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二十九與二

二十九與二

虹色天堂分為五個區。

地面上是阿爾傑王子統領的反叛軍駐紮營,同時設立着作為難民與奴隸的收容所E區;地面下則挖了四層平行排列的暗道。ABCD每個區占一層,從上至下排列,A區在距地面最近的一層,連接着直通外界的逃生井;D區則位于最深的那層,日常除了需管理銀潭,還要按時清理“垃圾站”。

每一層暗道的盡頭都有一個垃圾處理口,連接着一個垂直向下的連通管道,連通管道最底層一個巨大的深坑,用以傾倒廢棄品,是除了若幹個電梯之外,唯一一個連接着地下四個區的通道。為了使任何體型的人都能順暢通過連通管掉落進底部的“垃圾站”,連通管道挖得特別寬,寬到四個成年男人并肩從下頭爬上來都綽綽有餘。

不過,也不會有人爬的上來。

焚燒産生的滾滾濃煙充斥在連通管道內,別說爬上來了,爬到一半估計就會因窒息死亡、落回坑底,沒死透也被摔死了。濃煙漸漸聚集,頂部的通氣閥卻沒打開,刺鼻的煙霧便愈來愈濃了,漸漸從處理口滲進去,朝四個區內彌漫。

不論跑到哪裏,都能看到在天花板上緩緩積聚的濃煙,能聞到人體組織燒焦的味道。

A區的研究員已先一步逃生了。空蕩蕩的實驗室人去樓空,只有濃煙從處理口緩緩滲入。這時,西電梯忽然叮的一聲響,電梯門緩緩打開,從裏面滾出個男孩來。

朱利安四仰八叉歪在地上,慌亂地撲騰了好久才四肢發軟地支起身子。

他像個刺猬般豎着背刺,警惕又恐慌地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扔得滿地淩亂的垃圾與生活物品,一個人都沒有。

這讓他放松了不少。

潛能總是在危機中爆發。在腦子因恐懼和混亂完全占據時,小王子發現之前想起他們電話蟲裏的交談——“A區有逃生井”。他真的找到了電梯,幸運的是,沒被兩個研究員發現。

這裏應該就是A區了。朱利安縮着身子,小心地張望着,一步步朝裏挪。他明白,自己現在還不能放松警惕。電話蟲那頭的女人說,“AB區處理完,CD區再處理”。這意味着最多不到一個小時後,CD區的研究員就會上來。

他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找到逃生井。

這時候已經沒空畏懼房間裏面是什麽了。朱利安抖着手一間間推開房門,焦急、慌張、卻輕手輕腳地檢查每一處天花板與開關。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在沒人的實驗室裏自己要輕手輕腳。在這樣安靜又充滿緊迫感的氛圍,在“被捉住就會被燒死”的認知裏,只是一支筆從桌面滾到了地上,就能把他吓得肝膽俱裂。

若是他動靜太大,掩蓋住了其他人接近他的腳步聲,便可能會被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的人殺掉——沒人能否認不會有這樣的可能。

然而推開門,房間裏其實什麽都沒有。

朱利安想象中一屋子的血啊殘肢啊死不瞑目的人頭啊潑撒了一地的心肝脾髒啊什麽都沒有。房間裏只有貼着三面牆壁粘合的巨大金屬架,銀白色的架子一排排橫向一直從牆角排到天花板,墜着一根根散開的拘束帶。房間正中擺着張小桌子,上面可能扔着點亂七八糟的草稿紙,可能放着杯沒喝完的紅茶。

逃生井連通着地面。所以每到一個房間,朱利安都會首先仰起頭,查看天花板,觀察有沒有井蓋的痕跡;第二步是檢查開關,将房間裏所有能找到的開關都摁一遍,看看能不能觸發什麽他沒發現的東西。若都沒找到,朱利安會在離開之前順手翻翻桌子抽屜——他可沒忘記那個女人是怎麽從舅舅的辦公桌屜子裏發現夾層的。

想起那個已經死掉的女人,朱利安鼻子又開始發酸了。

他揉揉眼睛,逼迫自己打起精神不去想這個。現在沒時間流眼淚。他清楚這點。因為現在,這裏已經無人在乎他的性命。

在西霍,唯一在乎他性命的人,剛才已經被燒死了。

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挨個轉悠,每個房間都大同小異。朱利安沒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也沒遇到任何危險的人。他還保持着警惕。他能聽到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但是在這樣暗藏危機的寂靜下,即使是心髒跳動,都讓人覺得吵鬧。

