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撞見

撞見

“多謝姑……夫人搭救,小生王氏子楚,近日随師長于附近城鎮游學。敢問夫人家在何處,小生改日必上門答謝。”書生一獲救,就拱手作揖道謝,看清崔夢雲的打扮後,立刻改口。

崔夢雲也是此時才看清書生的打扮,原來還是一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郎!

她心下也松了一口氣,雖她早已為人婦,這般獨自搭救外男,終究還有些冒險。但既然是個未及冠的少年郎,便沒什麽關系了,論年紀,她還是姐姐呢。

她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先生言重了,我不過搭把手的功夫,不值當什麽。”

王子楚顯然是個重禮數的,聞言擡起了頭,誠摯的目光與崔夢雲相觸即分,卻将自己的感激明明白白傳給了她:“我一人上山散心,卻不慎掉落這孤僻窄溝,若非夫人救援,還不知我會落到何等境地,夫人莫要小看自己這搭把手的功夫,于我已和救命之恩也無甚差別了。”

他還道:“夫人莫要叫我先生,我還是個未出師的無知小子,喚我子楚便可。”

和煦又知禮的語言總是能迅速拉近兩個人的關系,王子楚的長相又一點攻擊力也無,叫崔夢雲看了就覺得親切,便也不自覺卸下了一點心防:“瞧你還未及冠,那我便托個大,喚你一聲子楚弟弟,我姓崔,你可叫我崔姐姐。”

她看了一眼王子楚的膝蓋,才發現被污泥沾染的外衫上還有早先已幹涸,現在卻又洇濕了一點。被王子楚從容的氣質所唬,竟沒發現他一直借着身後的大石支力,才能如常人一般與她交流。

“你這傷……”她本想問王子楚還能不能走動,但一想到這崎岖的地形,還是打消了自己把他扶回平地的念頭。

崔夢雲從懷裏掏出一條沒有任何标識的帕子,走到溪水旁打濕又擰幹,再回來遞給王子楚,“你先用這手巾處理一下傷口,且在這等我一刻鐘,我去找人來幫忙。”

她讓出了自己這塊好地勢,将王子楚扶過來坐好,就立刻離開了這裏,去尋流月和司琴了。

原先覺着自己和流月她們離的不算遠,真要走回去了才發現,這短短的距離因為這些崎岖的石頭變得難走了無數倍。

等她好不容易再帶着車夫他們一起回去,都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

雖比先前說的“一刻鐘”久了太多,但王子楚顯然半點怨言都沒有,他靜靜地坐在那裏,背靠着崔夢雲讓給他的大石,像極了誤落凡塵的仙人。

崔夢雲聽到了司琴細微的吸氣聲,心下暗笑:果然不分男女,都是喜愛好顏色的。

車夫早已知曉主人家尋他來幹什麽,二話不說就将王子楚扶了起來,選了個省力的角度,将這看起來仙氣飄飄,實則相當紮實的俊美公子背了起來。

崔夢雲看的出來,車夫的動作有些驚到王子楚,但這少年素養極好,雖驚訝睜圓了雙眼,卻也沒有出口喝退。

“子楚弟弟勿怪,我看你難以在此崎岖不平的山路中行走,才讓他直接将你背下山去,若是驚擾到你,我在此代為賠個不是,你莫要往心裏去。”

王子楚趕緊小幅度搖頭:“怎麽會,在下感激還來不及,又怎會不知好歹,反去責怪恩人。”

車夫憨憨一笑,不多言語,專心背着他下山。

***

崔夢雲本來打算直接把王子楚送去醫館治療的,雖看起來并沒有傷到骨頭,但動作稍微大一點,傷口就撕裂流血也怪吓人的。

只不過他們一行人才将王子楚帶到馬車附近,就聽到有人語調怪異地高呼出聲:“那是……子楚兄?”

崔夢雲轉過了身,看到了五六個成群結隊、做書生打扮的男子。他們并不是都像王子楚一樣尚未及冠的少年,甚至不乏一些法令紋已經很深的中年男子。

出聲的人看着二十多歲,身着玄青色絲質長袍,眼尾細長上吊,給他偏陰柔的面相增添了三分淩厲,看着就不大好相處。

若是平時,崔夢雲看到這樣的人,隔着老遠就要繞路走了。但此時她雖第一眼有些懼,卻以為是王子楚的師兄弟,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應是好說話的。

或許是發現王子楚不見了,來尋他的友人吧!

