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合作1

合作1

“我并不覺得，擅自闖入他人的私人卧房是一件得體且禮貌的事情。無論對方是男是女。”

阿梅耶放下書籍，緩緩自沙發椅上站了起來，薄薄的針織披肩滑落在了沙發靠背上。

女王的卧房布置得簡單雅致。中午的日光慵懶靜谧，将半掩的紗簾兒上精美的花紋拓上了大床、拓上了桌、拓在窗下的女王的肩頭，大片大片的紋路陰影映在整個房間裏，卻在白瓷木的地板上止了步，被收束在了窗子半圓的頂弧內。

男人就立在門邊。他黑皮靴子灰撲撲的滿是塵土，靴頭就正巧就踩着那被陽光繪得清晰漂亮的窗子圓弧頂。外頭那未知的危險、奔波的塵埃與一切不安、動蕩、飄搖與争鬥似都被這靴頭踩進了這幹淨雅致的房間內，将所有安穩與寧靜吞噬殆盡。

“這還真是失禮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倒是溫和又克制，“不過時間确實有點緊急，不得不出此下策，望陛下見諒。”

王宮早就沒有護衛了。誰都沒有。除了海曼。即使現在大喊大叫，阿梅耶也不覺得海曼會這麽巧地就在門外，聽到自己的求救。

她看着來人一步步自門口的陰影走入了窗下的陽光之中。

男人很年輕，黑禮帽，皮手套，長西服，淺藍的襯衣，胸前系着西式白色領巾。打扮得體，舉止大方。

但是，阿梅耶并不認為這個人能僅憑穿着便可以下定論。她相信，只要看到了他誰都能注意到，他的背後背着一柄長長的水管，還有帽檐下，那塊覆蓋了整個右眼的可怖的巨大燒傷疤痕。

阿梅耶可不覺得這柄堅硬的鐵制水管是用來更換廚房的漏水管道的。

這個男人十分危險，決不能讓海曼來白白送命。阿梅耶迅速作出了決斷。

“既然時間緊急，有事不妨直說便是。”她站在沙發椅邊看着這位不速之客一步步走近，不動不移，平靜地問道，“閣下為何事而來？”

見第一面不關心來者何人，卻直接問所謂何事。男人似乎看出了女王急切态度下的緊張，微笑着停下了腳步。

“在談正事之前，自報家門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他停在了一個令人感覺安心的距離，施了一禮，不卑不亢，舉止行雲流水般流暢自然。令人驚訝的是，這個男人身上危險的氣息顯而易見，他的禮儀卻完美得無可挑剔。這讓阿梅耶不經懷疑起來，現在在外面刀口舔血買口飯吃的人，竟也需要如此良好的修養了嗎？

“我來自革命軍，陛下可以叫我薩博。”男人溫和地笑道，“我知道讓您不戒備我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和我的同伴确實為這個國家而來。”

革命軍？

阿梅耶對這個組織并不陌生。作為世界政府的200個加盟國之一，霍辛西比亞與世界政府的正常往來中，這個名字時不時便會出現在報紙、調兵令、報告書、懸賞令、懸賞榜單等等文件之上。

此人是個通緝犯。

但是，并不絕對屬于窮兇極惡特別危險的那類。阿梅耶下了判斷。

革命軍以世界政府為敵，為推翻天龍人的統治行動。世界政府因此對革命軍下發了高額懸賞。有懸賞令是因為威脅到了當今世界統治者的地位，而不是因為像海賊那樣燒殺搶掠。而這些對于現在的阿梅耶來說都不重要。

對于一位手無寸鐵的女王來說，□□比殺人犯要好對付。只要對方有目的，就有交談的餘地。只要有餘地，就有轉圜的可能。

阿梅耶心定了許多。

至少，她不能讓計劃受到影響。

“願聞其詳。”她颔首道。

臉上有大塊傷疤的男人依然微笑着望着她，這種奇異的微笑讓阿梅耶感覺自己的想法被看穿了。他似乎很清楚她的警惕不安，也很清楚她聽到“革命軍”三個字後，或許會有的松一口氣。

“先來聊聊陛下您的事情吧。”薩博不緊不慢地道，“霍辛西比亞目前正處于危急存亡的關頭。不瞞陛下，我和同伴在趕到東都之前，在約莫百裏之外剛剛看見過阿爾傑殿下的軍隊。現在嘛，軍隊怕是半天左右就能抵達了。”

“我知道。”阿梅耶回答，“我的斥候于今早也是這樣報告的。”

“可是大軍壓境，東都卻是一座空城。陛下似乎采取了十分不明智的舉措。”薩博意有所指地掃了一眼窗外，“這确實不在我們的預料之內。”