他也說不清自己想不想遇到什麽了。沒遇到人當然最好。但是完全沒一絲人煙——孤零零呆在陌生的實驗室裏,目擊所處皆是廢棄與淩亂,這會産生另一種恐慌。

讓人急迫地想要去到有人的地方、尋求安全感。

A區的結構與D區并不相同。這個地方大多了。朱利安從西電梯出來,附近房間的序列號是43,他選擇往前找。但是在這麽大的實驗室裏找一個小小的逃生井無異于大海撈針。

除此之外,時間一分一秒的消耗也使人心焦欲焚的。朱利安身邊沒有表,無法确定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離開16號房後,他已快被緊張和恐懼折磨得麻木了。

這讓他來到了15號的門口後,沒怎麽深思,便急迫地推門走了進去。

入目仍是占滿了三面牆的木架子。他草草掃了一圈,确定無人,便擡起頭觀察天花板。

實驗室的天花板沒有什麽漂亮的裝潢,只有最簡單的磚與水泥,大大減少了觀察的難度。朱利安的脖子仰得發酸,已經很疲憊了,但他仍不敢放松,細細關注着每一個他覺得可能的地方。

門被輕輕關上了。

直到他遲鈍地覺察出不再有風從門口吹進來時,已經晚了。

一瞬間,朱利安冷汗出了一身。

身後似有慢吞吞挨近的腳步聲。他僵着脖子不敢回頭,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心更是蹦的快從喉嚨裏跳出來,腿也在打顫,整個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一般,腦子一片空白。

他更不敢動了。因為只要腳動彈一下,他絕對會先腿一軟摔趴在地上。

有人在悄悄靠近他。可能是好人。但這個可能實在太渺茫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我、我我不反抗!你要幹什麽?”朱利安明白自己完全處于劣勢,只能先一步表明立場,嗓子抖成了八瓣兒,“我我不知道你是誰,我沒看到你。你你也當沒看到我好不好?我這就走!”

他屏住了呼吸,等了好一會兒。可是,不論被撂倒、被弄死,還是贊同了他的提議、放過他、離開這個房間,身後的人什麽回應都沒有。

再等下去,朱利安感覺自己會先被吓出心髒病而死亡。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要死也要看清是誰殺了他。朱利安做好了心理建設,戰戰兢兢地緩緩回了頭。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小片裙角。大紅色的裙子,綴着明黃和亮藍的花邊。三個色飽和度都太高,且顏色鮮豔,配在一起感覺很紮眼。朱利安從沒見過這樣配色的衣服。

不過比起審美問題,現在更重要的是身後這人可能是位女性。朱利安在此之前從沒懷疑過性別問題。這确實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他一愣,疑惑地擡頭向身後人的面部看去。可還沒等他看到這人的臉,先一步迎上他視線的卻是一塊照着他眼睛狠狠抽過來的木板。

是一個女孩。朱利安确信了。他的左眼和一部分臉頰都被抽的火辣辣的疼。耳邊是她憤怒地尖叫:“不是說不看我嗎?你回頭做什麽?!騙子!”

此時,位于A區的朱利安正捂着眼睛哀叫。但在這虹色天堂錯綜複雜的地下暗道內,用鈍器砸人腦袋的事件,卻不止他這一處正在上演。

克比抄着一只光禿禿的掃帚柄,朝最後一個研究員腦後便是一悶棍。戴眼鏡的瘦削男人還在逃跑,便被從後頭來的一棍子抽趴在地上,不動了。

這是在更深一些的C區。

偌大的實驗室裏,書籍、冊子、繪圖工具、瓶瓶罐罐的試管玻璃盆,不知名的奇怪液體,亂七八糟摔撒了一地,地上橫七豎八倒着四五個研究員,還有好幾個戴着白色獨角頭盔的士兵。煙霧靜靜彌漫、增厚,除此之外,只剩了克比一個站立的人。

克比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拎着掃帚柄,不住地輕輕咳嗽着,警惕地環顧着四周。

煙霧越來越濃,熏得人鼻腔氣管裏像吞了砂紙般粗咯地疼,窒息得像是肺裏似被這煙裏的灰渣堵住了般。

确定了沒有其他人後,克比扔下掃帚柄,辨認着房間號,跌跌撞撞朝前趕去。

男女體內激素水平不同,肉質不同,對三月極樂的接受程度也不一樣。所以奴隸們被按性別分開,方便管理。

幾個小時前,克比在男□□隸那邊醒來,睜眼便是熟悉的美好溫馨的房間。等了一會兒,便又見到了穿着皮衣手握皮鞭的禦姐與身着情·趣水手服的可愛蘿莉。除此之外,還有四個戴着白眼罩的年輕男孩。

