘得不行。

反倒是剛剛獲救的書生,雖渾身狼狽,卻不怎麽喘氣,整個人好像自帶一股仙人氣質,就要乘着山中薄霧一同羽化登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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