“恕我直言，叛亂軍并非‘壓境’。都是霍辛西比亞的子民，談何‘邊境’之說？”阿梅耶冷冷反駁道，“其次，這是我和阿爾傑之間的問題。不牽涉國與民，明不明智，又與你何幹？”

這樣一通言辭冷厲的駁斥使薩博有點無奈。他嘆了口氣，撓撓後腦勺，稍作思忖，又重新揚起笑容。

“若方才的話有冒犯之處，請陛下見諒，我并非有意。至于是否明智……”他的笑容恰到好處，“我覺得‘明智’的決策應是在盡量減少本國士兵傷亡的前提下解決叛亂問題，而不是在大戰之際、一國統帥用自己的性命與敵軍同歸于盡。”

這個男人果然知道她的計劃。

但事已至此，阿梅耶并不打算讓這個小小的插曲影響大局。炸藥已準備就緒，若在有限的時間內沒有解決也沒關系。要怪就怪他自己明知危險還擅闖王宮了。

“閣下對霍辛西比亞的情況還真了解。那我倒是要請教一番了。”阿梅耶輕蔑地笑了一笑，施施然重新在沙發椅上坐下。她看着這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并不覺得這樣一個和海曼差不多年紀的孩子能說出什麽有見地的話來。

“閣下認為在叛亂軍兵臨城下、西霍的虹色天堂為一隐患、朱利安王儲還在敵軍手中的情況下，我應該采用什麽方法？”

“請教不敢當。合作共贏的方法倒是有一個。”

“300革命軍戰士。”薩博道，“不知陛下覺得幫助您解救王儲、推翻虹色天堂有沒有用處？”

阿爾傑率兵進攻東都，反過來說，虹色天堂現在正是少兵寡力之時。正因如此，她才會與阿媽商議趁着這個時機，阿媽率女王軍悄悄前往西霍，剿滅虹色天堂，她則留在東都迎敵。

若能有其他人手幫忙解救朱利安，女王軍不一定就會敗給叛亂軍。如果此人所說屬實，這确實是個很好的條件。阿梅耶想。若按他所說能再順便幫忙解決虹色天堂的問題，那更是再好不過。

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即使現在立刻将女王軍召回守城，也趕不上了。再說……

“我倒是不知道，革命軍現在不反世界政府，轉行做慈善了嗎？”阿梅耶詫異地問。

“這就是我說的‘不在我們預期內”的情況了。”薩博無奈地笑道，“霍辛西比亞是世界政府的加盟國，我們此次來意本是協助阿爾傑王子推翻您的統治，但是入國後，我們才發現國內真實情況并不像情報中那樣簡單。

“三月極樂之事我們很早便有所耳聞。但是它的産業鏈藏的太深，且管轄各個海域的駐紮海軍都會有所作為，阻止消息的流出，不管當地造成了多大的損害。我們總是去晚一步。”薩博道，“陛下知道海軍總部的灰鼠少将嗎？”

“略有耳聞。”阿梅耶道。

事實上作為女王，偉大航路上的勢力人員與一切風吹草動都必須了如指掌。灰鼠少将作為近年新興問題人物，阿梅耶看過不少關于她的情報。只是因禮儀良好，才沒有将“瘋子”二字說出口而已。

“雖然現在還沒确鑿證據，但是關于三月極樂一事，可以考慮借助一下這位少将的力量。在解決叛亂之後，陛下可向她求助一二。相信作為加盟國的統治者，您的書函必不會被拒之門外。”薩博道，“總之，我們現在也是完全脫離了革命軍本部的指揮私自行動。不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目前的狀況來說，我認為與您合作才是最好的判斷。”

上面這番建議倒是大大出乎阿梅耶的意料。據她所知，灰鼠少将雖軍銜至将級，行事卻激進放肆，甚至還有過率領海軍部隊屠村的傳言。

說是傳言，其實大多數人都深信不疑。這位少将的爺爺是那位[英雄]卡普中将。她的生平早就不是秘密，猜測她裙帶關系上位的大有人在。要不的話，做出這樣的事，怎麽也沒受到過任何明确的處罰呢？

“暫且不論閣下讓我之後可求助于灰鼠少将的提議。”阿梅耶道，“說了這麽多，閣下的要求是什麽呢？既然是合作，那肯定是有我能幫助革命軍的地方。”

薩博明白自己這短短幾句話并不能輕易說服人相信這位少将。畢竟很多碎片化的隐秘情報都是革命軍內部才有的。情報部的革命軍戰士們将一塊塊零散的碎片慢慢拼湊，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出這個推論，還暫時找不到證據證明。

不過這并不是現在最主要的。如何解決國內三月極樂的問題，這是活下來的阿梅耶女王在此事之後的事情了。

“這是我和夥伴們商讨過後共同的決定。您對外的舉措無需做出任何改變，也無需付出任何報酬。”薩博笑容可掬，“每四年一次的世界會議預計兩年後再次舉辦，您作為加盟國之一的領導人絕對會受邀前往瑪麗喬亞。在大會期間，我希望您能幫個小忙罷了。”