這樣的房間與這樣的組合,他在幾個月前就已經見過了。

她們大度地給男人們選擇留下與否的權利。但克比清楚,若是選擇離去,則會被帶去強行接受骨髓移植,是死是活無人在意,三周後,便會作為劣等品被出欄。而那些選擇留下的,反而能活過兩個月。

不幸的是,一個月前,他與他另外三十名戰友都選擇了離開。

“11號……11號……”克比焦急地撲上挂着11牌子的房門,推門闖入,卻赫然發現,房間已經被清空了。別說他的戰友們,一片衣角都不剩了。空蕩蕩的銀潭中只有一根根松散的拘束帶,被捆在上面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本應在C區11號房的戰友們,全不見了。

“不對。不應該啊,怎麽可能……”

克比呆呆地注視着眼前的房間。

他意識到自己來晚了。

他知道空氣中嗆人的煙熏味兒在燒什麽。但是他不願意承認。為什麽不會呢?虹色天堂內部出現了騷亂,研究員們被下令銷毀證據快速撤離,整個偌大的地下暗道群內,現在除了研究員,就只剩了正在焚燒的屍體。

憑什麽他會認為,産生這些煙霧的燃料中,沒有他的戰友們呢?

克比感覺自己胸悶得喘不過氣來。

他徒勞地在整個房間裏轉悠,茫然地将銀潭從左到右摸索了一遍,又從右到左摸索回來。可是,除了冰冷冷的金屬板與皮革拘束帶,他什麽都沒摸到。

他開始嘗試着用手掌按壓牆壁。

他們當時就背靠着這面牆,坐在冰涼的金屬板上,被拘束帶捆紮着,一排排,肩并肩,整齊排列了整整三面牆。拘束帶直到他們死,都不會被取下。他們在金屬板上吃喝拉撒睡,不做這些的時候,便是在與自己的幻境搏鬥。

說不定,這面牆是有什麽機關的呢?他的戰友們背靠着牆,不知何時觸發了機關,有一個或兩個逃脫了呢?他這樣想着。

但是這樣的期待簡直是天方夜譚。

水泥砌的牆壁,一日三查的研究員,被困在這裏,便沒有一絲逃跑的可能。克比自己心裏再清楚不過,但現在,他卻不得不依賴這樣的幻想讓自己不至于崩潰掉。

他的戰友們不在這裏,可能是逃脫了。他們現在可能已經回到了總部,可能正在找他,正在養傷,總部的醫療一定能救他們,即使被移植了骨髓的那十幾人,也可以安全痊愈。

他們可能會得到一個很長的假期。家在馬林梵多的那幾個家夥,現在可能已經在與家人團聚了。還有天天嚷着女朋友的那幾人,終于有機會陪陪他們的女孩,不知道存款夠不夠,在偉大航路舒舒服服旅一次游需要的錢可不少。

他們會一起去看望病得最重的人,帶着鮮花、水果與陪伴,照顧他,祝福他早日康複。

他們會一同去祭奠死去的同伴,即使推着輪椅,吊着胳膊,拄着拐杖,他們仍會一起前往,為他的墓碑獻上花束與清酒,紀念他的犧牲,懷念與他一同戰鬥、拼酒、争吵、打鬧的日子。

他們會去看望他的親人,共同贍養他年邁的父母。

他們會照顧他們的弟弟妹妹,直到長大成年。

他們會……

克比終于站不住了。他死死抓着拘束帶,抓得指節泛白,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緩緩癱坐在了地上。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來晚了……”

幾句話反反複複含在嘴裏咀嚼、研磨,卻愈嚼愈苦,最後将它與足以将人逼瘋的愧疚一同咽下去,仿佛吞下了一塊大石,沉甸甸地深深壓在心口,胸腔被壓得變形、骨頭寸寸折斷,他的心髒、肺部被一點點擠壓,被死死捆住、紮緊、束縛在狹小的空間裏,無法跳動,無法擴張,被斷開的肋骨紮得千瘡百孔,血液便自那瘡孔汩汩向外流淌,自他胸口霍開的大洞源源不斷地向外流,若非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衰竭,他胸口的血流便會每分每秒都流淌着,直到世界末日。

“我來晚了……對不起……我來晚了……”他一遍遍呢喃着。

他若沒有扔下他們,獨自逃脫,他可能可以與他們一同在總部衛生部潔白的病床上醒來。

醫療部的可愛的小護士們總會勤快地将病房收拾得整潔幹淨。他躺在床上,打着點滴,一睜眼便能看到窗外美麗的港口。

馬林梵多的海港每日都是那麽喧嚣。窗外的港口寬闊平坦,左右望不到邊際。船只整齊地一排排停泊,人們成了一顆顆的小黑點,擡箱子的、開小車的、準備起航的,無數的黑點點,忙忙碌碌,來來往往。