她才剛揚起笑,還未來得及開口,對面那吊眼男子打開了折扇,擋住自己半張臉,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譏笑道:“看不出來,子楚兄竟是崇尚一代奸雄曹公,學起他的私人愛好了。”

崔夢雲讀書不多,對方說的什麽“曹公”她更是不認識,可光是聽語氣,就知道不是什麽好話。

她站定在了原地,收起了柔和的欣喜,板起了臉。

冰冷的視線從她雙眼中射出,掃視着對面這群滿身不善的男子。

再是多愁善感,在外她也能好好端起丞相夫人的架子。別的不用她多做,只肖冷下一張臉,表個态便好了。

這一招向來有效,但崔夢雲忽略了一點:從前使出這一招,都是在那些畏懼紀衡的外人們面前,今天碰到的這些書生,根本就不知道她的身份。

是以當她冷下臉,不僅沒有讓對面這些人害怕,反而被完全無視了。

他們也沒有盯着崔夢雲幹什麽,只是将她徹頭徹尾地無視了。

好像若不是能用來嘲諷王子楚兩句,崔夢雲這個人根本沒有任何價值。

這樣極端的傲慢才真的傷害到了她。

崔夢雲不知道該怎麽反擊,王子楚卻很清楚陳于流的痛腳,立刻開口:“世人只道有長舌婦,我看這說法還有偏頗,明明于流兄就是當世傑出長舌夫,怎麽無人褒獎一二?”

果不其然,那最看不起女子的陳于流立刻跳腳:“王子楚!你這滿口粗言穢語的莽撞小兒!”

乖乖趴在車夫背上的王子楚嘆氣:“于流兄還是這般愛說笑,不過于流兄放心吧,等我改日登門拜謝恩人時,一定會帶上于流兄一起。”

陳于流:?

關我什麽事?這小子的思維跳躍如此之快,他跟不上了!

王子楚乖善地笑了起來:“我登門拜謝,于流兄也要為自己的粗鄙發言而負荊請罪呀。”

陳于流争辯:“我說錯什麽了?你們孤男寡女從山上下來,誰知道你與這婦人……”他故意不把話說全,不僅引人遐想,還留了話口用以辯解自己沒有憑空捏造。

好歹毒的誅心之言。

崔夢雲給他氣得面色發白,流月和司琴更是差點就要沖上去撕打這個血口噴人的賤人了。

連那車夫的氣息都重了起來,重重吐出兩口氣t,把那吊眼男給震住了一瞬。

“我當先生是這位小先生的友人,原只是一個滿口瘋言瘋語的窮酸書生,我氣量大,不與瘋書生計較,你們莫要擋了我送小先生去醫館的路,省的馬車可碰到你們,還要讓醫館多照顧一個病患。”

崔夢雲冷聲打斷陳于流,轉身不欲再與這來者不善之人掰扯。

結果那陳于流反倒不肯了:“聖人果真是聖人,千年之前便留下了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至理名言,今日回去,我定要再好好鑽研聖書至三更,方可抒發心中崇拜。”

“可別。”王子楚還是那副謙和有禮的模樣,說出來的話卻紮得陳于流全身血氣倒流,“聖人感應到你的崇拜,只怕要難受到連夜托夢院長,叫他将你這濁流除名。”

“不知以後是不是該改口,叫你濁流兄了?改名大喜之日,濁流兄一定要發帖,請我上門拜賀呀!”

“王子楚!你……”陳于流被氣得面色鐵青,話還沒說完,車夫就已經操控着馬車往他們跟前走,吓得幾人立刻散開,生怕真的被這不長眼的車夫給磕碰着。

馬車四平八穩地往下山的大道上駛去,留下陳于流形象全無地在原地怒罵。

不過再怎麽難聽,都已經傳不進崔夢雲他們的耳朵裏了。

***

沒了叫罵的陳于流等人,王子楚坐在馬車裏,表情有些難堪。

“崔姐姐,真是對不起……”他在為剛才的插曲道歉。

崔夢雲倒是沒有遷怒的意思,她早早就收起了冷臉,溫聲道:“這不幹你的事,你不要苛責自己。”

她這麽說,但王子楚并沒有被寬慰道,還是滿臉內疚:“都怪我平日裏對他們多有忍讓,讓他們産生了我軟弱可欺的錯覺,才會連累崔姐姐你也受他們編排。”

“崔姐姐放心吧,我不會讓你白白受這樣的污蔑的。”

王子楚铿锵有力地做下了這句承諾,便不再多提令人糟心的陳于流了。

他主動轉換了話題,挑着輕松的話題聊了起來:“崔姐姐今日來白馬山,是想去白馬觀參拜嗎?”

這個問題讓崔夢雲猝不及防想起了被爽約的事,她笑容一僵,卻在王子楚真摯開朗的神情中壓下內心的難過,也以輕快的聲音回答他:“這倒不是,只是單純想來散散心,白馬山的景致在京中也很有名,便選了此處。”

王子楚眼神閃動了一瞬,最終還是沒有任何改變,仍舊是開朗笑道:“那還真巧,我也是聽說白馬山有崎石景觀,才趁興而來,試想偷得浮生半日閑,卻不曾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好像戳中崔姐姐傷心事了,但既然她不表現,那便也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就好。

王子楚沒表現出來,崔夢雲還以為自己掩飾的很好,在這樣輕快的交談氛圍中也起了談性:“如果不是摔落窄溝,那你選擇在這邊觀景确實選對了。”

“崔姐姐對此很有研究?”