幫個小忙罷了？阿梅耶差點笑出聲。

幫了這個“小忙”就等于背叛了天龍人和世界政府。這還能說是“小忙”？

“任何決策都有利有弊，您無法握住想要的所有東西，只能有所取舍。”

阿梅耶覺得這個俊朗的年輕人确實十分擅長猜測人心中所想。誰會敢悖逆天龍人呢？這樣的交易任何人聽了立刻拒絕都十分正常，阿梅耶卻感覺他一直成竹在胸，篤定自己一定會答應他一般。

他笑道：“就看在您心目中，到底是一個賭注帶來風險的威脅大，還是您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離開後，三月極樂對霍辛西比亞的威脅大了。”

只要幫助革命軍不被發現，就可以看作沒有幫助。但是這樣的賭注風險實在太大了，一旦被發現，整個國家都會被卷進去。

但是，僅靠朱利安，即使有阿媽的幫助，霍辛西比亞也缺少絕對的領導人。戰後重建本就勞民傷財，若再加上三月極樂……

“你能保證王儲的安全、以及幫忙暫時解決莫蘭迪為首的虹色天堂勢力嗎？”阿梅耶問。

“可以。”薩博爽快點頭。

“你的夥伴們現在在哪裏？”阿梅耶緊接着追問。

“現在就在西霍，估計地道已經挖通虹色天堂了。”薩博回答。

“但是女王軍已經來不及趕回來了。”阿梅耶道，“阿媽從西霍率軍歸來，即使日夜兼程也至少需要兩天時間。你這個計劃根本沒有實施的可能性。”

“這個倒不用擔心。”薩博輕松地笑了，“路途遠不是問題，我們還有一位幫手沒有到。雖然只是順路幫個忙……”

這時，虛掩的房門突然被砰地撞開了，在房間內兩人驚詫的目光下，一個人徑直撞了進來。

“陛下！”海曼手握短刀殺氣騰騰，第一眼看見了沙發椅上毫發無傷的女王，頓時一喜；第二眼便看到了房間內的陌生男人，臉色又沉了下來。

“你急什麽啊，我都說了我們要對你的女王做什麽早就做完啦。說什麽都不信我。”克爾拉跟在他身後出現在了房間門口，抱怨道，“現在問問你的女王吧，薩博有沒有動過她一分一毫？”

海曼根本不想理會這個女人。她看似身材嬌小，手無寸鐵，卻能将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性拎小雞般摔個四腳朝天。他的刀術在她的身法下毫無抵抗之力。

“陛下，您沒事吧？”

海曼繞過薩博，拎着刀急匆匆來到了阿梅耶身邊，半跪下身，關切地望着她。

薩博則接收到了門外克爾拉的示意，便将時間留給了這對主仆。

“剛才我所說的陛下想必都已清楚了。”薩博再次微微鞠躬，“我們會給您10分鐘，您的任何決定我們都會尊重。

“請您自便。”

身着禮服的年輕人離開了房間，還體貼地關好了門。房間裏只剩下了阿梅耶和海曼。直到現在，阿梅耶女王才終于露出了自薩博擅入房間以來第一個放松的微笑。

“我沒事。”阿梅耶安撫他道，“別緊張，這些人暫時沒有威脅，不要與他們對上。”

海曼卻覺得女王只是在安慰他，立刻道：“陛下不用擔心，只要再拖些時間，我就能将他們趕出王宮……”

話到此處，女王卻制止了他。

“海曼，雖然很突然，但是我們的計劃要改變了……”阿梅耶覆在他耳邊悄聲道。

與此同時，僅一門之隔，兩位革命軍戰士對着面前的電話蟲，陷入了沉默。

“我是波特卡斯·D·安，隸屬海軍本部，軍銜少将，代號灰鼠。”電話蟲道，“我現在正位于西霍的虹色天堂，與哈庫戰士已達成暫時達成協議，就霍辛西比亞叛亂與虹色天堂一事，希望能與革命軍的各位戰士合作。”

“……克爾拉，不會真的有這麽巧的事情吧？”薩博無奈地道。

“關鍵是這麽巧的事情，還真被我們碰上了。”克爾拉手心捧着電話蟲，與薩博相對苦笑。

“若有不方便的地方，關于哈庫和各位革命軍戰士的處置問題，我便沒有留手的必要。”即使隔着電話蟲，未見其人，這位灰鼠少将殺伐淩厲的行事作風也讓人不寒而栗，“若閣下贊同合作的話，那就請多指教吧。”

時間或許得倒退回昨日的傍晚時分。