向着遙遠的海平面遠眺,還能看到有船只慢悠悠朝港口駛來,甲板上的水手們揮舞着帽子,在船司彩旗指揮下,尋找着泊船位。

即使有隔音的窗玻璃,這一派繁榮安寧是無聲的、默默的,仿佛在看一場默劇一般,卻光是躺在床上往下俯瞰,都會被這樣無聲的熱鬧感染。

那些在血與火中的掙紮痛苦已是昨日,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靈魂仿佛被浸泡入了一汪涓涓細淌的溫泉,僵硬的四肢都暖和了、柔軟了,他能聽到自己的心髒在胸腔內跳動的聲音,血液在體內暢快奔流,他從來沒如此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在這具軀殼中蓬勃綿延,并為其如此由衷地歡欣鼓舞。

他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病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舒琳挽着發髻,面容幹淨清秀,端着醫療托盤,笑容溫柔平和。

“克比,你遲到了哦。”她親切地告訴他,“你是最後一個醒來的。大家都在等你呢。”

房門外漸漸傳來吵鬧聲。那些家夥們一個個都擠了進來。頭上纏着繃帶的,手臂打着夾板的,坐着輪椅的,一個個吵吵嚷嚷擠進門來,為誰踩了自己的腳、誰擠到了誰的傷口而鬧成一團。

“行啦行啦大家,病房內禁止喧嘩!”舒琳豎起眉,呵斥他們,“克比才剛醒呢,你們急什麽?”

“舒琳,他可是最後一名!”他們嬉皮笑臉地叫道,“我們怎麽能不來瞧他熱鬧?”

“墊底的吊車尾!哈哈哈哈!”有人在嘲笑他。

漪羅笑着來到了他的床邊,為他端上了一杯溫水。

平日裏最愛惜容貌與衣着的漪羅,臉頰被劃了一道長長深深的口子。即使縫線針腳整齊漂亮,這張俊秀的面容仍如平滑美麗的錦緞,被這猙獰的傷口一刀撕碎了。

“漪羅,你的臉……”克比呆呆的望着夥伴臉上的刀口。

漪羅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指腹輕輕觸碰着凹凸不平的縫線,無奈一笑:“很醜吧?”

“……當然不!”克比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題,連忙道,“傷口處理的很好,多抹些祛疤的藥,一定能恢複如初的!”

“漪羅,克比就是在說你醜呢!”總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挑撥離間道,“你再也不是G3最美最迷人的男人了!吉雅會嫌棄你的!她不和你結婚了!”

“我才不是這個意思……”克比急了,作勢便想起身。

“你們別逗他了。小心他傷口裂開。”绮羅翻了個白眼,将克比按回了枕頭上,“我的吉雅才不會在乎這個呢。”

他洋洋得意地炫耀:“你們知道吉雅是怎麽和我說的嗎?她說,‘我親愛的绮羅,這道傷疤是你英雄的勳章,我願意每日清晨為它獻上最虔誠的吻,由衷地向上天感謝你回到了我的身邊’。”

“噫——惡心!”

病房裏的單身漢們被這對情侶酸得龇牙咧嘴。

“我吐了!嘔——”

“羨慕吧,嫉恨吧,你們這群沒人疼愛的可憐人。”漪羅大度地宣布,“我和吉雅舉辦婚禮時,我還會為我的傷疤畫上美麗的花紋。”

“太自戀了。一個疤還要給它化妝?你怎麽不給你臭烘烘的腳噴點香水呢?”不知道是誰在嚷嚷。這話逗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也就吉雅能忍受他了。是吧,克比?”

克比也在笑。他正想說些什麽,卻突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他努力地一遍遍說着,卻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同伴們漸漸注意到了這一點,紛紛向他投來關切的目光。漪羅擔憂地端詳着他的臉色,詢問着他什麽。

克比驚恐地看着漪羅一張一合的嘴唇,這才意識到,不是自己說不出話來,而是他聽不到了。

“我聽不見!”他大喊道,“我聽不見你在說什麽!我什麽都聽不到了!”

他摸着自己的耳朵,周圍的一切都像徹底靜音的視頻,大家驚訝地圍上來,無聲地七嘴八舌說着什麽,舒琳出門去找醫生了,漪羅安撫地拍着他的肩,用手勢告訴他,不要慌。

克比躺在床上,圍在他床邊的同伴們都在與他說着什麽,他卻沒有心思回應了。他只感覺自己的臉頰越來越疼,窗外的日光也愈發晃眼睛,晃得他無法直視,不得不蜷縮起身子,拉起被子将整個腦袋捂住。

“關上窗簾!”他喊道,“太亮了!我的眼睛好疼!”