“研究倒是說不上。”她想起了李元襄,眼睛都笑彎了起來,“其實是我一姐姐,對游玩一道頗有研究。”

“再往裏深入二十丈,便能看見被層層崎石圍住的天然溪池,那溪池從密林中流出,至今還沒人找到溪水的源頭。”

“姐姐告訴我這還有個小小的傳說,晉中有一富商年少時出門闖蕩,慘遭欺騙,在走投無路之際,偶然在此處遇見靈鹿飲溪,那靈鹿見他沒有貿然打擾,便在飲夠溪水後,留下一塊金子,于濃霧中重歸密林,再尋不到蹤跡。後來,那富商用這金子作為本金,東山再起,創立了晉西商幫。”

晉西商幫是本朝勢力最大的商幫,聯結了無數走南闖北的晉商,這個小傳說的主人公就是晉西商幫創始人李修遠,不過此人生活在白馬寺剛剛落成的年代,距今已故去已一百多年,這故事的真實性再無人可知。

這故事剛傳出來的時候,有無數信以為真的人特意上山拜尋靈鹿,但不知道是不是靈鹿真的存在,又不希望受凡人打擾,能找到這溪池的人百不存一。

漸漸地,又有一種說法流傳出來:只有有緣人才能在靈鹿的指引下見到這溪池,無事不要去打擾靈鹿,不然靈鹿發怒,就要離開人間了。

此後,人們漸漸淡了去白馬山尋找這溪池的狂熱,最後這傳說也漸漸消失在了民間,只留存在商人群體中。

李元襄也是做生意後才聽說了這一說法,沒想到一開始對這個傳說不知可否的她居然誤打誤撞找到了這個溪池!

然後她立刻邀請了自己的姐妹們一起分享這份幸運,只不過那天有空赴約的只有崔夢雲一個人。

崔夢雲剛說完這個故事,就看見王子楚雙眼璀璨,贊道:“崔姐姐知道的好多!是因為喜愛看書還是喜愛收集這些奇聞異志?”

生平第一次收到這麽直白的誇贊,崔夢雲有些不好意思:“這都是我那姐姐告訴我的,不是我自己收集來的。”

王子楚毫不動搖地繼續誇:“即便故事是別人告訴你的,但崔姐姐你口條清晰,說起來生動有趣、引人入勝呢!”

“真……真的嗎?”崔夢雲臉上的笑止都止不住,這樣簡單直接的誇贊最讓人沒有抵抗力,她想要自謙,卻又有些舍不得這樣的贊美。

從來沒有過的、對她個人能力的直白贊美。

她的快樂仿佛也感染了王子楚,青年用力點了點頭,肯定道:“千真萬确,僅僅是聽了崔姐姐剛才的故事,都已經超過許多我曾見過的人了。”

“不至于不至于……”崔夢雲被誇的耳朵都燙了起來,剛才還侃侃而談,現在卻嘴笨到連怎麽自謙都不會了。

她心中不自覺對這個才剛見不久的青年又更親近了一些。

“別的不說,其實剛才,崔姐姐你面對陳于流的步步緊逼卻不退讓,早就讓我心生傾佩了。”王子楚口風一轉,又主動說回了陳于流,但這一次提起此人,卻沒有引起崔夢雲的負面情緒。

她甚至毫不自知地在期待王子楚尚未出口的話。

“那陳于流自诩才高八鬥,卻毫無容人之量,總是到處找人鬥氣,偏又尖酸刻薄,絲毫不行君子之道,把不少人都氣得毫無辦法。但是崔姐姐你不僅沒有被他滿口胡言亂語唬住,還有理有據地反駁回去,膽量氣度均遠超許多人。”

許是多了一絲親近之意,崔夢雲也放開了一點平日的自我約束,透出了一絲活潑:“我本也是害怕的,但那什麽于流說話實在是太難聽了,教人生氣,一時氣不過,便多嘴了。”

王子楚笑出了聲:“崔姐姐有所不知,在我們書院裏,那陳于流也算是一風雲人物,不過他是因為脾氣太臭、說話太難聽而出名,偏偏家中條件又不錯,很多人不敢與他作對,才讓他誤以為自己很厲害。”

“便是我,也是借了崔姐姐的勢,第一次如此酣暢淋漓地駁斥他。還沒謝過姐姐呢。”

崔夢雲捏着手絹,輕擋住嘴角,也笑了起來。

這王子楚,還真是有趣極了。

她剛啓唇,想要再說什麽,馬車卻一個晃動,突然急停了下來,毫無準備的崔夢雲沒坐住,往前撲了過去——

“阿雲……”熟悉的男聲從車外傳來,在崔夢雲的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變成了驚喝。

“你們在幹什麽?!”

紀衡出現在了車簾外,維持着掀開車簾的姿勢,鳳眸冷凝,沉沉盯住眼前這他從沒想過會出現的一幕:他的夫人撲倒在了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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