漪羅一直安撫地拍着他的背。即使将整個腦袋用被子蒙住,被強光灼傷的疼痛仍無法緩解,甚至愈發劇烈了。克比崩潰地揉着眼睛,大叫着:“好疼!我的眼睛!我的臉也在疼!為什麽會這樣?我要瞎了!……”

周圍的人在焦急地和他說話。但是他仍然聽不見。

他閉着眼睛,縮在被子裏,沉浸在黑暗與劇烈的疼痛之中,卻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比……克比……”那個聲音仿佛來着遙遠的天邊,也好像是從他的大腦深處,飄飄悠悠,斷斷續續地喚他。

“……克比……醒過來……”它喚着,“醒過來……”

克比聽着,忽然感覺這個聲音很耳熟。

是漪羅的聲音。

他詫異地掀開被子,對坐在自己床邊的漪羅喊道:“漪羅!我怎麽聽到你在和我說話?”

漪羅也驚訝地看着他,嘴唇張張合合,克比卻依然聽不到。

有人跑出去催促醫生了。漪羅則湊近過來,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那只手越來越近,就在它即将觸到他的皮膚時——

克比猛的醒了過來。

入目是天花板上刺眼的白熾燈。他躺在地上,只覺得眼睛異常的幹澀脹痛,也不知道就這樣直勾勾盯着白熾燈盯了多久。

睜開的時間太長了,連閉上眼睛都十分艱難。克比眯縫着眼,眼球被刺激得生疼,生理性淚水源源不斷地淌。他茫然地呆望着天花板,竟不知道自己現在身處何處。

身上被冷汗浸得透濕,眼睛脹痛,臉頰發疼,耳朵嗡嗡作響,腦子一片空白。

“你終于醒了。”

一個男人的面孔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半長的頭發垂在了克比臉上,絲絲癢癢的。他頭發淩亂,不修邊幅,眼下一片青黑。

可怖的是,男人面部凹凸不平,像是經歷了強酸腐蝕,整張臉毀得甚至辯認不出五官。鼻子完全沒有了,只剩下兩個狹長的鼻孔,左眼處只剩下了一片坑坑窪窪的肉坑,右眼被擠得格外小,整張臉上的肉凝固成了向下流動的形态,整個光禿禿的面部如一顆骷髅般可怕。

克比怔怔地望着他,還在想着漪羅臉上的刀口。他甚至遲鈍地沒有意識到這張臉的可怖。他只記得漪羅在喊他,所以面前這個人便是漪羅。

至于這個漪羅蓬頭垢面憔悴消瘦,和剛才那個臉上有刀口、但面容整潔衣着得體的漪羅完全不一樣,他還處于迷蒙之中,更不可能發現了。

他喃喃問:“漪羅……你臉上的傷,怎麽沒了……”

他四下張望,混混沌沌地道:“你們來看我,我很高興……其他人都去哪兒了……?”

毀容的男人聞言,臉色沉了下去。他毫不猶豫擡起手,再次狠狠扇了克比一個耳光。

克比被打得歪着頭,右側臉頰貼着水泥地。地板粗糙、冰涼、堅硬,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這像一盆冷水般将他徹底澆醒了。

克比忽然意識到,他并不是躺在總部醫療部柔軟的病床上。那只是他的夢。

他現在在霍辛西比亞。

在虹色天堂。

在危機四伏的地下暗道裏。

克比打了個激靈,掙紮着坐起身,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躺在地上的。

毀容的男人看着他的目光不再發滞,漸漸清明起來,這才确認他是真的醒了。

正确的記憶漸漸恢複。克比看着身邊依然空蕩蕩的銀潭,一根根拘束帶靜靜垂着,他的戰友們并不在這兒,并沒有圍着他、為存活的同伴歡慶、插科打诨,歡笑打鬧。

他此時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依然能聞到屍體燒焦的氣味。

“克比,”毀容的男人蹲在他身邊,扶住了他的肩膀,提醒他,“那是假的。別陷在虛假的美夢裏。”

“打敗三月極樂的唯一方法只有接受現實。”他盯着克比說道,“你知道的不是嗎?即使再難以接受,都必須承認,認真面對它、思考如何解決它,不能有一絲逃避的想法。一旦被三月極樂抓住機會,便會被拖入虛假的夢境,很難再脫身出來。”

“接受現實吧。”男人凝視着克比,冷淡地說,“所有人都死了。早就死了。除了你和我。”

在克比逃離虹色天堂前,三十名戰友,有九位移植了骨髓,在手術中死去了四位,其他人都每日接受三月極樂的持續注入。

萬幸的是,這種致幻藥物只有接受了一定時常的注入後才能被完全拖進去。除此之外,意志堅定的人堅持的時間會更長。

克比與隊友們在完全陷入夢境之前終于找到了機會逃上了地面,但是身體因長時間沉浸于夢境,虛軟無力,根本不敵地面上駐紮的叛亂軍。

只有克比一人跳海逃脫,随風漂流,幸運地被扮作商船的破曉格雷號救起。

克比又開始感覺喘不過氣來了。他仰着頭,不可置信地望着這個面容恐怖的男人:“……漪羅?”

男人不吭聲,并不回答。但是他的嗓音沒變,克比絕不可能認錯。

他絕望地看着僅剩的同伴,看着他猙獰的面孔,實在無法想象,自己逃脫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才會導致全員死亡,漪羅被強酸毀容成這樣。

夢境中那個臉上帶着刀口,但仍高興地說要在婚禮上為這道疤化妝的漪羅與面前這個毀容的男人漸漸重合了。

他說吉雅每天早晨蘇醒,都會親吻他的傷疤……

“克比!”漪羅眼見着他的目光又開始空茫起來,連忙抓住他的肩,狠狠搖晃他,“你醒一醒!不許逃避!”

克比驚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還沒完全陷進去,便能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過來。可僅僅這麽一個動作,克比渾身上下便再一次被汗濕透了。

他喘着氣,崩潰地捂住了臉:“對不起……我呃……我有點緩不過來……”

正常人都會有懦弱逃避的時候。誰都會有懷疑自己、對他人失望、對現實遭遇無力或不滿的時候。但是沒有三月極樂,他們過一段時間就會說服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而若是長期連續接受了三月極樂注入,一次次體驗着美夢,藥物在身體內漸漸沉積,逐漸形成了一種保護機制——

即每當這樣不願意面對現實的時刻來到,便會下意識逃入三月極樂編織的美夢,沉溺其中,愈陷愈深,無法自拔。

“鎮定下來。你可以做到的。別陷進去。”漪羅平靜地安慰他,“跟我一起說以下的話——

“這些都過去了。”他低聲告訴他。

“……這些都過去了。”克比喘着氣,聲音喑啞地重複。

漪羅繼續道:“人死不能複生。”

“人死不能……複生……”

“我和漪羅,會一起照顧他們的父母。”

“我和漪羅……會一起……照顧他們的、他們的……”

克比說不下去了。這與他之前幻想的場景一模一樣,他不可自抑地想着他的同伴們還活着,想着他們會像自己夢境中那樣,一同去到在手術中犧牲的那四名夥伴的墓碑旁,默哀,獻上花束。

“我不行……漪羅……我做不到……”胸口悶痛得無法呼吸,克比徒勞地揪着自己胸口的衣領,拼命吸氣,也無法緩解如溺水窒息般的痛苦。

“他們是不是還活着?你都在這裏啊!為什麽他們不能活下來?”克比絕望地抓着漪羅髒兮兮的白大衣衣擺,“他們還活着對不對?”

“像你一樣,他們也還活着。”克比望着他,“對不對?”

焚燒産生的濃煙層層堆積,漸漸增厚,渾濁不堪的煙霧已占據了房間上方絕大部分空間。

這是成百上千具屍體焚燒出來的煙霧。背後是葬送了成百上千個美夢的元兇。

對美好幸福抱有希冀有什麽不對?人們會因此而努力改變現狀、努力獲得幸福。三月極樂卻利用了這一點,欺騙人們去往了另一個完全幸福的世界,卻将人在現實中真正地打入徹底的深淵。

三月極樂帶來的不是美夢與撫慰,而是真正的絕望。

衣領突然被粗魯地一把揪起,克比被拖起來,不得不跪着立起身子。

“克比。”

毀容使他的面部肌肉也損毀了不少,這讓他不論是什麽表情都顯得無比猙獰,像要生吃人般,令人打心眼兒裏發怵。

克比被他拎着衣領,恍惚地望着他的臉,那如惡鬼般的面容上,往日漪羅俊秀的影子蕩然無存。那樣的五官,皮膚,它逼近過來,像是索命的厲鬼,一眨眼的功夫就會咬斷人的喉嚨。

“克比,”他說道,“你知道他們是怎麽死的嗎?”

克比卻只呆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否聽見,就只是望着他的臉,望着他沒有唇紅的嘴。

毀容的男人卻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顧自繼續道:“我們在那場地面生還戰中又死去了五人。你落入了海中,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我們二十一人被活捉,再次送回C11。回途中,我和娜娜、紮希爾襲擊了研究員,想要取而代之,偷偷将其他人送出去。

“這個研究室的身份認證除了密碼還有指紋。我們分別找了與自己身材相像的研究員。若将自己的面容與指紋損毀的話,只要不說話,就能假扮他們一段時間。

“紮希爾沒有挺過硫酸。”他的聲音空洞平淡,仿佛在敘述別人的事情一般,“他發瘋的掙紮與慘叫驚動了叛亂軍,被當場刺死了。我們因此被懷疑是否為假扮的。”

他笑了一笑,仿佛在嘲笑當時自己的天真:“一連三個被硫酸毀容的研究員,怎麽看都确實值得懷疑。”

“是塔司娅救了我們。她裝作在夢境中發瘋的樣子,用硫酸到處潑人臉,也被叛亂軍刺死了。

“多虧了她,我們擺脫了嫌疑,那三個頂替了我們身份、硫酸嗆入氣管而死的研究員,也無人懷疑他們的身份。漪羅、紮希爾和娜娜三人的屍體,成功被記作意外死亡處理掉了。”漪羅低聲說。

能見度越來越低了。

渾濁的濃煙已将呼吸空間侵蝕得所剩無幾。它密密匝匝地積聚着,翻滾着,一層層向下壓來,每吸一口氣,都更像被活埋在山間的墓群中,吃進去滿肺的泥土、灰塵、粉末,滿口滿鼻都是死神袍角被地獄烈火燒灼的焦糊味,無論逃到何處都被細細密密地包裹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回頭望去,身後也只有禿鹫與死神伺機而動,鼓勵你活下去的只有森森白骨,幫助你将呼救傳出去的只有層層疊疊空寂冷漠的群山。

就這樣死在這裏,死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與夥伴們死在同一個地方,也沒什麽關系吧。克比不禁這麽想着。就以這方實驗室為棺椁,以濃煙為枕席,無需送葬,他與逝去的夥伴們自會團聚;無需豎碑,因他只是這萬人坑中渺小的其一。

“我們還剩十七人。”毀容的男人說道。

“我和娜娜做着研究員的工作,想方設法将夥伴們救出。可是,研究員也無法自由行動,除了每個區有一個向斐小姐報告工作的專線電話蟲,我們無法向總部傳信。

“不到一周,娜娜自殺了。她用絲襪吊死在了銀潭邊。我幫她收殓了屍體。”他笑了起來,“聰明女孩。她知道再不走,就沒有輕松離去的機會了。”

“可惜,當時的我并不知道。”

克比說不清自己的呼吸困難到底是因為什麽。是因為濃煙?不對,他根本就沒有呼吸。

他茫然注視着那張變形的嘴唇開開合合,那一字一句的話竟開始陌生起來。他仿佛回到了軍校時的課堂,忙忙碌碌的訓練消耗了大部分精力,每夜晚還會與貝魯梅伯加訓到深夜。困倦到了極點時,講臺上的教授便不再吐人言,那張嘴看上去像在嚼口香糖,又像在叭叭地彈嘴皮子,說出來的話不知是哪國的飛禽走獸語,反正不是他熟知的任何一門語言。

他的聲音聽上去似遠自天邊,說是仙音也好,神谕也罷,一字一句被空茫茫的雲霧籠罩着,反正人辨不清其中的意義,只能從那嘴唇的變化明白,這場殘酷的拷問還遠遠沒到盡頭。

“接受骨髓移植的期限為十五日,接受三月極樂直接注入的為二十三日。”漪羅冷淡地述說道,“就在娜娜離開的兩天後,我經手了第一個夥伴齊莫林。

“接下來的兩周,貝貝、尼亞、庫西比……十五個夥伴,我挨個将他們送上了處理臺。

“我負責他們。我親手割開了他們的喉嚨,收集他們的鮮血,封進保鮮袋,看着他們一個個血液流盡死亡;我親手剖開他們的腹部,挨個拿出他們的內髒,分門別類裝好;我一塊塊割下他們的肉,像我媽媽在屋外腌牛肉一樣,把他們的肉風幹,一粒粒裝袋。

“我殺了他們。我殺了我一心想救助的戰友們。

“我将他們分/屍。四肢、軀幹、內髒、血液,我将他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制成了供人食用的肉脯。

“他們是英勇犧牲的烈士。但他們的血肉卻養活了那些蠅營狗茍,他們本身成為了傳播三月極樂的媒介。”

“痛苦嗎?聽我說這些?”漪羅揪着克比的衣領,冷漠地盯着他,“你只是聽着而已。聽着而已,就受不住了嗎?

“我們在經歷這些的時候,你又在哪兒呢?在溫暖的床上睡大覺?他們被鎖在銀潭裏,打着營養液,在不見天日的地下渾渾噩噩分不清時間流逝,你又在幹什麽呢?曬着暖和和的太陽,吹着海風,享受着美味的食物嗎?”

“他們死了。刮髓剔肉,死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他說,“克比,不論是誰的錯都無所謂了。已死之人永遠無法再活過來,他們受的罪也永遠無法被抹消。事到如今,你再怎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又有什麽意義?”

有什麽意義?再怎麽無法接受,都只是你一人走不出來,不會對他們死去的事實有任何改變。

就算任由自己沉溺在他們還活着的幻想,現實中的他們,仍是被殘忍地割喉放血、剝皮剃肉、毫無尊嚴毫無人性地宰殺了。

他們是67班、是這一屆的最後一個班。

這一屆的兵質量都很好——這是他們偷聽教官們閑聊時說的原話。公平原則,分班不按成績,按報道花名冊排,30人一個班,克比這個班便是最後一個,67班,多出的一個人,便也歸去了這個班裏。

而這個31人的班,剛開始磨合的并不好。

塔司娅和娜娜是唯二的女孩子,齊莫林是個自戀的混蛋,成天煩惱到底該選擇她倆中的誰;貝貝和尼亞是年齡最小的兩個孩子,剛開始總被喬森欺負;漪羅被喚作娘娘腔;克比是最弱的吊車尾;紮希爾是胸無大志的爛好人;班長庫西比被戲稱為只會往前沖的莽漢……

他們才剛畢業。還有不少只是二等兵。

他們還沒來得及實現夢想。還沒掙到軍功。

而現在,三十一人的67班,只剩他們兩個人了。

抓着他領口的那只手慢慢松開了。克比唯一剩下的一名夥伴立在他面前,研究員白大衣的衣擺上,還能看到幹涸發黑的、屬于人類的血漬。

“——我們會養育他們的子女。”

房間裏滾滾濃煙彌漫,窒息、燒灼的濃煙,不需要多久便能充斥整個房間,将他們悶死在這裏。男人的聲音便空蕩蕩回響在這摻雜着無數人骨灰的濃煙之中,平淡如千帆過盡,空闊似生命絕響。

他淡淡說着,可能在低頭看着他,也可能是遙望着濃煙之中那些早已不存在的其他什麽人。克比死死盯着他肮髒的鞋面,沒有擡頭去看他的面部,所以并不清楚。

“我們會養育他們的、子女。”

他只會低低地、機械地複述他的話。只會跟着他念這些早就爛熟于心的誓詞。

“我們會照顧好他們的親人。”

“我們會愛其所愛、交其所交。”

“我們會為其正名,誓死維護他們的名譽。”

“我們會銘記他們的逝去,他們的墓碑下會堆滿鮮花與美酒。”

“——我們會報仇。我們會将害死他們的東西毀滅。哪怕還有一丁點殘存,我們都必逐至世界的盡頭。”

滾燙的淚水終于一滴滴落在了手背上。他腦子一片空白,只是複述而已,卻發現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愈來愈多,在臉上肆意奔流,流得一塌糊塗。那熱燙燙的淚如火星子灼燒着,燒得人整個身體發燙,燒得人渾身血液沸騰,如自地獄迎風立漲的紅蓮業火,烈烈成燎原之勢,将一切泥濘與不堪焚燒殆盡。

何為正義?克比仍不知道。

但是不論是什麽,他明白自己此生的正義,都注定要背負着這30名夥伴的靈魂。

漪羅蹲下身,單臂輕輕擁住了他。

“……我們會報仇的。”克比靠着夥伴的肩,捂着眼睛,啜泣道,“……我們一定要将它毀滅掉。哪怕還有一丁點殘存,我們都将……”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房間門被打開了。

在這樣能見度極低的濃煙裏,門外人的影子若影若現。

危機來的太過突然,快到不給兩人有所準備的時間。漪羅站起身,毫不猶豫擋在了克比身前。

那人漸漸走近了,面容漸漸清晰起來。克比将淚水擦淨,也狼狽地站起了身。

這是一個五官如水般淡的女人,左眼蒙着白眼罩,身着虹色天堂的統一病號服,手中空無一物。

漪羅立刻緊張起來。

這樣的白眼罩人員是只在地面E區虹色天堂活動的。現在地下ABCD區全面撤離,白眼罩人員為什麽會下到這裏?

但還沒等他詢問,這個女人卻先一步開口了。

裴平靜地掃了一眼如臨大敵的兩人,問道:“無需提防我,我只是在找人。”

“一個四肢異常細弱的女孩。真實年齡有十八歲,看起來更像個營養嚴重不良的十三四歲孩子。”她說道,“你們若看到過,應該知道我說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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